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惜时低头一看,见隔座有一样可注意的东西,就连忙在椅靠上捡了起来,原来是一条花绸手绢,这手绢虽不知道米锦华有意留下的?或者无意留下的?然而这在惜时,是个绝大的机会。自己在电影上,常看见男女无法接近,便是借着拾手绢谈话。捡到这一条手绢,且不要藏起,正可以将手绢保存好,打听得米锦华住在哪里,把这手绢亲自送了去,她既是培大之花,自然知道她的很多。大可以到学校注册科去调查一下。

这样想着,大有道理,于是把自己一条新手绢打开,却把这条半旧的手绢包裹着藏在怀里。这算合了他的计划,已经把这无可奈何的一夜,消磨过去了。立刻回寓睡觉,次日起来,首先到邮政局去,发了那封挂号信,然后到学校注册科,去和那主任说:“捡到了一包讲义,上面署名米锦华,不知道这是哪系的学生?”

主任笑说:“你真是个新来的学生,连米锦华这样一个人,你都不会知道,她是音乐系的女生,住在女生寄宿舍里,你有什么东西?放在我这里,我和你转交过去就是。”

惜时道:“我不知道她是哪系的学生,东西没有带来。”

说着这话,他马上就走。

他的目的,本来打算见教务主任,改进音乐系。现在来不及办这件事,马上跑回家,把身上的蓝布大褂脱下,换了一套西服,梳拢了一会头发,然后就向对面女寄宿舍来。这培本大学的校规,女寄宿舍,是不许男生含糊进去的,纵然有什么事要进去,得先征求舍监的同意。惜时早打听清楚了这一种校规。因之,到了门房,首先便是拜访舍监。凡是男女讲交际的同学,都讨厌女舍监的,也绝对没有人会去先拜访她。这女舍监听门房说有男生来见她,觉得这男生,总是懂礼的,因之便出来接见。

惜时先鞠着半个躬,说是“来得冒失一点”,表示了歉意,然后再说“在学校里捡到了密斯米的一件东西,特意来送还,不知道可能亲自交给她。”

舍监一想,这学生如此谦恭,当然是个良善的学生。而且先见了我再说这话,不见得有什么作用,再说他要亲自将东西交给本人,也许是不能让第三者知道的。便道:“黄君既是有东西送还她,自然得交本人,是更为妥当。请你到接待室里去等着,我让听差去请密斯米出来。”

惜时连答应两声是,就到接待室来等着。

恰是这机会极好,这接待室里,并没有第二个人。自己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就如闪电一般,老早的从玻璃窗子上射将出去。不多一会,一阵皮鞋响声,由远而近,惜时知道是她来了,赶快正襟危坐。只见门帘一掀,米锦华走将进来,惜时便向她深深一鞠躬。米锦华一见,就认得他,也就点了点头,问:“贵姓?”

惜时掏出一张名片,笑着一弯腰,然后递过去,米锦华看了一看,便笑道:“这个名字很熟!我在哪里看见过。”

惜时道:“既是同学,彼此的名字,自然很容易知道。譬如密斯米的名字,大概是同学,没有不知道的!”

米锦华听到人家恭维她,不由得嫣然一笑。因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长,只可以说是大家好奇心重罢了。但不知黄君特意前来,有什么事要指教。”

惜时见人家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来,自己不过是来送还人家一条手绢子而已,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踌躇了一会,微笑道:“事情并不重大,但是我觉得有来一趟之必要。昨晚在电影院,我本来认得密斯米,因为没有人介绍,不敢冒昧来说话。密斯米去后,我在椅子上捡到一条手绢,我想这种手绢,也许密斯米是不愿落到旁人手上去的,所以我特意送了来。”

说着,在身上掏出手绢包,将自己的手绢打开,取出米锦华的手绢来,双手捧着,呈了过去。

米锦华见是这样没要紧的一件事,忍不住一笑。但是果然笑出来,又太对人家不住,因此也只装出难为情的样子,把头低了一低,手里接着手绢,就向他微微一鞠躬,说了一声:“谢谢!”

