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突然现身面前,要走进屋子来的人,正是行素对惜时说了不会来看病的米锦华,先前在学校门口看到她时,身上穿得非常华丽。现在不然,只穿了一件黑绸的袍子,周围滚着白边,这种颜色,在现时,固然还是时髦的颜色,然而在米锦华穿起来,已是极端地朴素了。自己原是说了她和同学出去玩去了,现在可让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在米锦华呢?她已由惜时口里,知道白行素曾一度和她亲密过的。自从和自己相识之后,惜时才把她丢了,自己虽还不肯就当做惜时的爱人,然而在和惜时共来往的时候,实在不愿有第二个女子去亲近他,而今在这里看到了行素,倒不料他二人竟会有言归于好的现象,所以当行素看到她扶着门向后一缩之际,她是一样也吃着惊向后一缩,在二人这样地各吃一惊之间,自然各个不免发愣;两个对愣住了一会,还是惜时在**问道:“是谁来了?”

行素用一种很微细的声浪答道:“密斯米来了。”

说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门同时拉开着。

惜时身昂了起来道:“什么?”

只他这两个字出了口,锦华已经走到屋子里面,惜时看到她,不觉先笑了起来,问道:“你怎么有工夫来呢?”

说着这话时,已经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那白皮肤上,加着这黑油油的衣服,就是清淡也清淡得十分好看,看了只管出神,因为有个行素在身边,却不便去夸赞她好看。行素和惜时遥遥点着头道:“黄先生!你好好保重吧!我们再见了。”

说毕,拉着门就走出去了。惜时也来不及和她说什么,已是不见她。

锦华走到房门口,等她去远了,一撇嘴将房门掩上,回转身向惜时笑道:“你很多情!是托谁传的信,把她请了来呢?”

惜时道:“我根本就没有找她,是她自己来的。”

锦华道:“来了几回了?”

惜时踌躇了一会道:“以前仿佛她也来过一次,但是我睡得很昏迷,并不知道。”

锦华道:“这样说,至少来了两次了?”

说时,向床对面椅上坐着,一手撑了香腮,一手拨弄丝巾,垂了她的上睫毛,一言不发。惜时哼着道:“你有点误会了,你想呀,人家好意来看病,我能拒绝她不进房吗?”

锦华默然了许久,忽然淡笑一声道:“你这话问得奇怪,难道我还妒忌你的朋友,来探访你的病不成。”

惜时道:“我也没有那样说呀!不过你说对她还很多情,这一点,你有些冤枉我,我不能不辩白两句。”

锦华笑道:“多情并不是坏话,你要辩白些什么?难道你不愿做一个多情的人吗?”

惜时听说还想辩白两句,锦华连连摇着手道:“不必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大夫大概是不许你谈话的吧?”

说着话,起身坐到他的病**来,半侧着身子,一伸手捏着惜时的手道:“我希望你在医院里养病,不要想到女人身上去。”

惜时把那一只手也让她握着,露着牙笑道:“我哪会想到别的女人,除非是想到你。”

正说到这里,一个女看护,敲着门进来了,见锦华和惜时那种亲密的样子,显然与先前那个女子态度不同,便笑问道:“你贵姓是米吗?”

锦华道:“对了。你怎样知道呢?”

女看护道:“这位先生睡在**,常念到你的。”

惜时立刻眼望着锦华,那意思说:我的话,总不会假了。锦华瞅了他一眼。又淡笑了一笑。

过了一会,女看护走了,惜肘笑着问她道:“你看我所说的话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

锦华道:“你虽然不骗我,我也不愿你在医院里提到了这话,因为生病的人,应当绝对静养,不可谈到这些问题上去的。”

惜时道:“老实告诉你说,只要你天天能够到我这里来看我一遍,我的病自然会好的。”

锦华道:“你这话若是真的,我一天来走上一遍,又算什么?”

惜时听说,举着手向她招了一招,锦华走近一步,站到床面前笑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对我说,别腻了。”

惜时笑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这病,原来也不怎样的重,只因为听到人说,你天天和一个男同学出去跳舞,总是很晚回来,我这里,你倒是反不见面,我疑心你不理我了,所以我这病,又重上加重。”

锦华笑道:“你不要多心,我这几天是陪着我的哥哥出去玩了两回,并不是什么男同学女同学,吃这种飞醋做什么?”

