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真不料水村还是这样的热烈欢迎,居然会抢着跑了出来。便笑着向他点头道:“你想不到我会到这里来吧?”水村慢慢走近,脸上却板得无一点欢愉的颜色,因为桃枝和他笑了,他才勉强笑了一笑,点头道:“果然的,猜不到李老板还会到这穷人窠子里来。有何见教呢?”桃枝见水村这种神气,和刚才自己所揣想,已完全不对。本来人家受了无限的委屈,现在人家要出一口气,自也情有可原,因之将自己的脾气按了一按,笑道:“穷人窠子?这个名词,现在有点不符实了。”水村道:“不错,现在我们比较有点办法,能混到两餐饭了,不过比起银行家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穷人窠子这个名词,在别人面前不能说,在你面前,是可以说的。你不能说我这是客气话吧?”水村也是穿了短袖子衬衫,露出两只光手臂,右手臂上一弯染了些红绿颜色。他将两手臂环抱在胸前,半侧着向了桃枝,头微偏着说话,一种不屑的态度,就表示到了极点。桃枝如此有阅历的女子,如何看不出来。她虽十二分的能忍耐,渐渐也有些生气了。于是收了笑容,正色道:“于先生,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朋友吧?一个朋友来特意拜访你,这一点意思,总是不坏的,何必这样的不客气呢?”

水村听了这话,还不曾答复,梁太太已由屋子里追了出来,一路向桃枝招着手道:“李老板,为什么站在那里说话?请到里面去坐罢。”桃枝只好抛了水村,来迎着秋华说话。因道:“我也很愿进去看看的,只怕有些冒昧。”秋华握了她的手道:“笑话了。我们又不是面生朋友,早是不分什么彼此的了,怎么倒突然生疏起来?”一面说着,一面牵着桃枝向屋子里走。桃枝到了此时,当然不能拒绝主人翁的邀请,就一同跟她走进去。到了屋子里,桃枝先向秋山问了一问病状,然后在外边屋子坐了。秋华泡了茶,摆着瓜子,陪了她坐着,只谈些不相干的闲话,绝对不提到她本人身上的一件事去。桃枝本来是要把自己对水村的事,解释解释,但是看秋华那种意思,极力的避免,自己若坚决说了出来,未免太俯就了人家,面子有些难堪。因之也就跟着她闲谈,不提到正事。彼此闲谈了许久,不见水村到里面屋子来,莫新野也不曾来。心里想着,这就怪了。我特意来拜会他们,他们固然该见我,就是我随便来的,既然见了我,也应该敷衍我一下子。你不见我,我不能干休,倒要见见你呢。因向秋华道:“刚才还看到水村的,现在出去了吗?”秋华想了一想,笑道:“是呀!你来了,怎样不和你谈一谈呢?我去把他找了来罢。”她说着,于是亲自走到前面去寻水村。

