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向来不曾在父亲面前乱哭过,现在依靠母亲失声嚎陶起来,祝公远倒没有好法子,叫她别哭。只是不作声的,望了一望。
滕氏道:“哭作什么?有什么话好商量。”
祝公远看看自己女儿,倒在滕氏怀里,正好把脊梁朝着自巴,哭着身子颤动。滕氏身穿紫绫夹袄,远望着也有好几处哭湿了。于是将嘴一呶,将手对后面连指了几下。
滕氏会意,便道:“好孩子,到后房去吧。”
说着,丫环银心,小丫环菊儿,一齐来了。
祝公远还是把手指着。
滕氏道:“我也前去。”
于是把英台一只手轻轻儿的移出,交给了银心。英台将身子掉转。祝公远一看,见她头低着,两只眼睛里是一对一对的泪水,向外面直落。这在祝英台当然是很伤心。但是伤心有什么用呢?自己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儿家吗?他自己摇着头自己走出客厅去了。
滕氏知道丈夫是—百个不愿意,只好跟着两个丫环送英台向后房走。原来祝英台卧室是在楼下,看书绣花却在楼上。祝家没有儿子,就只这位小姐。家里有的是钱,小姐要怎么铺张,就怎么铺张。祝英台卧室,是在后院,到前院正隔一座过厅。这后院正堆了几堆假山石,栽了两三株松树,百多根竹子,这个日子,正长得青翠扑人,越显得这后院格外幽深,没有人到。这卧室一排三间,外面建了走廊。廊两旁里鹅卵石面地,人走着扑的有声,这两位丫环一位安人,蜂拥着引了祝英台进房。这房里都是紫檀长桌面,雕花格子床,地上铺着地毯,堆叠很高。银心扶她进来,就让她在紫檀桌面前一张四方椅子上坐下(注:坐交椅,晋朝还没有发明这个制度。坐具寻常都是用床。人是膝床而坐。所以文中椅字,照例多半是床字。那末,文中何以不用床字呢?那又觉得与睡觉的床,太相混了。杌子墩子,亦宋初始有),她可不坐,泪痕满面,扶着桌面,起身向**一歪,便倒下去了。
滕氏连忙走到床面前,将手扶着她身体道:“哎哟!你就这样歪在**啊!就是要睡,也当好好儿的躺着,盖上夹被啊!
银心听着,也走了过来,两手伸过来搀扶。英台也不理。将两只腿伸着在床外一阵搓揉,胡乱将两只鞋子搓揉掉了。自己将身体随便顺过来挨着枕头睡了。把折好的蓝绫夹被,牵扯过来盖了腿。这就对母亲道:“现在是睡觉的样子了,你老人家可以走了。”
滕氏看她脸上,还有泪痕,便道:“你爹爹虽然管你,可是仔细想来全是好话啊!”
祝英台虽听到母亲这样说,也并没回驳,一个翻身向里边躺着,算是睡了。
滕氏发呆一阵,随后叹口气道:“唉!这个时候劝也不是容易劝的,随她去吧。小菊儿同我一路到前面去,这屋里交给银心了。银心,你记着,小姐要吃什么东西,你到前面去问我要。”
银心站在床边答应是。滕氏又看了一遍,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自带菊儿向前面去了。
祝英台睡在**,一动也不动。银心挨着床边问道:“打盆脸水来你洗脸吧!”
祝英台道:“不用,安人哩?”
银心道:“带着菊儿回上房了。”
祝英台把夹被牵开,人坐起来道:“真是够气人的,但是这还是刚开头呢。除非我说是不上杭州了,他也就不骂了,也不发脾气了。”
银心笑道:“这样说,你就死了到杭州去攻读这条心吧。”
祝英台道:“那为什么?就为了员外(注:员外称呼,见于《旧唐书》。晋时,好像还没有。不过临时还找不出同样的称呼,只好根据戏剧唱本,照旧使用)发脾气吗?我现在房里**躺着,就说有病,大概三天两天,母亲会来转弯的。”
银心道:“那敢情是好。我从今日起,无论对内对外,都说小姐有病,他们送了三餐饭来,小姐尽管不吃,我私下给小姐买些可口的食品,背了他们吃,慢说三天两天,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妨事。”
祝英台点点头,就照银心法子办。于是银心由这日下午,到次日上午,就急急忙忙,向滕氏报告:“小姐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似乎胃口不好,摸摸她的手,有时候烫得沸热,有些时候,也和平常一样。问她哪里不好过,她说,头有些晕。我看,还是你自己去探望一下子吧。”
滕氏听说,立刻向祝英台房走来。本来人走到这绿荫荫的院子里,就恍惚有一种阴凉。银心更走得心慌意乱,鹅卵石子瑟瑟有声。
她道:“小姐,你醒醒吧!安人看你来了。”
那格子窗户,正有一只人影经过,也是等于报告有人来了。这里银心虽报告一声,屋子里并没有人回答。但滕氏来了,已经很明白了。滕氏走进房内,只见祝英台睡在枕头上,满头头发,却没有梳拢,堆了满枕。她脸上没有搽一点脂粉,恍惚黄瘦了些。她盖了蓝绫夹被,簇拥着白绫短袄,她似乎刚刚睡着,被人声叫着一惊,醒了过来。睁着一对不大张开眼睛,对人看了一看,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妈。临窗户的长桌上,摆着丹凤朝阳的铜炉,正添着檀香,一缕细细的轻烟,只管向上升。
滕氏走到床边,对祝英台道:“你是不舒服吗?刚才银心到我房里去说,你自从昨日到今日,水米没沾牙,这还了得!你应该勉强吃一点啦。”
祝英台对母亲这番话,点点头,又摇摇头,却没有作声。滕氏走过来,侧了身子坐在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角,又伸手到被服里摸摸她的手,似乎有一点热,而又不是怎么十分热。滕氏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因道:“你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祝英台道:“头有点儿晕。”话说得声音非常之低。
滕氏道:“找个郎中瞧瞧吧!”
