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老五道:“脚吊筋,歇歇就好的,那不要紧。你走不动,到了码头上,我找辆车子,推了你回去就是。你好好地躺上一觉吧。”说着,解开小铺盖卷儿,给她在舱板上占了一席之地,让她躺下。她原来在老五未见面的时候,心里就老啾咕着,那小伙子脾气是不好惹的,闹得不好,见面有个下马威,这样大的年纪,还要受他这一套,自己实在是不愿意的。想不到老五对于自己,格外客气,客气得人家都误会了,说他是自己的儿子。这时,心里想着,自己所猜的,固然是不对,而且老五所作的事,倒正与自己意思相反,比从前对待自己,还要好得多。这是什么原故呢?虽然当了满载夜航船上的人,不能说出什么来,可是她心里却懊悔着,连向童老五道着对不住。她又想着,别说是儿子,就是有这样一个女婿,教人死也甘心。她想到这种地方,老脸皮上,倒有点发烧。好在这船舱,只点了一盏小的菜油灯,是铁罐子,匕放了几根灯草,燃着的铁口绑了悬在舱底下,似有如无的那一点黄光。搭船的客人,也只照见满舱的黑影子,她蜷缩在一个舱角落里,当然不会有人看到。她倒是低住头,不断偷看童老五。见他周身肌肉饱满,长圆的脸,竖起两道浓眉毛,罩了一双大眼睛。他挺了腰坐着,两腿并着架起来,托住他环抱在胸前的两只手臂,他的小伙子烈火一般的精神,正和他那肌肉一样的饱满。她又转了一个念头,假使自己的女儿,嫁了这么一个女婿,虽不能过舒服日子,总也不至于饿死。住在乡下也好,住在城里也好,身子是自己的。于今将女儿给人作了二房,让人关着在小公馆里,等于坐牢。拿了人家三千块钱,割了自己一块肉,以为可以在晚年享几年福。于今倒是像作贼一样,要在晚上逃难,这就算是靠女儿,做次长的外老太太吗?她后悔着,有点儿埋怨自己了。夜航船在没有开以前,总是十分嘈杂的,何氏自己躺了沉思着,并没有和老五交谈。船开了,终日辛苦而又冒着危险的人,觉得心里一块石头,安然地落了地。船摇晃着在催眠,人就不能不要睡觉了。到了次日早上,夜航船湾泊一个小镇市上。这个小镇市,到童老五所住的地方,还有十五里。平常由城里下乡,决不这样走,这是故意绕着大半个圈子走回来的了。童老五料着这个地方,决不会让何德厚的鼻子尖嗅到。先同洪麻皮,将两小挑行李,搬上了岸,歇在小客店里。然后自己走下船来,搀着何氏上坡。她看这地方,前后两道堤,簇拥了几百棵杨柳树,小小的一条街,藏在堤下面。人要由河岸上翻过堤来,才可以看到这边的房子,若在河上看来,这里简直不像一所乡镇。她这又想着,何德厚钻钱眼的人,只挑热闹地方跑,不会这里来的。心里随了这清新的景致清新了起来。那突突乱跳的心房,也安定了下来。由童老五搀着,慢慢地向河岸上走,因道:“我向来要强,不肯出老相,这一下了乡,倒摆出老相来,路都走不动了。”童老五笑道:“你生也生得我出,你老客气什么?你不见自从昨夜以来,人家都错把我当了你的儿子。”
何氏摇摇头道:“莫说是生一个养老的儿子不容易,就是养一个作伴的女儿,也要有那分福气。”说着,摇晃了她的头,只管叹气。童老五对于她这番赞叹,很是感到满足。扶着她进了小客店,见街上有新鲜猪肉,买了四两猪肝,一仔挂面,亲自下灶,作了一碗猪肝面给何氏过早,他倒只和洪麻皮干嚼了几根油条。等着她把面吃完了,老五才笑着向她道:“到了这里,你老人家就百事不用烦心了。昨晚在夜航船上没有睡得好,可以在这里面房间里,休息几个钟头。你老请等着,我去推了车子来。你老只管睡,这里有洪伙计代看守着行李,不会有事的。”说了不算,他还手扶了她到小客房里去。何氏在那夜航船上,虽也睡了一觉的,可是心里头过于害怕,没有睡得安贴。这时到了乡下,觉得是何德厚生平所未曾提到过的一个所在,他自然也不会追到这个地方来,床铺现成,便引起了几分睡意,头一着枕就安然地昏沉过去了。及至一觉醒来之后,窗子外的阳光,老远地射着眼睛,已是正午了。便看到童老五敞开了短袄子面前的一排纽扣,露出了胸脯,将粗布手巾只管擦了汗,面孔红红的,站在天井屋檐下。便坐起来问道:“老五,你出这样一身汗,在哪里跑了一趟来吗?”他笑道。“我没有作声呀,你老倒醒了。我赶了一乘车子来了,你出来喝口水,我们就走吧。”