说时,用手拍拍惜时的肩膀,笑着道:“好好地养病吧!明天我来看你,后天我也来看你,再后天我也来看你,在你没有出病院以前,我天天来看你。”

惜时道:“那是你的哥哥吗?我以前没有听到说你有个哥哥呀?”

锦华道:“我有哥哥有弟弟,与你有什么关系?何必还要告诉你做什么?我哪知道你对于我是这样子地注意呢?”

惜时握了锦华一只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管注视着她的脸,表示出那恳切的样子来。锦华瞅了他微笑道:“害病的人,别胡思乱想!我走了。”

说着,走到房门口,手扶着门,人走出去,将头伸了进来,对他微微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喜洋洋地走了。

这事真也是件怪事,自从锦华来过一次之后,惜时精神上,增加了无限的安慰,这病也慢慢地有些起色。到了第二日,只有锦华一个人来,行素就没有来了。在第二日,二人谈得更是有兴趣,锦华不住地伺候茶,伺候水,惜时道:“你这样子照应我,简直比女看护还要好许多倍,我真过意不去。”

锦华微笑道:“朋友是互助的呀!你有什么过意不去呢?而况我们的交情,和平常的朋友还不同呢!你明白了吗?”

惜时听她说这话,简直比吃了一剂凉药,心中还要好过,便伸手到枕头下面探索了一阵,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锦华道:“你既是这样说,我有一件小事,索性托着你去给我办一办了。”

说着,就把这信封,顺手递给了她,她接过看时,原来是银行里一张电汇的汇款单子,看一看数目竟有六百元之多,她突然接着这张汇单,不知不觉地自己身上哆嗦了一下,因笑道:“怎样着?你要我去给你兑回现款来吗?”

惜时还不曾答话,房门敲了一响,进来一个长了长发的人,惜时便从中介绍,这是同乡老前辈仲掌柜。仲掌柜见她是个很时髦女郎,只勉强点了一下头,马上背转身和惜时道:“你那汇单呢?交给我去和你领来吧!银行里我全是熟人,免得要铺保。”

说了,便向惜时伸着手,惜时对锦华笑着:“这就好了,有仲掌柜替我跑一趟,就不必你费心了。”

锦华拿了汇单在手,正想着,这一下子,有好几百块钱在手上经过,是多么快活!若要买什么东西,也不过事后和惜时说一声而已,他是不大在我身上计较银钱的。那么,这笔子钱,爱怎样花就怎样花了。她只管如此想着,得意之极。不料在这得意的时间,偏是来了这样一个仲掌柜的,惜时当着面,明明说了,将汇票交给他,自己不能硬做主,只得把汇票交过去,就笑道:“这个掌柜的来得好!省着我多跑一趟了。”

说着,将汇票交给了仲掌柜的,他倒很是解事,见有一个女客在这里,他就不便在这里碍着人家说话。因道:“黄先生!你也等着钱用,我这就去和你取钱来,待会儿见罢!”

说着,他手带着门,就走开了。

锦华道:“这个掌柜的来去匆匆地,怎么也不说一句话就跑了。”

惜时笑道:“这有什么不能明白,他怕在这里坐久了,我们不欢喜,所以先走了,其实他要说的话,我想一句也没有说。”

锦华说着话,又坐到惜时的床沿上来,侧着身子向惜时微笑道:“你说我坐在这里,你的病就会好些,这话是真的吗?”

惜时顺手捏了她的手臂,笑道:“当然是真的。你想,不是这样,为什么我到处托人找你呢?我恨不得一天到晚,你都在这里,但是你也有你的事,我怎能说这句话呢?”

