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个子道:“这也不是你好事,是大家朋友,拥你出来唱这一台戏。我们既然把你拥出来了,就不能让你一个人为难。”说着,洪麻皮过来筛茶。因道:“老五邀的是九子会,还是十二股会?”杨大个子道:“钱自然是越多越好,凑不上十二个人,那就是九子会了。”洪麻皮道:“钱我是预备好了,不过我要多说两句话。我觉得这个会,再等一天也好,一天的工夫也耽误不了多少事。”童老五左手按了桌子,右手掀了芬碗盖,推着茶碗面上漂浮的茶叶。眼望茶碗上冒的热气道:“老洪的钱也没有筹出来?”洪麻皮道:“我在柜上活动,三五块钱倒也现成。”童老五只管将茶碗盖子推动碗面上的茶叶,忽然哦了一声,问道:“那面馆里的李二来过了吗?”洪麻皮道:“他来得很早,等你们回来,有些来不及,只好先走了。”杨大个子望了他道:“托他打听的事,他怎样回说的?”洪麻皮放下手上提的壶,将手搔着头发,向他们望了微笑。杨大个子道:“你笑些什么?李二一点消息都没有探听得到吗?”洪麻皮道:“他去过的,在晚上你们可以会面,那时候问他就是了。”童老五道:“他一个字没有告诉你吗?不能够吧?我和他约好了,让他和你接头的,难道他就孤孤单单闷坐在这里几个钟头吗?”洪麻皮道:“他去过的。他对我说了两句话,我也摸不着头脑,他说晚上会面再提。你也不必问我,免得我说的牛头不对马嘴。”说完了这话,他提起地上的开水壶,就匆匆地走开了。童老五望了杨大个子道:“这大概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你看我们这个会,还是……”说着,摇摇头道:“这还差着人呢,大概是这个会今天邀不成了。”杨大个子道:“你忙什么?你当会首的人,还不是刚刚到吗?老贤弟,向人谈到钱,这不是平常的事,你以为这是请人吃馆子,人家都来白领你一分人情,这可是要你领人家人情的事。”童老五听说,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着急。便在身上取出纸烟来,低着头点了纸烟抽。约莫有半小时,茶铺门口,歇了三副挑菜的空箩担,同业赵得发、张三、吴小胖子先后进来,在隔壁茶桌上坐下,都是来和童老五凑会款的。杨大个子点点人数,因道:“若是王狗子和李二都来,连会首共是十个人,九子会的人就够了。狗子这东西真是颠头颠脑。”老五站起来,看看对面米铺子里墙上挂的钟,已经到了三点半,因道:“我知道狗子的地方,我去找找他看。顺路我告诉李二一声。”洪麻皮听了,老远地赶了过来,叫他不要去。可是他走得很快,已在街上了。童老五转过两三条小巷,到了冷巷子口上,一座小三义祠前。这里隔壁是个马车行,把草料塞满在这个小神殿上。靠墙有一堆稻草,叠得平平的,上面鼾声大作,正有一个人架了腿放头大睡。童老五叫道:“王狗子,你在这里作发财的梦吧?有了多少钱了?”王狗子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这就问道:“有了钱了?是多少?”他跳下了草堆,才看清楚了是童老五,手揉了眼睛笑道:“你怎么会找到这种地方来了?”童老五眼睛横起来道:“大家都在茶铺里商量办法,你倒舒服,躲在这里睡觉。这是你一个老巢,我一猜就猜着了。”王狗子笑道:“我因为没有了法子,打算躺在草堆上想想法子。不想一躺下去,人就迷糊起来。”童老五道:“想到了法子没有呢?”王狗子搔搔头道:“没有睡以前,我倒想得了一个法子,我就是不能先告诉你。”童老五一道:“你这叫扯淡的话。人家上会的人都拿了钱在茶铺里等着你,你一个人还要慢慢想法子。”王狗子头一伸,鼻子里呼出一阵气,笑道:“我扯淡?你才是扯淡呢!人家女孩子都亲自到媒人家里去商量大事,不要金子,就要宝石。你把这些卖苦力的兄弟找了来,拼了命凑了五六十块钱,这拿给人家去打副牙签子剔牙齿都不够。你就能买回她的心来吗?依着我的话,你收起了你这一份痴心是正经,不要让人家笑话。”

