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湖要到南京来救济水村和新野的时候,果然水村和新野穷困得不得了。秋山的夫人,又非常的热心,每日由医院里跑回来一趟,看于莫二人是否挨了饿。于莫二人因秋山的病刚刚有了一些转机,究竟也不愿因自己这两餐不相干的伙食,再让秋华分心,因之索性昼出夜归,各到外面去混饭吃。新野究竟还有几个朋友在南京,东扰一餐,西扰一餐,倒也不发生大问题。水村于韩求是走了以后,却是一个在京朋友都没有的人,这可不能不另寻生路。于是把自己画着剩下来的一些稿纸,连着笔颜料,收一只藤篮子完全装了,随身带着,提了在大街上走。到了夫子庙,和茶馆商量着,借了一副桌子板凳,就挨着人家粉壁墙,陈设下来。伏在桌子上,随便画了几张花卉翎毛,用几个图画钉子,钉在砖墙缝里。另外写了几张纸条,贴在墙上,写着每小张画稿五角,大张八角,指定画山水人物者,价格另议。自己坐在这里无事,临时也就画上两张。然而夫子庙这地方,虽是很热闹,但是来往游览的人,却不见得有几个美术赏鉴家。所以他接连摆了三天的画摊子,一共只卖了一块五毛钱,仅仅的只能敷衍两餐伙食。他心里一想,如此作生意,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假如遇到刮风下雨,不能摆案子的时候,这更陷于绝境了。这样看来,在夫子庙摆桌子卖画,完全不是办法,只有将画稿拿在手上,满街满巷去游览,或者可以撞上一两个知己,也未可知。因之到了第四天,就不在夫子庙摆设画案了,自己将一叠画稿,用两根木棍夹住,用一只手提着,在巷子里走着。无论卖什么东西的,都可以叫出一个名堂来,但是无论那个都市上,没有满街卖画的出现。既没有卖画的满街吆唤过,自己又如何吆唤得出来,因之也只好手提着画夹,垂了头挨了人家的墙走路。似乎在路中间抬了头走,就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这样静悄悄的在街上走,自然不能惊动人家屋子里的人。就是在街上遇到了人,人家见他手上拿着画,那里又知道是卖画的呢?所以水村以为改了一条道路,必然可以作些买卖,不料事实适得其反,却是跑了一天的路,一个主顾也没有找着。身上只剩下一角多钱了,中午肚皮饿了,只买了几个烧饼吃。

到了下午,不过剩有几个铜板了,一餐晚饭,看看要没有着落,心中未免有些着慌。仔细想起来,还只有回夕照寺去吃一顿煮北瓜,比较是靠得住的。如此想着,那脚步,就走一步顿一步,脸上的颜色一阵比一阵沉郁。自己心想,偌大一个南京城,就没有我的混饭之所,未免太不容人了。唉!这也不怪南京社会,谁又要教我不学一点应付社会的技能,倒干这些毫无价值的艺术呢。心里一层一层的向下推想着,想到了最后,脚步缓缓的有些提不起来,简直就靠着人一家的门框站住了。一人站了许久,昂着头看看人家墙上的太阳,正斜照着最高的一小截,已快到日下西山了。望了一望太阳,一只手伸在袋里,摸了一摸袋里的几个铜板,一人摆着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这是活该饿死。假使我不学这一门子鬼画,挑水也可以混饭吃吧。”正在他说到挑水这一句话,恰好有一个挑江水的,挑了两个木桶子,挨身走过去。一回头笑道:“你先生倒愿意挑水吗?”水村笑道:“挑水怎么样,这也不是什么下等职业啊!”但是他肩上挑着有水,走起来很快,在水村说完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将水挑进人家屋子里面去了。水村并不曾留意这人的行动,依然在门框边靠着。