祝英台道:“瞧不好。”
滕氏道:“为什么瞧不好呢?”
祝英台道:“瞧不好,瞧不好。”
滕氏道:“这是什么缘故呢?”说着话,把披散在枕头上的乱发,给她一绺一绺的理好,理得像梳拢了一样。同时,在等候回话。但英台总不作声。银心站在桌子旁边添檀香,在一旁插嘴道:“这个病,安人还不明白吗?这叫心病啦!”
滕氏道:“若是心病,叫为娘也无可奈何。英台,你想一想,周老先生并不收女生呀!”
英台并不作声,稍等一会儿,又是一个翻身向里,不理母亲。
滕氏默坐了一会,对银心道:“我那里有莲子,我叫小菊儿熬上点儿,回头趁热的端来。”银心靠桌子垂手站定,答应着晓得。
滕氏缓缓的站起,向祝英台看了一看,便道:“读书本来不是坏事。晚上等员外回来,和他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银心靠桌子垂手站定,看了一看安人脸色,没有作声。滕氏又唉了一声,然后走了。
银心隔了窗户,看着滕氏人影子,穿过后院,这就笑道:“的确,相隔三五天安人果然会来转弯的。”
祝英台缓缓坐起,把纷披乱发,扶着到耳朵后面,微笑道:“今天看员外和安人又商量出什么办法。至于我们的办法,那倒很简单,不是放我们去杭外,就是假挨饿。”
银心听到假挨饿,也扑嗤一声笑了。
约过两三顿饭时,菊儿捧了一碗莲子羹进来。
银心道:“我本说去端的,小姐说,什么东西她都不吃,不用去端了。”
菊儿将这碗莲子羹放在桌子上,碗里还放着一把银羹匙,她搓着两手道:“小姐不吃不成啦。由生莲子放在火上去熬,安人都让我看着。莲子熬得稀烂,你想,这要多少工夫。小姐你若是不吃,安人又要说我作得不干净了。”
银心笑道:“好甜的嘴,小姐果当吃两口。”于是就走向床面前,轻轻叫了几声小姐。
祝英台睁了一睁眼睛,坐起来向菊儿点了一点头道:“我恍惚听说你送吃的来了。”
菊儿指着桌上一碗莲子羹道:“那不是吗?”因把刚才对银心说的话,又重说了一遍。
祝英台道:“好的,凭你这几句话,说得怪可怜的,拿过来,我尝一尝吧。”
于是银心捧了碗交给她手上,她拿起里面的银羹匙,舀了碗里几羹匙糖汁,送到嘴里尝了一尝。菊儿还是站在床面前,右手抬起,将袖子衣服角,送到嘴里去咬着。
祝英台望了她道:“我喝一点糖汁,你心里觉得不够吧?好的,我还尝两颗莲子。”
就把银羹匙在碗里和去着,舀了两颗莲子,送到嘴里咬嚼了一会,勉强咽了,就把手里莲子羹交给银心,皱了眉道:“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了。”
菊儿看到祝英台那种要咽下又咽不下,不敢勉强,便道:“还是请郎中给小姐看看吧?这好的莲子羹都不能吃,两三天,肚里没一点儿东西,饿也要饿坏的。”
伸手在银心手里接过那碗羹对祝英台道:“小姐,你不吃,我可要回禀安人,这一碗莲子羹我也让安人瞧瞧。”
祝英台点子一点头,鼻子哼了一声。
菊儿告辞了,两手捧着那碗,回到上房,把那碗莲子羹放在桌上,就把祝英台喝点糖汁都难下咽的情形,细说了一阵。
滕氏坐在长桌边,对那碗莲子羹一瞧,叹口气道:“熬得这样稀烂的莲子羹,动也未曾动,又端了回来,什么东西,才合口味哩!”
