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这样有精神,大家都睁了眼向他望着。王狗子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那姓许的小气不过,又喜欢在家里请客。他常常请客在家里吃素面。办上四个碟子,无非是花生米、萝卜干、豆腐干、拌芹菜。其实哪里是素面,就是在这里叫去的猪头肉汤面,到家换上他们自己的碗,才端了出去。他告诉人是他太太用豆芽汤下的。人家吃了他的面,觉得素面有肉汤味道,那真了不得。他花钱不多,对人家又吹了牛。这面总是李二送了去。李二很认得他家,让他去打听……”李二正操手站在一边,听他们报告。听到这里,不觉两手一拍,笑了起来道:“这样一说,这事我就完全明白了。这几天,他们家常有一位赵次长来作客。来了之后,就在我这里叫面。他们说来说去,就是女人怎样,小公馆怎样,那女人的姓也说出来了。这么一说……”他说到这里,也不便向下说,把话顿住了。杨大个子道:“这么一说,你对于这件事,大概可以明白八九分了。事到这步田地,你想我们怎不恨何德厚?老五虽然缺少两个钱,年轻力壮,还比我们多认得几个字,要说挣钱养活家口,他是足有这个力量的。”童老五皱了眉道:“你谈这些个作什么?我们也不……”说着,手拍桌子,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李二道:“这事我完全明白了,我和你们打听打听消息,你们也好有个应付。”杨大个子道:“我想这件事让李二办办也好。老五,你这就不必太拘执。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能够知道对方一些消息,那就有力使力,无力使智,凡事抢姓赵的一个先。”童老五道:“和姓赵的我们无冤无仇,他有钱,他花他的钱,我们不能怪他。只是何德厚这东西,饶他不得,卖人家骨肉,他自图快活。”李二走到店前一步,向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回头向大家道:“你们也太冒失了,在这大街边上,这样道论人家的是非。”王狗子把头一昂,翻了眼睛道:“道论人家的是非又怎么样?大概也没有那样大的胆子,敢把我王狗子在大街上怎么样?”刚刚是说完了这一句,却听到街上很厉害的拍一声响。王狗子觉得要跑是已经来不及,身子向桌子下一缩,却把桌面遮了脸。杨大个子伸脚在桌子下面,接连踢了他两脚道:“这是作什么?街上的黄包车,拖破了橡皮轮子,也值得吓成这个样子吗?”王狗子由桌下伸了起来,笑道:“我怕什么?我和你们闹着玩的。”童老五道:“好了好了,吃人家三碗肉丝面,尽管在这里闹,也好意思吗?”说着,将面钱交给李二,先向外走。李二跟在后面,追到大街上来,扯着童老五的衣襟道:“老五,你说要干什么,我没有不尽力的。”童老五道:“也没有什么,你只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那就够了。假使有紧急的消息,请你立刻来告诉我。”李二将手一拍胸道:“你尽管放心,有重要的消息,决漏不了。我到哪里找你呢?”
童老五道:“你在三义和茶馆里找我。你若是没有看到我,你和跑堂的洪麻皮说一声就行了。我们的交情也不坏。”李二听了他的话,记在心里。当面店里收堂之后,他就躺在**,想了大半夜的心事。到了次日,他生意人照着他生意人想的计划进行。到了下午两点钟,跑到三义和茶馆里去,这正是丹风衡和这茶馆子比较闲散的时候,却见洪麻皮搭了一条抹布在肩上,在胸前环抱了两手,斜了一只脚,向大街上来往的人看着。可以看到每个行人,在那石子磷磷的路面上,拖着一个斜长的影子。偶然一回头看到了李二,他就迎着跑向前来,笑道:“童老五像落了魂一样的,坐立不安。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在这里泡了一碗茶喝,他也只掺了两三同开水,就跑走了。你那意思,他已经对我说过了,这就很对。在这个时候,我们不交交朋友,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交朋友呢?来!喝碗茶。”说着,把李二引到茶堂角落里,找了一个向里倒坐的座位,泡了一碗茶,自己抱了桌子角和他坐下,因问道:“你送了消息来了吗?”李二道:“今天十二点钟的时候,恰好是许家又来叫面,我就借了这个原故把面送了去。到了他家,正好那姓赵的在那里,他们在外面那间小客厅里,正说得热闹。我说出这消息来,倒要叫童老五忧心。”