惜时道:“这手绢是密斯米的,没有错吗?”

米锦华立刻就大方了,指着旁边的椅子道:“为了这一点事,还要黄君来跑一趟,我很不过意。请坐吧!”

惜时真不料她还有让座的意思,以为送了手绢,就该走了的,便点了个头,坐下去。米锦华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

惜时先笑道:“我见了密斯米之后,立刻我想起了一件事,又该和您道歉了。”

锦华道:“你太客气!什么事呢?”

惜时道:“密斯米应当记得这回考进学校来的时候,有一个冒失的人,踏了您一脚。”

锦华微偏着头,想了一想,微笑道:“是有这样一件事?但是我自己都忘记了。黄君还提它做什么?”

惜时道:“唯其是密斯米不计较,我心里越发不安。”

锦华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现在我们说明了,黄君可不要再抱什么不安了。”

惜时道:“若是密斯米不觉我冒昧的话,我……很……愿……高攀一点,和密斯米做个朋友……”

他说到最后这一句,低得像蚊子哼叫的声音一般,连自己是否听到,却是一个疑问。可是锦华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虽然不能够字字听得清楚,然而他的意思,却完全明了地笑起来道:“这怎么能加上高攀两个字,既是同学,也就无疑是朋友了。黄君在哪一系?我很少见。”

惜时说:“我在文学系,但是学文学,不是我本来的志愿,我正在这里盘算,要改入音乐系哩!”

锦华笑道:“我们音乐系,现在正感到人少,黄君要加入,我们是非常欢迎的。”

惜时道:“这样说,随便就可以加入的吗?这也就省得我去费什么运动了。”

锦华笑道:“什么?黄君还打算运动加入音乐系吗?何必看得那样郑重。”

惜时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露马脚。便道:“并不是我怎样郑重其事,因为这次学校里的纪念会,太热烈了,引起了我一种兴趣。再说我也是喜欢音乐的人。”

锦华笑道:“既是如此,为什么黄君在进学校的时候,不进音乐系呢?”

惜时道:“是的,是……是的,我起始是有点失计了,好在现时还来得及。”

说到这里,也只是嘻嘻一笑,他无可说了,锦华也无可说了。

惜时看她到了这样凉天,还只穿了一件紫葡萄花纹的绸夹袍,衣襟袖子,都短短的。袖子短,将一大截手臂,露在外面,衣襟短呢?她一弯腿坐着,直缩到膝盖以上去。于是她就将下摆扯了一扯,扯得把膝盖遮住,接着把腿缩了一缩,在她一缩之间,脸上微露出一点羞惭之色,看去妩媚极了。

由这一看,想到了她的**,更由她的**,想起了跳舞。便道:“这次纪念大会,不是还有密斯米一场跳舞吗?”

锦华笑道:“是有这么一场,而且新剧里面,还有我一个角色呢!我希望黄君将来多多给我捧场。”

惜时笑道:“那是一定。其实像密斯米这样的艺术,已经登峰造极,见了没有不说好的,也用不着我来捧场呢!”

锦华觉得彼此的谈话,渐近于无味。于是站起身来,牵扯着自己的衣服,主人站起来了,客人不能不站起来,因之惜时只好站起来告辞。在这时候,两人对面立着,锦华却一点也不踌躇,伸出手来,要给惜时握别。

惜时万万料不到有此一着的,猛然间看见人家一伸手,还不知命意何在。对人家的手,看着呆了一会,猛然省悟,这才连忙伸出手来,捉住那柔软细滑的玉手,握了一握,同时也就半鞠着躬,说了一声:“再会!”