锦华道:“我们都是当学生的人,除了读书,还有什么事呢?你病到这种样子,我就耽搁两天不读书,这种牺牲很小,也就值不得一谈了。”

惜时索性把那一只手,又捉住了她一只手臂,笑着眼睛眯眯地,锦华将两只手臂向后一缩,按着惜时的肩膀道:“你在病中,应当好好地休养。清心寡欲,什么事都不要去想才对。”

惜时低了头,就在她的手臂上闻了一闻。锦华笑着,退了两步,依然在床前对面椅子上坐着。惜时向她望着。只是望着,简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可惜他躺着不能动,若是能起身,一定会走下床来的。正在他这样心神不定的时候,那不作美的大夫又来了,他看看锦华,又看看病人,似乎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便正着颜色对惜时道:“你的病现在刚刚有点转机,你得好好地静养,要不然,病症有了变动的时候,那是很棘手的。”

说着这话,眼睛又向锦华这边看来。

锦华见着大夫的神气,好像有些怪人似的,当时于咳嗽了两声,便在身上拿出一条小绸手绢,擦了一擦粉脸。大夫已是去和惜时听脉去了。锦华是怎样一种难为情的态度,却没有管到。大夫诊完了脉,却回转头来对锦华道:“这位姑娘,大概是黄先生的……”

这个的字,拖得很长。锦华虽然觉他多此一问,然而他是一个外国人,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对付他才妙。因之勉强站起来道:“我们是同学。”

只说了这一句,便向**病人点点头道:“明天见吧!”

一面说,一面就走出去了。惜时先就看出大夫几分颜色来了,大夫既是不高兴锦华在这里,自然她是走了为妙,省得去碰大夫的钉子。眼望了锦华走着,也只点头而已。

从这日起,病院里却戒了严,大夫吩咐下来,凡是到惜时屋子里来探病的,要得大夫的同意,而且时间不许过长,只能谈到五分钟。第二天锦华来了,就受了这样一个教训,心里就明白多了,但是她并不为以忤,依然每日来一趟,和惜时周旋两三分钟就走。惜时也觉得大夫下戒严令,一半对付锦华的,锦华虽受着侮辱,依然还是前来,这可见得她对于自己,实在是有牺牲决心的。这一种感激,自然是不可言喻。

这样的病期,过了一个礼拜,惜时已慢慢地见好了。照着大夫的意见,以为他的病虽好了,但是调养不得宜的话很容易重患,希望他在病院,还住两三天。但是惜时想到锦华每日到一趟病院,不过是五分钟,这很令人心里过不去,若是搬回家去休养,锦华就住在对门,可以让她来往方便,因之决计就搬出院了。当锦华再来,就请她办出院的手续,仲掌柜代取的那一笔款子,有一大卷钞票,本塞在床垫下,惜时请锦华用一方绢包着,然后提在手上。

锦华代他雇了一辆汽车,一同送他到家。到家之后,又代他拜托房东,让老妈子不时照应着。房东因锦华常和后院的高女士来往,本认得她,便笑道:“原来米小姐和这位黄先生也认识。”

锦华道:“我们是同学又同系,怎么会不认识,而且我们已经认识多年的了。”

房东听她如此说,倒有点奇怪,以前她也常来这里的,何以始终不提到呢?但是房东虽如此想着,自这天起,锦华果然是每天来,来了之后,总要在楼上耽搁两三个钟头。

有一天,锦华是下午一点钟来的,到了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房东想着,应该走了,便上楼来探探惜时的病,也顺便看看楼房,因为病人是怕声音惊吵的,所以抬脚上楼梯的时候,走得非常地轻,在屋子里的人,不会听到有什么声音,房东先生把楼梯走完了,刚是走到门口,却听到一种喁喁细语之声,起初倒是一惊,以为这位黄先生,或者有什么变症,一个人在说梦话,且不要惊动他,听他说些什么?于是大开着步,轻轻地放下,一直走到惜时的卧房外边来,他这里的窗户,本是极大的玻璃窗门,然而里面,垂着绿绸窗幔,里外隔得不通光,谁也看不见谁。

房东因为如此,索性走近前一步,将身子贴近了窗子,听听他究竟说的是些什么梦话?只听到惜时笑道:“我的病不是医生治好的,完全是你治好的,你索性给我治到底吧,不然我又要病了。”

另外有个女子的声音答道:“别胡扯了。”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房东这可以证明屋子里并不是一个人,自然也不是说梦话。不过他大病之后,这男女之防是不可不严的,若是照着他刚才屋子里所说的话,那可是自作孽,不可管。索性听上一听,看他在说些什么?于是站着静静地向下听。

惜时道:“我完全好了,不要紧的!你不信……”

只听到屋子里凳子桌子一阵响,似乎有个人,急急地闪避一下,和桌子椅子碰上了。那女子笑道:“不许胡闹!你要胡闹,我马上就走了。”

惜时嘿嘿地笑了。又道:“你可不能走,你要走我的病就会复发的。”

女子道:“我不走也可以,你得规规矩矩地躺在**。”

惜时道:“我就规规矩矩地躺着,请你倒一杯茶我喝,行不行?”

