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板并引着何杨二人,向东城来,过了东单牌楼汽车一拐弯,转进一个小胡同。杨杏园心里很纳闷,这地方有什么可玩的?这时,汽车便在一家人家门口停了。
那大门是个洋式的围墙,进里面是一所院子,院子里有一幢东洋式的房子。大门上挂着一丛草茎和白纸条一类的东西,在中国是个丧事人家树的引魂幡一般,在日本却是庆贺新年的东西。三人下得车来,板井一个人首先进门。杨杏园轻轻的问道:“这是板井先生……”府上两个字,还没有说出,何剑尘好象很惊讶似的,极力的扯了他几下衣服,不让他说。杨杏园会意就不作声。穿过那院子,只见那屋门上,一个玻璃电灯罩子,上面有三个字“琵琶亭”。将门一推,杨杏园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东洋妇人,拥抱着一个西装汉子接吻。他们虽然走进来了,那个东洋女子,却熟视无睹的,依然和那男子亲亲热热的情话。杨杏园一直到了此时,心里才为明白,原来是个日本妓馆,何剑尘所说有趣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里是个小过堂,四面是玻璃门围着,上去两层术梯,又进一重门,便是那半截楼式的正屋。当板井走到木梯边下,一个四十来岁东洋妇人出来,和板井一鞠躬,便伏到地板上的席子上。板井便站在木梯边脱鞋。杨杏园一想,糟了,我这双毛袜,破了一个窟窿,这一脱鞋,岂不有伤国体?人急智生,便对何剑尘道:“呀!我一样东西,大概丢在汽车上了,让我找来,请你等等。”于是抽身便出来,一脚跨上汽车。恰好汽车夫不在车上,连忙将毛袜和衬的线袜一齐脱下。何消片刻,把毛袜穿起,再把线袜罩在毛袜上,穿好了,再进门去,何剑尘也脱了鞋,站在梯上等了。这时,杨杏园也就大大方方的脱鞋。那东洋妇人,将鞋子一齐接了过去,放在梯子边一只木柜里,便让他们进去。这里面屋子的花格玻璃门,和外面护檐玻璃门,恰好夹成一条夹道。
大家光着袜子,在这夹道里走。只一拐弯,那东洋妇人,推开一扇玻璃门,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上面有纱罩笼住的电灯,下面铺着整洁的东洋席子。这屋与别间屋,也是**玻璃格扇隔的,推开一重格扇,又进一重,一直走了三重屋,都是一个样子。最后一重屋,席上多了几方绸制的软垫,和一个四方木板的小火笼。笼里一只小火盆,正燃着熊熊的炭火。那个东洋妇人,操着极不规则的北京话对大家说道:“请坐下,请坐下。”于是大家盘着腿,团团的坐下。
就在这个工夫,进来两个日本女子,都不过二十岁附近。两个人手上,各托着一只铜托盘。当她一推开那格扇门,早就蹲下身去,向这边带跪带鞠躬,满面堆下笑容,说了一句日本话。板并听着笑了,何剑尘也笑了,杨杏园也跟着笑了。她们将东西送过,是三个茶碗,三个小碟子,三双银筷。那茶碗里有大半碗有色的热水,也不知道是茶不是茶,水里浸着几丝一寸来长指头粗细的糯米糕,还有一两样不识的菜叶,飘在面上。这小碟儿,也只和平常的酱油碟子那么大,里头放着三四条一寸长的成鱼,四五条直豆般的小秧瓜,两三条咸萝卜片。杨杏园心里想着,这或者是如中国酒席的上小菜一般,一会儿还有好吃的送出来。但是那两个日妓送了东西来之后,就坐在一处谈笑,并没有离开。接上来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妓女,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子,里面放着啤酒瓶和玻璃杯,到了面前,照例一跪一鞠躬。接上便和大家进酒。她敬酒敬到杨杏园面前,便操了日本话来问他。杨杏园摇摇头道:“我不懂日本话。”她就说中国话道:“你先生贵姓?”杨杏园道:“姓杨。”她就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哦!杨,姓杨,我明白了。”杨杏园道:“我可以问你的贵姓吗?”
