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屋子人,各有各的感想。严正心是生气,柏正修是害臊,洪省民是暗说侥幸,万有光却是高兴,合了老太爷的眼光。只有桃枝一人,喜又不是,恼也不是,自己的眼光不错,看出于水村是个艺术家,只是现在他别有所恋了。纵然他的艺术出了名,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也只好白欢喜了一阵。因之他们说话,她反默然坐在一边。

严正心回转头来,就对了她笑道:“这个人既是你的朋友,那很好,请你把他引了来,和我谈一谈,有机会我可以提携提携他。光是买他一两张画,我想这是和他没有多大好处的。”桃枝也没说什么,只是起了一起身子,说了一个是字。严正心道:“这人姓什么?”桃枝想了一想,笑道:“老太爷,这可对不起,他对我再三叮嘱不许说出名姓来。我答应了他,无论如何,不告诉人。虽然老太爷是一番好意,但是在座的不止老太爷一个,必得等我问过他之后,他愿意了,用不着我说,他自然会到老太爷面前来领教的。”严正心端坐在那里,摸了一摸胡子,点了点头笑道:“懂艺术的人,多少有些拙拗脾气的,不拙拗那也不能算是艺术家。好罢,你就去对他说,我很器重他。我儿子虽是一个部长,不必管他,我不过是个老书生,又很喜欢画,可以把我当个艺术朋友来往。”桃枝笑道:“老太爷这样成全我的朋友,我一定把他引来和老太爷见面的。万行长,你那些画稿,今天让我先带回去罢。将来让他出面和诸位讲价钱,省得我经手了。”严正心点头道:“这是人家的心血,无论值钱不值钱,放在旅馆里,究竟不妥当。点清数目,让她带去也好。”万有光于是在衣橱子里将画稿一大卷取了出来,当着桃枝的面,一张一张点着交给她。桃枝笑道:“不是老太爷这样说,我还不知道这些画稿如此贵重,用包袱包了不大妥当,最好找个可以保险的东西,将它装上。”柏正修碰了严正心一个钉子以后,许久不好意思说话,现在有了机会了,便道:“我有一个小的扁皮箱,腾出来让你带了去吧。”桃枝道:“那就很多谢,我正也有两句话和你说呢。”于是将原来的包袱,把画稿包了,然后提着跟了到柏正修屋子里去。

到了屋子里,桃枝顺手将包袱放在**,在床对面一张沙发上坐了。笑道:“柏先生,这次的事情,我很对不住,我怎么介绍秦小香这种人和你作朋友呢!”柏正修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就不必提了,也许是我的错。”说着,他拿了小皮箱子打开盖来,就向**一倒,原来是些信纸信封,西装的领带、领结、袖圈、袜子以及衬衫之类,在他一倒之间,有两块现洋和几个钮扣滚着,卜碌碌一阵响。桃枝的眼光,正满屋子看看,心里也就七上八下,正在想主意。一看到这种情形,连忙抢上前一步,伏在地板上,伸头一望床底下。柏正修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让我来罢。”桃枝见他如此说,也不必谦逊,就站了起来。在她站了起来之时,柏正修自伏下身子到地板上去。桃枝无意在**一坐,哟了一声道:“我坐到你的东西上来了!”说着,连忙走过去,依然坐到沙发上来。柏正修并不曾注意她的行动,这时忽然也呵哟了一声,怪叫起来。桃枝道:“碰了头吗?叫茶房来找罢。”柏正修爬起来,突然一跳,手上拿着一个晶光夺目的东西,高高举了起来,笑道:“李老板,你来看,我的戒指找着了,你看怪不怪呢?”桃枝抿嘴微笑道:“你不要拿我开心了。”柏正修道:“真是找着了,你看,你看!”说着,便将两个指头捏了一个钻石戒指,送到桃枝面前来。笑道:“你看,这岂不是我自己的戒指?”桃枝站起身来,接着戒指,托在手心,偏着头两边看了一看,笑道:“戒指是不错的,你不是有一对一样的吗?”柏正修道:“并没有一对,就是这样一个。”桃枝笑道:“这就奇了。茶房天天是擦一次地板的,难道你这戒指落在楼板上好几天,依然还在?”柏正修道:“不是落在楼板上的,一定是刚才打开箱子,落了下来的。但是很奇怪,那天丢东西的时候,我分明记得在枕头底下的,并没有搁到箱子里去,而且这几个箱子,我也是寻过好几次的。”桃枝坐到沙发上,两手抱了一只膝盖笑道:“东西找到了,这又要让你为难一阵,倒查不出究竟是怎么样出来的。”柏正修道:“若照这情形说,一定是在箱子里出来的,但是果然由箱子里出来的,我那一百二十元钞票,应该也在箱子里,等我来寻寻钞票看。”他说着,于是将倒在**的零碎东西,清理了一番,真是合了他的话,那一叠钞票,也在字纸堆里找出来了。点一点数目,十元一张的,正是十二张,并不曾少了一张。柏正修手指上带了戒指,手心里捏了钞票,坐在床沿上,另抬起一只手来,扶着额头,只管沉思着。心想,难道那天我是把戒指和钞票,都放在小箱子里的?而且我也寻过两遍,何以又寻不着呢?不用说,一定是我脑筋紊乱,放在箱子里,自己忘了。这两样东西从箱子里倒出来,若是我一个人作的,还可以说是我又脑筋紊乱了,好在还有一个人在一边看见,这决不能说是幻术了。因望了桃枝道:“不寻着这东西,倒也罢了。寻着这东西我心里更难过,我糊里糊涂告人家一状,这算什么一回事?”桃枝笑道:“你不寻着,秦小香多少总有些嫌疑,现在水落石出……”柏正修皱了眉毛道:“水落石出是水落石出了,但是我诬告好人,也就证明了。”桃枝笑道:“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还提它作什么?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决不会告诉小香的。”柏正修红了脸,真也不好说什么。