童老五听他的话倒是呆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因望着他一道:“你是信口胡诌,还是得着了什么消息?”王狗子道:“我信口胡诌?你去问问李二。”童老五听着这话,又对他望了五七分钟。王狗子笑道:“洪麻皮可叫我不要对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不能眼望着你上人家这样的大当。你就是不逼我,今天晚上我也打算告诉你。”童老五听了这话,转身就要走。王狗子一把将他的手臂抓住道;“这个时候,你回到茶铺里去一喊,冷了大家朋友的心。知道的以为我嘴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拿不出来这一份会钱,就来从中捣乱。”童老五站着出了一会神,两手互相抱了拳头来搓着,望了他道:“依你说怎么样?”王狗子道:“怎么问依我说怎么样,我是著名的横球。我还能够和你出个什么主意吗?”童老五道:“你凑不出钱来也好,这个会改到明天再邀。你就不必到茶铺子里去了,我好有话推诿。”王狗子笑道:“我也并不是一点法子想不到。我觉着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太没有意思,我也就不上劲去找钱了。”童老五道:“你修行了几世?就是修得了这张嘴;无论如何,你都有嘴说得响。你不会在说嘴外,再找些事情出出风头吗?”说着他一晃手膀子就走了。王狗子跟着走到庙门口,望了他的后影道:“咦!他倒是有一段说法。我王狗子无用是无用,可是真要做事,我也是一样可以卖命的。”说着这话时慢慢走出了这条小巷子。转了一个弯,这里是片广场,抬头看去,便是鸡鸣寺那座小山峰,这就连想到和秀姐作媒的那个许家,就在这附近。李二能到这人家去看看,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去?他并没有很多的计划,这样想着,就向许家门口走来,远远看到许樵隐住的那座雅庐,半掩的敞了大门。在大门外阶沿石上,歇着一副鲜鱼担子。鱼贩子叉了手向门里望着。这时出来一个中年人,穿了一件大袖深蓝色旧湖绉夹袍,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嘴唇上面,微微地有些短胡子,倒像是个官僚。王狗子老远的看着,心想这个人家我是认得的,姓许一点不会错。不过这个小胡子是不是那个作媒的许先生?还难说。那胡子正和鱼贩子在讲价钱,倒没有理会有人打量他。他弯下腰去,蹲在阶沿石上,向鱼篮里张望了道:“这条鲢鱼拿来煮豆腐吃,那是非常的好。但不知新不新鲜?”他说时,拔出烟袋纸煤筒里的烟签子,拨开了鱼腮看看。鱼贩子囔道:“先生,你不要拿烟签子乱戳,我还要卖给别人呢。”那小胡子捧着水烟袋站起来道:“你叫什么?我有钱买东西,当然要看个好坏。你接连在我家卖了三四天鱼了。每天都要销你五六角钱的鱼,这样的好主顾,你不愿拉住吗?过两天我们这里,还要大办酒席,和你要作好几十块钱的生意呢。”正说时,那人后面出来一个中年妇人,立刻接了嘴道:“你不要这样瞎说,人家不知道,倒以为我们家里真有什么喜事。”那小胡子道:“赵次长说了,要在我们家里请一回客。”王狗子老远的看了去,已知道这家伙就是许樵隐。缓缓的踱着步子由他家门口踱了过去。远处有几棵路树,簇拥了一堆半黄的树叶子,斜对了这大门。他就走到那里,背靠了树干,两手环抱在怀里,对这里出神。他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却见何德厚一溜歪斜地由那门里走出来,正向着这里走。王狗子要闪开时,他已先看见了,老远的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叫道:“狗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你和童老五那家伙是好朋友,你遇到了他,你不要告诉他看见了我。”