她倒是说了,可是闹了半天,还是没法儿懂。何剑尘才接过来道:“她叫川岛樱子。”
樱子笑道:“对了,山大影机。”杨杏园听说,心想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倒糊涂了。”便问何剑尘道:“是哪几个字?”樱子捉住杨杏园的手,便用一个指头,在他手心里东西南北,乱画了一阵,说道:“这个影,这个机,明白不明白?”杨杏园笑了一笑,也不说不明白,还是何剑尘说明了四个字,他才恍然。
正在这时,照样的又有一个日妓,鞠着躬,送了啤酒进来,一直到第四个人头上,是个小小的身材。杨杏园一见她的面孔,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原坐在板井身边,板井用中国话给她介绍道:“这位是杨先生,认识不认识?”她对杨杏园望了一望,说道:“认识。”又摇摇头道:“不认识。”杨杏园这时看清楚了,正是穿黑绒衣服,在北海溜冰的那个女子。原来她是日本妓女,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情了。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倒认识你。那天不是在北海溜冰吗?”于是私问何剑尘她叫什么名字?何剑尘和她说了一大串日本话,她笑着点点头,便坐到杨杏园一处,伸手递了一张小名片过来。杨杏园接着名片一看,乃是芳园杏子。何剑主笑道:“怪不得你二位默契已久,你看她的名字,把你的台甫,都已包括在内。”杏子问道:“说什么?不明白。”何剑尘又用日本话,对她说了一遍。芳园杏子对杨杏园望了一望,噗哧一笑。便将他的玻璃杯拿过来,给他斟上一满杯,说道:“请干这一杯。”杨杏园道:“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喝了。”杏子将玻璃杯捧在手上,送到杨杏园嘴边,一定要他喝。杨杏园没有法子,只得就在她手上,喝了一口。何剑尘因对杨杏园道:“这也是未免有情吧?”板井听了何剑尘说,因问道:“什么?
我不明白。”何剑尘于是说了几句日本话,把意思告诉他听了。板井一看这种情形,也就哈哈大笑。这时那山岛樱子,已经捧着一柄日本月琴,扑通扑通,弹了起来。
杏子含着笑容,也就随琴调而唱,日本人说话,声音极是粗野,她那种歌调,却也不大受听。板并听了,倒很像是有趣味似的,另外拥抱着一个日妓,站了起来,在一边跳舞。那杏子眼睛瞧着板井,扯扯杨杏园的衣服,对着他笑。杨杏园又不能说什么,也对她一笑。何剑尘让杏子唱完了,便用日语和她谈话。谈完了,又对杨杏园道:“怪不得她对你很有意。据她说,她在长崎的时候,有个好友,和你很相象。”
说到这里,故意说两句文言道:“所谓夫己氏,焉知非有白首之约,啮臂之盟者耶?”
杨杏园只是以目示意,叫他别说。何剑尘哪里管,依旧笑道:“可惜你双方,言语不能了解。只好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杨杏园道:“你这真打趣得无所谓,不让主人难为情吗?”何剑尘道:“主人翁正因为我从中说明,他要给你俩作撮合山呢。”
杨杏园道:“全是你一个人的鬼,我要走了。”何剑尘道:“不会把你放下来作押账,你放心坐下罢。”但是杨杏园以言语不通,只是喝那清淡的啤酒,究党乏味,坐了会子,一定要走。何剑尘见他不受强留,也只得由他,对板井道:“都走吧?”