女子道:“你不是完全好了吗,完全好了的人,下床来倒一杯茶喝,也不要紧,何必还要别人来帮忙。”

惜时笑道:“你不肯,我也没法子,我就自己下床来吧!”

说着,听到**有辗转声。女子笑道:“别下来吧,我给你倒上一杯就是了。”

于是有拿茶杯声,有倒茶声,有脚步声,女子笑道:“你老实不老实?你不老实,我就不过来。”

惜时道:“我在你面前,是不敢失信的,你既不许我动,当然我就不动,可是我要问你一句话,等我病好了,完全和常人一样,你是不是对我的要求,可以答应呢!”

那女子停了许久,后来带笑音说了“再说吧”三个字,惜时对于这个答复,却认为不满意。再三地央告着,要她说一句切实的话。最后那女子说:“真讨厌!我答应你就是了,还不成吗!”

惜时在这句话之后,于是发出一种吃吃的笑声。女子道:“你老实点行不行?别老是这样!我的手都被你捏痛了。”

于是惜时又哧哧地发了一阵笑声。女子说:“我来的时候不少了,让我到密斯高那里混一混然后回去吧!”

房东听了这话,恐怕女子要出来,赶紧抢着先下了楼,站在屋檐下,不多大的工夫,一阵高跟鞋声,果然一个女子下楼来了。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培大之花米锦华。她的头发蓬蓬的,衣服上有许多皱纹,目不斜视,一径走了。这房东心里想着,楼上这位黄先生,有点死在头上不知死,病到这一步田地,还要谈这种旖旎风光的爱情,这也就难说了。房东如此想着,自以为惜时的病,从这天起,恐怕要加重的。可是天下事很难说,偏是自这天起,惜时的病,却是慢慢见好。到了四五天头上,他已经能走到楼廊上来散步了。

在这楼栏杆上伏着,正可以看到对面女生寄宿舍里,看了那些女同学进进出出,惜时觉得比在医院里休息,那是好得多,而况这位米锦华女士,真是照了他的话,人情做到底,每天要来到楼上看惜时一次。

到了一个星期,这天天气很好,没有一点风,那当头的太阳,犹如一轮冰盘在天上,亮晶晶地照到空气里,也觉空气是干净的。锦华正在花厂子里买了一束新鲜的**,送到惜时屋子里来,插在一只蓝瓷瓶里,给惜时放在玻璃窗下,这花大大的,有粉红的,有娇黄的,有阴白的,给那绿油油的肥叶子一托,更显十分好看。

惜时先笑着拱手道了一声谢,然后走到窗子边,对着花出了一会子神,笑道:“这个时候,还有这样好的**,北京这地方的花儿匠,真是有些本事,今年各处的**,没有好好地看一回,真是可惜。”

锦华笑道:“哪!这不是花吗?还要怎样的看呢?”

说着,向**一指,惜时也向锦华一指道:“哪?这不是花吗?还要怎样地看。”

锦华向他瞟了一眼道:“你把我比一朵花,你自己把你自己譬做什么呢?”

惜时笑道:“这并不是我把你比做花,上千同学,哪个不说你是培大之花。我吗?哈哈!可以说是一只采花的小小蜜蜂儿吧!”

锦华脸一红道:“胡扯!这种话,怎么好说。”

惜时和她都站在窗子下的,相隔还不到一尺路呢!惜时一只手,握着她的一只玉手,笑道:“为什么不能说呢?现在同学对我们很有许多谣言,你知道吗?其实这也很难怪,本来我的病,就完全靠你治好的。”

锦华笑道:“你一句话不要紧,把人家医生一番工夫,完全埋没了。”

惜时笑道:“医生本事无论怎样的好,只能医身上的病,可不能医心上的病,你是医好我心上病的大夫,比治我身上病的大夫,那高明得多了。”

锦华眼皮一撩,向他微笑道:“那么,用什么来谢我这治心病的大夫呢?”

