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个子道:“你以为在城里住就要受气吗?”洪麻皮道:“住在城里虽不见得人人受气,但至少像我们这种人是受气无疑。”杨大个子还没有答言,路边瓜棚子里有人从中插话道:“这话十分对。”杨大个子回头看时,正是童老五,抢上前挽了他的手道:“你早看见我了?我特意下乡来找你的,洪伙计说你自己会上他茶馆里来的,我正等着你呢。”童老五一手挽了个篮子,里面盛着瓜豆。一只手挽了杨大个子的手,因笑道:“我也正念着你。来得好,在乡下玩几天再进城去吧。”杨大个子道:“哪里有工夫玩?”童老五道:“没有工夫玩,你怎么又下乡来了?”杨大个子微笑道:“抽空来的,有点儿小事和你商量。”童老五道:“特来和我商量事情的?什么事?我倒愿意听听。”洪麻皮道:“无非是生意经。回头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打四两酒慢慢地谈着。”杨大个子见洪麻皮立刻把话扯开,也就料到童老五现在是一个什么脾气。一路回到茶馆子里。太阳下了山,茶客都散了。那个跑堂的正在水边一匕洗剥一只宰了的鸡。麻皮也自己动手,在水边石块上洗割这四条鱼,一面和童杨两人闲谈。鸡鱼洗刷干净了,就交给那跑堂的去烧煮。门口有个小孩儿经过,童老五让他跑一趟路,又在家里取了一块糟肉来。这是月初头,早有半钩银梳似的月亮,挂在柳梢头上。洪麻皮也不曾点灯,将煮的菜,大盘子搬上靠外的一副座位,三人分三方坐了,大壶盛了酒,放在桌子角上,洪麻皮便拱了手道:“半年来没有的事了,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童老五先走过去了,提起桌角上的大壶,就向三只大茶杯子里筛着。杨大个子笑道:“怎么着?这茶杯子的斟着喝吗?”洪麻皮笑道:“乡下入睡得早,喝醉了你躺下去就是了。”杨大个子道:“我倒望你二位不要喝醉,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两个商量呢。”说着话,三个人带了笑,喝过两遍后,杨大个子先谈些生意买卖,后来说到朋友们的景况。童老五倒也感到兴趣,逐一地问着。后来他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叹着气道:“其实不必多问,也可以猜想得出来。我们这一类的人,除了在床底下掘到了金窖,无缘无故,也不会发财的。”杨大个子道:“也有例外发财的,除非是何德厚这种昧了良心的人。”童老五听到了这个名字,却向地面吐了一下口沫,因道:“你提起这种人作什么?”杨大个子道:“这话不是那样说。譬如说部鼓儿词,里面有忠臣,就也有奸臣,有恶霸,也就有侠客。没有坏的,就显不出这好的来。谈谈何德厚这个不是东西的人,也可以显出我们这班挑桶卖菜的人里面,也有不少的君子。”童老五笑道:“你说的君子,难道还会是你我不成?”杨大个子道:“那有什么不会呢?假使你童老五练就一身本事,口里能吐出一道白光出来。那照样的你也会作一个专打抱不平的侠客。”童老五端起酒来喝着,鼻子里哼了一声。洪麻皮笑道:“听鼓儿词听得发了迷的时候,我们不就自负是一个侠客吗?”
杨大个子道:“不是那样说。论到讲义气,我们帮人家的忙,是尽力而为。说到钱财上去,那决不含糊,就以我们三个人而论,当了衣服帮人的时候,那也常有。真遇到那样急事,非我们性命相拼不可,我们也不怕死。说来说去,这都和剑客,侠客,差不多。”童老五哈哈大笑道:“所差的就是口里吐不出那一道白光。”说着端起杯子来大喝了一口。杨大个子道:“这不玩笑,譬如我姓杨的有了急事,你能够见事不救吗?”童老五道:“我真想不到你会在公安局被拘留。若是知道这消息,我一定进城去看你一趟。”杨大个子道:“却又来,怎说我们就不愿提个好人坏人呢?若是有机会的话,何德厚是不要猜想,他还要作些恶事的。这种人不一定只害他家里。他若是能抓钱,能利用到朋友邻居头上来的时候,他对着朋友邻居,也不会客气。”童老五道:“你这话虽是有理。但是眼不见为净,既看不到,也就不去管这趟闲事了。”杨大个子笑道:“若是像你这样说法,我刚才说我们能作侠客的那一番话就算白说了,世界上的侠客,只有去找事作的,哪里有眼不见为净的呢?”洪麻皮笑道。“你这样一说,倒好像我们就是三位侠客了。”杨大个子倒没有将话接了向下说,只是端了酒杯子,慢慢地喝着。童老五放下酒杯,手上拿了个鸡腿子骨头,举起来啃着。洪昧皮道:“杨大哥喜欢吃米粉肉。明天我到镇上去买两斤肉回来。中午蒸米粉肉你吃。”杨大个子道:“家里我也久丢不开,我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回去。”童老五道:“你难道来去五六十里路,就为了谈一阵子侠客吗?总也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杨大个子道:“你已经说了,眼不见为净,我还和你商量些什么?”童老五道:“虽然我说眼不见为净,但我也不拦着你说话。”杨大个子端了酒杯,缓缓地呷了一口,因道:“你若愿意我说呢,我也有个条件,就是你一定要把话听下去。”童老五笑道:“这当然!容易办!反正你也不能当了我的面,指明着我来骂。”杨大个子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好!我慢慢地把这事和你来谈了。假如你听不入耳的话,你也得听下去,不能拦着我。还是你那话,反正我也不能当了面骂你。”童老五笑道:“你远路迢迢的跑了来,就是你指明了骂我,我也忍受了。”杨大个子将酒杯子里酒慢慢地喝着,一直将酒喝干。于是将酒杯子放在桌上,按了一按,表示他意思沉着的样子。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还是要由何德厚这酒鬼身上说起。”