洪麻皮在蓝短褂小袋子里掏出只半空的纸烟盒,两个指头由盒子里夹出一支纸烟来,放在李二面前,笑道:“老五伤什么心?人家挑好了娶姨太太的喜期吗?”李二道:“若是为了人家选择了喜期,就要为老五伤心,那也太值不得伤心。我所听到的,是那个姓赵的所说,只要女孩子愿意了,多花几个钱,倒是不在乎。既是女孩子有这话了,他就花五千块钱。要些什么农服,请女孩子自己到绸缎庄里去作,请姓许的太太陪了去,花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他决没有什么舍不得。随后,他又说了,既是女孩子愿意了,也不妨先作一作朋友。他要求许太太先去邀女孩子出来,一路去玩玩。这也并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请吃个馆子,同去看看电影。”一洪麻皮也就衔了一支烟在嘴角,在裤子布袋缝里,寻出几根零碎火柴来在桌面底下擦着,然后将烟点了,向李二道:“那么,许家人怎么答复他的呢?”李二道:“那许先生倒认为有点困难,怕女孩子害羞。可是那许太太就拍了胸,说是办得到。她说她和姑娘在一处谈了几个钟头的话,又出了许多主意。那姑娘倒很感激她是一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若果然如此,就说一路出去玩,也是她出的主意,姑娘没有不去的。我听了这话,倒不怪这位许太太瞧不起人,我只是说这位姑娘有点让人看不过去,为什么亲自跑到作媒的许家去?这样,不是送上门的买卖吗?”洪麻皮听说,脸上几个白麻子,倒是跟着涨红了,因道:“这倒是奇怪了。秀姐这个人,平常是很有骨子的,不像是那种风流女人。但是你所听到的,也决不是假话。”李二道:“那是笑话了。我们和老五是好朋友,总望他成其美事,哪有拆散人家婚姻的道理?不过朋友为朋友,教老五去上人家的当,那我也犯不着。”洪麻皮去提了开水壶,和李二掺着茶,点了两点头道:“这话也诚然是有理。老五的意思,说是邀一个五十块钱的会,先把梁胖子三十块钱还了,免得受人家的挟制。然后剩下个一二十块钱,让她娘儿两个找房搬家。这样办,那自然是她娘儿两个,还格外地要跟着吃苦下去。要说男女两方,彼此有一番情义,这自然也有人做得到。不过就平常情形来说,哪个人不愿穿绸着缎?哪个人不愿住洋房坐汽车?哪个人不愿手上整大把的花钞票?至于说,少不得有人叫声姨太太,那是没有关系的。她走出去得时候,脸上也不贴着姨太太三个字。就是脸上贴三个字,做次长的姨太太,比做菜贩子的老婆,那总要香得多。他们在我这里计议和秀姐设法的时候,他们只说一个五十块钱的会。这五十块钱在我们当然是一笔本钱,可是在人家做次长的人看来,只是赏赏听差老妈子的一笔小费。我就发愁办不了大事。现在据你这样一说,这事越发得不行了。若把这话告诉秀姐,她不笑掉牙来才怪呢!”李二道:“不过老五这个人的脾气十分古怪,他相信了那个人,到底相信那个人。他相信五十块钱办得了一切事情,所以他就只邀五十块钱的会。你说这五十块钱不行,不是说他没有计划到,是你说秀姐无情无义,那比打了他两个耳巴还要难过。我听到的这些话,要不告诉他,他老是睡在鼓里。我要告诉了他,他不但不相信,反会说我们傲朋友的毁坏人家的名誉。所以我也来和你商量商量,这事怎么处理?”洪麻皮道:“杨大个子是和他割了头的弟兄,等他来了,再作商量吧。”两人又坐谈了一会,吃茶的人慢慢又加多,洪麻皮自要去照应生意。李二一个在这里坐了一会子,很觉得没有意思。刚起身要走,却见王狗子通红的脸,腋下夹了一个小布包袱,一溜歪斜走了进来,迎头遇到李二,一把将他抓住,问道:“你来了,正好,有话问你,你要到哪里去?”李二觉他有一股酒气喷人,便不愿和他执拗,一同走回茶馆来。王狗子将包袱放在,茶桌上,又在上面连连拍了两下,因道:“当不值钱,卖又一时找不到受主,拿去哪里押几天吧。”洪麻皮走过来,问道:“狗子,泡一碗茶吗?满脸的酒气,好像不高兴。”王狗子道:“童老五的会,今天晚上要缴钱,买卖不好,借又借不到,我还差三块钱呢,我想把一件老羊皮的背心,拿去押三块钱,你路上有人没有?”洪麻皮笑道:“我一份还不晓得怎么样呢?哪里能替别人想法子?”王狗子道:“你和梁胖子很熟……”洪麻皮道:“再也不要提梁胖子。他已经知道我们相童老五在一处弄什么玩意,早上在这里吃茶,只管向我打听。这两天我们要和他借钱,一个许他还十个,他也不高兴。”王狗子伸手起来,只管搔着耳后根。李二看了他那样子,不免插嘴道:“若不是我觉得你们这事是多余的,我就凑三块钱借给你。”王狗子一伸手,将李二领口扭住,另一手伸了个食指,指点了他的鼻子尖道:“我倒要问阀,朋友帮忙,这也是做人应尽的道理,你怎么说是多余的?亏你昨晚上说得嘴响,也要认一股会呢。”李二见他酒醉得可以,这又是茶馆里,不能和他吵闹,就只管向他笑。洪麻皮立刻抢了过来,按住王狗子的手道:“你一吃了两杯酒,就不认得自己。我告诉你一句话,李二的哥哥是身上带手枪的,你应该记得。”王狗子道:“身上带手枪的怎么样?吓得倒我吗?就是他哥哥自己来了,我也要谈谈这是非。”他口里虽是这样说着,抓住李二领口的那只手,可缓缓地放了下来。李二知道他的脾气,倒向他笑道:“等你酒醒了,我们再算帐。”说着,一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