王狗子等他到了前面,见他两脸腮通红,眼睛成了硃砂染的,老远的便有一股酒气送了过来。就忍不住笑道:“我睡了一觉,酒也不过是刚刚才醒,又遇到你这个醉虫。不要信口胡说了,回家睡觉去吧。”何德厚站住了脚,身子像风摆柳一样,歪了几歪,抓了王狗子一只手道:“喝醉了?没有那回事。不信,我们再到街上去喝两盅。今晚上八点钟我还要来。这里许先生带我一路到赵次长那里去。是的,要去睡一觉,这个样子去和人家见面,就是我说不醉,人家也不相信。”

王狗子道:“你的洒真喝得可以了。到了那个时候,你来得了吗?”何德厚把身子又摇撼了几下,因道:“呵!那怎样可以不来?我们有大事商量。”说着,张开嘴来打了一个哈哈,将手拍了王狗子肩膀道:“你们这班家伙,专门和我为难,我不能告诉你。再见了。”说毕,他大跨着步子走着,向对面墙上撞去。虽然哄通一声响过,他倒不觉得痛,手扶了墙,他又慢慢地走了。王狗子看到他转过了弯,不由得两手一拍,自言自语地笑道:“这是你苍蝇碰巴掌了。”他笑嘻嘻的就向茶铺里走来。离着还有一马路远,高丙根顶头碰到,叫道:“都散了,狗子,你还向哪里去?”王狗子笑道:“你来得正好。有你作伴,这事就办成了。找别个,别个还不见得肯干。”说着,抓住他的篮子,把他拖到小巷子里去,对他耳朵边,叽咕了一阵。丙根笑道;“干,干,干!我们就去预备。”王狗子抬头看了一看天色,因道:“现在还早。你回去吃过晚饭,我们七点钟前后,还在这里相会。”丙根道:“我一定来,我不来像你一样是一条狗。”王狗子笑道:“小家伙,你占我的便宜,不要紧。你若不来,明天遇到你,我打断你的狗腿。”丙根道:“对了,打断狗腿,不知道是哪个身上的腿。”他笑着跑了。王狗子听了他这话,却怕他晚上不来,六点钟一过,便到丙根家里去邀他。却见他用绳索拴着两个瓦罐子,一手提了一个走过来。两手轻轻掂了两下,笑道:“你看,这是什么玩意?”王狗子笑道:“我还没有预备呢,你倒是先弄好了。”丙根笑道:“够不够?”王狗子道:“自然是越多越好,不过我懒得拿,便宜了他们吧。”两个人带说带笑,走到许家门口,远远望着,双门紧闭,没有一些灯火外露。丙根站住了脚,望了门沉吟着道:“他们都睡觉了,我们来晚了。”王狗子道:“刚才天黑哪里就睡了?我们到那树底下等着他。”丙根先奔那树下,手提了一只瓦罐子,掩藏在树身后面,作个要抛出去的姿势。王狗子走过来,扯了他的衣服笑道:“你忙什么的?等他们开了门出来,再动手也不迟。”丙根却还不相信,依然作个要抛出去的姿势。王狗子见说他不信,也就只好由他去。自靠了墙站着,把一只罐子放在脚下。可是丙根作了十来分钟的姿势,口里骂了一句,也就放下罐子,在地下坐着。王狗子道:“你忍耐不下去,你就走开,等我一个人来。你不要弄穿了,倒误了大事。”丙根笑道:“我忍耐着就是。”说着,弯了腰要咳嗽,立刻两手抬起来,掩住自己的口。王狗子看看好笑,也没有拦他。两人在黑树影下,一站一坐,一声不响熬炼了有半小时以上。在巷子转角的街灯下,淡淡的光斜照过来,看见何德厚快步抢了过来,就向许家去敲门。王狗子倒怕丙根妄动,抢着在树荫下两手将他肩膀按住。等到何德厚进去了,才笑道:“现在可以预备了。不管他出来多少人,我打那个姓许的,你打老何。我咳嗽了你才动手。”丙根手捧一只瓦罐,进一步,就靠了树干站着。又有一刻钟上下,门轰隆两下响,接着一阵哈哈大笑,许家门开了,放出来两个人影。仔细看去,许樵隐在前,何德厚在后,缓缓地迎面走来。王狗子看得真切,口里咳嗽着,手里举起瓦罐子,向许樵隐身上砸去。拍拍两声瓦罐子破碎响,早是臭气四溢,随着呵哟了一声。于是王狗子拔腿向东跑,丙根向西跑,分着两头走了。丙根究竟是一个小孩子,他奏凯之下,得意忘形,一路哈哈大笑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