童老五笑道:“不管你由哪个人身上说起,我总听下去就是了。”洪麻皮听说,在桌子脚底下踢了两踢杨大个子的腿。杨大个子看他时,他笑道:“我无所谓,你只管说,你说什么人的故事,我也爱听。我保证老五不能拦住你不说。”杨大个子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把秀姐现在困难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着。童老五果然不拦住他,只是低了头喝酒吃菜,并不说话。杨大个子连叙述故事和自己的来意,约说了一个钟头。最后,他道:“我并非多事,我受了人家一点好处,我不能不谢谢人家。我想,虽然各人的交情,各有不同。但是我们为人,只当记人家的好处,不当记人家的坏处。”童老五道:“大个子你虽是比我年纪大两岁,你栽的跟头,也不会比我多。于今作人,谈什么仁义道德?只讲自己怎样能占便宜,怎样就好。就是不占便宜,也犯不上无缘无故,和人家去扛石磨。你想那姓赵的能在城里逞威风,有什么不能在乡下逞威风?我算换了个人跑到乡下来,就是要躲开是非,若把这事由城里又闹到乡下来,我可没有法子带了我的老娘向别处逃难。”杨大个子道:“我们把秀姐娘弄到乡下,也不鸣锣惊众,人家怎么会知道?再说把她接到乡下来,自然也耍弄一个妥当些的地方,决不让人知道。那姓赵的没有耳报神,他怎么会知道秀姐娘在乡下哪里?”童老五冷笑一声道:“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在乡下呢?你不记得在我家里吃顿晚饭,都让他们那些狗腿子嗅到了,追到我家来。你想我们这老老实实的作小生意人,逼得过那些妖魔鬼怪吗?”杨大个子偏过头去,向了洪麻皮望着,因问道:“洪伙计,你说这乡下空阔地方,随便住一个人,是不是大海藏针一样?”童老五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重重地将杯子放了下来,哼了一声道;“就是到这里来万无一失,我也不愿她到这里来。有道是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们在姓何的面前,丢过这样一个大脸,知者说是我们为了义气,不知者说是我们为了吃醋。她陈秀姐是个天仙,我们癞蛤蟆吃不了这天鹅肉。根本不用转她什么念头。若说是打抱不平,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秀姐有今日,也是她自作自受。要说她是为了老娘牺牲,那算了大大一个孝女,孝顺就孝顺到底吧?反正关在屋子里作姨太太,总比坐牢强些,就算坐牢,她原来也心甘情愿。”杨大个子道:“老五,年轻轻的,说这样狠心的话。”童老五道:“为了你老哥老远的跑了来,我只说到这个样子为止。依了我的性格……”他将这句话不说完,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杨大个子在月光下看了童老五一眼,笑道:“你不用起急,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办与不办,更在你。就算我这是一番废话,我们的交情还在,难道还疑心我作老大哥的有什么歹意不成?”童老五默然,没有作声。洪麻皮道:“老五就是这小孩子脾气,杨大哥有什么不知道的。论到秀姐母女……”杨大个子摇了手道:“不要提不要提,我们弟兄,难得见上一面,老谈些不痛快的事作什么?这鱼汤很好,酒不喝了,和我来一大碗饭,我也好讨鱼汤喝。”洪麻皮果然盛了一大碗饭,两手送到他面前,他端起饭碗,将汤倒在饭里,然后扶起筷子唏哩呼噜扒着饭吃个不歇,吃完了那碗饭,用手一摸嘴巴,站起来笑道:“酒醉饭饱,痛快之至。”
说着,倒了一碗茶,走到月地里去漱口。他顺了茶棚子面前那条人行小路,越走越远。童老五在茶棚子里,向外张望着,在月亮地里,已是看不到杨大个子的影子。洪麻皮低声道:“老五,你的话,不该那样说。杨大个子来者不差,你纵然不高兴他那番说法,从从容容地把话对他说,也没有关系。人家这样远来找你,你给人家一个下不来。”童老五听了这话,也就低头不语。饭后,大家坐着喝茶,杨大个子只说了些不相干的话,先谈了一阵老戏《狸猫换太子》,后来又谈一阵电影《火烧红莲寺》。那新月渐渐落到对面堤上柳树梢上了,童老五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我要回去了,明日到我家去吃早饭。”杨大个子道:“空了两手,我不好意思见老娘。”童老五道:“自己弟兄,说这些作什么?明日见吧。”童老五也觉有点对杨大个子不住,说了这话,自走回去。可是他回到家里自想了一晚,不免另有了一肚子话,次日起个早,便到洪麻皮茶棚子里来。在半路上却遇着了他。他道:“杨大个子天一亮就起来了。茶也不喝,提了包袱就走。无论如何,留他不住。你自己去追他一程吧。他顺着大路走的。”童老五二话不问,拔步就向前追着,一追追了两三里路,看见杨大个子的影子,便招手叫着,奔到他面前,问道:“怎么样?你倒真生了我的气?”杨大个子答复一句话,就教童老五急得几乎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