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人最前面的老徐,虽是一副鸦片烟鬼的架子,可是他有了刘副官在一路,精神抖擞,晃着两只肩膀走路,两手一伸,把路拦住,笑道:“李先生哪里去?我们一路去玩玩。刘副官家里有家伙,大家去吊吊嗓子好不好?”李南泉道:“在外面躲了一天警报,没吃没喝,该回去了。”杨艳华这时装束得很朴素,只穿了一件蓝布长褂子,脸上并没有抹脂粉,蓬着头发,在鬓发上斜插了一朵紫色的野花。她站着默然不作声,却向李南泉丢了个眼色,又将嘴向前面的老徐努了努。胡玉花在她后面,却是忍耐不住,向李南泉道:“李先生你回家一趟,也到刘公馆来凑个热闹吗?你随便唱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配戏。”李南泉笑道:“我会唱《捉放曹》里的家人,你配什么?”她笑道:“我就配那口猪得了!”杨艳华又向他丢了个眼色,接着道:“李先生若是有工夫的话,也可以去瞧瞧。这不卖票。”李南泉连看她丢了两回眼色,料着其中必有缘故,便道:“好的,我有工夫就来。”他口里是这样说着,眼神可就不住地向后面看刘副官,见他始终是笑嘻嘻的,便向他点个头道:“我可以到府上去打搅吗?”他笑道:“客气什么,客气什么?有吃有喝有乐,大家一块鬼混罢。日本鬼子,天天来轰炸,知道哪一天会让炸弹炸死。乐一天是一天。”说着,把手向上一抬,招了几下,说了两个字:“要来。”于是就带着三个坤伶走了。李南泉站在路头出了一会神,望着那群男女的去影,有的走着带劲,有的走着拖着脚步,似乎这里面就很有问题了。

他感慨系之地这样站着,从后面来了两位太太,一位是白太太,一位是石太太。全是这村子里的交际家,而白太太又是他太太的牌友。她们老远就带了笑容走过来。走到面前,他不免点个头打个招呼。白太太笑道:“杨艳华过去了,看见吗?”李南泉心想,这话问得蹊跷,杨艳华过去了,关我姓李的什么事?便笑道:“看见的。她是我们这疏散区一枝野花,行动全有人注意。”石太太笑道:“野花不要紧,李先生熏陶一下,就是家花了。听说,她拜了李先生作老师。”李南泉道:“我又不会唱戏,她拜我作老师干什么?倒是你们石先生是喜欢音乐的,她可以拜石先生的门。”石太太昂着头,笑着哼了一声,而且两道眉毛扬着。白太太笑道:“石先生可是极听内阁命令的。”她说这话时,虽是带了几分笑意,但那态度还是相当严肃。因为她站在路上,身子不动,对石太太有肃然起敬的意思。石太太就回头向她笑道:“你们白先生也不能有轨外行动呀。”李南泉心里想着,这不像话,难道说我姓李的还有什么轨外行动吗?也就只好微笑着站在路边,让这二位太太过去。他又想,这两位太太似乎有点向我挑衅。除非拦阻自己太太打牌,大有点不凑趣,此外并没有得罪她们之处,想着,偶然一回头,却看到石太太的那位义女小青,在路上走着,突然把脚缩住,好像是吃了一惊。李南泉觉得她岁数虽是不小,究竟还是很客气,站着半鞠躬,又叫了句“李先生”。

这样,李南泉就不能再不理会了。因道:“石小姐,躲警报你是刚才回来吗?今天这时间真不久啊!”他说这话,是敷衍她那半鞠躬。不料她听了,竟是把脸羞了个通红。李南泉想着,这么一句话,也有羞成通红之必要吗?她到底不是那读书的女孩子,不会交际,也就不必再多话了。可是,她脸上虽然红着,而眼睛还只是望过来。慢慢地走到身边,笑问道:“刚才石太太过去,向李先生提到了我吗?”李南泉这就有点醒悟,便连连摇着头道:“没有没有,刚才不是杨艳华过去吗?他们把杨老板笑说了一阵。”小青笑道:“石太太是不大喜欢看戏的。”李南泉道:“平常你称呼她妈妈,大姑娘,是吗?”她笑道:“是的,她让我那样叫。其实,她还生我不出。”说着,脸上又有一点红晕,再作个鞠躬礼,然后走了。李南泉心想,这奇怪呀:我们还是初次说话,听她的言谈之间,好像她不大安于这个义女身份似的。这种话,可以对我说吗?而且举止是那末客气。这件事得回家告诉太太。他心里憋着这才含笑向家里走。去家不远,就看到白太太、石太太站在行人路上,和自己太太笑着说话。自己来了,她们才含笑而去。李南泉道:“你还没有回家哪?该回家休息休息了,今天累了一天。”李太太走着道:“别假情假意吧。我是个老实人。”李南泉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刚才是我言语冒犯了,你也别见怪。我倒有个问题要问你,那石小青不是称石太太作妈妈吗?”

