太湖见水村站在门外,料得他把刚才所说的话,已经听去了,就跳了上前,和他握着手道:“我早就看见你了。”水村勉强带了笑容跟着走了进来,随便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却点头向小香道:“请你也坐下。”太湖向小香以目示意,小香只好回转身来坐下了。水村道:“对不住你二位,刚才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我觉得我们朋友是不拘形迹的,所以冲了进来。既是让我知道了,太湖何不索性将那信交给我看看?”太湖道:“既听到了,你又何必看?”水村道:“你既全念得我听见了,又何必不把原信我看?”小香忍不住笑道:“彼此都是无谓的辩论,你们在这里看信,让我去见她,到底还能够当面问个水落石出起来。”说毕,她也不等太湖许可,起身就走。

她原是和水村同住在第三层楼上的,这时就便走上第四层楼,向桃枝住的房间走来。到了那房门外,恰好门是开的,桃枝一个人在**躺着,小香站在门口先叫了她一声,提脚就跟着进去。桃枝一个翻身起来,微笑点着头道:“我猜你一定是会来的,请坐!”说着,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又道:“请喝茶,我知道你有一大篇话要说的,请你先润润口。”小香坐下道:“不错,我是有许多话要来和你说的。万先生呢?”桃枝笑道:“你不用管了,我的事,都是我自己作主,他来不来,没有关系。你有话,你只管说。”小香道:“你刚才回给太湖的信,何以写得那样厉害?”桃枝头一昂,将头上的短头发一掀,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气来道:“我这信写得厉害吗?我觉得还十二分的客气呢!”小香道:“你有点误会,我是你写信叫来的,于先生是他自己来的,不过不谋而合,大家碰着了罢了。”桃枝道:“你也有些误会了。我写给李先生的信,是要他把信上的话转告诉给姓于的,并非对你们二人我有什么意思,你二位是我写信请来的,我能得罪你吗?”小香道:“既是请我们来的,知道我们来了,怎么不去看看我们哩?”桃枝道:“此理易明,你们和姓于的在一处,我去见你们,岂不会和姓于的见面?你们若到我房间里来,我是欢迎的。”小香道:“你就料到姓于的不会来吗?”桃枝一点头,似乎把她所要说的一句话,格外要肯定些,便道:“他当然不会来,因为他和我已经绝交,不能无故走进人家内眷的房间。你二位是我请来的,当然可以来。”小香道:“你请我们来作什么?”她以为这一句话,一定可以驳倒桃枝,问话时,将目光注视着桃枝的面孔。桃枝微笑道:“我请你们来作什么?我请你们来喝喜酒的。”小香道:“喝什么喜酒?”桃枝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已经嫁了万有光了。就在这个礼拜日,我们就在这第五层楼上大大的请上一回客。”小香道:“这就算是喜酒吗?”桃枝道:“自然啦。你想,人家娶姨太太,还能够怎样大张旗鼓,有什么仪式吗?”小香笑道:“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桃枝正色道:“这种话又怎么不能说呢?你以来姨太太三个字,有些不好听吗?我觉得无所谓。就算不好听,只要姓万的真能爱我,人家叫我牛马畜牲,什么都行。人生在世,穿衣吃饭,不就是为了图舒服吗?我嫁了姓万的,那就吃也有了,穿也有了,一切找快乐的事都有了。我为什么不作姨太太?我觉得与其嫁一个不爱我的人去做元配,那就不如嫁一个爱我的人做二房三房,甚至于作七房八房,我现在只要人家能了解我,能让我快活,什么都在所不计的。”小香听了她这一篇话,觉得全然不对,但是自己向来不大会说话,肚子里又不象桃枝装下了那些个墨水,因此听完了之后,只向她欠着嘴唇微笑了一笑。桃枝道;“你不用笑我,我决定了这样办,就是这样办。”小香道:“好!回头我再来和你长谈。现在我房间里还有人等着我的回信呢。”说毕,自己又走了出去。