菊儿道:“小姐恐怕是一点心病。”
滕氏默然,见那碗莲子羹还在桌上,叫菊儿收掉,心里想着,还是同老伙伴商量商量吧。这日晚上亮灯许久,祝公远方才回家。
看到滕氏一人坐在屋里,只是发呆。因道:“今日我出去了一天,英儿这孩子没有闹小脾气吗?”
滕氏道:“小脾气是没有闹,但是两三天水米不沾牙,这究竟不能拖延下去啊。”
祝公远道:“你没有给她一点儿东西吃吗?”
滕氏道:“你叫菊儿进来问上一问吧!”
祝公远就依着安人,叫菊儿一问。菊儿来了,又把吃莲子羹的经过,细说了一番。
滕氏道:“你听,熬得这样稀烂的莲子羹,都吃不下去,还能叫她吃什么东西哩!”
祝公远在屋子里走了几个圈儿,因道:“这个孩子总是任性,好吧,我算闹她不赢,你明天早上去和她说,我正托人邀请一位老先生,在我们家里坐馆,就教她这一位小姐。这自然是要多花钱的,但到现在也顾不了许多了。”
滕氏道:“我们一家请这位老先生吗?”
祝公远道:“可不就是一家请吗?只要她紧守闺门,我也不管花钱多少了啊!”
滕氏还要说话,一见菊儿又进来了,便道:“你去睡吧,没有什么事了。”
菊儿答应着,缓缓退了出来。离开了安人这间屋,就急忙向后院里来。隔了窗户,见着两个人影子在灯光下,便轻轻地叫了一声“银心姐”。
银心道:“是菊儿妹吗?还没有睡呀!”
菊儿推开门来进去。见祝英台围了被服,坐在**。银心正捧了一捧针线,在灯下作。
祝英台道:“你半夜里,往后院跑,有什么新鲜事来告诉我吗?”
菊儿因把祝公远回家的事情禀报一番。
祝英台道:“好的,明天再说吧。”
菊儿见小姐并没有欢笑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发愁的样子,平平淡淡的姿势,看不到她对父亲这种办法,是欢喜呢,还是发愁谢绝。她想了一想,便道:“我到这里来,安人不晓得,明天见了安人,银心姐不要说我来了。”
银心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菊儿道:“那我走了,小姐保重。”说毕,菊儿就悄悄走了。
银心细声问道:“员外这个办法,一定猜小姐是会领受的。小姐.你的意思怎么样?”
祝英台道:“请个老先生,知道是怎么样子的人。跟这种人念书,不能见得什么好处。再说在杭州教书的周老先生,是中国有名的人,几多有名之士,都不嫌路远,几千里路跑来拜门,不是随便请一位念书的老人,就可以攀比得上的。”
银心道:“那末,明天安人来了,又碰你一个钉子了。”
祝英台道:“好好的说,不让她难过就是了。”
于是两人商议一阵,方才睡觉。次日早上,滕氏果然来了。银心打扫屋子方毕,添好一炉香,正在用火来焚。连忙上前搀扶着道:“你老人家起得很早啊!小姐的病,一点没有好,我正着急呢?”
滕氏让她扶着,直奔床边,见英台已坐起来了,把被子盖了下半截,上身披着绿绸长夹袄,头发虽然不纷披了,但是也没有梳髻,都把聚拢在脑后,垂着下来。齐着头发在脖子旁边,用红丝线压了几道圈而已。脸上依然没施脂粉,犹有几分黄色。她看见滕氏,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妈”。
滕氏就坐在床沿上,握住祝英台一只手,缓缓的道:“你三四天没有吃一点东西,身体可受不了。你爹也说,读书总是好事,现在想开了,决定……”
银心在身后跑过身前来道:“好了,员外许小姐到杭州去了。”
祝英台微微的一笑。
滕氏道:“决定并不是到杭州去。因为英台这孩子,总是要念书,决定请一位老先生在家里设馆教读。你总可以乐于答应了吧?”
祝英台道:“这是好意,我应当感谢。”
滕氏听了,微微一笑。
祝英台道:“虽然是好意,儿可没法子乐于答应。”
滕氏道:“这样好的事情,你怎么没法子答应呢?”
祝英台道:“你等儿说完了,就明白了。第一,周先生名闻国内,我们向那里去请。第二,说请一位老先生坐馆,可是这老先生姓张姓李还不知道,儿又怎么答应。第三,儿早年蒙爹妈好意,请先生坐馆教读,现在自己看书,也有个半通。请位老先生来授读,也许……也许不如我呢?妈,你看是不是?”
滕氏没有想到自己又碰了一鼻子灰。默然许久,才道:“这样说,你非上杭州不可。”
祝英台低了头没有作声。
滕氏道:“那回头再说吧,但是你应当吃一点东西啊。”
祝英台依旧低了头,把那只右手在被服头上抚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