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老五默然地吸着纸烟问道:“难道另找一派人把救出来的人送下乡去?”杨大嫂说着话走到隔壁厨房里去,坐在缸灶口上烧火,昂了头向这边道:“慢慢地谈吧。反正这个时候也不就去动手,说早了泄漏了我的阴阳八卦。”童老五听她这话,自是将信将疑,却望了洪麻皮微笑。洪麻皮笑道;“你就耐烦点,等着诸葛亮的将令吧。至多也不过几个钟点的事。你只当我们走路走得慢些,这个时候还在路上走着。再过一会,这位诸葛亮就要叫你附耳上来,你就可以恍然大悟了。”童老五因洪麻皮如此说,便依了他的主张,洗过了脚,和洪麻皮坐在矮桌子边,搓着花生仁的红皮衣,将茶杯盛了烧酒端着喝。杨大嫂坐在门边矮凳子上,手纳了鞋帮子,陪他们说话。酒喝光了,老五隔着门望对过空场柳树缝里的街灯,正亮着一颗红黄色的灯泡子。天色已经昏黑了。却听到杨大个子学了时髦的京调《月下追韩信》,一路唱着:“顾不得山又高,水又深,山高水深,路途遥远,来寻将军。”童老五迎到门口来道:“今天生意好,这样高兴唱着回来。”杨大个子将两只空的菜夹篮,叠着搁在一处,将扁担扛着走了来,便放在门外屋檐下。突然站住道:“咦!这样大雨天,你们由乡下来了,是我们这位军师打无线电把你们叫来的?”他取下头上斗笠,走进屋来向地面看看,许多花生仁子皮,桌上剩了一张干荷叶,还有些卤肉香味,桌上玻璃的酒瓶子,空着放在桌子角上。因笑道:“你们来了大半天了?”洪麻皮站起来道:“我是个帮腔的,不能不跟着唱的人走。可是刚才听了大嫂子说,这事少了人办不成,多了人又七手八脚,怕走漏了机密反而不妙。”杨大个子自在厨房打了一提桶水来,人坐在凳子上,将两只脚插入提桶柄两边,在水里浸着,自己互相搓洗。向童老五道:“这样说你们都商量好了办法了。”童老五皱了眉道:“这件事,未免太让老洪出力。”洪麻皮遭:“只要事情办得好,出一点力,那也没有关系。计策是想好了,就怕人家不上我们的圈套。”杨大嫂子一拍胸,然后又伸个大拇指道:“这主意我想了好几天,实在是不错。而且碰到这个下雨的天,又千好万好。这条计要不成功,以后我不叫诸葛亮了。”说着,拉了杨大个子站到一边,对他耳朵边啾咕了一阵。杨大个子笑道:“那很好!我准照办。”说着,走向前拍了洪麻皮的肩膀,笑道:“那未免要你受一点累。”洪麻皮道:“这无所谓,跑几里路算不了什么。但是预备车子,不要误了事才好。”杨大嫂道:“对过小巷子里的李大疤子他的车子,就可以让过来。本来我就计划了把他拉在内的。但是他和我们交情浅些,有了洪伙计来了,光借他的车子,他没有什么不肯的。”杨大个子道:“奠为这件事,她还存了些钱在我们这里。我们照样的出租钱,有什么借不借。他不拉车子在家里睡觉,一样可以挣钱,他还有什么不千吗?只是要麻皮多受累,将来只好叫她们重重地谢你了。”童老五道:“不光是让他出力,我照着大嫂子的话,在半路上接车子。”杨大嫂笑道:“至于你受累不受累,这个我们不管,好歹这笔帐你去和债主子慢慢地算。”说着,向洪麻皮夹了两夹眼睛。童老五叹了口气,又摇了两摇头道:“大嫂子,你不能算诸葛亮,我童老五为人,你还看不透,我先说了许多话也无用,我们向后看吧。”

