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妈忽然认得了一个乡亲,心里十分高兴,果然拿着东西进去,匆匆地又也来了。她笑问遭:“刘大嫂子什么事托我?”杨大嫂道:“听说钱二癞痢也到这城里来了。他少不得会来看你们自己家里人吧?”王妈道:“我没听说他来呀。他来了一定会到我这里来的。”杨大嫂道:“那好极了。明天我再来探听你的消息。这里两户人家姓什么?你在哪家做活?我也好来找你。”王妈道:“一家姓钱,一家姓赵。你来找钱家的王妈,那就不错。”杨大嫂听到说有一家姓赵,心中大喜,觉得皇天不负苦心人,居然把这事找得有点相像了。因笑道:“百家姓上头一姓的人,也住在这里,百家姓上第二姓的人,也住在这里。”王妈笑道:“那怎样攀得上人家,人家是做次长的。”杨大嫂几乎噗嗤一声,要由嗓子眼里笑了出来。因遭:“好了,明天见吧,我不要在这里耽误你的工夫。”说着自去了。到了次日中午,杨大嫂就毫不犹豫地走到这里来,径直地就敲大门,里面有人出来开门相问,她便说是找钱家的王妈,当然毫无问题地,就放了她进去。那王妈出来看到她,便引了她到后进厨房里去谈话。自然,杨大嫂因话答话和她鬼混了一阵,却不住向外面去找一个探望秀姐的机会。这房子有点儿南房北做,天井都很宽大,像北方的院子。厨房在后进房屋的外面,另有一个天井进出,那也正像北方的跨院。杨大嫂在这厨房里和那王妈说话,隔了窗户,伸头向外张望,却可遥遥望见那后进院子。终于是她把机会等着了,但见秀姐穿了一件花绸长衣,略略地烫了发梢,一簇头发虽然是比家里的时候,摩登得多了,可是比起那市面上真讲究摩登的妇女,却又相差得远。第一个印象,就觉得她还不是自己预料的那种风流姨太太。可想赵次长宠她,还比不上普通那种宠法。再看她反背了两手在身后,对天井里摆的几盆花看着,只管绕了转圈子,花也不会那样好看,让她如此注意。便不顾那王妈了,自己提了篮子,就向天井里走来。可是秀姐还是那般转了圈子走,并不因为有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一下。杨大嫂站在屋檐下,向她出了一会神,便低声道:“太太,有什么粗针活,让我做一做吗?”秀姐抬头看着,不觉吓得身子一抖颤,退后了两步。这杨大嫂虽不是近邻,在丹凤街的人,谁不知道她?过去虽不天天见面,可是三四天总有一次见着。这样的熟人,这样的见面,便有点玄虚。那杨大嫂似乎明白她的意思,连向她丢两个眼色,又将嘴向厨房里一努。秀姐定了一定神点点头道:“你怎么走到这后进屋里来做生意?”杨大嫂笑道:“我们是规矩人,不要紧的。昨日和这里王妈,新认了亲戚,才得进来的。”秀姐道:“原来如此。那倒很好,我有两三只衣箱套子,正要人做,你会做吗?”杨大嫂道;“这有什么不会?只要你把样子拿给我看,我就会做。”王妈听到她说话,由厨房里赶了出来,向秀姐笑道:“赵太太,你有针活,只管交给她做吧。她是我们熟人,我们老早就认得,针线做得很好。”秀姐微笑道:“既是有你和她作保,我就请她和我作点事。”说着,向杨大嫂抬了两抬手道:“你可以跟我来看看,我的箱子在这后面屋子里。”说着,她立刻在前面走。杨大嫂为此事而来,当然明白她的用意,立刻跟着她后面走了去。到了她的卧室里,她还未曾停止,继续地向屋子后面走。走到了后面屋子里,秀姐才停住脚,望了杨大嫂,怔怔地呆立了四五分钟。最后,她轻轻叫了一声杨大嫂,眼圈儿红着,立刻流下泪来。
杨大嫂低声道:“你的事,我已知道了许多,访了两天,才访到这个地方。我就是为你的事来的,有话你只管和我说。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让你安心,你娘很好。”秀姐道:“谢谢你,我也知道你是为我来的。但是我现在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死了才能了事。可是我要死了,我那六亲无靠的娘,更不得了。你是最仗义的人,我是知道的。你现在可有什么法子救我一把么?”说到这个么字,她哽咽住了,向杨大嫂鞠了一个躬。杨大嫂早是放下了篮子,两手搀住她道:“你有什么苦处?你只管说。”秀姐道:“自从那个姓赵的把我娶了来,新鲜过几天,他就慢慢地淡下来了。既说我知识太浅,又说我不懂交际,还说我不会化妆,多了!反正有许多条件,不配作他的姨太太。不过他也有一点相信我的地方,他说,想不到我那样穷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嫁给他的时候,倒是真正的黄花闺女,在旧道德上,我这人还可取。我这个黄花闺女,既是在他手里葬送了,他也就不忍中途把我抛弃。所以把我放在这城南角落里,不许我出去。那倒不专是怕把我跑了。他那原配的女人,厉害得很,已经找到了我一张相片。她若是在路上遇到了我,恐怕就要让我下不来。姓赵的本人,也落得作贼的一样,三四天工夫,才溜着来看我一趟。这没有关系,他不来看我,我一个人过得心里舒服些。无如这里的房东,是他的死党,连前进院子,都不许我出去。他又不是硬禁止我走,只要向前面去一趟,他们就把许多话来吓我,说是这城南一带,姓赵的原配,都埋伏下了人。又是打手,又是什么队,又是警察,说得活灵活现,我原不信,可又不敢不信。只好坐牢似的,终日闷坐在这屋子里。