惜时牵起她一只手,看了一看道:“这样玉一般的手,不带上一点东西,真是辜负这手了。我送你一只戒指,好吗?”

锦华望着他道:“戒指,这种东西,是可以随便送人的吗?我可是不敢收。”

惜时笑着,用很柔和的声音道:“我的话还没有完呐!你何必急呢!戒指上面嵌着绿宝石,是多么好看,这种戒指,和别种戒指,情形不同的呀!我买一只送你,在朋友情分上,也说得过去吧!”

锦华听他如此一转话音,便吟吟地笑了。

惜时举了她的手,在鼻子上闻了一闻,笑道:“我说明白了!你总可以收下的吧!”

锦华笑说:“你送我的东西,已经不少了,我不过是和你说一句话,你何必认真呢!”

惜时笑道:“其实在我们这种友谊上,送一些东西给你,这也值不得挂齿,就是从来不送礼,这也不见得于友谊上有什么妨碍。”

锦华笑道:“无论你做什么事,每次总可以和我说出一大篇道理来。你这样说了,我倒是不受不好,我索性老实一点,你哪一天送我呢?我们可以同去看看样子。”

惜时道:“就是今天一块儿去吧!好不好?”

说着,又拿起锦华的手,嗅了一嗅。于是匆匆忙忙去开了箱子取了一百元钞票放在身上,同着锦华一路出门。

走到楼下的时候,正遇到了房东。他笑着点点头道:“黄先生的病,算是太好了,不过这就上街去,恐怕受累点吧!”

惜时还不曾答话,锦华见他眼光,已经射到了自己身上,便笑道:“老在屋子里闷着,恐怕也是与身体有碍的。我的意思,还是出去换一换空气的好。”

惜时道:“对了!我应当换一换空气,我也不到什么热闹地方去。到公园里去散散步罢了。”

说着话,二人走出了大门,惜时一顿脚道:“只管和房东说话,就忘记打电话叫汽车了。”

锦华笑道:“当学生的人,出门就坐汽车。怕人家说闲话吧!”

惜时道:“我为你,什么事也不在乎,只要你快活就得。”

锦华瞟了他一眼,笑着没有说什么。

于是二人坐了人力车,一直就向廊房头条金珠店里来,店里伙友,看到西装少年陪了时髦女郎进来,自然是值得欢迎的,便竭力地周旋,问要点什么。惜时一说是要买一只宝石戒指,店伙立刻拿出二三十个锦装小盒子,放在玻璃的箱柜上,一个一个打开来,里面全是嵌着红绿宝石的好戒指,价值自一百五六十元到四五十元,各有各的好处。锦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想总要拣个完善的,才能满足欲望,不过一想到价目如此地贵,惜时是否舍得送上一只,还不敢定,自然不敢说出口来。

她心里计划着,手上就不住地搬动那些戒指,只管看来看去。最后,便看了三个戒指,送到惜时面前,笑问道:“你看哪个好呢?”

惜时看时,三个戒指上的宝石,都不算小,估量着,价钱不会在一百以下。于是也拿过来看了一看,说道:“东西都算不错,只是笨一点,让我来给你看一个罢!”

于是先将价钱问了一遍,挑了一个翡翠的,站着靠近了锦华,低声道:“这个就不错,很绿很绿的,你就要这个罢!”

锦华当了店伙,的面,也不怎样挑剔,不做声地点了一点头,惜时于是就看定了价钱七十元,把款付了,锦华看到人家付出一大卷钞票,心里未免一动,觉得人家相待,究算不错。在同学之中,哪个又能很随便地,就送七十元的礼物呢?立刻脸上带着一片笑容,将戒指带上了。

惜时轻轻地笑着问道:“我们今天初次出门,到哪里去玩玩呢?”

锦华笑道:“随便你。”

惜时一面和她说话。一面走上大街,两人并肩走着,很是亲密,就低声道:“真能随便吗?恐怕不能吧?”