板井以为二人有事,便答应走。芳园杏子见杨杏园要走,又把半玻璃杯酒举起来,强要杨杏园喝下去。杨杏园见她捧杯在手,不肯放下,也就未便拒绝。杏子等他把酒喝完,转身就走开。一会儿工夫,她又跑回来,取了杨杏园的大氅,给他披上,临别的时候,她又是嫣然一笑。大家出了屋子,那个日本妇人,便在木柜里取出鞋子,让他各人穿上。那板井倒是很客气,把他的汽车亲送何杨二人回家。杨杏园到家,一脱大氅,忽觉胸面前有一阵香味,冲了出来。心想我身上并无一件香的东西,这香从何而来,这些日本妓女,身上的香料,实在不少,我只和她们坐在一处两个钟头,身上就会惹了这很浓的香味,怪是不怪?这样想时,大襟一掀,又是一阵香味,这香味从大氅里面出来,决不是粉迹余香,便拿起大衣来,仔细一看,却闻见那香气是从大衣袋里出来的,心想大衣袋里如何有气味呢?顺手向里一掏,却掏出两件东西来。第一件是一方水红绸手绢,却拴了一个同心结子。第二件是一张四寸全身相片。那相片上正是芳园杏子的芳影。他这就明白了,当大家动身的时候,杏子曾匆匆的跑了开去,然后又把大氅取过来了,不用说,相片和手绢,就是那个时候放进去的。她何以对我一面之交的人,如此做作呢?真个我和她的情人,有些貌似吗?杨杏园胡思乱想了一会,却又把手绢相片放下,转身一想,我这不是太傻。
这不过是妓女一种谎话,藉以打动人心罢了,我何必理她。这晚酒意很浓,老早的便睡了。次日起来以后,听差的忽然进来说道:“杨先生,有一个和尚要见您。”
杨杏园道:“有一个和尚要见我?这很奇了,我哪里认得和尚呢?但是管他认得不认得,见一见也不要紧,你请他在前面客厅里坐。”及至自己走到前面去看,原来就是出家的张敏生悟石和尚。连忙笑道:“悟石师,难得来的,快请到里面。”于是就把悟石引到自己这屋里来。悟石道:“杨先生大概不会想到和尚会来找你,就是和尚自己,也没有想到来找哩。阿弥陀佛,清水老师父前天在庙里圆寂了。他老人家圆寂以前,对我说了,叫我上五台去走一趟,我打算一两天内就动身。到过五台之后,我就要游历一番。说不定还要到印度去。”杨杏园拱手道:“恭喜恭喜!
这是好事。我早就说悟石师的前途,未可限量。”悟石道:“我并不是来辞行,出家人也用不着辞行。我还是为老师父一件事来的。”说毕,在他的僧衣大衫袖里,掏出一个手抄本子,捧着交给杨杏园看道:“这是他老人家半生来所作的诗。不是和尚阿私所好,这诗很有可传的。他老人家虽然没有吩咐我保留,我也不忍抛弃。
但是我飘**天下,带着到处走,不是办法。我想把这事拜托杨先生。”杨杏园不待他说完,连忙说道:“请你放心,我可以负完全责任,将来可以找一个机会付印。”
悟石笑道:“杨先生是此中能手,且请看一看再说。不要先依允了,后来一看待不好,又停止了。”杨杏园道:一清水方丈这样道德清高的人,只看他行事,就不带人间烟火气,决不会做出不好的诗来。不好的诗,我猜他也就不至于做了。“说时,翻开那抄本,只见都是蝇头小字,誊写得很清楚。随便看了两首,诗的体格,在王维储光羲二人之间。笑道:“我就原说不错,而且不失出家人的本色。我一定留着印出来的。”悟石合掌道:“那就很为感谢,我要去了。”说毕,转身便走。
杨杏园送到大门口,他已扬长而去。由南城到悟石所住的庙里,路要经过袁卫道家,他心想袁卫道与清水感情很好,清水已经圆寂三天,这事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因此特意到袁家去,把这事报告了。袁卫道听说,嗟叹不已,埋怨悟石,怎样当时不来说。悟石笑道:“老先生当时知道了,他老人家是去,不知道也是去。况且他老人家早起还是好好的,到了上午,先盘坐入定,后来嘱咐几句话,就圆寂了。就是要报告,也来不及。”袁卫道点点头道:“来清去白,好和尚。”后来悟石说要出去游历名山大水,走遍天下,袁卫道又赞赏不已。他的儿子袁经武也道:“我们空活一辈子,哪有这个机会?我也愿意出家了。”袁卫道笑道:“你也要出家?你没有那个福气。”他父子二人,都在羡慕出家,悟石微笑了一笑,向他们合掌打个问讯,转身就走了。袁经武道:“这个人出家不多久,就修得道德很高了,实在可怪。这样看来,不见得和尚都是坏人。从前我说看见和尚就生气,倒是错了。”袁卫道道:“靠你那股子火气,和出家人就没法子接近,你还说要出家呢。”袁经武笑道:“古人说,放下屠刀,还立地成佛呢,有一点子火气,那要什么紧。”袁卫道笑道:“别和我说嘴了,时候到了,上衙门去罢。”
