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福才走后,玉如又一人伤感起来。但是这种伤感,只是片刻的事,等她吃过了午饭,便筹备着去赴秋鹜的公园约会了。秋鹜到了今日,已是和玉如做了三次的心腹之谈,慢慢地就商量到久远的问题上面来了。九点钟以后,秋鹜和玉如又坐在树林下的露椅上,已是谈过四个钟头的话了。玉如道:“我们逐日这样谈话,又消磨时间,又耗费金钱,不是办法,以后我们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谈时,我们就彼此通信吧。”秋鹜道:“若是据你这样说,我们一个月不见面,也没关系,要说的话,三天都说完了,还有什么要紧的呢?但是我要和你见面,目的不是有什么商量,只是我非看见你,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办一般。”说着,两手捧了玉如一只手,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玉如笑道:“你不要又放纵起来,我觉得我们这样缠绵,是向着堕落的路上走。”秋鹜道:“我也知道是不妙,但是为了你,我就堕落下去,我也愿意的。”玉如道:“真的吗?那我很为你不取,你想,你的前程,多么远大,自己又有了爱妻了,为了一个败柳残花的女子堕落下去,未免不值。”秋鹜道:“值不值这个问题,不是一定的,我看得值,牺牲了性命,也死而瞑目。我看了不值,就让我多说一句话,我也不愿意。”玉如道:“好!就算你看得很值,我问你,怎样对付你那个六亲无靠,有救命之恩的爱妻?”

这一句话,问得秋鹜有五分钟以上,答复不出来,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就为的是她,若不是为她,在昨天我就要强迫你和我逃走了。”玉如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从今以后,把形式上的爱,移到精神上去,做个好朋友吧。她,我也觉得很可怜的。”秋鹜道:“我们三人一齐同逃,你看如何?”玉如听了这话,也是停顿了五分钟以上,才答复出一句话道:“那么,我算你家一个什么人呢?”秋鹜又默然了,许久才道:“若是你同意我这个办法,我回去和她商量商量,看她怎么样?”玉如道:“你千万别忙说,设若她不同意,把我们的秘密,都让她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见她?就是你,也会在她面前,大大地丧失信用。依我说,这不是一件可以孟浪从事的事情,你得有八九分的把握,才可以去办。”秋鹜道:“你顾虑的也是,但是我想她,对你也很好的,纵然不同意,也不至于有很坏的表示。”玉如沉吟着道:“那很难说,总之,你见机行事就是了。现在我不能再谈了,要回去了,我家里那个,也未见得能放心我呢。”秋鹜道:“坐一坐吧。明天我们不见面了。”玉如本来觉得一回家,就如坐针毡一般,能在公园里多坐一会儿,心里比较地舒服一点,也就不走。

约莫又坐了半点钟,玉如道:“现在还不该走吗?若不走,回去他真有些不信了,哪个教家庭课的人,教到夜深回去的?”秋鹜道:“好在你以后并不如此,你就说是东家请你看了电影,一次回去晚一点,也不要紧吧?”玉如道:“就是那样子说,现在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秋鹜道:“再耽搁十几分钟,我们在园子里转一个圈圈吧。”于是挽了玉如一只手,在公园里同步起来。平常在公园里要兜一个圈子,觉得很长的时间,但是两个人说着话走起路来,就不觉得长,一会儿工夫,就把圈子兜完了。依着秋鹜,想要她还走一个圈子,玉如怕回去太晚,无论如何不肯,大家就散了。秋鹜坐在车上想着,今天回去,要撒个什么谎呢?不能三天的晚上,都是会朋友会晚了呀。若说看电影逛公园,娱乐的事,为什么不带着新夫人一路呢?有了,我就说是在朋友家里吃坏了东西,肚子痛,在朋友家里睡了一觉,所以回来晚了。这样说着,她就不会怪我的了。主意这样想定了,藏着暗笑回家去。

但是到家以后,却出于意料以外,他一进院子门,就听到一种病人呻吟之声,心想,心理作用罢了,我想装病,果然就有病的现象,及至走到屋子里,才知不是幻象,落霞真的在屋子里面哼呢。赶忙走进卧室,只见落霞躺在**,脸烧得如喝醉了酒一般,将一床白线毯子,盖在身上。床面前方几上,放着茶壶茶杯和丸药纸包,这样子,病了不是一两个钟头了。她见秋鹜走进屋子来,皱了眉望着他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她说的话,声音极细,而且吐字不相连续。