李太太道:“你这叫多管闲事。”李南泉听着太太的口吻,分明是余怒未息。还是悄悄地跟着走回家去。小孩子们躲了一天警报,乃是真的饿了。正站着围了桌吃饭。平常李太太是必把那当沙发的竹椅子搬过来,让李先生安坐的。这时却没有加以理睬,自盛着饭在旁边吃。李南泉刚刚吃下去两斤李子,避开太太的怒气,且到走廊上去站站。只见邻居吴春圃先生,拿了一把旧手巾,伸到破汗衫底下,不住在胸前、背后擦着汗。他看到邻人咬着牙笑了一笑,复又摇摇头。李南泉道:“今天空袭的时间太久,吴先生躲了没有?”他笑道:“早上有朋友通知我,有好几批敌机来袭,躲躲为妙。我以为和往常一样,没吃没喝,带了全家,去躲公共洞子,谁知是这么一整天。冒着绝大的危险,在敌机走了的时候,回家来找到十几块大小锅巴和四枚西红柿,再送进洞给小孩子吃了,我老两口子,直饿到回家,抢着烙了两张饼吃,肚子还饿着呢。”李南泉道:“那公共洞子里,也有作警报生意的?”吴春圃道:“唉!我起初还不想省两文。一个小面,只有一二两,要卖五毛钱,我只好忍住了。不想也就是十几个小贩子,几百人一阵抢购,立刻卖光。等到我想买时,只剩了些炒蚕豆,买两包给孩子们嚼嚼,也就算了。天下没有什么是平等,躲警报亦是如此。你没有饿着?”李南泉笑道:“我几乎饿出肚子里的黄水来了。出门没带钱。比老兄更窘。”

吴春圃道:“你府上正在吃饭,你为什么在外面站着?”他笑了一笑,并没有答复。自己还是闲闲地站在走廊上。这时,天色黑了。山谷里由上向下黑下来,人家以外全是昏沉沉的。山峰在两边伸着,山谷像张着大嘴向天上哈气。看山峰上的天幕,陆续地冒着星点。这虽是几点星光,但头顶正中的光彩,有些乳白色。而这乳白色也就向深暗的山谷里撒下着微微的光辉。这种光辉,撒在那阴谷的郁黑的松林,相映得非常好看。李南泉不觉昂着头赞叹着一声道:“美哉,此景!”他正有点诗兴大发时,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一阵阵的凉风拂来。回头看时,小白儿拿着扇子在身后,不住地扇着。便道:“你去吃饭罢;我不热。”吴春圃笑着操川语道:“要得要得,孝心可嘉。”小白道:“我妈妈说,蚊子多。给爸爸轰赶蚊子。”李南泉接过芭蕉扇,笑道:“少淘气就得了,去吃饭罢!”小白道:“饿得不得了,我们见了饭就吃。一刻工夫,就吃了三碗。妈妈Ⅱ怔嫂给你炒鸡蛋饭了。”李南泉笑道:“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在团山子吃了两斤李子,不饿了。”他说着走进屋去,见太太还是脸上不带笑容,捧了一碗糙米饭,就着煮老豌豆吃,便抱着拳头拱拱手道:“多谢多谢!既是炒鸡蛋饭,何不多炒一点?”李太太道:“我们是贱命,饿了就什么都吃得下。”李南泉道:“从今日起我们不要因为这小事发生误会,好不好?”

李太太把糙米饭吃完了,将瓦壶里的冷开水倾倒在饭碗里,将饭碗微微摇撼着,把饭粒摇落到水里去,然后端起碗来,将饭粒和冷开水一起吞下。这就放下碗来,向李南泉一笑,摇了两摇头。

他道:“你这里面,仿佛还有文章。”李太太道:“有什么文章?你这是一支伏笔。我写文章虽然写不赢你,可是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你到刘副官那里,晚上还有个约会。你怕我拦着,先把话来封了门。其实,我晓得你是不爱和这种人来往的,虽然有杨艳华在那里,你去了也乐不敌苦。生在这环境里,这种人也不可得罪。你去一趟,我很谅解。”说着,她从容地放下碗。把李南泉手上的扇子接过去,将椅子扇了几下,笑道:“饭来了,坐下来吃罢。今天够你饿的了。”这时,王嫂端着一大碗鸡蛋炒饭和一碟炒泡菜,放到桌上。他看那蛋炒饭面上,油光淋淋的,想是放下了猪油不少,便坐下扶着筷子,向太太笑道:“你再来半碗?”她将扇子拂了两拂,笑道:“我不需要这些殷勤。”李南泉道:“我吃了两斤李子,已是很饱。决吃不下去这碗饭。”小山儿、小玲儿站在桌子边便同时答应着“我吃我吃”。李南泉分给孩子们吃,李太太却只管拦着。他且不吃饭,扶了筷子摇头道:“疾风知劲草。文以穷而后工,情以穷而后笃。”她“唉”了一声笑道:“你真够酸。我看你这个毛病,和另一种毛病一样,永远治不好。”吴春圃先生正在窗外,便打趣插嘴笑问道:“李先生还有什么毛病呢?”