袁经武一看壁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多了,实在也不能耽搁。戴上一顶帽子,套上一件马褂,便走出门来。偏是他出门走得匆促,忘记在家喝一饱茶。街边有一家新开的水果铺,陈列着许多红红绿绿的水果。于是一脚走进水果店,在果盘子里,拿起一个梨同价钱。这水果店里的掌柜,是个肉胖子,坐在那里也不动身,只把眼睛斜着望了一眼。袁经武道:“这梨多少钱一个?”掌柜的道:“不打价,十六个子一个。”袁经武道:“这也不是那样顶好的东西,卖这些个钱,十个子,成也不成?”掌柜的嫌他不是好东西这一句话,不大受听,就没理他。袁经武倒也没有留意,又在盘子里将梨挑着看了一看。掌柜的高声说道:“你买不买?不买,就别乱动手。”袁经武道:“嘿!做生意人,和气生财,说话客气一点。这样大呼小叫的作什么?我没把梨掐一块,挑着看看,要什么紧。”掌柜依旧高声说道:“爱买不买,我们这东西就不让看。买一个梨,还不够你麻烦的,你给我出去罢。”袁经武道:“你又不是批发生意,一个梨当然卖,为什么这样凶?”掌柜的道:“我就有这样凶!你怎么样?”袁经武本来不屑于和这个人生气,看他那一派骄傲样子,料他向来是这样藐视主顾惯了的。便冷笑道:“我没有瞧见过做生意人这样不讲理的!
我问你,你是个什么来头?”掌柜的道:“告诉就告诉你,怕你告了我不成,我对你实说了罢,我们少爷是筹边使边防军营长。”袁经武不由哈哈大笑道:“就是这个,还有吗?”这吗字刚说完,耳边听见身后有响动,赶紧抽身望旁边一闪,只见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拿着一根藤鞭子,向前扑了过来。幸喜袁经武躲闪得快,那人扑了一个空。袁经武瞪着眼睛说道:“你这人好生不讲理,怎样动手就打人?”
那人举着鞭子拦腰又向袁经武抽来,口里说道:“揍你这混帐小子,你妈的!”袁经武倒退两步,又躲开了。那人追过来打两回,袁经武都不生气,惟他开口便伤人父母,就忍耐不住。便道:“要打就打,那很不算什么。我问你是掌柜的什么人?”
那人道:“我就告诉你,看你怎么样?我叫毕得胜,是这里朱营长名下的弟兄。”
袁经武笑道:“那也难怪,你是要打人,向老太爷讨好的。可是我姓袁的,平生服软不服硬,你要打,我也不怕打。今天闲着没事,找个地方闹着玩两手,你看好不好?”这时,他们已闹到果子铺门口来了,街上人看见有个穿便衣的要和一个穿制服的打架,就停住脚来看。正这么闹着,接上铺子里又出来三个穿制服的人。其中有一个,是一套黄呢的制服,而且挂了指挥刀,这样子,大概就是朱营长了。他一看见袁经武,便喝道:“你是什么混帐东西,敢在这里胡闹?”毕得胜道:营长,这小子他充好汉,要和咱们讲打。“朱营长听说这句话,早就挺着胸脯,抢上前来。