秋鹜一路上筹备撒谎的话,到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连忙伏在床沿上,用手抚着她的额头,只觉极是烫手。顿脚道:“我下午出校的时候,忘记由家里打一个转身。”说到这里,王妈在外面屋子答言道:“先生,你这时候才回来,太太三点钟就不舒服起,打了好几遍电话,说是你回来了。幸亏房东看着不过意,送了丸药来了,又在这儿陪了太太坐着许久,要不然,我真忙不过来。”秋鹜听说,心里更是不安,便道:“这个样子,病势来得不轻,好像猩红热,这不是玩的,我送你上医院去吧。”落霞摇了一摇头。秋鹜道:“为什么不去?”落霞道:“夜深了,医院里去挂特别号,花钱多。”

秋鹜见她舍不得花钱,心里更是不安,连忙跑到胡同口上,在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复又转身跑回来,打算叫落霞起床,一走进房,只见她已经靠着床坐起来,却用一条大手绢,将鼻子和嘴,一齐套上,秋鹜要上前扶她,她连连用手挥着,以目示意,不让他近身。秋鹜明白她的意思,因道:“不见得就是猩红热,你何必这样怕?就算是猩红热,难道一沾着,就传染过来了吗?”落霞只管摇着手,身子向后退,那意思就是不让秋鹜挨着。秋鹜心想,你还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就不让我挨着你的身体,这屋子里的东西,和你身上的衣物,样样可以传染的。不过这句话,只能搁在心里,若是对她说明,她更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当时汽车已到,因道:“你走得动吗?不要我搀你上车吗?”落霞也不说什么,好像这屋子里藏着恶魔一般,三脚两步,就踏着走出屋去。秋鹜急忙在后面跟了出来时,她在院子里,已向前面栽了一个跟头。伏在地上,爬不起来。秋鹜看了,老大不忍,便两手抄着,将她捧上车去。落霞跌了这一跤,人已经有些迷糊了。秋鹜虽然和她同车坐着,她也不大明白。

一路到了济安医院,秋鹜首先下车去挂号。这医院是德国人开的,平常的号金,已是六元,晚上加急,乃是二十元,秋鹜虽然有些力不胜任,所幸外国人倒是一分钱一分货,看病很认真。当时将落霞先送到急症病室里去诊察,诊察了三十分钟,大夫将秋鹜拉到一边,告诉他说:“这的确是猩红热,幸而来院医治得早,还不要紧,若是挨到明天,就不敢说这话了。”秋鹜听了,心里连跳了几下,因道:“那无法了,请大夫费心点吧。”大夫看秋鹜是个知识界的人,便对他道:“虽然如此,这种病,总是危险成分居多的,病人当然是住院,而且要住传染病室,家里人来看病人,得经我们大夫许可,防备传染。而且你府上,我劝阁下也要消毒。”

他们在室外说话,偏是落霞都听见了。她在屋子里哼着,叫秋鹜去说话。秋鹜一进来,她就让他站着,因道:“大夫的话,你得听,我原来也不知道这猩红热怎么厉害,从前我有一个街坊,只去看了一次病人,就传染着死了。你得听大夫的话,不然,我就不诊。你想,你是在学校里当先生的人,你若是把病传染到学生身上去了,那该多大的罪过?”秋鹜原是不肯留她一人在医院里的,她最后两句话,归到了责任问题上去,只好勉强答应了。

当时到交费处,将一个礼拜的医药费先交了,办事人给了他一张收据,另外又是一张志愿书。这志愿书,是铅印的,上载立志愿书人某某,今因病人济安医院医治,人院以后,听凭医生取任何治法,如病势非人力所可挽救,发生意外,医院不负责任。立书人或代笔人签字。这本来是种刻板文章,哪个进医院来,也是这样一套。但是秋鹜看到听凭医生取任何治法,和发生意外,那两句话时,心里禁不住又跳起来,眼睛内似乎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触,要把两眶眼泪,完全挤出来而已。