去了许久,水村在身上罩了一件大褂,随着秋华的身后走来了。秋华笑道:“于先生赶一张画,耽误了一些时候,不然,他也早就来了。”桃枝起身笑道。“自然,于先生向来就是用功的,现在更当用功了。”水村对于她说一句话,不谦逊,也不承认,随便就在她对面一张椅子坐下了。桃枝看了他,心里就转念头,这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呢。她不说出话来,水村也不说什么,见桌上有茶壶茶杯,自拿起茶壶,向杯子里倒了一杯茶,端起来慢慢的喝着。秋华见彼此都不说话,形势大僵,只得从中凑趣道:“朋友都是这样的,只要有相当的日子不见面,就生疏得多了。”桃枝笑道:“相当的日子,这句话倒大有伸缩的余地,究竟要多少时候,才算是相当日子呢?”水村道:“这难说,十年八年,固然可以说是相当的日子,就是三天两天,也可以说是相当的日子,这一层是要看各人的情形而论的。”桃枝笑道:“照这个样子说,我们是到了相当的日子的了?”水村道:“可不是!你没有这种感想吗?”桃技道:“这样子说,你是以为我发了财?”水村道:“你以为你没有发财吗?我不知道除了银行家而外,要算是谁有钱的了。”桃枝道:“那末,你以为我是个银行家?”水村道:“你虽不是个银行家,当然和银行家有些关系。若是和银行家没有关系,怎么会和银行家一路到杭州去旅行呢?”桃枝听了这话,虽然依旧镇静着,然而脸上禁不住不发生一些红晕,便道:“你所知道的,就不过如此吗?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水村道:“自然是有,知道银钱也是买不动你,终于是嫁了一个美貌郎君了。不过这样的跳槽,却不是个办法,我以朋友的资格,敢向你进一句忠告。”桃枝的脸色,由浅红变成深红,现在更变得连颈脖都是红的了。她定了一定神,眉毛一扬道:“多谢你的忠告了,不过跳槽两个字,似乎不是朋友应当说的。”水村也冷笑道:“我觉得我这话还客气之至呢!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向来是抱定这个宗旨的。”说着,两手扶了桌子突然站将起来,有个不愿意向下谈而要走的样子。桃枝也站起来道:“哦!你是要和我绝交?本来我的意思,是想把我一肚皮的心事,和你解释解释,你一句也不容我说,就向我冷嘲热讽起来。交朋友是彼此往还的事,有一个人不愿交朋友,那个人死命的要攀交情,也是枉然。我们……”说到这里,用一个手指头,蘸了一点茶汁,在桌面上划了一大横,作为彼此隔开的一种象征。水村脸色也红了,一句话也不说,身子一转就走开了。

这个时候,桃枝真是心里放出了电流,通到两只眼睛内,眼睛内两包眼泪水,拼着它的力量,要向外奔放。但是自己想明了,假使这两包眼泪水要滚了出来的话,便是向水村投降。因之极力的忍耐着,板了面孔,不让人看到有一点不堪的样子。倒是秋山睡在屋子里**,听到水村所说的话,又见他在窗子外一闪,料得桃枝会有些不堪,便脸向着外叫着:“秋华,你请李老板到屋子里面来坐坐。”桃枝倒不用得秋华相引,自己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向秋山一点头道:“梁先生,你的病好些了吗?”秋山点头微笑道:“好多了。刚才我听到水村所说的话,实在有些不对。不过他就是这种脾气,过了身,他就会明白过来的。”桃枝笑道:“明白过来不明白过来,那有什么关系,我总不能强制一个朋友,一定和我交朋友。梁先生你保重罢,我们下次见罢。”说毕,也不待秋山加以挽留,自行走了出来。她走的是非常之快,秋华在身后追着,要送她一程时,她已走到小竹林子里去了。秋华想着,没有追着送人之理,也只好站在大门外望望而已。

桃枝来的时候,坐在人力车上,一路总算是有一个伴侣。现在这平峦小道之中,却是一个人了。一人走着,向前后望望,并没有一个人,倒是小道上有两只野鸟一蹦一跳的,找食。这就更见得这地方是很孤寂的了。但是她在气愤头上,一切都在所不计,更不知什么叫着是怕。她就引步走向一个山头,坐在草地上,回头向夕照寺望着,呆呆的出神。约莫有五分钟,忽然两泪向下同流,哇的一声哭将出来。但是她只哭出一声之后,连忙举起手来,将嘴捂着,不让这哭声冲破了这寂寞的空气。自己只是如泉涌一般的,让眼睛下流着泪珠。因为第一声哭既然忍耐住了,这以后的哭声,就无论如何,也不许声音发出来,只是息息率率的,由嗓子眼里,发出那种哽咽声来。好在这一片荒山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影,由着桃枝如何去哭,也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看见。桃枝一个人,足哭了有一小时之久,并也没有人劝阻她,直待她自己哭得有些疲倦了,才止住了哭声。站起身来,向四周一看,只有那高低的野树,分立在纷披的长草里。微微的风,拂动着草木,发出那瑟瑟之声。一个孤单的女子,站立在这种环境之下,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痛苦。自己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在深草里乱走下山来,到了人行路上,只见自己穿的长衫,下面粘了许多碎草屑子和一些短刺。低头拂了一阵,手上倒让短刺戮上好几个窟窿,手指上猩红点点,有许多小血迹。在身畔抽了一方手绢,用力捏着,把血止住,也就不去想别的法子来掩盖了。一个人极无聊的走上了大路,才坐车回垂杨旅社来。