走出接待室来,锦华还站在院子里点点头,作个恕不远送的表示。

惜时这一阵喜欢,简直无可形容。由女寄宿舍直回家去,心里想着:米女士待我,不能不算是特别优遇。一个初见面的朋友,居然就命我握手,而且我说要和她做朋友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听不清楚,她就说着同学本是朋友,一点也不踌躇。如此看起来,自己就常和她通信,也不要紧的。因为既不便无故常去找人,又不愿友谊略淡一点,只有这个法子,常常通信,维系情感了。

这样想着,到了第二日,便写了一封信,送将过去。好在那寄宿舍门上,有个投信的箱子,那里总是受之而不辞地。这信去了以后,一直有两天,也没有得着锦华的回信,心里倒有些疑惑,大概是自己所为,有点躐等了,不免埋怨自己情急,把好事弄糟了。但是他所猜的,却完全不对。

正在他这样自怨自艾的时候,他在楼上,却听到后楼窗下,有嬉笑之声,赶紧开了窗户一看,只见米锦华和那个密斯高,站在院子里谈天,她一听头上的楼窗,开着咿哑有声,抬头一看,见是惜时,便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黄君住在这里!”

惜时大喜,笑着点头道:“是的。我为了上课便利起见,最近搬到这里来住的。”

锦华笑着哦了一声,似乎了解之意。然而密斯高,她虽然也是一望,但是立刻掉过头去,对锦华说:“屋里坐!”

已经进屋去了。

惜时全副的精神,都在锦华一人身上,密斯高满意不满意,却并没有去理会。心想:今天是她先招呼,然则我的信,她看见了无疑,而且不以为怪,默然受之无疑。在楼窗下站了一会,便不由得计划到进一步去办,这进一步办的事,最好是能邀她谈一谈,藉此做个小东,但是要表示这个意思,又不能不写信,他想着就不肯犹豫,立刻到书桌上写起信来,好在玫瑰色的信笺,滴着香精的墨水,以及精印爱情之神的小洋式信封,都预备好了的。提起笔来,就是一封充分带着美感的信成功了。

惜时将信写好了,拿着躺在**念了一遍,觉得还妥当,便封起来了。凡是男子对于女子初恋的信,都好写,无非冠冕堂皇,讨论些学问,甚至于主义或思想,爱说的都可以说一点。然后再说那女子的才学,是如何可佩,是生平所遇到唯一的人才。她性情活泼,善交际,就夸她打破女子一切弱点,站在潮流的前面。她性情静默,不大出风头,就说人欲横流,青年思想正处危机,难得有她这样不随流俗的女子。夸奖完了,然后说自己如何苦闷,没有一个知音者,甚至可以说要自杀。然而遇了她,鼓起了自己不少的勇气,问她可不可以予以指教。最后说,生平不会撒谎,这信出于至诚,请她不要等闲视之,总要给一个答复,于是这信就完成了。

惜时对于这种信,已经有了相当的研究,现在写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预料锦华接了这封信,纵然不回信,也是默然接受,不会怎样生气的。于是高兴了一番,估量着锦华已经回家去了,马上走到对门,将这封信扔在对门信箱子里去。这一封信去了,惜时又眼巴巴地望着两天,依然不见回信,这也只好算了。

光阴流水般地过去,几天的工夫,实在经不得消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培本大学开十周年纪念大会的时候,惜时新做的一套西装,已经在西服庄催得拿了回来,由衬衣以至领带,今天全换了一个新。他打听得清楚,新戏和跳舞在什么地方,老早地就到前排去占了一个位置,无论如何,也不走开。

新戏上了场,锦华在这里面,并没有充什么紧要角色,倒也罢了。等到跳舞上场,这可把全场的空气都紧张了!本来跳舞这件事,也是一种神秘的艺术。几个人指手画脚地闹一阵子,也说不出什么好处,尤其是男子,设若你身上光着脊梁,下身的衣服,短平腿缝,不用说抬高腿来,在大庭广众之中跳舞,就让平常是这个样子,遇到了异性,至少也骂一句你短命死的。然而现在换了女子,大家就都以为是艺术,是曲线美,同是一样的人,何以男子赤身露体是野蛮,女子赤身露体便是艺术?这除了用女人就是艺术来解释而外,不能再有充足的理由。米锦华是培大之花,她的脸子,大家都看熟了,只是她身上肉体之美如何?却只在各人理想中去胡猜,所以她的跳舞,是全体同学所注意的一件事。这会场上的人,在秩序单上看到跳舞要上场以后,大家就提起了精神,眼睁睁地望着舞台上。