照目前而论,有吃有喝,也有钱花,我倒也无所谓,只是想到了将来怎么样,那就太可怕了。我还是初嫁他,在新婚的日子,他就这样把我关在牢里,这向后过去,日子不更是一天比一天黑暗吗?”杨大嫂道:“你的意思愿意怎么样?只管说,我既然来看你来了,自然尽力而为。”秀姐看到身后有张方凳子,退后两步,在方凳子上坐了。两手操着,放在怀里,看了杨大嫂。杨大嫂道:“有话只管说,用不着什么顾忌。”秀姐道:“我倒不是什么顾虑。我根本没有想到有人来救我。我也从来没有这个打算。这时候你要问我有什么主意,我一时怎样说得出来?”杨大嫂道:“好在这不是忙在一时的事。有那个王妈和我认亲戚,我随时可来。只要你故意找些针活来我作就是了。”秀姐道:“你是真和她有亲吗?”杨大嫂笑道:“我若真和她有亲,何至于今日才晓得你住在这里?那就早来看你了。”秀姐道:“既是这样,那倒要你真和我做点针活。你家里的事,放得下来吗?”杨大嫂道:“我既然要和你办事情,家里的事就无所谓。两个孩子托了隔壁刘家婆照管,杨大个子他自己会料理自己,这都用不着烦心。”秀姐听说,果然找出一匹布来,交与杨大嫂裁剪,就在这后面屋子里开始作箱套子。那赵次长要困住秀姐,也是用的坚壁清野之法,连伙食都附搭在朋友房东钱家。更也不曾用人伺候她,便请钱家的男女佣人顺带照顾着。这样,他觉得秀姐一言一动,都瞒不了他朋友钱家。而且那些男女佣人,个个都给有赏钱,也不能不受赏图报。赵次长虽是不能常来看护这位新夫人,就也断定了不会有什么变化。杨大嫂来作衣箱套子,是王妈引来的,那是决没有什么疑心的。杨大嫂在这后面屋子和秀姐谈了许久,却也没有谈出什么头绪。也是秀姐心虚,总怕会露出什么马脚,谈一会子,自己也就离了开去。有时那王妈也到屋子里来看看,让两人不得不疏远一点子。到了四点钟以后,又怕姓赵的会来,杨大嫂只好避开,约了次日再来。第二日去的时候,杨大嫂也另换了一种手法。带了几尺布去,送给那王妈,笑道:“这是我在外面和人家做针活得来的。常来打搅你,我心里很是不过意,这个送给你作件小褂子穿吧。”王妈笑得合不拢嘴来,因道:“你也辛辛苦苦得来的一点东西,我怎好用你的?不过不用你的,你也未必肯依,只好谢谢你了。”杨大嫂只要她收下了,就等于签订了一张友好协定,心里十分痛快,走到秀姐屋子里去,高声道:“太太,我今天一定要把你那个箱套作起来。要不,你还有许多针活,以后不要我作了。”
秀姐也高声笑道:“你这人很老实,东西我也不等着要,你慢慢地作就是了。”她们这样一说一答,都对面望着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秀姐带了她到后面屋子来,第一下,就塞了一卷钞票到她手上。杨大嫂道:“你这作什么?我不是为钱来的。”秀姐道:“我也晓得你不是为了钱来的,但我要你和我作事,没有钱怎么行得通?”杨大嫂道:“你先说,要我和你办什么事?”秀姐道:“我昨晚上足足想了一夜,这姓赵的对我不仁,我也就对他不义。我就是当他的玩物,我也要有个三分自由。把我塞在这文明监牢里,好像我还是有点巴结不上,说我知识太浅。”杨大嫂抢着道:“笑话!不是为了知识太浅,就这样便便宜宜地嫁给他作姨太太吗?”秀姐道:“这话都不去说了。他既看不起我,就算我忍耐着,我也不会有个出头的日子。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杨大嫂坐在椅子上,不觉两手同时拍着腿,站了起来道;“对了。”秀姐摇摇手道:“低声低声。”杨大嫂对外面望望低声道:“我一见你就有这个意思,只是不便说。”秀姐淡笑道:“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事呢,可以随便说。那姓赵的说他是官僚,他又是个流氓。要是跑得不好,还落在他手掌心里,那就是自己作死。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若糊里糊涂走了,那不是先和我娘找麻烦吗?当真的,他把我放在这地方,就会把我关住了吗?我就是怕我走开了,连累着我的老娘,现在我要请你替我办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把我娘送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住着。然后我这条身子无挂无碍就可以远走高飞了。”杨大嫂手上,捏着她给的那一卷钞票,望了她倒没有话说。秀姐道:“你那是什么意思,以为这件事不好办?”杨大嫂道:“不是那意思,你看我们也是离不开城市的人,把你老娘送到哪里去安顿?”秀姐指着她手上那一卷钞票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交这一笔钱给你的原故了。你们离不开这座枉死城,难道也没有个亲戚朋友在别的地方?”杨大嫂昂着头想了一些时,因点点头道:“有是有两个人,可以找他一下。不过……”说着摇了两摇头道:“就怕你不肯找。”秀姐道:“有人救我老娘出去,那就是救苦救难观世音了,我有个不愿的吗?”但杨大嫂把这个人的名字,送到口里,依然忍了下去。只是摇摇头带了微笑。这事透着很尴尬,倒让秀姐莫名其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