袁经武不等他上前,已经退到街心。街心里的人,见有这样热闹的事,就围了一个人圈圈。袁经武道:“我说较量较量,决计不会逃走的。可是这地方,是来往过路的大道,咱们别因为打架,连累别人不能走道。就是南头,有一个大敞地。咱们到那儿去玩玩。”朱营长将两只手掌,互相将手腕一擦,说道:“好!谁揍赢了谁有理。咱们这就走。”街上几个警士,看见有人和朱营长在这里闹事,不解劝,责任所在,说去解劝,又实在不便上前。急得没法,只好轰看的人。现在听说他们愿意走开,喜出望外,自然也犯不着去干涉。那朱营长拖着指挥刀,挺着胸脯在前走,毕得胜拿着鞭子,和其他两个同伴,押解着袁经武,别让他逃跑。那些看热闹的人,哪里肯放,也就遥遥的跟了下来。到了敞地上,他们五人一站,周围又是站满了的人。袁经武早就看见了,他们并没有带手枪,就是朱营长身上有一把指挥刀,毕得胜手上有一根皮鞭子。可是到了这时,毕得胜两个同伴,各人在街上夺了一根扁担带了前来。看的人却都替袁经武捏着一把汗。他在许多人中间一站,笑道:“怎么着,你们四位一齐上吗?”毕得胜一看袁经武从容不迫的样子,就料定他有点武术,和他一个对一个,恐怕有些敌不过。便道:“我不管那些,揍得赢的就是。”袁经武笑道:“全来也好,打得热闹些。我有话在先,凭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当面,请他们将来作一个证据。我若被你们打死了,不要你们偿命。你们呢?”毕得胜道:“自然也是一样。”袁经武道:“好!你们就动手罢。”在这一句之先,朱营长和他的同伴,丢了一个眼色,又把嘴一努,自己和毕得胜站在对面,让那两个拿扁担的,也各占一方,恰好四人各居东西南北一面。袁经武早看在眼里的,只不理他。
当他说完了“动手罢”三个字,右边一个拿扁担的,对着袁经武的脑袋直砍下来。
同时,毕得胜的鞭子,也由背后,横着抽了过来。袁经武且不理那鞭子,横着一只右胳膊,向右边扁担迎了上去,已算躲开了鞭子。可是那扁担不偏不歪,正砍在胳膊正中,只听见啪轧一声,哎哟一声,扁担中断,成为两截,那个拿扁担的人,竟伏在袁经武脚下。毕得胜还没看清楚,第二鞭子又来。袁经武身子一闪,毕得胜已窜到身边,他一伸手拉着鞭子向怀里一带。恰好左边那根扁担,也侧着扑了过来。
袁经武两只手抓住毕得胜,已不能去抵御。他索性让那扁担来得近切,口里喊道:“好!我给你们一个玩意儿看看,身子一跳,左脚一踢,那一条扁担竟让他踢在半空,落到人圈子以外去了。扁担飞了出去,那人竟也会站不住,仰跌在地上。那毕得胜仍旧被袁经武抓着,摆动不得。袁经武笑着把手一松道:“就是这副本领,还凶什么?”毕得胜哪里还能打架,只觉两条被执的胳膊,象触了电一般,都酥麻了,便蹲在地下,站不起来。那个朱营长,究竟位分高些,他早就没预备动手,除了冷不防拣两下便宜而外,便把这事,交付三个弟兄了。不料这三个人,都只战了一个回合,各各躺下,这自己还动什么手?呆在一边,却不知怎样好?袁经武对朱营长一拱手道;‘营长,您不是说一齐动手吗?还有您没来较量,这场架还没分胜负,我得领教领教!您别瞧这三位都躺下了,一来是他们不留神,二来也是兄弟碰在巧上,未必您上前,也躺下来吧?“他说到这里,周围看的人,轰天轰地的笑了起来。
朱营长逃又逃不得,打又打不得,便喝道:“你这东西,打倒我三个弟兄,你还敢和我开玩笑?你叫什么?我要叫警察拿你。”袁经武道:“我们有言在先,打死人都不要偿命啦!怎么着?你们刚刚躺下,就要和我打官司吗?打官司我也不怕,咱们这一场架,总非得打完不可!”说着,身子只一耸,便立在朱营长面前。朱营长到了这时,势成骑虎,不打不行。他就存了先下手为强的念头,等袁经武过来,抽出指挥刀,劈柴也似的,向袁经武脑袋上身上乱砍。袁经武且不夺那刀,也不还手,只是东问西窜,不让他砍着。朱营长虽然身上没有挨到一下,可是砍来砍去,老砍一个空,却累出一身的臭汗。袁经武老是这样躲来躲去,只把打架当游戏一般。朱营长越是着急,看的人越是好笑。袁经武也觉闹得够了,然后停住脚步,故意让朱营长砍将过来。身子一偏,朱营长往前一栽。袁经武然后提起后腿对他手腕一踢,将那一把指挥刀踢在地上。一伸手把刀拾将起来,笑着将朱营长一推,对他笑道:“念你是个军官,我不让你躺下。别说你这四个人,就是四十个人,也不放在我眼里。靠你们这样一点小前程,就作威作福,比你前程大的多着啦,那还了得吗?今天若是别人,骂是让你们骂,接是让你们揍了,遇着我教训教训你,那是你合该倒霉。