锦华道:“自然可以随便,玩的地方,总是快活的,无论到哪里去,也不要紧。”

惜时道:“那很好,我们就先到咖啡馆里去吃一点东西吧!”

到了咖啡馆里之后,惜时并不上普通茶座去,直将她引到一个僻静的雅座里去,放下了门帘,二人坐下,各要了一杯咖啡,并不曾喝。惜时先笑了一笑,低声道:“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锦华道:“我说了什么话呢?”

惜时靠了椅子,两手一举,伸了一个懒腰,昂着望了天花板道:“你不是说了,可以随便同我去玩吗?”

锦华笑道:“我没有忘记呀,这不是跟了你随便来玩吗?”

惜时道:“我们玩一天一晚不回家罢!”

锦华道:“那做什么,发了疯吗?”

惜时依然昂着头笑道:“我说你善忘,你还是善忘呀!前几天你在我家里答应了我,说定了,答应我……的……”

说到我的两个字时,每个字都拖得极长,声音也说得极低,一面在这说话的当儿,偷偷地来看锦华的颜色。

锦华也不知道听见了他说的话没有?就在这个时候,把手上的一条手绢,落在地下,她弯了腰去捡,在地上捡起来,看到穿的米色皮鞋上,有些儿灰尘,又低了头用手绢去挥去皮鞋上的灰迹,老不肯抬头起来,惜时这句话说了出来,老不得锦华的答复,也不知是碰了人家的钉子呢,也不知是人家不理,只得又说道:“你不是……你不是答应吗?”

说着,可就伸了手,挽住锦华一只手臂向怀里一拉,笑道:“你为这个生我的气吗?”

锦华突然坐了起来,偏着头向他一笑道:“好好儿地,我生你什么气呢!”

惜时道:“既不生我的气,为什么我说着话,你总是不理会呢!”

锦华斜着眼望了他,反问道:“你叫我是怎样地答复呢?”

她说话肘,脸可就红了。惜时笑道:“你不答应我也成,我就算你是默认了。”

锦华道:“默认了什么?你这话说得我好不明白?”

惜时道:“你不要装糊涂了,你这样聪明的人,心里早就明白了。”

锦华笑道:“又把高帽子给我戴了。”

惜时笑道:“并不是给你戴高帽子,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我说的话,你若是不明白,我就算是个小狗。”

锦华道:“我实在不明白,那么,你要算是一条小狗了。”

说着,便向他一笑,在这一笑之间,惜时有点心领神会,便道:“这个问题,不必尽说,尽说就无味了,我们一路看电影去罢!”

锦华对于这个约会,倒没有什么反对,就和他一路走了。他们既是彼此心照,看电影以后,怎样去玩?就用不着再费什么唇舌,很容易地把问题解决了。

次日上午十二点,惜时坐了人力车回家,却见房门脚下,有一张仲掌柜的名片,上面另写着字:令尊有电一通在敝号,请来取去。惜时看了这字,倒有些怪?家里已汇了六百块钱来了,还打电报给我做什么?莫不是家中出了什么问题?那可就糟了。我的经济来源,马上会断绝的。如此想着,马上就来找仲掌柜,仲掌柜是在家大茶号做事,店东也是同乡,和惜时父亲从前也有交情,所以黄家来的电报,为了谨慎一点起见,都由这家三阳泰号转。

这时惜时到了店里,一直就到内柜去见仲掌柜,仲掌柜一见,就拱手道:“恭喜恭喜!你的病就好了,我倒不料世兄昨天就出门的,我昨晚十二点钟到贵寓去,我猜着是早睡觉了,倒不料你还公出不曾回家。”

一面说着,一面让座敬茶。因又道:“半夜三更,本来我不愿意去,因为你家来了电报,不知道有了什么事?所以一直就送到贵寓,见你不在家,我不敢把电报扔下,怕失落了,所以又带了回来,我可没敢翻出来。”

惜时对于这一番大大的声明,都不屑去注意,只道:“是汇款来了吗?请你把电报给我。”