正说到这里,门外有人接嘴道:“你们摆什么八卦阵?就是你们四个人玩,不要我王狗子了。”说着,他一头伸着,先闯了进来,后面跟的是李牛儿,他笑道:“我们在门外面听了半天了,幸是没有外人来,要不,让别人听去了,也大大不妙吧?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效劳的吗?”杨大嫂道:“这事用不着许多人,人多碍眼。我们这穷人家屋小门户浅,家里说话,大街上听得清清楚楚,不必说这些话了,吃饭去吧。大个子身上有钱,让他会东就是。其实这也不是大个子的钱,更不是我的钱,你们去上小馆子,饱餐战饭,找个地方睡足了,明天一大早我们好全体出战。”说着,在桌子下面拿出一双硬胶皮鞋,掷到大个子面前,笑道:“你去代表作个东。”大个子笑道:“反正你也不会无功受禄,你带了两个孩子也跟去了。”杨大嫂子道:“我哪有工夫同你们去吃饭?趁着这个时候,那张公馆的人在吃晚饭,不大注意人来往,我找个机会去通知一声。”杨大个子道:“那我就把两个孩子带了去吃一顿吧。”于是王狗子李牛儿各和他抱着一个小孩,一同上街去吃小馆子。杨大嫂卷起裤脚管,赤脚穿了一双胶鞋。还是照往常的规矩,托刘家婆看了家,将锁门的钥匙交给她,撑了一把雨伞,直奔钱公馆。她性子急了,怕在公共汽车站上等车子,又怕人力车拉不快。益发是撒开两条腿走去。到了钱公馆所在的那条巷子里,才缓缓地走着。看那大门时,正好是掩了半边,门洞子里一盏电灯亮着,似乎是有人刚刚出去。于是收了伞侧身进门,扭着墙上的电灯机纽,代熄了电灯,然后挨着屋檐,走向他们家后进屋子来。见秀姐屋子里,正亮着电灯,玻璃窗户上,掩上了浅紫的窗帷,略略有些安息香味,由那里传送出来的正是带着几分病的象征。便在堂屋门放下了雨伞,走到房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赵太太”。秀姐在里面屋子里哦了一声。杨大嫂走进屋去,见她和衣斜躺在床头上,将毯子盖了下半截。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上面搁着大半碗粥,一碟子肉松和京冬菜叶子,又是一只小玻璃碟子,里面放了糖果。便轻轻地走近床沿,低声笑问道。“病怎么样了?”秀姐道:“病算是好了。为了等你的消息,我还是这样躺着。”杨大嫂笑道:“恭喜你,有了办法了。”用手扶了窗栏,对着她耳边,轻轻说了一阵。秀姐听了,也是眉飞色舞。因道:“那正好,我明天上午再到医院里去一趟,并请这里的钱太太陪了我一路去。”杨大嫂笑道:“那就好了。洪麻皮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秀姐道:“我倒是知道这么一个人,见过没有见过,可记不起来。”