到了房间里,水村还不曾走,太湖一看她脸上的颜色不好,就知道没有得着什么好消息,问道:“你也不等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办法,你就走了。你瞧,这岂不是自找钉子碰?”小香道:“你们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哩?她是一个未曾出门的姑娘,她有权自由嫁人,谁拦得住她?”水村微笑道:“她嫁她的人,哪个要拦她?”他手上正夹了半根香烟在指缝里,这时突然向烟缸子里一抛,站将起来,似乎有个要走的样子。太湖站起来,扯了他的衣服,让他坐下,笑道:“少安毋躁!我以为这些话,都用不着谈。她嫁也好,不嫁也好,我们非找她来当面解释一下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是要表明你不曾辜负她。”水村点点头道:“对了。但是她一定不见我,我也不必见她。所有要说的话,托你夫人转达好了。”说时趁了太湖的冷不防,便跑出了房间,回自己房间去。

但是到了自己屋子以后,又感到坐立不安,因为自己到上海来,唯一的任务,就是要找桃枝。现在把桃枝找着了,连见面的机会,完全没有,不是自己预想的那一般,那末,所获得的,只是懊丧。上海虽大,走出去,也觉得没有什么可玩的。但是始而以为在屋子躺着出神的好,关在屋子里久了,也就感到无聊,觉得还是找着太湖谈谈的好。于是复又走出房来,直向太湖房间里去。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进门不曾考虑。现在第二次来,就更是坦然,只是他一推门,身向前一步,吃了一大惊,身子向后,脚步却移不动。原来在这房间里的人,除了太湖夫妻而外,又另加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万有光,女的就是桃枝。桃枝见他有发呆的样子,便站起身来向他招招手道:“于先生,请进来坐。你为什么站在门外头呢?”到了这时,水村进去,固然是难为情。若是不进去,又显得自己小器。不过先站在门口,点了一点头道:“好!进来坐。”一抬腿又笑道:“在这里,都是客,大家用不着客气的。”桃枝和太湖夫妻,正围了一张桌子坐。万有光另坐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口衔了雪茄,却是很自在的样子,带了笑容,听别人说话。桃枝向水村笑着,又招了招手,指着沙发椅子道:“这里坐下罢。”水村点头道:“好!我就是这里坐下。”不过他坐下来,却不能象万有光坐得那样子适意,只有一点屁股边沿,靠着了沙发,两只腿撑了起来,还吃着很大的力呢。桃枝掉转身来向着水村微笑道:“请你和万先生握一握手,回头我还有话说。”水村听了这话,脸一红,眉一皱,向桃枝瞪了眼睛,忽然笑起来,向她点了点头道:“好!我就和他握一握手。”说毕,手一伸出来,万有光早笑嘻嘻的握住了他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

这个时候,水村真是一肚皮的痛苦,万万料不到桃枝会如此摆布。然而人家既以笑脸相迎,自己又何必装出苦脸子来?握手的时候,索性哈哈一笑道:“万先生,我们彼此之间原来有不少的芥蒂,经此一握手之后,就可释然了。哈哈!”太湖夫妇,已是看得呆了,桃枝只是含着微笑。等他两人握的手,刚刚一撒,她就突然站起来,将一只白手臂,竖了一竖,然后向大家一摆手道:“大家不用肚子里奇怪,听我来背一背我自己爱情的历史。现在我已经答应嫁给他作姨太太了……”说时,向万有光一指,接着又道:“我为什么愿意这样呢?我自然有个理由。原来我是很爱于先生的。于先生也很爱我。哎!偏是情场多事,突然从中来了个万有光,其初,我只是图他几个钱。后来一看这个人也不坏,不免和他往来密些。然而于先生不免有点误会,以为我的爱情,容易移动的,对我也发生了疑心。在我呢,其初是不觉得,后来觉察一些出来,要问问于先生,一来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也怕不问很可随便放下,一问之后,倒着了痕迹了。不料错上加错,有一天我到清凉山去看于先生,遇到于先生和一个女朋友在一处,我以为于先生别有所恋了。女人总是嫉妒心很重的,我一见于先生和一个女人在一处,我心里怎的不生气呢?我一气之后,马上变了心,就跟着这位万行长一路去游西湖。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我这个人意志太薄弱了。在火车上又遇到了万行长的侄少爷,我因为他是个白面书生,而且又能温存体贴,糊里糊涂我就爱上他了。不料我这爱字一生,就上了他的当。这个人好歹是和万行长有些关系的,那详细情形,也就不必我去再说万我由万行长身上,转爱到他身上,上了他的当,决不能再回到万行长身上来,所以再去找于先生。不料于先生和我来了个划地绝交,我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脸了,因之就回到万行长身边来。他是有太太的,第一个条件,我就自己声明愿意跟他作姨太太。第二个条件,请他找一个女教员让我闭门读书,以后谢绝一切交际。第三个条件,我没有了,全听他的。是不是对我和他侄少爷一段关系,有些不满意呢?他真开通,说是我回转心来爱他,是更爱他了,这些事绝对不管。他有的是钱,只要花得痛快,当然他是一毫不吝惜的。所以就在这两天工夫之内,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了。现在我们已经定了这个礼拜日子结婚……哦!不是结婚,一个人娶姨太太,是谈不到什么结婚的。不过是宣布同居罢了。在那一天,我愿请请我的好朋友来喝一杯喜酒,就是于先生,我们虽谈不上爱情,友谊当然还是可以保存的,我很想请丁先生也到到。不知道于先生肯不肯赏光。”水村笑道:“喜酒总是要喝的。你不请我,自己还要抢着来喝呢。既是请我,无论如何,我也要到的。”