先是几个附中的女生,演了一出歌舞剧,歌舞剧下场之后,这就该米女士上场了。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绿纱的坎肩,不但两只手臂,完全在外面,就是胸前背后的肌肤,也隐隐约约可见,下面两条腿,那是不必说,完全光着在外面,仅仅是腰以下,围了一幅一尺长短的裙子,稍微掩盖了一点,真个把全副人体美,都暴露出来了。她一走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所有在场的人,就像发了狂,劈劈啪啪,鼓起掌来。她似乎为着这掌声,鼓动了心房,一到台中心,便转着那黑白分明,撩人心意的眼珠,两颊上,同时也泛出一层笑意。看了她那全身艳美的样子,又是一脸的媚笑,这就不再看跳舞,已经令人心**神移了。

及至她开始跳舞以后,她偏是常常平伸着两臂,和高抬着两腿,谁也会想到,远看是如粉团玉琢,若是近看呢?惜时是早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加之最近几日,又曾有片面的爱恋,他眼中所见的锦华,除了美而外,还有其他的感想在内,因之人家鼓掌,人家发笑,他全不学样,只是把他一双眼珠,当作吸铁石一般,把米锦华的芳容,一齐由眼珠中摄到脑筋里去。

米锦华一出台,她的眼光四散,自然,台前几个人,会首先看到。她见惜时斜靠了椅背,目定口呆,只昂着头望了台上,只看他这一副神气,可以知道他让自己吸引深了。心想这是个呆子。她如此想,就不觉一笑。在台底下的人,只知道台上人笑了,台上人是对谁笑?为了什么笑?如何能知道。所以大家见她一笑,又是轰雷一般的鼓起掌来,有的人轻轻地道:“裙子那样短,不知道里面穿了裤子没有?”

有的人又眯了双眼,只看她绿纱坎肩之中,和两臂伸直时的胁下,有的见她身子一扭,虽不致像听戏一般,大声叫好,然而不吐不快,却低低地对隔座的人道:“嘿!真好真好!”

及至横立在台中心,头向后仰,把肚子挺了起来,表演那腰上的功夫,台下的人,就手脚一齐鼓动。脚虽不能鼓掌,然而可以在地上踏着响。因之这种热闹的成绩,是驾乎任何场游艺以上的了。

惜时是侧着身子坐的,肩膀比椅靠还要低些,他只管向台上看着,就顾不了身后。他看得久了,仿佛觉得肩上,有点凉浸浸地,连忙回头一看,只见学校里一个老职员,两手抱了他坐的椅靠,伸出头来,只管微微地张了嘴,望着台上,口角里的涎沫,便如大雨中的檐溜一般,一直向下流将出来,那涎沫不偏不倚,一齐流在惜时的肩上。惜时大怒,立刻瞪了他一眼,指着肩上,轻轻地喝道:“你看这是怎么样了?”

那人这才知道脏了人家新西装,笑着拱了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

惜时有心要和他办交涉,然而这台上的妙舞,却是稍纵即逝的,也只好忍耐着,再瞪他一眼,回转头来,那台上的锦华把各种舞法都舞完了,然后却走到台口,做个惊鸿落地的姿势,突然向台上侧着身子卧倒,把一双胳膊撑在地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双目如电似的,注视着台下。在她这一跃之间,别的不说,那绿绸坎肩,罩在胸前的一块隆然突起两块。在惜时这样坐在前排的人,靠得如此之近,看得非常清楚。好像颤颤巍巍地,将外面的坎肩,都让颤动了。在惜时前后坐着的人,他们的目力,不会比惜时怎样坏。

惜时看见了,他们也就都看见了,一齐都鼓掌。有些人,为着看得更清楚一点,就一直走上前,挨着台沿向锦华身上看来,不过米锦华一个人的跳舞,总不会过久的,她跳舞完了,站到台口上,左手牵了短裙子一小角,右手弯过来比着胸,然后由怀里向外翻着,朝台下做个手式,连着身子微欠,向下蹲了一蹲,这就好像表示她对大众表示歉意!而且也是把她胸里一点好感,如西洋人抛吻一般,现在来抛给大众。这种表示,本来在台上的人,是照例文章,绝不能认为是对谁而发,然而台底下这些人,只要锦华如此一个手势,个个都如此想,好像就是对他而发似的。凡是有了这种感想的人,少不得都要鼓起掌来。