不多一会的工夫,却走出来一个六十上下年纪的人,穿了蓝绸长衫,蓬乱着苍白的头发,象是一个老年念书的。他似乎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找寻,在大门里冲了出来,昂头就向远远的地方看去。后来猛然回头,看到水村原来站在身边,首先所注意的,就是他手下所拿的一叠画稿,看看画,然后又向他浑身上下打量。水村不料这位老先生如此注意,倒是一个卖画的好机会,因之将画稿用手抬了一抬,笑着一点头道:“老先生,你买一张画吗?很便宜的。”那老先生将画拿起来,看了看,第一张便是《芦雁图》,七八片长芦叶当中,藏着一只孤雁,全幅只有一点石青赭石配着水墨画的,很是清雅。因问道:“很便宜的,要卖多少钱一张呢?”水村道:“只卖五角钱一张,倘若老先生能多买几张的话,我还可以便宜一点,只要能够比纸钱贵点,我也就卖了。”那老先生索性把画稿一齐拿过去,逐张看了看,便向水村点点头道:“大门口也不是说话之所,请到里面来说话。”说着,他伸了伸手,就谦逊着让水村先走。水村见老先生如此客气,料着是买卖作成了,心里一喜,就跟他一路走进去。

这老先生一直把他让到一所很古雅的小客厅里来,拱了拱手让他坐着,笑道:“你阁下的画,确是不错,何以卖得这样的便宜呢?”水村笑道:“本来画得就不好,怎么敢向人家要大价钱呢?”说话时,已经有仆人送上茶烟来。水村看这样子,总是一个贵族式的人家,南京地方,有了这样的人,当然是个官。因拱手笑道:“请问老先生贵姓?”那老人点头笑道:“我叫余菊人,平常也会涂两笔,刚才听到挑水夫说,大门外有个穿西服卖画的,我心想,这不应当是走江湖打秋风的角色,所以我急于跑出来看看。算是我猜的不错,阁下的作品很好,我却要问一声冒昧的话,但不知阁下何以这样埋没了?”水村笑道:“这也无所谓,艺术这样东西,是人生拿来调养性情的,有人说值钱,就值钱,没有人说值钱,就不值钱,哪个又能在这里面悬上一个一定的目标呢?”余菊人和他对面坐了,又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笑道:“一定是的了。”因一抱拳道:“兄弟再说一句冒昧的话,阁下可认识一个颇懂文学的歌女?”水村被他这话一问,脸上一红,心里也有些奇怪。心想,这一件事,他何以也知道?犹豫着笑了一笑道:“这也无所谓的事,能听过几回清唱的人,大概都认识一两个歌女。”余菊人道:“不是如此说,我听到一个老朋友告诉我,有一个歌女,拿了五六十张无名氏的画稿,托人到处求卖。我这老朋友一看之下,赞不绝口,这原是在朋友手边看到的。及至和那歌女相逢,当面论价的时候,歌女说是卖画的人有了钱,现在不卖了。我那朋友问画画的人姓甚名谁,她又不肯说。我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很奇怪。所以挑水的说是大门外有个卖画的,立刻就引动了我的好奇心,非赶出来一见真假不可!现在我和阁下见面了,我想所说的那个人,一定就是阁下。”水村想了一想道:“这话虽有点相象,但是我并不曾托人去卖画,不过我自画了一些东西,送到书纸店里去卖,事倒诚有之。”余菊人道:“这里头也许有其他的原由,不去管他。阁下看我总不是一个一窍不通的人,能不能够把尊姓大名告诉我们?”水村原是坐着,于是起了一起身子,表示一点歉意,然后笑道:“一个人落到沿门托钵了,似乎也可以不必去到处留名了”。余菊人笑道:“这样看起来,你一定是严老先生说的那位画家了。说句不知高低的话,我们总也算是斯文同骨肉,又何必那样见外?难道我们这种人,就不配问问高姓大名吗?”说着,就用手摸了一摸颔骨下那清疏的胡须。水村一想,这位老先生总算是一番好意,人家再三的相问,简直不理,也未免拒绝过深了。这样转念一想,就对余菊人笑道:“不瞒老先生说,那个歌女,果然是我的好朋友,只因她中途变心,所以我恨极了。”