因为万有光也跟着来了,桃枝将小箱拿过来,放好了画稿,说了一声有扰,提着箱子赶快就走出旅馆来。雇了人力车,先不回家,一直就到小香家里来。小香坐在一张靠窗户的桌子边,用两只手撑了头,正望着天上出神。见桃枝提了一只小箱子匆匆进来,连忙站起来问道:“你要到那里去?”桃枝且不答话,牵着她一只手,低声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那副累赘,我给你送掉了。”小香低声道:“是那两件东西吗?你怎样送掉的?”桃枝道:“我今天借了一个原故,到他们旅馆去,我就把东西带在身上,预备到了那里,看事行事,等了许久,却是没有机会。后来柏正修,他愿意借箱子我装画稿,我就跟着到他屋子里去。他把箱子里东西,倒在**,我把戒指钞票向字纸堆里一塞也就行了。偏是他掉了东西在床下,我借着替他寻东西,把戒指藏在床下,又假装错坐在**,把钞票塞下去,真遮掩得一点痕迹没有。你惹的这一桩祸事,总算完了。”小香连点着头道:“谢谢你,但是你把这些画稿又拿回来作什么,你不是要和于先生卖了吗?”桃枝向门外看看,才问道:“你母亲在家没有?”小香道:“不在家,你有什么秘密话,只管说。”桃枝将小箱子放在椅上,向旁边一张靠背桌子上靠了坐下,很疲倦的叹了一口长气。摇了一摇头道:“我现在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小香道:“你肚子里满是春秋,怎么倒会弄得没有办法?”桃枝道:“我的事你自然是知道。我对于水村是从心眼里爱出来,但是他不但不爱我,而且还引了别一个姑娘,天天在家里胡闹,我爱着他还有什么意思?”因把那天早上到夕照寺去遇到了丁二香的话,说了一遍。小香道:“真的吗?若是真的,这个人也就太靠不住了。”桃枝道:“先是这样,我还不怪他,总要向他问个清楚明白。你猜他怎么着,他从那天起,也不来找我。和你作证人的时候,和他见面多次,他也不和我说一句话,他和我先恼了。老实说,我也恨极了他,所以把拿出去卖的这些画稿,我要拿回来,点一把火,把它全烧了,才出我这一口气。但是我今天听到严部长老太爷说,他的画实在好,要提拔他,要我介绍他见面。我若不介绍他吧?他那一个无生路的艺术家,有了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把他塞死了,我良心上千万说不过去。我到夕照寺去找他吧,我又抹不开这面子。你说叫我怎样办?”小香道:“你帮我的忙帮大了,我就不能帮你一点忙吗?这样吧,我和你去走一趟罢,看他怎样说?”桃枝道:“你真能和我去吗?”说着便站了起来。小香道:“这也并不是什么困难之事,去就去,还有什么真假?”桃枝道:“你若是能去的话,那就好极了,不过我就这样舒舒帖帖的软下来,我有些不服气!你去的时候,必得试他一试,看他对我是不是还有点爱情?”小香笑道:“你的醋劲真也大,非闹个水落石出不可。”桃枝笑道:“不错,我是吃醋,但是同一样的醋,要看怎样吃法?吃醋的人,那才见得爱情专一。”小香笑道:“你吃醋也好,吃酱油也好,我管不了这些事。你倒是告诉我的主意,我要怎样去试他?”桃枝偏着头望了窗外的天,点着一只脚,沉思了一会,笑道:“有了,你只说我有病,病里很念他,他得了这个信,总不好意思不来。”小香道:“就是平常交情的人,听到一个朋友害病,也不能不来敷衍一下,你说是不是?”桃枝笑道:“据你这样说,倒是勾引他来了。今天是来不及了,请你明天一早去一趟,就是你娘知道,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小香道:“当然没有关系,好在姓李的走了,她也很放心我去的。”桃枝一撇嘴道:“这么大姑娘了,不放心又怎么样?”说着,她就很高兴的回去了。