到家以后,看看屋子里的东西,却是婶娘到杭州去的时候收拾过一番的,从前手边所零用的物件,都收到箱柜子里去了。昨天回来,并不感到怎样,今天一看,便添了无限萧条的意味。走进房来,倒在**,将手上拿的手绢,向旁边一抛,只这一抛,倒吃了一惊,原来一条白手绢上斑斑点点,染遍了血迹,几乎有大半条手绢,都是红色的了。所幸手上那些刺眼,倒一齐塞死了,也就不再流血了。然而这个时候,她一颗心已是粉碎了,手上有血无血,那里管得着?顺手拉过一个枕头,塞在脖子下,只管哽咽个不住。

和她同在六朝居唱戏的朱玉娥,也是住在垂杨旅社的。她看见桃枝昨天回来了,正疑心她发了财了,何以一个人回来?今天早起,又不见桃枝的人影,更是疑心。及至桃枝回家进房睡觉去了,再也忍不住了,便悄悄的溜到她房门口来。一见她横躺在**,倚枕痛哭,更是吓了一跳,连忙跑进房来,推着她的身体道:“桃枝姐,桃枝姐,你这是怎么了?”桃枝一伸手要取那手绢,看到了全是血迹,又将手缩回来了。朱玉娥道:“呀!那里来的这些个血迹?”桃枝垂着泪,在枕上摆了摆头,玉娥看那样子,知道她满腹牢骚。话都说不出来了,便道:“我看你回来,精神是很好的,这是哪个给了你气受,你哭成这个样子呢?”桃枝哽咽着道:“没有哪个……我自作自受罢了。”玉娥握了她一只手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何不告诉我,我们大家和你想个法子。”桃枝突然坐了起来,笑道:“大家想法子?这件事是大家不能想法子的。”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我倒有一件事要拜托你。”玉娥道:“只要是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办。但不知是一件多大的事?”桃枝道:“我又不是一个糊涂虫,要你去办的当然要你办得到的才说。我这橱子里头,收下了一大捆画,我现在要送还人家,想存在你手上,我写信叫那个人来取。”玉娥道:“这是一件极容易极平常的事,说出来就是了,何必还要先声明一下再说出来。”桃枝道:“这也在于各人的眼光不同。你觉得我这件事稀松,在我看起来,也许是特别的重大,所以我先要声明一句。”玉娥道:“画这样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也不能穿,我要它何用?既是你很郑重的交给我,我自然小小心心的看管着。”桃枝道:“只要这样说,那就好办了。”于是打开橱子,拿出一个布卷筒交给玉娥道:“我怕把画损坏了,布里头,还包了一层油纸。等那个人来了,你就把这个原布卷子交给他就行了。”玉娥道:“你说了许久,这个人是谁,我认得吗?”桃枝道:“你自认得,就是你们所说他是我的爱人,那位于水村先生。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爱人,大概你们可以知道。”玉娥听了这话,心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把这些画拿出来,是和这位于先生翻了脸。若是代她转送东西,倒未免有点帮助桃枝的意思了。因之手里虽然接着了东西,脸上却现出了一些踌躇的样子。桃枝道:“你怎么样?怕担任这一分担子吗?”玉娥笑着摇了一摇头道:“这倒不是,为了这一层,只是……”说到这里,以下她无话可说了。桃枝道:“你还不是怕担任这一分重责吗?你放心,不要紧的,我会写信告诉他,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的。”玉娥拿了画在手上,只管沉默着,不能够答复出来。桃枝笑道:“你只管放心,我决不能为了这一点小事,连累你受罪。你和我交朋友,也有不少的时候了。当然可以相信,我不是一个害人的、人。”玉娥谦逊了几句,也就不能向下再说了。到了这时,桃枝已经没有一点忧愁之色,倒邀着玉娥出去,吃了一顿晚午饭。在当天晚上,她又坐了到上海去的夜车,离开南京了。玉娥听了她的话,果然保持着那布卷的原封,不肯透开来。