杨大嫂道:“那管不了,明天准八点钟,让他把车子拖在巷子口上等着。他穿的蓝短夹袄,袖子上绽一块圆的青布补钉。左手背上贴一张膏药。还有一层,他脸上有几个碎麻子,最好认不过。但愿明天下雨就更好,那车子扯上新的绿油布篷子,一打眼你就看出来了。明天早上,你要照时行事,这个机会是不可以失掉的。”秀姐道:“我自己身上的事,我还能含糊吗?”说到这里,一阵脚步响,是那王妈抢着进来了,这里两个秘密谈话的人,都不免心房乱跳,把脸红着,王妈将一个手指点了杨大嫂道:“刘嫂子,我看到门外一把伞,想着不会有第二个人,一定是你来了。”杨大嫂是早已预备好了一套话的,虽然被她猛可地一问,心里有些惊慌,但是过一两分钟她立刻镇定了。因笑道:“赵太太没有和你说过吗?她前天上医院去遇到我,教和她叫一叫吓【注释2】,我昨天就该来,不得空闲,所以今天才来。”王妈道;“你叫过吓了吗?”杨大嫂道:“前日在路上,赵太太交给我她自己用的一条手帕子,我就是捧了这手帕子叫吓回来的。这件事,我们怕赵老爷不愿意,所以瞒着呢。”王妈道:“是啊!叫叫又有什么关系呢?又不花注叫吓——迷信行为,即叫魂”。旧时害病,疑为吓跑魂魄所致,每于天黑时,由二人在户外前后而行,前者拖一扫帚,上披患者衣服,一面向家走,一面呼唤病人的名字;后者即答以“回来了”。——冀求魂魄归窍,病即痊愈。费什么的。这样大雨天,还要你老远跑了来。杨大嫂道:“赵太太为人太好,我们这穷人得了人家些好处,可就不敢忘记。”王妈道:“是啊!你这人快心快肠,你还没有吃晚饭吧?到我们厨房里去吃点东西。”杨大嫂笑道:“那倒不用。我家里丢着两个孩子呢。过一天我再来看赵太太的病吧。”说时,已是抽身向外走,回转头来向秀姐道:“现在有八点了吗?我作事是记准了时候的。”秀姐道:“是的,八点钟,只早不晚,你放心去罢,误不了你的事的。”杨大嫂昕着这话,回头看了一看秀姐,这才点个头走了。秀姐究竟没有作过这一类的非常举动。脸和耳根子都发着烧,心房里更是乱跳得厉害。既感觉到躺在**,不怎么舒服,索性脱了衣服,盖着棉被睡了起来。她的行动,那前面住的钱府上是相当注意的。她晚饭不曾吃一点又躺下了,前面的女主人钱太太,得着几番报告,便到这房里来看她。秀姐心里想着事情,便将被和头盖了,以免看了灯光,又分着心事。那钱太太走到屋子中间,轻轻叫道:“赵太太睡着了吧?”秀姐将被掀着,伸出头来,因道:“钱太太来了,请坐。我这个病好像是转了脾寒了,现时又在发烧,明天早上再辛苦钱太太一趟,陪我到医院里去看看。”那钱太太在电灯光下,看着秀姐的脸色,映了灯光泛红,也不用得抚摩她,就知道她这是体温增高。因道:“那不成问题。我已经叫钱先生转告赵先生,无论如何,明日下午要来一趟。这果然不是办法。”秀姐道:“我能很原谅他的,倒不必他来。他来了,坐不到一点钟,忙了又走,倒让我心里闷得慌。将来日子正长,我倒不计较目前这一点烦闷。一个女人睁开眼给人做二房,若不预备吃亏受气,那根本就不必来。我是自信命该如此,只求太太平平过下去就是了,并不要男人陪着我。我卖身救我的娘,我娘不冻死饿死,我就称了心愿,没什么可埋怨的。”

钱太太听了她这一番话,也心软了半截。除了答应明天上医院之外,又着实安慰了她一阵。秀姐是早已把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好了的,等着大家睡熟,半夜起床,把箱子里的金钱首饰揣在身上。便坐在**,睁眼望了天亮。不到七点钟,便将房门打开,自己穿好了衣服,靠住了桌子,将手掌托了头,歪斜地坐着。王妈在堂屋里扫地,看到秀姐这样姿势,料着是为了上医院去,便进来和她预备着茶水。秀姐便两手伏着桌子,头枕了手臂,鼻子里哼着,王妈站在她面前,低声问道:“赵太太,头有点发晕吗?”秀姐道:“我急得很,我急得要到医院里去,现在几点钟了?”王妈道:“快八点钟了。钱太太还没有起来呢。”秀姐突然站起来,手扶了桌沿道:“那末,我就先向医院里去了。”说着,起身便向门外走了去。她走得突然,是向来没有的举动,前进院落里的钱府上人,就不曾加以拦阻。她开着大门走了出来,遥远地看到小巷子口上停了一辆人力车,天虽不曾下雨,长空里却是阴阴的,那辆车子,预先已撑起了绿色的雨篷。秀姐心中一喜,一面大声叫着车子,一面直向巷子口走去。那车夫把车子拖了进来,秀姐看那车夫穿着蓝布短夹袄,袖子上钉一块圆的青布补钉。那人拖车把的手背上,贴了一张膏药。她心想这就是了,决不会错。那车夫更把车子拖上前一步,仰了脸笑道:“太太要车子,坐上去就是。”他歇下了车子,在秀姐面前。秀姐已发现他脸上有十几颗白麻子,更觉没有疑问。一脚跨过了车把,就钻进车篷里去。车夫扶起车把,转过车身来,拉了就跑。秀姐算是脱离了这囚牢了。

【注释1】老他一宝——行会语言,即“照样搞他一家伙”。

【注释2】叫吓——迷信行为,即“叫魂”。旧时害病,疑为吓跑魂魄所致,每于天黑时,由二人在户外前后而行,前者拖一扫帚,上披患者衣服,一面向家走,一面呼唤病人的名字,后者即答以“回来了”。——冀求魂魄归窍,病即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