仲掌柜就将电报交给他,找了一本电码本子,及至匆匆忙忙将电报翻译出来了,不觉叹了一声道:“唉!不相干,这也用得着打电报。”

说着,将电报稿子向桌上一扔,仲掌柜听说是不相干的事,当然是可以看一看,将电报拿在手上,除了地址而外,原来是,“儿病千万珍重!予即北上。义。”

这个义字,便是黄守义的简称,是他父亲要来,因笑道:“世兄,令尊待你很不错!千里迢迢地,要跑来看你的病。”

惜时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他还跑来做什么呢?岂不是白花掉川资吗?来就来罢,还打电报做什么呢?一个乡下先生,到这样文明世界的城市里来,什么也不懂的。”

仲掌柜笑道:“我明白了,黄先生是怕令尊来了,朋友看到会见笑,对不对?不要紧,让他住到会馆里去就是了,有人碰到,你就说是同乡,令尊为了保全你面子起见,他也不会做声地。”

惜时红了脸道:“我倒不是那个意思,上了年纪的人,在路上奔波,也受不了劳碌。”

仲掌柜笑道:“现在当学生的人,有这样一番孝心,难得难得!”

惜时对于这事,也不愿多说,敷衍了两句,就告辞走了。到了家里,心中一想:父亲来了的话,果然让他到会馆去住吗?不过他要来的话,也许带些钱来的,若是住在会馆里,让人把他的款子骗去了,也是自己的损失。如此想着,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几天,锦华是天天来的,本想把这话告诉她,又怕她不高兴,始终是把这话忍住了。黄守义这个电报,是由省城打来的,不消几天,就到北京。像培本大学这样的地点,自然很容易找的。在车站雇了一辆马车,连人和行李,一直就坐到惜时住的地方来。恰好这个时候,锦华在惜时楼上情话。依着惜时,要去逛公园,依着锦华,要去看电影。二人商量了许久,未能决定。惜时坐在软椅上,拉着锦华一只手,只管向怀里拖,忽然听到楼下房东道:“贵姓也是黄吗?”

惜时连忙叫锦华坐在屋里,自己迎下楼来。一走到楼梯半中间,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穿着一件灰布袍子,外套黑布马褂,那灰布固然成了黑色,黑布又带黄色,他头上拿了一顶瓜皮小帽,露出那满头苍白的头发,配着那颧骨高撑的瘦脸,憔悴不堪。就是嘴上那一把苍白胡子,也显出来很是干燥,他正在院子里和房东说话,一眼看到惜时站在楼梯上,穿了很称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溜光,虽然脸上清瘦一点,然而精神血色很好,已没有一点病容了。因招着手说道:“孩子!你好了,我一路上都挂念着你呀!”

惜时懒懒地一步一步走下梯子,走到黄守义面前,慢吞吞地道:“我的病已经好了,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北京这地方,比南方冷得早,这大年纪,一个人跑来做什么?”

黄守义听儿子的话,心里说不出地有一种什么样子的愉快,觉得儿子很有孝心,埋怨自已千里迢迢不该来,因笑嘻嘻地道:“我也想到北京来看看这些名胜,打算住些时候,呢!”

说话时,马车夫已经把东西向院子里搬将进来。惜时看这样子,不欢迎也是不行,好在楼上自己租的是整个楼面,就引着车夫,把东西搬到楼上靠墙一间小屋子里去,这里离着惜时的屋子,还隔着两间房,说话也不容易听见,总算比挤在一处住好一点。东西摆好了,因为马车夫索钱太多,又少不得争吵几句,锦华在屋子里听,掀开门帘子,见惜时引了一个寒酸的乡下老头子到那边屋子里去,心中倒奇怪,难道也是仲掌柜一流,何以搬到这里来住呢?黄守义看见花蝴蝶子似的姑娘,站在房门口微笑,心里也奇怪,我儿子和这种时髦的女子,住在一处吗?到了屋子里,便道:“这楼上几家人家住?”

惜时道:“就是我一个人住。”

黄守义道:“我看到那屋子里有一位年轻姑娘……”

惜时连忙道:“这个你不必问,现在男女社交公开,乡下人哪里懂。”

黄守义说道:“你也是从乡下那里出来的呀!”