这一阵掌声,比平常不同,拍了又拍,简直没有个停止的时候。台上的幕,已经垂下。为了这种不断的掌声,于是二次掀开,锦华出来,又舞了一个短式的舞,才重复闭幕。可是看的人,哪里知足,又鼓起掌来,这次锦华不肯再演,让大家鼓掌去。大家的意思,都是如此。惜时一人,自是加倍地颠倒!这以下有什么游艺,都不要看了,一人挤了出去,就在游艺场后台出来的要道上等着。

后台进出的人,却也连续不断,一人独在这里站着,又怕人家疑心,因之踱来踱去,好像是散步似的。他等了许久,并不见米锦华出来。心想,难道她早就回去了?但是不能,因为她舞罢入场,自己怕失了这个机会,并不曾有片刻的耽误,已经到这里来了的。她卸装不能如此之快的,我总得在这里等着。他一人徘徊着,忽然想到了看电影,在那电影里,有以女伶做主角的时候,便常看到有一种捧角的呆子,也是在后台门口,这样的徘徊。在看电影的时候,常觉得那种男子无聊,但是轮到了自己头上,就不以为怪了,第一个感觉如此,而电影上给予他的这种教训,也就接一连二地上来,一想之后,心中大喜。恰是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密斯脱黄!”

回头一看,米锦华满脸的脂粉,还未洗掉,身上披了斗篷,两手抄着,把里衣都遮住了,似乎里面,就是刚才演戏穿的一件粉红衫子。

在平常看了这种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印象到脑筋里去,然而惜时是刚才从舞台下面来的人,她在台上,那些姿势,完全在脑筋里留下了新影子。一看到她粉痕宛在,这就加倍被吸引了。既是她先打招呼的,自然绝对不必客气,马上取了帽子在手,一鞠躬笑道:“呵呀!密斯米!你的表演实在好,我要恭贺你艺术大成功!”

锦华笑道:“这就能算成功吗?在场的都是些同学,恐怕是有心捧场罢!”

她口里说着,可走得很快,挺了胸脯子,的咯的咯,一路高跟鞋响,惜时也就紧紧在后跟随。笑道:“密斯米!我有一封信……”

说着顿了一顿,要看看她的态度如何。她对这句话,却不感到什么,依然抬起脚来走。

惜时料着她是不会生气的了,便笑道:“我那封信,大概密斯米是看见的了。我那话,不怎么讨厌吗?”

锦华停了脚,站着向后看了一看,鼻子里哼着笑道:“虽不讨厌,可是也没有什么可欢喜的。”

惜时见她并不以为怪,更高兴起来,笑道:“密斯米马上就回寄宿舍吗?”

锦华走着,又突然回转身来笑问道:“不错!我就回寄宿舍去。你何必要知道这件事,知道了又怎么样?”

惜时笑道:“知道了也没有别的,我打算买点东西,送到贵寓去慰劳慰劳。”

锦华笑道:“那倒多谢了。”

惜时见她并无拒绝之意,心下大喜,等着她出了校门,自己也不再去纠缠,雇了一辆车,一直就上鲜花铺子里来,等着扎好两个大花篮,自家带回家去。到了家里,赶着找了漂亮的信纸信封,写了一封信夹在花枝上,就亲自提着,送到对门寄宿舍门房里去。中国人的习惯,向来没有无故送花篮的。门房一见,便问道:“怎么着?米小姐要结婚了吗?”