因之,将自己的姓名职业以及和桃枝认识的经过,略微说了一说。余菊人摸着胡子笑道:“这就难怪了,大概她拒绝人家来买你的画的时候,就是她和你伤了感情的时候。本来多少站在知识阶级里面的人,还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东西,而况不过颠倒在衣食金钱中的一个歌女呢。于先生,你不要看我这一把胡子,是个腐朽的人物,但是我多少还懂得一点风趣。我想和那位严老先生商量一下,帮你一个忙,开一个展览会。不知道你先生家中,还有什么作品没有?”水村道:“以前在书纸店里寄售的画稿,有三四十幅,不曾卖掉,现时还存在夕照寺朋友家里。这种东西,要拿出来开展览会,未免太不够了。”余菊人一手按着膝盖,一手缓缓摸着胡子,脸上微微泛出笑容来道:“有了,请阁下把所有的画品,都交到舍下来,兄弟可以和严先生一同出面,请二三十位客,然后把阁下的画品,拿出来一介绍我相信至少可以卖掉一半,但不知道阁下讨厌不讨厌我多事呢?”水村道:“那是笑话了,有了老先生这样栽培,无论成功不成功,我死也不能忘了。但是不知道这位严老先生是谁?”余菊人打了一个哈哈道:“哦!我真大意了,这位老先生,台甫正心,是严部长的封翁,他为人正派,尤其难得是潇洒脱俗。你们这一件事,就是他告诉我的了。他说桃枝拿有你的画好几十幅,他都看见了,实在是张张绝妙。”水村道:“这事就有些怪了,她那里怎么会有我许多画稿呢?”余菊人道:“严老先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决不能够撒谎。你说的画都放在各书店里寄售,你就不许她运动她的朋友,到各店里去收罗吗?”水村想了一想,这话也有理,不觉长叹了一声。余菊人对他这一声叹,倒不免手摸胡子,点头微笑。因道:“我看你阁下虽然为了一个穷字,非常潦倒,但是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前途是依然未可限量。我想请阁下在舍下便饭,共喝三杯,不知道可能赏光?”水村有点情不自禁了,那破鞋不觉在地上一顿道:“什么,喝酒?”说时眼光射在余菊人的脸上,余菊人手指头钳了两根胡子梢,微微点着头道:“不错,舍下倒收藏了一点好花雕。我们喝两杯酒,谈些山水人物,这比什么娱乐都有价值,都有兴趣。你阁下就不必推辞,若推辞,就不是吾道中人了。”水村见人家如此的慷慨,若要谦逊,也就对不住人,便点着头道:“既是如此说,我就不客气了。”余菊人大喜,马上叫了听差进来,预备酒菜。

水村在街上转了大半天,自己心里,只管发愁,不知道如何会度过今天,更不知道明天怎样过去。不料遇到了这位余先生,倒是如此的招待,不但目前的生活问题解决了。就是将来出路,多少也有些指望,这真是可引为愉快的一件事。心里一痛快,说话也就更觉得有精神,和余菊人披肝沥胆的谈了两三个钟头。余菊人一高兴,索性打了一个电话给严正心,把他也请来。电话只打过二十分钟以后,严正心便坐着汽车来了。人还站在客厅外面,就昂着头向里面叫道:“那位于先生在这里还没走吗?”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进门来。走进来之后,一双目光,早注射着水村,在他身上,由上向下打量了一番。抢上前一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老弟台,我理想中,不料你是这样一个崭新的人物,以为至少有四十几了。看起来,你真是青年有为啊!”水村见这位老先生,比余菊人年纪要大些,颜色倒反是丰润些,两颊生出两块薄薄的红晕,一笑现出两腮上几道斜列的皱纹,很有些寿者相。水村忘其所以,只好穿了西装奉揖。严正心道:“文以穷而后工,丹青又何尝不然?老弟台,你不要埋怨穷愁潦倒,要知道这穷愁潦倒,正是你的好机会啊!”水村不料这位老先生一见面之后,开门见山,就是这几句话,这倒不由人心里不一动。余菊人也看出来了,就和水村拱拱手道:“于兄你看,我所说的话怎么样,严老先生真是一位君子人也吧?”水村又笑了。