太湖小香以至于万有光,听了他二人说话,都不免发呆。但是他两人说话都是很坦然的,一点也不在乎。桃枝走上前拉着水村的手,握了一握道:“这才是我的好朋友。以前的事那算什么?我们揭过这页历史去了。”说到这里,她就撇开了这一段事,只谈些上海各种娱乐问题。在上海旅馆里几层高楼之中,四周不见天日,是无所谓日夜的。白天点电灯,晚上也点电灯,所以什么时候夭亮了,什么时候天晚了,完全不知道。水村在太湖屋子里,谈了好多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因而眼睛斜射在桃枝的白手上,见她手背上的表针已指到了八点。大家只管说话,不觉坐了一整夜,又过了一天了。便站起身来笑道:“这真是不知东方之既白,有话再说,我要回房间去睡了。”说毕,匆匆的就回房间去。自己连衣服也来不及脱,脚拨着脚,将皮鞋拨下,就倒在**睡了。

这一觉睡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偶然醒来,只见屋子中间那盏电灯,还是通明的悬着,仿佛是夜里。这墙头旁边有一个窗户,是绿呢幔掩着的。掀开了绿呢幔,露出了玻璃窗,原来是临着人家一方屋顶的。太阳微向西斜,照在屋顶平台上,也躺过一两点钟罢了。水村打了一个呵欠,关了窗户,又在沙发上躺下。再醒过来,电灯还亮着,以为还是白天,掀开窗帘时,已经看到远处许多尖屋顶上的灯亮了。只好开了窗户,忙着漱洗一阵,按铃叫茶房来泡茶。在这时,回头一看屋子里桌子上摆满了茶壶,茶杯,水果包,糖果包,报纸,书本,乱七糟八的分不出眉目来。椅子上也是堆着衣服和报纸,痰盂子里满满的一盂子水,里面有碎纸,有水果皮,简直不可以寓目。心想道。旅馆这种地方如何可以住得?正想到这里,房门一推,一阵脂粉香。只见两个穿花衣服的女士,露着手臂,挺着胸前两个乳峰,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水村对她们脸上望着,红是红,白是白,自然是漂亮的少女,却看不出来是一种什么人。她们很不愿意的,一直走到屋子里面来。走到屋子里以后,一看水村,彼此并不认识,哟了一声,向后退着,笑道:“老张掉了房间了,今天不在这里呢,对不住呢!”说着,向水村连点几下头,倒退出来,顺手给水村关上了门。可是在这一开一关下,水村的耳朵听到了一阵麻雀牌声,他的鼻子又闻到了一阵鸦片气味。心里想着,在租界上的旅馆里住着,无非是这几样了:鸦片,金钱,女人,情形是麻醉,欺诈,荒**,此外是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空间,不知道气候,甚至是不知道世界。这样的她方,不是为了桃枝,我来作什么?桃枝不但无情于我,她当面说嫁人作妾,而且还要在作妾的那一天,请我喝酒。这简直是当面侮辱我,当面刺激我,我虽是无志气,能去受这样的气吗?自己想了一阵,就躺在沙发上,静静的想心事。