惜时笑道:“这个你可不必问,你送到米小姐屋里去就是了。”

门房自然不敢做主将东西拒绝,便将花篮捧了进去。

锦华见门房把花篮捧进来,而且花枝中间,还夹着一封粉红色的洋信封,这不必问,就知道是黄惜时送来的了,便让门房将花篮放下,取了那信来看。上写道:“敬献给我的富有艺术天才好友米锦华女士”下署:“你的忠实拥护者黄惜时。”

锦华着到,不觉先是嫣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个讨厌的孩子。”

接着将信抽开来一看,信上写道:

锦华学姊:

我早是崇拜你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了。我不必说,你也知道我真是如此。今天我看看你的表演以后,我更觉得我崇拜你不是盲从,实在是为你的天才所陶醉,在我们这样的中国社会,这样烦闷的环境里,每每想到辜负了青春,恨到了极点,我简直要逃到深山去,永不见人了,然而我见了你以后,我发现我的错误了。朋友之间,有了你一个人,就可安慰了,您是个有天才的艺术家,有超人的见解,其不得到安慰而感烦闷,恐怕比我更甚!我虽二十四分不配安慰你,但是世界上果然有安慰你的法子,我是赴汤蹈火而不辞。女子们!都不免有点骄傲之色的,尤其是有点学问的女子。但是我几次接见你,都感到你虚怀若谷。真有学者的态度,我真被你感化得无可言宣了。设若你不嫌冒昧的话,我愿做你一个忠实的信徒。今天你这一番表演,我觉得太累了。虽然为艺术牺牲,在你是应有的态度,然而一千多同学们,他们只知道鼓掌欢呼,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你出来表演,却不问表演人的辛苦。我虽要安慰你,又有没安慰之法,想来想去,跑了十三家鲜花店,才买了这两个鲜花篮来博你一笑。这本谈不到安慰两个字,我很愿聊备杯酒,表示一点慰劳诚意。虽知道你绝不至于像那些骄傲女子不赏光,可又怕你过于客气而不来,只得先写一封信,说明我这点诚意,我已在万花春定了座,并且叫了一辆汽车,在寄宿舍门口等着。请你在家稍息一二小时,等不疲倦了,我再打电话来通知。我知道你不喜欢朋友们作什么虚伪表示的,所以我这一封信,完全说的是实话。若是我理想中有天才的艺术家,猜得并没有错,那么,我一点区区的诚意,你是不会拒绝的了。敬祝愉快!

你忠实的信徒黄惜时

锦华将这封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不由得笑起来了。自从进了培本大学之后,所收到的情书,就不下一百封,文字不是写得过于热烈的,就是文字太不值一看。写得不即不离,而又笔致流利的,不能不推这封信为第一。自己正感着少一个国文好些的朋友,有些事情,可以托他代笔,现在惜时既抱着这样热烈的态度前来投效,正可罗致在部下了。这样想着,就把那封信随手揣在身上,不到一钟点的工夫,惜时果然打了电话来!

她们寄宿舍的电话机,就在舍监隔壁的屋子里,听差接着电话,进来问锦华接不接。因为男生通电话给她的,也是非常之多,她照例是推辞不接的。这次可不然,立刻笑着前来接话,还不等惜时开口,先道了一声谢!然后又道:“你不必太客气!你说在什么地方约会,我一定到,不必要汽车了。”

惜时连说:“不是客气,有汽车也便当一点。”

锦华也就不再坚拒,道了一声:“谢谢”,就挂上电话了。自己回得房去,还不曾坐到十分钟,听差又进来报告道:“汽车来了。”

锦华听说,也只是再一笑。便道:“让车子在门口等着吧!”

锦华这边随便这样一句话,不打紧。可是在对楼的惜时,却万分受不了。他自从在电话中,得锦华允许之后,立刻向汽车行通了个电话,让行里开汽车来,自己也赶紧整理西装领带,梳头发,刷皮鞋,以至于找插口袋的新花绸手绢。他忙碌过了,赶快向窗前一看,只听鸣的一声,一辆汽车已经停在家门口,连忙跑到家门口对车夫道:“你到对门寄宿舍去说一声,就说是黄先生打发来接米小姐的汽车,已经到了。”

汽车夫听说,自向寄宿舍来报告,惜时也是急于要得回信,就在大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汽车夫得着门房的回信,走出来了,惜时连忙抢上前,问:“米小姐怎么说?”

