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过在河里捕鱼的鱼鹰没有?它平常受着主人的训练,栖息在渔船舷上,颈脖子上可紧紧的套着一个篾圈圈,什么东西也不让它吞吃了下去,甚至一只小米虾子,也是吞不下去的。可是它主人在船艄上一声吆喝,在两边畏缩着的它们,就噗通通,一齐由船舷的木杆上跳下水去。或衔着两三寸长的小鱼上船来,或衔着六七寸长的中等鱼上来,或者一只鱼鹰所衔不动的,却由两三只鱼鹰共同衔着,抬到船边上,由它的主人捞了上去。因为它们颈脖子上有那么一个圈圈,习惯成自然,它们是只替主人翁捕鱼,而不曾想到把这捕到的鱼,自由享受。必待捕得大鱼,让主人看着高兴了,才把它颈脖子上的篾圈圈取消,给它一条寸来长的小鱼解解馋。自然,这小鱼也是它们在河里捕来之物,并不曾破费了主人什么。然而这在鱼鹰已是高兴得不得了。昂着头,伸长了脖子,很得意的样子,把那小鱼吞下去。而吞下去之后,其间不会相去一分钟,主人又把篾圈圈在它颈脖子上套下了。那位收房租的陶先生,他的环境与生活,便和这鱼鹰相去不远。杨大个子夫妻,便是那长不满二三寸的小鱼,这小鱼与鱼鹰无仇,鱼鹰捕了去,也讨不着主人翁的欢喜,那又何苦做这忍心害理残杀行为呢?杨大嫂积忿之下,反唇说了一声奴才,天理良心,那也是极低限度的一种反抗了。陶先生一气走了之后,杨大个子便瞪了眼向她道:“你那嘴可称得越是一位英雄好汉。”杨大嫂子伸了个大拇指,向他淡笑道:“嘴是好汉,我为人难道不算好汉?你以为恭维那姓陶的一阵,房东就可以不收房租吗?兵来将挡,怕他什么?他天大的本领,也不过要我们搬家。这不会像你们和童老五办的事一样,还要预备吃官司。”
杨大个子道:“搬家这件事我们就受不了。现在房租一天贵似一天,搬到别处去住,决不会比这里再便宜些。搬一趟家丢了许多零零碎碎不算,挑来挑去,我也要耽误了两天生意。”杨大嫂道:“就明知道搬家要吃亏,我也不肯在奴才面前低下这份头去。”杨大个子道:“你信不信?不是明日上午,便是明日下午,那姓陶的一定要带了警察来。”杨大嫂道:“你放心,明日你还是去作你的生意,有天大的事,我在家里扛着。”杨大个子笑道:“你不说这话,倒还罢了,你说了这话,我更不放心。他们一来了,你就要和他们顶撞,好来是一场祸事,不好来更是一场祸事。”杨大嫂子道:“依着你要怎样才可以安心无事呢?”杨大个子道:“我们穷人总是穷人,凭自一身衣服,走在街上,也得向人家低头。于今实实在在欠着人家钱了,那还有什么话说,只有再向人家低头就是。”杨大嫂笑道:“你不用发急,明天你出去了,我也出去,躲他个将军不见面。”杨大个子摇摇头道:“若是房租躲得了,作房客的人都躲躲了事,还有什么为难的?”杨大嫂皱起两眉,大声喝道;“哪里像你这样无用的人说话?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们那只有作阔人的奴才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交给我办就是了。”杨大个子见她板了个脸子,这话也不好跟替向下说。到了次日,杨大个子也就把这事忘了,照着往日行为,不等天亮就去贩菜。果然,这天也就平安无事。一直过了几天,他夫妻把这事都忘了。杨大嫂子自也不放在心上。有一天,大半早晨的时候,那个姓陶的突然带两名警察来了。他先不忙着走进屋来,沿着墙在屋外面巡察了一周。杨大嫂子在屋里听到外面的皮鞋声,心里有事,也就早迎了出来。看到姓陶的后面,跟随了两名警察,心里便十分明白。她且不作声,斜靠了房门框,向外面淡笑了一笑,心想我看你怎么样?那姓陶的那双眼睛,黑眼珠微向外露,正表示着他为人厉害。刚踏到门前就看到那扇门板,斜了向里。仔细一看,下面脱了榫,门斗子也裂着缝,寸来宽。便冷笑一声道;“好哇!房东还没有向房客讨房钱,房客已经在拆房子了。我若是再迟两天来,老实不客气,这房子恐怕会没有了踪影。”杨大嫂子这才迎上前两步微笑遭:“陶先生,你不要把这样的大帽子压我们。这扇门是前两天我们老板碰坏的。也是这两天我们穷忙得很,没有腾出两只手来修理。其实……”姓陶的喝住遭:“你把房子拆了,你还说嘴。其实怎么样?其实是房门把人碰伤了,你还打算和我们要医药费昵。杨大个子哪里去了?”杨大嫂淡笑道:“陶先生,你厉害些什么?我们没有犯枪毙的罪吧?你以为带了警察来了,我们就不敢说话!”姓陶的且不理她,回转头来向站在身后韵两名警察道:“你看看她的口齿多厉害!”一个警察走向前一步,对杨大嫂周身上下看了一看,因问道:“你丈夫到哪里去了?”杨大嫂遭:“我决不推诿,他是个贩菜上街卖的人,一大早不等天亮,就上菜市去了。总要等着一两点钟才能回来,生意好的话,少不得在茶馆里泡碗茶坐坐,那回来就更晚。作小生意的人,多半这样,这决不是我的假话。”警察道:“假话不假话,我倒不管。现在有两件事,答应一声。你丈夫不在家,你总也可以作主。第一是这房钱你欠下来两月了,什么时候给?第二是你把人家墙墙壁壁弄成这一分样子,你打算怎样赔人家?”
杨大嫂道:“房钱呢,那天我老板就对这位陶先生说了,就在这几天之内,送上一个月。他不晓得我们穷人的难处,今日又来催,我们有什么法子?要说这房子让我们弄坏了,我倒不敢赖。不过这土墙薄板壁的房子,前前后后我们住了三年,哪里能保险没有一点损坏?先生,你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地方有什么好房子?房东哪里又肯将好房子租给我挑桶卖菜的人住?实在原来也就不怎样高明。这个时候要我们替房东整房子,就是整旧如新,整出一幢新房子来,我们那住在高大洋楼上的房东,也未必看得上眼。我自己也知道,是那天没有招待得陶先生好,言语得罪了他,所以今天要来找我们错处。那有什么话说,我们还扛得房东过去吗?不过我们要拼了坐牢,那就不肯拿出房租来了。而且我们这样手糊口吃的人,你把我关到牢里去,家里不积蓄个一百八十,更没有钱出房租了。”她这一大串话,弄得两个巡警无话可说。不过他们来了,杨大嫂一点不示弱,那纵然理由充足,也是其情可恼。这姓陶的便冷笑一声道:“凭你这样说,我们来收房租,倒满盘不是。我告诉你,我就知道你的头难剃,特意请了两位警察来帮忙。我想你丈夫是个男人,他倒也说不出话来,住了人家房子不给钱。那些赖债的诡计,都是你弄的。我就找你算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