自己极力地忍住,将精神定了一定,才在空处,将自己的名字填上了。最后,在代笔人签字的地方,签了一个字,这也不懂什么缘故,医院里的笔,和自己平常用的笔,大不相同,拿到手上,却会不听指挥,只管抖颤起来,用尽了气力,才写成江秋鹜三个字。将志愿书填了,这就要遵守着医院的规则,走到刚才诊治急症的病室门口,只见落霞躺在一张推**,由那屋子里推将出来,转送到传染室屋子里去。落霞看到秋鹜站在一边,和他微微点了一点头。秋鹜道:“你安心……”只说了这三个字,这推床已转过屋角去了。秋鹜心里这一种难过,觉得这个可怜的女子,刚刚吃几天饱饭,又害这种恶病,竟呆住了。那大夫看他是教育界的人,叫他今晚不要回去,另在一间病室里住,不算他的钱,明天检查一番,和他一路回去消毒。秋鹜也觉和大群青年接近的人,宁可稳当一点,当晚打发汽车走了,就住在医院里。

次日起来,便和医生打听落霞的病状,问不危险吗?但是做医生的人,不到有十二分把握的时候,他决不能肯定说病人无事的,只答应了大概不要紧而已。秋鹜心里拴着一个大疙瘩,当时就要求大夫,要去看看。大夫问:“病者是你太太吗?”答:“是的。”问:“结婚多久了?”答:“不到一个月。”大夫微笑了一笑,用手指点着秋鹜道:“虽然爱情浓厚,性命也要紧的呀。”于是他就吩咐一个看护,带了秋鹜到传染病室去。

这病室里,什么东西,都有防毒的准备,看护妇让秋鹜进了房,便用手一拦,不让他上前。落霞一见秋鹜进来,连忙一个翻身向里,哼着道:“我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秋鹜道:“我不来,能放心吗?你替我想想。”落霞又一个翻身翻转来道:“设若你传染了我的病,你想我又当怎样?”将手连挥两挥道:“你去吧,你去吧,你多多托重大夫就是了。”秋鹜见她极不愿意自己在这里,勉强站着,也是无益,只好退出去。当时请大夫检查了,所幸无病,又请大夫到家里去消了毒,忙了大半天。总算把事情办清,到了下午,身体异常疲倦,就睡了觉了。

一觉醒来,已是五点钟,睁眼一看,只见窗户外的太阳,已经只剩了白粉墙上一线,想起要到医院里去看落霞去,连忙向外屋走,一掀门帘,只见玉如坐在自己写字的桌子上,正翻着一本书看。揉了一揉眼睛笑问道:“你几时来的,怎么不通知我一声?”玉如笑道:“我听到你家的王妈说,你昨晚辛苦了,今天应该好好地休息,所以我不曾来惊动你。妹子不在家,你会感到遇事都不方便,我来伺候你吧。”说着,马上就拿了秋鹜的脸盆漱口盂,给他去舀水。秋鹜连说不敢当,但是要拦阻时,已来不及了。王妈捧着盆,跟了玉如后面走来,玉如手上,还不肯空着,依然捧了一只漱口盂子。

秋鹜抢上前一步,将漱口盂子接了,因笑道:“你是客,怎样来替我做事?”玉如见王妈已经走了,便笑道:“我是客吗?你把这几天对我所说的话,都忘记了吧?”秋鹜道:“那怎样能忘记,只是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步,我不能不客气呢。”秋鹜说着话,自去洗脸,玉如便倒了一杯温热的茶,由外面屋子,送到秋鹜的卧室里面来。秋鹜看到,心里觉有一万分感激,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忽听到院子里有一个妇,叫道:“大妹子在家吗?我找了好几条胡同,才把你找着呢。”秋鹜连忙在玻璃窗子里向外一看,见一个老妇人和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院子里,那老妇人手上还提着一个小手巾包。秋鹜先还愣住了,不知道是谁?停了两分钟,才想起那个年老的是冯姥姥,从前和落霞共过街坊的,怎么就忘了呢?哦了一声,从屋子里迎了出来,便笑道:“老太太,请进来坐吧,好久不见,我几乎不认得了。”冯姥姥蹲了一蹲,先问着江先生好,然后回头对那中年妇人道:“这就是你妹夫,你瞧多么好?”那中年妇人也蹲了一蹲,问着你好,秋鹜心想,这可怪了,我哪里有这一门子亲?冯姥姥似乎也了解秋鹜不明白,便道:“这是小二他妈。”秋鹜不解小二是何人?也不解他妈是何人?冯姥姥既然如此介绍,也就只好如此承认,引她们到屋子里坐下,王妈就来倒茶。