汽车夫说:“门房出来说,米小姐知道了。”

知道了只三个字,不一定是表示就出来,也不一定表示不出来,只是知道了三个字而已。这三个字让惜时不敢回楼去,只好在大门外等着。其实他也不过是等了十分钟,他觉得时候太久了,莫不是米小姐不赏光,又不便催得,只好重新跑回楼去,连帽子都戴在头上,然后在窗子前面望着,又望了约十分钟,楼上不便,还是楼下去吧!在大门口若是遇到了她,马上就可以一同上汽车,不让她溜走了。于是又匆匆忙忙,再跑到楼下来,这不但他急了,连汽车夫也问了一声:“还有一会儿吗?”

惜时笑道:“你们还怕等吗?多等一会儿,多给一个时候的钱。”

汽车夫道:“我们不怕等,可是我看到你先生很着急呢!”

惜时一见汽车夫觉得自己都太急了,这可不能再惶急,要安静一点子了,于是笑了一笑道:“反正在家门口,我急什么?”

索性背了两手,在大门口踱来踱去地散步。还是汽车夫说道:“先生!你要是怕等,不会到寄宿舍里去催上一催吗?”

惜时心想,这位小姐,可不是胡乱催得的。便笑道:“不忙!请人家吃饭,总要等人家把事做完了再去。”

口里说着,依然在大门外徘徊。

然而当这样徘徊的时候,心里的思潮的徘徊,也许比人还要急一点。所以口里不说什么,头上的汗珠子如穿珠一般,从头上流了下来。好容易熬过了一个钟头以后,锦华才笑嘻嘻地出来。惜时见着,马上向前一鞠躬。笑道:“密斯米!今天可把你累了,应该在家里休息休息的,我又来麻烦你。”

米锦华心里可就想着,既是怕麻烦我,你就不该请我,笑道:“黄君自己客气!倒反要说麻烦我,我这人也太不识抬举了。”

惜时已是替她开了车门,她一脚跨上车去,惜时马上在后面跟着,车子开了,不多大一会儿,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万华春酒楼。惜时下了车,车夫问道:“还在这里等着吗?”

惜时连道:“等着等着。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

说着,将锦华送了上楼来,开了雅座,要酒要菜,摆满了一桌子。锦华倒是不客气,惜时叫来了什么,她就吃什么。

吃过了饭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惜时客气了几个钟头,这时客气不来了,便笑着向锦华道:“今天你索性休息休息吧!晚上没有事,一路看电影去。好吗?”

凡是男女朋友,有了同看电影的程度,爱情便在六成账以上。锦华心想:只和你吃过一餐饭,就想要我去看电影,哪有这样容易的事。便笑道:“今天我是要回去躺一会儿,过一天,让我再来请你吧!”

惜时道:“你请,我就不敢当,当然还是我来做小东。不过请密斯米,约定一个时间,我好来恭候。”

锦华想道:你这人也太死心眼儿,我不过随便一句话,你就以为是我真要约你。不过话已经说了,推辞不得。便道:“那就明天下午吧!不必看电影,天气还没有十分冷,公园里还可以走走。”

惜时道:“几点钟呢?”

锦华道:“自然是下课以后,三点钟上下。”

惜时大喜称是。

会了酒饭账,将原汽车送着锦华回家。锦华回去了,惜时也就回去了。交际场中的女子,吃男朋友一餐饭,这是值不得挂在心上的。惜时知不然了,他真不料全校颠倒的校花,自己一拍即上,今天不算,明天更有公园之约,这事若让同学知道,恐怕有不少的人,要和我打架,吃这碗飞醋呢。自己越想越高兴,这一晚都没有好睡。