她心里这样的放心于水村不下,反过来在于水村一方面,他也是不放心桃枝的态度。他在这天上午,因去访韩求是不遇,顺路借着看朋友为由,曾到高升旅馆去了一趟,要侦察万有光的行动。偏是在这个时候,桃枝在楼上提了一只箱子下来,水村一见她,立刻掉过脸去,看那水牌上的住客表。桃枝出门以后,水村才回夕照寺梁家去。这个时候,秋山在医院里又出了一点杂症,费用更是扩大,秋华一时筹钱不出,只得把菜地押去一半。那办法,就是这一年之内,现在生长的菜,归了押主不算,菜割去之后,也让别人栽种,所以事实上,也是竭泽而渔。依着于水村和莫新野,大可以全数押了。秋华一想,若是全押去的话,宾主之间,遇到断炊,就一点出路没有,因之只押了一半。两个种菜的长工,也让押主转雇去了一个。一个长工挑菜上街所卖得的钱,实在不够三个男子吃喝。秋华陪着丈夫在医院里,又不知道家里的窘状,而且以为莫新野于水村是不会客气的。纵然吃不饱、他也会找着法子。但是水村、新野想着,梁氏夫妻受困在医院里,不能帮人家的忙,怎么还能去找人家呢?因之早上睡到九点钟才起,把早上这顿饭省了,等上街的长工将菜送到市上批发完了,带了米回来,然后再吃午饭。

这天水村本因如此困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一早去访韩求是,请他想个最后的法子。明知求人家帮忙,已不下六七次之多,连他都有点受累了,但是为一劳永逸起见,也不得不去找他一次。不料到了韩求是寓所,他已奉命出差到江北去了。回来之时,又碰到了桃枝,失意的人,加倍失意。早上只喝了一碗开水出去,又渴又饿,匆匆跑了回来。只见莫新野抱着琵琶坐在野竹林子里草地上,绷冬绷冬,有一下没一下的弹着。水村拿着草帽在手上摇了两摇,皱了眉头道:“你还快活得起来吗?”新野提了琵琶站起来笑道:“你苦恼,我也不快活。但是一点吃的也没有,长工到现在又没有回来,等得真是烦不过,所以我拿琵琶来弹解解闷。”水村道:“我们不是闷,是饿。弹琵琶可不能饱肚子呀,我们到厨房里去找找,能找出什么东西来,也未可知。”莫新野抬起手来,在头上自打了几个爆栗,笑道:“我这人真是想不开,怎么就不知道找一找呢?”赶快回去放下琵琶,和水村一路到厨房里去,长工不在家,旁边这三间披房,就是冷寂寂的。厨房门敞开着,走了进去,那一个泥灶,仰着两口空锅,锅底上有点儿水,许多灶蚂子,在锅里锅外跑。灶口上倒堆了两捆干柴,可是打开碗橱来看,里面全是空碗,酱油香油瓶子一律空着,只有一个瓦罐子,装了一撮盐,板上搁着一块老姜,此外什么也没有。案板上有几个大钵大盆,有扣着的,有盖着的,揭开来,都是空的。新野道:“吃什么呢?难道用水煮那一块老姜吃?”水村道:“别忙,有粮食,也许不放在厨房里,到长工屋里去找找罢。”于是两个人又到长工屋子里找了一顿,也是没有。最后找到上房里去,在一个小瓷器缸里,找出了三四两面粉,这是秋山打浆子用的。水村拿着瓷缸,摇了一摇头道:“这真是罗掘均空了。只好等长工回来再说罢。我实在渴了,先烧一点开水喝罢,水总是不穷的。”新野笑道,“二香不来,我也是无聊得很,帮着你去烧水罢。”二人同到厨房,新野擦干净了锅,加上水,水村就坐在灶口前烧水。