到了第三日,上午八九点钟,果然旅社的茶房跑进来报告,说是有位于先生要见。玉娥就知道是于水村来要那卷画稿来了。于是先夹了那卷画迎了出来。水村正站在进门的过堂中,一见一个女子先夹了东西出来,便知是桃枝信上所说的朱玉娥了。因先点着头道:“朱老板,我是李老板写信叫我来的。”玉娥道:“我知道了。桃枝姐临走的时候,交给了这一包东西,让我转交给你。”说着,两只手就将布包递到水村手上去。水村接了布包卷,且不看里面,只向胁下一夹,停了一停,看着玉娥的脸色,突然微笑道:“李老板就是交下这包东西来,并没有说别的话吗?”玉娥道:“她晚上走的,我唱戏去了,并不知道。”水村又停了一停,微笑道:“她没有什么表示吗?”玉娥道:“表示是没有,只是回来的时候,哭了一顿,在**丢了一条染着许多血迹的手绢。”玉娥在衣袋里一掏,掏出那条有血迹的手绢,交给水村。他先吃一惊道:“呀!这些血!”然后接着手绢道:“是哪里来的这些血,她碰破了哪里吗?”玉娥道:“我看她是割破了手指头。”水村道:“怎么把手指头割破的呢?”玉娥正要答复这一句话,里面有人吆唤,她说声对不一住,已经走进去了。

水村一时忧恨交集,却不知从何说起,在这门口也站不住了,夹了那一卷画,连忙回夕照寺去。因为包得很紧,在路上来不及打开来看。到了家之后,将布包赶快打开,发现了油纸,展开了油纸,才看到是自己的画稿,又吃了一惊。再将画稿一张一张清理出来,完全是自己放在各画纸店里寄售的。有些画稿后面,还贴有小红纸条,上面写明寄售的店名。哦!这可以明白了,一定是她在各书纸店里收买去的,怪不得曾有一家书店说,是个女子收买去的了。那末,其余各书店,当然也是如此。这样想着,在家也坐不住了,复自走出门,向以前寄售的各家书纸店去探问,果然所说一致,都说是一个青年女子收去的了。再问问那女子的形状,和桃枝的相貌,果然差不多。这样看来,决定是她,否则天下没有这样凑巧的事,总是一个年貌相同的女子把画收买了去。这一定是桃枝看我很穷,才把自己牺牲色相换来的钱,暗中来救济我。这种苦心,待我真不错,但是我却糊里糊涂,一点也不知道,真是辜负人家一片好心了。水村得了这个消息回家之后,也不告诉人,也不看书,也不作画,端了一把凉榻,放在瓜棚后静静地躺在上面。太阳已经是偏到西边去了,大半边蔚蓝色的天空,浮着几片薄云,让风吹着,在半空里移动。看去一座云山,一会儿工夫,变了狮子,一会儿又变了美人,一会儿又变了楼阁,那云彩的形式,只依着心里的幻想去变动。水村心里想着事,眼睛看着云彩,已不知身在何所了。这样的躺在凉阴地里,田野的东南风吹在身上,徐徐不断,一点汗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天气炎热。整整的睡了两个钟头,身子也不曾动上一动。

莫新野原以为他在这里睡午觉,不必去惊动他,自己拿了一本书,也坐在瓜棚外看。正自把书看得有味,只见水村忽然由睡椅上跳了起来,拍着手道:“我就是这样子办!我就是这样子办!”当他如此一跳,新野正用手掀着一页书,吓得身子一颤动,嗤的一声,撕下一页书来。连忙站起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决定这样办?”水村一回头,看见有人在身边,才笑起来道:“我想一件事想出了神,不知道你在身边,对不住。”新野笑道:“这倒无所谓对得住对不住,不过我要问你一声,有件什么事,你会这样想出了神,难道还是为了李老板吗?”水村默然着。新野道:“那一定是的了,你既是如此想她,为什么前几天又和她决裂起来呢?”水村叹了一口气道:“春蚕到死丝方尽。我今天决计走了。”新野听他忽然说到一个走字,倒有些莫名其妙,便问道:“你要走,哪里去?现在还不能满意于南京吗?”水村于是将这个走字解释一番,新野也就恍然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