到了次日,本想打电话给锦华,问她今天到不到公园里去,转身一想,这事不可问得太急了,问得人家不高兴起来,也许人家嫌这男子贫,就不再理会了。如此想着,忍住了一口气,不曾打得电话。到了下午两点多钟,便到公园里去候着。自己总也怕彼此会走岔了路,买了两张门票,就在公园门口恭候。这一天,恰是天气不大好,天空里密密层层,布着阴云,一点日光也没有。公园里头,哪里有什么游人,只有像虎叫一般的西北风,由柏树枝上刮到地面,更由地面,挟着大沙子小石子,向人身上乱扑。惜时今天穿的正是西装,因为要穿得紧俏一点,绸衬衫里面,就只一件汗衫,里层实在单薄,外面虽然也有一件大衣,这件大衣夹的,极不抗冷,这西北风扑到身上,不由人不冷得哆嗦作颤。

别的还罢了,第一是这领子以下,胸前这一大片,不曾有围巾围住,大风如打气一般地向领口里面灌将下去,惜时要在避风的地方去躲一躲,又怕锦华这时候来了,两不碰头;要站在风头上老等,纵然自己不怕冷,人家也会笑自己是个傻瓜。为什么这样大的风,站在风头上来吹呢?患了热病吗?他如此想着,不便呆站,就在大门口这一截要道上,走来走去,走了几个来回,依然不见米锦华来。心想我的心事不定,就越觉等的时候多了,我还是找一件事,把心安定了,然后慢慢来等的为妙。这样想着,于是决计在这横廊上,以看得到大门口来往的所在为限,来往走一百趟。于是走一趟,心里默计着一趟的数目,先走十趟,还没有多大的关系,及至走到十几趟,心里就有点焦急。加之这西北风,一阵比一阵厉害,在风里头走着,人也是极受累的。

风势既紧,把尘土就刮得遮天盖地,日色无光,这不但没有游人,看看铁栅栏边那个收票的人,也就躲在屋子里去了。自已咬着牙齿,徘徊了三四十趟,真忍耐不住了。而且料想米女士为人,是很抬高自己身份的,她就对男朋友失了一回约,也不怕找不着男朋友,那么,她决计是不来的了。如此想着,他就不再徘徊了。依旧坐了车回去,到了家里,心中还放不下,万一米女士高兴起来,到公园去过一趟的,我又怎么办?因之就决计下楼去,要和米女士通个电话。但是当他走到楼下,要到那过堂里去打电话的时候,早听到过堂里有一阵莺啼燕语的妙音,在那里说着话,听那话音,不是别人,正是锦华在打电话,她说:“过来吧!我在密斯高家里等了三个钟头了。”

惜时一听这话,废然而返。据她如此说,自己还没有到公园去的时候,她已经到密斯高家来了。自己大傻瓜,跑开了家里,向远处去等着。他坐在楼上,想到受了锦华这样一个大骗,又气又恨,心想昨天那样受我的招待,纵然不领我的情,也不该和我开这大的玩笑。我就请你吃了一餐,也不过彼此加增些友谊的关系,你并没有到公园里去陪我的义务,你不肯去,不去就是了,为什么当面又要答应我呢!她既和我开玩笑,我也就可以和她开个玩笑,等我来好好地想个法子算计她一番。有了这个思想,于是就躺在**,去想这个开玩笑的方法。

当他正在这样出神之际,却听到米锦华在楼后密斯高屋子里笑将起来,接着就吹口琴,锦华就合着拍子唱起歌来,只听那歌声娇滴滴的,联想到她的舞蹈姿式高妙,更想到她的脸子,她的身材,竟是一个色艺双全的人了。这种女子,不用订什么婚约,就是和她做一番朋友,也不算坏,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和她开个玩笑,把她得罪才了事呢!她今日失了约不是,我不怪她,明天还到她寄宿舍里去探望她,看她对我怎样?设若她对我还有三分抱歉的意思,那么,我一定还可以照我的计划进行,成了一个很好的朋友,由一个很好的朋友……哈哈!这以后不必说了。自己高兴了一番,便想到明天去探访她,不能说就是去探访她,因为彼此的交情,还没有到那样浓厚,还得借一个事情为题呢!于是重躺到**,又想起来。究竟是他肯用心,不到一小时,居然想出了一个办法来了。这个办法,倒是一针见血,猜透摩登女子的心理。那个究竟是怎么办法,就在下回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