惜时正要说什么话的,却听到锦华在自己屋子里,发出两声咳嗽,连忙走回房去,笑道:“对不住!家里来了一个人,我得安置一下。”

锦华笑道:“是个乡下老冤啦!是你什么人呢?”

惜时顿了一顿,笑道:“不过是同族的一个长辈罢了!”

锦华道:“是你父亲的兄弟班子吗?”

惜时道:“是的。”

锦华道:“你说你父亲是做官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兄弟呢?”

惜时笑道:“一族的兄弟,多得很,什么人都有,那怎样能够一般齐哩!”

锦华道:“不是那样说,我想他一定是代表你父亲来看看你的,怎样会找这样的一个人呢?让人家错认了是你的父亲,连我都不好意思了。”

惜时听了这话,脸上一阵发热,只管红起来,却笑着说:“那也无所谓吧!”

锦华道:“怎么无所谓呢?俗言骂人最重的一句话,是没有好娘老子养的。若是你有这样人虽不能当面说你,背后说你,是在所不免的,我和你的关系,是不必说了,我听到了好意思吗?”

这几句话,锦华说出来,很是容易。惜时听到,就如刀子挖了心一般,一句便是在他心上戳了一刀。心想我的父亲,实在讨厌,弄成那样一个乡下人的样子,不要说是别人看到,有点不入眼,就是我在这冠盖京华的地方过久了,也觉这个样子,是十八世纪的中国病夫。如此想着,就也有些忿恨,因对锦华道:“管他是怎么的一个人呢!不理他就是了。念在他和我带钱的一点功劳,把一间房子给他住,也是利人利己的事。因为我箱子里放着许多钱,总也要留一个人和我看守家呢!”

锦华笑道:“他带钱来了吗?你又有得用了。这样子,你总要陪他谈几句,不能和我去看电影了。”

惜时道:“我和他也没有什么可谈的,我和你一路出去罢!我叮嘱他几句话就是了。”

于是走到那边屋子里,对他父亲道:“你刚由火车上下来,当然人也有些受累,你先睡一觉罢!我要去上课,到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回来。”

黄守义点点头道:“上课那是要紧的事,你只管去罢!我倒不要睡,只是要弄点茶喝。”

惜时想了一想,在身上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他道:“挂门帘的那间房,是我的屋子,我走了你可以打开门来到里面去喝茶,但是你不要翻乱我的东西,我要找起东西来,就没有头绪了。”

黄守义说道:“你念的功课,我又不懂,我翻动它做什么呢!”

惜时又想了一想,便道:“我的病虽然好了,我的**的被褥,没有消过毒,还可以传染,你不要到我**去睡。”

黄守义笑道:“你不要管我的事,我身体健康得很,决不会传染什么病的。”

惜时道:“不管那些,好歹你不要在**睡觉就是了。”

黄守义想着,儿子虽然颜色不对,究竟是他一片孝心,不能辜负他,只好笑着答应,不在他**睡。惜时也知道父亲有点误会,好在是善意的误会,也就不去管他了。便回到房里来,陪着锦华去看电影,看完了电影,锦华想吃广东菜,又一路去上广东馆子,惜时吃得酒醉饭饱回家,已经是九点钟了。

到了楼上时,只见楼正中空屋子里点了一盏电灯,黄守义背了两手,只管在楼上踱来踱去。他一见惜时,便笑道:“今天的功课忙一点吧!怎么忙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呢?”

惜时有点酒意了,觉得父亲太不懂事了,哪个大学堂里有这种制度,上课会上到下午九点多钟哩!于是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见房门是开的,自走进房去。在他这样挨身而过的时候,黄守义却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极浓厚的酒气味,因跟着走进房来道:“你吃了饭吗?我还饿着肚子,等你回来呢!”

惜时扭着了电灯,脸上红红的一些酒色,更可以知道他是吃过饭了。黄守义道:“你在哪里吃饭?该带我去吃一下就好了。”

惜时皱了眉道:“唁!你尽唠叨些什么?这门口就有小馆子,是专门做学生生意的,很便宜!你为什么不去吃呢?乡下人真是没办法。”

黄守义听到他又说了一句乡下人,知道他的儿子有点变了,在下回请看他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