当他想心事的时候,茶房送进一份请帖来,那请帖上写的是万有光、李梅芬两个人的名字。梅芬这两个字,是桃枝的本名,是唱戏以外用的。现在恢复了这个名字,自然不唱戏了。手上拿了这份请帖,只管望了出神,口里哼着。冷笑一声道:“不要太高兴了!反正我有法子对付你。”想了许久,将请帖突然向桌上一放,站起身来道:“好!我有法子对付你。”说毕,他戴了帽子,就出门去了。一直闹到深夜一点钟回来,身上便带了两瓶药水,由袋里掏出来。举着瓶子看了一阵,口里冷笑道:“你不是长得漂亮,用漂亮来迷惑人吗?我现在破坏你的漂亮。”门一推,有人笑道:“为什么你一个人自言自语?”水村赶快将两瓶药水揣了下去,回头看时,是太湖夫妇来了。太湖笑道:你将什么东西揣进了袋里?不让我们看见。“水村道:没有什么,不过是一瓶安眠药水。”太湖笑着摇了头道:“不会的,你不是那种人,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去自杀。”水村笑道:“你瞧不起我,以为我没有自杀的勇气吗?”太湖道:“不是那样说,凡是一个人为恋爱而自杀,对于那个女子,一定是爱,而不是恨。现在你对于桃枝,完全是恨。除非你揣了手枪去打她,你才可以平一平胸中的怨气。你若是喝安眠水自杀,你未免太冤了。”太湖说着话,和水村同在软榻上坐下。小香靠了桌子,站定望了太湖出神,摇摇头道:“男子汉的心眼,未免太厉害了。女子失了男人,不过和男人决裂而已,充其量要几个钱。男人失了女人,就要拿枪去打她,太狠心了,你们不是很文明的人,主张恋爱自由的吗,为什么要干涉人家的自由?”太湖笑道:“这几天因为别人的事,倒把你一张嘴逼出来了。”小香道:“可不是吗,因为你所说的话,也太狠了。”说毕,她撅了嘴,拿了一根纸条,只管在桌上搓,再不发一言了。太湖也就跟着新夫人的意思,劝了水村一阵,以为情场角逐,也决不是有胜无败的。既是失败了,只当没有这件事,又何必老放不开手来呢?水村道:“我决不计较了。他们是后天结婚,等喝过他们的喜酒,我连夜就离开上海。”太湖道:“难道你一定还要喝她的喜酒吗?”水村道:“那自然,要保持我们以后的友谊,不得不如此呀。”小香道:“于先生,这话对了。你不必念桃枝别的,只念她当日在书纸店里收买你的画稿,她要帮你的忙,又不肯明帮你的忙,这一番苦心,也就太好了。”水村听了他们这话,也就默然无话。大家谈到夜深,太湖夫妇先自回去。

留着水村一人在屋子里。他靠在沙发上,想了一阵,把衣袋里两个药水瓶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自己对了那瓶子,不免出了一会神。想到小香刚才所说的话,对极了。只念她当日在书纸店里收买我的画,让我维持生活,用心真周到呀。假设她明明借钱给我,我是一个男子,还要依靠歌女为生,未免可耻,我算卖画,她算买画,就无所谓了。她又怕我不肯卖画给她,只愿陆续买我的画,却不让我知道。设若我没有和她生疏,她收我的画,还不知收到何日为止呢。试问她的钱是怎样来的?不是陪着人家笑,陪着人家玩,忍受着侮辱换来的吗?我花过她这样的钱,我自己只应当感激惭愧,怎么倒要拿硝镪水去砸她?我错了,我完全错了!

想到这里,拿着两瓶药水就要抛掉。然而这东西太厉害,流到那里,就烂到那里的。于是把两个瓶子,揣在身上,走出旅馆,就想抛在一条冷静些的马路上。转一个念头,这还是不对,假使有人赤脚过去,岂不烂了人家的脚?那末,塞在阴沟眼里,也许有人下阴沟捞东西。丢在垃圾桶里,也许有人找失物。这一下子,倒觉得这两瓶东西一点没有办法对付。想来想去,忽然得了一条妙计,坐了人力车一直奔到黄浦滩。下了车,不管一切,一直奔向江边。到了江岸,两边一看,并没有人,于是下着决心,再向前一步,就实行他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