把水烧开了,又没有茶叶,只好舀了一瓷壶开水提到大门口去,两个人带着茶杯在阶檐石上坐下,各斟了一杯开水,捧在手上,向竹林子外的人行路看去,以为那卖菜的长工总快回来了。不料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他的影子。水村急不过,背了两手在菜地里徘徊起来,忽然拍掌笑道:“我们这种人,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肚子饿了,只要是能吃的,什么也可以充饥,何必一定等卖菜买米的回来,你看这:北瓜藤上,不是结着大小的北瓜吗?我们拿一个去切了一煮,加上些面粉,吃他个糊里糊涂,岂不是好?”莫新野笑道:“我这也是饿疯了。眼见有可吃的,倒不知道吃,真是怪事。”说时,抢着在藤上摘下一个北瓜来,就向厨房里走。二人到了厨房里,依然是水村烧火,新野在锅里放下半锅水,然后将北瓜削了皮,切方寸块儿,放到水里去。水开了。锅盖缝里透出那熟瓜气味来,真是好闻。水村由灶下钻出,满头是汗,拿了一条手绢不住地擦着额头,笑问道:“熟了没有?香得很,我尝一块吧。”于是拿了一双筷子来,掀开锅盖,在热气腾腾的当中,伸下筷子去,就夹了一块起来,向嘴里塞。这北瓜又热又粘,放在口里乱嚼一顿,然后才咽下去。新野笑道:“那样好吃,嘴快烫破了皮,你都舍不得吐出来。”水村笑道:“既无油又无盐,好吃不见得,不过倒有些甜味。”新野道:“现在既是能吃,再加些面粉和盐,一定是很可口了。”水村听着倒是笑了,于是拿了面粉来,在锅里慢慢的洒上。新野洒着,水村拿了一双筷子,就在瓜里面乱搅。新野笑道:“你搅它作什么?”水村笑道:“你还不够有穷了吃北瓜糊的资格,这热水里加干粉进去,若是不搅动,就会成生熟疙疸了。”新野笑道:“原来如此,你这个大艺术家,倒是知道吃瓜糊的,画卖不出去,你也不至于挨饿了。”两人说着,把这一锅北瓜糊作熟了,复加上了盐,然后熄了火,各盛上一大碗瓜糊,到外面屋子里去吃。两人隔了桌面对坐着,各低了头,筷子夹了瓜块。接二连三的向嘴里送着。剩了小半碗瓜糊,端起碗来,用筷子一阵扒,当汤一般,咽了下去。新野笑道:“你吃得真快。”说着举起碗来,也是向口里倒。水村道:“你吃得也不慢呀!”两个笑着,同到厨房去盛第二碗。这北瓜糊在未发明之前,大家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美味,现在吃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又香又甜,以前真是失过了宇宙中间的一件大秘密。

不到二十分钟,两人已经把一锅北瓜糊喝完,长工还是不曾回来。水村笑道:“我们也不要吃了不管,把锅碗洗刷一下子吧。”新野笑道:“这长工先生若是从此不回来,那可害苦了我们二位艺术大家了。”水村笑道:“艺术大家怎么样?能吃北瓜糊,就应该洗刷锅碗啦。”说着,二人都大笑起来。好在烧水煮饭,都是没有干过的事,今天干个新鲜事儿,却也别有趣味。但是把厨房收拾干净,天色巳黑,那个卖菜的长工,依然不见回来,二人的晚饭,依然无着。于莫二人一来是吃过饭,尚不十分饿,二来也懒得再下厨房,为了免除肚子饥饿起见,早早的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