坐谈了一会,余家仆人,就陈设出酒菜来。余菊人让二位客坐了,将两把酒壶,一齐摆到面前,向仆人一挥手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了,我叫你们,再来。”仆人退去,三人开怀畅饮,也就无话不谈。水村说到他前两天吃北瓜羹的事,严正心用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子一按,两目英光闪闪的向着水村问道:“老弟台,我有一句很冒昧的话,不知道你愿听不愿听?”水村道:“二位老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自然是要多多的受些指教,无论说什么话,我都是愿意接受的。”严正心道:“古人说临财毋苟得,这意思不过是说钱不可乱拿,并非钱绝对不能拿。我想老弟台身上这样困难,朋友又病在医院里,怎能不要钱用?我现在想送二百块钱给你,也不要你白收下,算是定画的定钱,什么时候你有了工夫,你再把画给我,画价不够,我照润格补上。并不是我矫情,我要提拔你一下子,非我自己先帮你的忙不可。你若认我们为志同道合的人,你就不能拒绝我这点意思。”他口里一连串的说下来,手按了酒杯不动,眼光一直注射着水村的面孔。他这样说,本来就不应该拒绝,而且严老先生的意思又非常诚恳,更是要收下的了。便站起来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愧领了。”产正心听说,连忙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掏出一大搭子钞票,一直送到水村面前来,笑道:“我这分心诚恳到什么样子,你可以知道了,在家里我就预备下这一份钱了。”水村见了钱不由得心里一动,萍水相逢,这位老先生如此的优待,实在是不容易。这样看起来,说南京并没有艺术的知音,这不见得是真情了。自己这样想着,将两月来饱受社会冷眼的经过,互相参酌,真个是酸甜苦辣一齐兜上心来。手拿着酒杯,怔怔的停住,几乎不能够端了起来。严正心似乎也看透了他的心事,举起酒杯子来,向他微微笑道:“喝罢,老弟台,这算不了什么。哪个有些作为的汉子,不都从辛苦患难中挣扎出来的?人生一世,必定要尝些艰难困苦,才觉得有趣味。若是人生几页日记,翻开来一看,天天是三餐一宿,无甚可纪,未免太平淡了。俗言道得好,木遭人忌是庸才。风尘潦倒要什么紧?要潦倒才见得不是庸才呢。喝!”说时,举起杯子,平了鼻尖,等着水村举起杯子来作伴。水村虽然不敢公然接受严正心这一句话,然而他这几句话,很可以和潦倒不遇的寒士吐一口气,不管如何,先喝上一杯酒,足可以宽慰自己一番了。于是也端起酒杯子,向严正心比了一比,干了一大杯酒。余菊人手钳着胡子梢,望了二人,头点了二点,又摇了两摇,微笑道:“好,痛快之至!”自己端起酒杯子,向他们陪饮了半杯。彼此心里,既然觉得痛快了,酒也就不停的向下喝。

这一餐酒,宾主喝得痛快。酒喝完了,在天井里设下竹几凉榻,大家就在星光下临风品茗,娓娓清谈。越谈越高兴,不觉就谈到晚上两点钟,严老先生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便告辞先走了。水村和余菊人又继续的谈话,一直谈到天色大亮,水村才告辞回家。走到路上,想起了一件事,暂且先不回夕照寺,就在早茶馆子里先消磨了两个钟头,然后在街上买了几套小褂裤,两件长衫,几条毛手巾、以及胰子梳子花露水之属,都买了不少。然后又找了大菜篮子,买了一菜篮子鸡鸭鱼肉和酒米,雇了两辆人力车,自己坐一辆,另让一辆拉着东西,一块儿回夕照寺来。车子拉到梁家菜园外,莫新野正背了两手,在门外树荫下徘徊着。一见水村带了这些东西回家,跑着迎上前来道:“呵呀!你发了小财了。”水村跳下车,伸了一个大拇指道:“不但是发小财,以后说不定要发大财了。我实在支持不住,要睡觉了。东西你搬进去享受罢。”说毕,什么事情也不问,一直走回房去,倒在**,就放头大睡。夏日的天气,虽是很长,然而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