何氏扶着墙壁,慢慢走了出来,因道:“这可是要命,正在用脚的时候,把脚骨蹩痛了。”老五道:“那你就不用烦心。连人带行李,我一车子都推了去;本来可以不必把脚蹩痛的,那是你老心里头着急,自己惹出来的麻烦。现在你老就安心在乡下过太平日子好了,有天大的事,都有我母子两个和你老来顶住。”那洪麻皮泡了一碗粗茶,坐在前面店堂里休息,他正温凉着一碗茶,放在一边,让老五解渴。倒不想他远路推了车子回来,站着还在擦身上的汗,这又向何氏夸嘴,要和她保险了。在杨大个子下乡来说情的时候,他还是还价不卖,硬得不得了,于今到城里去受了一次累回来,情形就变了,比秀姐娘的儿子还要孝顺些。年纪轻的小伙子,性子总是暴躁的,可是说变就变,什么都可以更改,于今又是这样的柔和好说话了。他如此地推想着,见何氏摸索了出来,老五还跟在后面,遥遥作个扶持的样子。笑道:“你出了那么些汗,难道茶都不要喝一口吗?”童老五笑道:“是要喝!十五里路,一口气跑了去,又是一口气跑了来。”说时,他掀起一片衣襟,当了扇子摇。另一只手,便来端茶碗。看到何氏坐在桌子边,就把茶碗放下来,向她笑道:“你老刚起来,先喝两口。”何氏道:“这就用不着再客气了。你来去三十里路,难道连水都不喝?我还要你出力气呢。”童老五回转头来,见洪麻皮有点微笑的样子,也就只得不再谦逊了。坐了来喝过了两碗茶,买了些馒头发糕,大家就着茶吃了。洪麻皮帮着他在店门外,收拾行李,捆扎车子。这独轮车子,虽是又笨又缓,可是倒很受载。一边腾出座位来,给秀姐娘坐,一边捆扎了许多行李。童老五的手扶了车把,车带挂在肩上。偏昂起一边身座,颠了几颠,然后笑道:“行!行!并不重。”于是放下车把,再回到店堂里来,引秀姐娘上车。她坐上车子遭:“老五,你这样出力,我真是不过意。其实你就找一乘车子送我去就是了,我这几个车钱还花得起。”老五道:“我并不是为你老省钱。这也不去说,你老久后自知。”于是何氏也就坦然地在车上坐了。童老五推了车子,洪麻皮挑了一副小担子跟在后面。出了街市,便是一片平原水田。这日子庄稼赶在麦季,各田里麦长得二三尺长,太阳里面摇撼着麦穗子,展眼一望,正是其绿无边。远处村庄,一丛丛的绿树,簇拥丁三五处屋角。人家门口水塘里,常有雪白的鹭鸶,临空飞了起来。树荫子里面,布谷鸟叫着割麦栽禾,东叫西应。何氏道:“在城里住家的人,陡然换了一番新鲜眼界,倒也是有趣。老五,以前我就怕你娘在乡下住不惯,于今看起来,在乡下这样眼界空阔,也没有什么过不惯的了。”童老五道:“她老人家比在城里住时更健旺多了。也并不是吃了什么好的,喝了什么好的。她老人家第一用不着为我烦心,决不会出乱子了。第二呢,在乡下没有断了下锅米的时候,好歹,总可以设法。你老在乡下住着吧,保你会长胖起来。”何氏先笑着,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因道:“若是为了省心,才可以长胖的话,我无论搬到哪里去住,也不会长胖的。你想我这颗心,会安顿得下来吗?”童老五正将车子推着上坡路,气吁吁地没有答话。洪麻皮跟在后面便插嘴道:“姑妈,你怎么会把为什么下乡来的意思都忘记了?你这回来,不就为的是要把你心里的疙瘩解开来吗?你老下乡来,这是第一着棋,将来第二三着棋跟了作下去,你老人家自然就会有省心的那一天了。”
何氏道:“那就全靠你们弟兄帮扶你这可怜的姑妈一把了。”洪麻皮道。“那是自然,我们不出来管这事就算了,既然过问了这事,单单把你老一个人接到乡下来住着,那算个什么名堂呢?”何氏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这样,我将来也有长胖的一日了。我这大年纪,土在头边香,本不想什么花花世界。我那个大丫头,两三岁以后,死了老子,就没有过着一天安心日子,到乡下来她也是住得惯的。”洪麻皮道:“是,我很知道她。”他们这样把话说下去,童老五倒是默然地推了车子。一路经过了两三个村庄,便达到一片小土山脚下,那山脚下,松树和竹子,堆得毛茸茸的,看不出一点路径。平原上一条人行小路,弯曲着向那竹树丛子里钻了去。推了车子,慢慢地向前走着,迎面就是一丛竹子将那条路吞入了林子里去。那车轮子滚着坚硬的黄土路,吱吱呀呀的,在车轴里发出响声。车子不能钻进竹林子去了便放在斜土坡边。童老五道:“姑妈,到了,我搀着你到村子里去吧。”他说着话,掀了一片衣襟起来,低下头去,擦着额角和颈脖子上的汗珠子。何氏看着,真是老大不过意。可是童老五却含了笑容向她笑道:“你老人家走不动吧?还是让我来搀着。”何氏扶了车子缓缓站起,还没有答应,却听到树林子里有人笑出来道:“好啦!在这里捉住了就不要放她了。”这倒让她吃上一惊,难道还有猎狗跟踪到这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