秋鹜道:“二位今天来得不巧,她害了很重的病,到医院里去了。”冯姥姥道:“什么病呢?哪一天到医院里去的?”秋鹜道:“是昨天半夜里去的,害的那个病,你们北京人,叫做出红疹子。”小二妈哟了一声道:“妈!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哪个医院里呢?我们瞧瞧去吧?”秋鹜道:“在济安医院,她是传染病,不让人看的。”小二妈对冯姥姥道:“妈,医院,就是请洋鬼子诊病的那个地方吧?”秋鹜这才明白她是冯姥姥的儿媳妇,听她说到洋鬼子,不觉笑了起来。小二妈道:“估量着多少天能够回来呢?”秋鹜一想,这种人能和她谈什么病理,便道:“大概,有个七八天,也就回来了。”

冯姥姥听他如此说,看了看她自己提的手巾包,便道:“既是七八天后,就可以回来,咱们七八天以后,再来看她吧。这东西咱们也就带回去了。”小二妈笑道:“别呀!我知道第二回还来不来呢?到了大妹子家里,我得瞧瞧大妹子的新房呀!”她说得快,也就做得快,马上走近前,将门帘子一掀,伸头进去看着。秋鹜因玉如在屋子里,若把她引出来,少不得又要加上一份解释,所以让玉如坐在屋子里,并不请她出来。这时小二妈竞行走了进去,可不能再含糊了,只得叫道:“冯大姐,请出来,我给你介绍介绍吧。”玉如在秋鹜屋子里坐着,本出于无心,但是等人要进房去,秋鹜才介绍,这倒成了有心藏躲似的了。不过人已进来了,再躲不得了,只好和小二妈点个头,跟着也就走了出来。

秋鹜就对冯姥姥道:“这是落霞的干姐,她们俩,非常要好的,今天她也是来看她妹妹,倒不知道她妹妹害病了。”冯姥姥听说,一看冯玉如的长相,比落霞还要好,而且两腮上,现着两道红晕,便对着人家笑了一笑。秋鹜心慌意乱之间,没有介绍冯姥姥小二妈。玉如也是一味故作镇静,忘了去问人家。小二妈道:“妈!我们走吧?过日再来看大妹子的病得了。”于是她二人不再多说话,走了出来,秋鹜因人家是初来,也就送到大门口。冯姥姥回转身问道:“江先生,七八天之后,她准回来的吗?”秋鹜道:“大概回来了。”冯姥姥说了再见,便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走了。

秋鹜走回来,玉如连忙就问是什么人?秋鹜就把她和落霞的关系说了,因道:“她们虽然缺乏智识一点,但是心直口快,也可以说是个好人。”玉如以为她们是偶然做客来的,虽然在秋鹜屋子里出来,碰到有点尴尬,然而也就是这一回事,走了也就算了。因道:“现在不过六点钟,医院里还许人出入的,你带我去看看妹子,好不好?”秋鹜道:“你就不必客气了,连我去看她,她都不愿我进房呢,何况是你?我现在回家来很寂寞,你可以天天到我家来。你来了,我自然会告诉你消息的。”

玉如一想,自己既是天天要来,今天暂不到医院去也好,就问道:“你要不要吃了晚饭再走呢?我到厨房里去,替你做菜吧?”秋鹜道:“大热的天,要你动炉灶,我不敢当。”玉如道:“咱们不能说什么敢当不敢当,我在家里,哪天不做饭?我在这里不是和在家里一样吗?”玉如说着,便到秋鹜屋子来洗手,秋鹜笑着进来,只说对不住。恰好这时候,王妈要进来问晚饭弄什么菜,听到二人在屋里有笑语之声,不便进来,就退回去了。这一下子,接着便布下了两道疑云,秋鹜和玉如,还都不曾留心哩。正是:

冷眼看穿犹不悟,从来迷死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