我这算是十二分宽待你们,不要你们的性命,只扫一扫你的面子就得了。你们以后,别再这样子,第二回碰到我一样的人,就不能放过你了。你不信的话,我耍两套玩意给你看看。”说时,将指挥刀拿在手上,当他是一柄单剑,就将左手一比剑诀,右手拿指挥刀向外一指,先起了一个势子,试了一试。然后上腾下扑,左盘右转,便舞将起来。他舞得一阵快似一阵,太阳底下,竟看不清指挥刀,只见一道寒光,在袁经武四周飞舞。舞到吃紧之际,空气中更是呼呼作响。那道刀光,几次逼近朱营长,离人只有几寸路,却又收回去,他吓得那敢作声。猛然间寒光一闪,袁经武就不见了。只听当的一声,那把指挥刀落在地上。这个时候,看的人不由得轰然一声,都含有惊异的意味。那朱营长也就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再看先在地下躺着的那三位,这时勉强爬了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毕得胜道:“营长,我们今天白白的吃了这一个大亏,不能放过这小子。不知这小子是谁?”这些看的人里面,有嘴快的,便搭腔道:“论起这人,倒是别和他斗的好呢。他是袁卫道的儿子,父子俩,都练把式,他父亲从前还走镖啦,谁不知道?”毕得胜道:“这人我知道了,还和咱们同事啦。他就在咱们二爷那里教把式。”朱营长道:“真的吗?
弄到这样,咱们还有什么面子在这儿混事?得了,我也不回去了,另找上司去。若是找得了,咱们一块儿走,你就回衙门去听我的信儿罢。”
朱营长扑了一扑身上的灰,就雇了一辆人力车,到铁儿胡同鲁公馆去。这鲁公馆的主人鲁大昌,是一个现任巡间使,手下带有几十万大兵,拥有两省的地盘,他所用人,专以师长而论,就有一百多名。而且他极肯顾同乡,只要是他夕县的人,他总得给你一点事干。于是当时有了一种童谣。乃是:会说少县话,就把洋刀挂。
据人调查,夕县的男子,没有官衔的,只有两种半人。一是鲁大昌的仇人,二是没有出世的,还剩下半种人,就是不会说话,或不会走路的小孩。因为小孩里面也有少数挂官衔的,所以叫做半种。
朱营长原是夕县人,只因差事干得还好,所以没有去找鲁大昌。现在为了面子关系,只好靠着夕县话,去把洋刀挂了。他当时到了铁儿胡同,早就见胡同外三步一警,两步一兵,杀气森严。朱营长原知道鲁大昌在任上,不过到公馆去找他的留守副官,现在看这个样子,胡同里已经戒严,不知来了什么人。自己穿了一身武装,又不便上前去打听,只好离了胡同口,远远的站着。只在这个时候,只见马路上远远尘头大起,几辆油亮崭新的大汽车,风驰电掣而来。车子两边,各站着两个挂盒子炮的卫兵。车子里面,却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一辆车里有五个的,一辆车里有半打的,但至少也是四个,看这些女子的装束,一望而知,是窑子里的姑娘。
一辆一辆的过去,一直过去六辆,都进了鲁公馆。朱营长心里一想,这除了鲁大帅自己来了,不会有别人,这样大叫条子。他自己在这里,要碰上机会这就更好办了。
自己踌躇了一会子,只得大了胆子,走上前去。那守卫的兵士,看他的肩章,知道他是一个军官。走上前一步,问他是哪儿的。朱营长不敢说是见大帅,只好说是去会黄副官的。兵士一听他的口音,明明是夕县话,不敢得罪他,就让他进胡同口。
到了号房里,朱营长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让传令兵送了进去。他所要会的这位黄副官,也是和鲁大昌一样的人,非常的照顾同乡。他一见有同乡前来拜访,而且又是一个营长,当然不能拒绝,便说一声请。朱营长到了副官室里,不由大出乎意料之外,却是满堂不可思议的怪客,简直不愿意进去。要知道是些什么怪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