李南泉笑道:“你可别火上加油呀!”吴春圃笑着走进屋来,因道:“我知道李太太是个贤惠人。”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若是道壁的奚太太,或者斜对门的石太太,我决不敢在她们面,给她们先生开玩笑。”李南泉笑道:“石太太!她不成。吴兄,你记着我这话,将来有一台好戏瞧。”李太太张罗着请吴先生坐下,因笑道:“我对于南泉的行动,是从不干涉的。其实先生们有了轨外的行动,干涉也是无用。不过在这抗战期间,吃的是平价米,穿的是破旧衣,纵然不念国家民族的前途,过这一分揪心的日子,应该也是高兴不起来。我有时也和南泉别扭着。我倒不是打破醋坛子,我就奇怪着,作先生们的,为什么演讲起来,或者写起文章来,都是忠义愤发,一腔热血。何以到了吃喝玩乐起来,国家民族,就丢到脑后去了?我不服他们这个假面具。我就得说这样的人几句。”李南泉笑道:“你自然是一种正义感。不过……”他拖着话音没有说下去。李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又该问我为什么也打牌了。可是我并没有作过爱国主义的演讲,也没有写过爱国的文章。根本我们就是一个不知道爱国的妇女,打打小牌,也不过是自甘暴弃的账本上再加上一笔。”吴先生笑道:“言重言重。李太太说出这话来,正是表示你对国家民族的热心。把这个轰炸机挨过去了,我们有几个爱好旧戏者,打算来一回劳军公演,那时,一定请你参加,谅无推辞的了。”说到戏,吴先生就带劲,最后来了一句韵白。

李南泉笑道:“吴兄,我看你也有一个毛病,是喜欢玩票。”吴春圃笑道:“咱这算毛病吗?叫作穷起哄。这穷日子过得什么嗜好都谈不上。可是嗓子是咱自己的。咱扯开嗓子,自己唱戏自己听,这不用花钱。咱要来个什么游艺会,一切的开销,也是人家的咱才来。要说是玩儿个票,由借行头到场面上的,全得花钱。咱就买他两斤黄牛肉,自己在地里摘下几个西红柿,炖上一大沙锅,吃他个热和劲儿,比在台上过瘾可强多咧。”说着,哈哈一阵大笑。李太太笑道:“吴先生真想得开。”他笑道:“咱是有名儿的乐天派。抗战这年月,真是数着钟点儿过。若是尽发愁,不用日本人来打,咱愁也愁死了。中国人有弹性,大概俺就是这么一个代表。”说着,再打了一个哈哈。李太太笑道:“要玩票,又想不花钱,这种便宜事,不见得常有。不过今天倒有这么一个机会。”吴春圃笑道:“别笑话。成天的闹警报,听说今天街上的戏园子都回了戏。谁还有那个兴致,开什么游艺会。”李太太道:“天底下的人不一样呀。有怕警报的,也有警报越多越乐的。你问他,今晚上有没有玩票的地方。他马上就要去参加。”说时,笑着指了李先生。他知道太太说来说去,必定要提到这上面来的。自己最好是装马虎含混过去。现在太太指到脸上来说,却马虎不掉。因笑道:“也不是什么聚会。那刘副官把几个女伶人接到家里去了,大概要闹半晚上清唱。”

吴春圃笑道:“我看到他们走上去的,有你的高足在内。”李南泉笑道:“你说的是杨艳华?”李太太笑道:“你漏了,李先生。怎么人家一说高足,你就说是杨艳华呢?”李南泉摇着头道:“我也就只好说是市言讹虎罢。”吴春圃也就嘻嘻一笑。大家谈了几句别的话,屋子里已是点上了灯。吴先生别去。李南泉擦了个澡,上身穿了件破旧汗衫,搬了张帆布支架椅子,就放到走廊上来乘凉。李太太送了张方凳子过来,靠椅子放着。然后燃了一支蚊烟,放在椅子下,又端了杯温热的茶水,放在方凳子上,接着把纸烟、火柴、扇子都放在方凳子上。李先生觉得太太的招待,实在有异于平常,因道:“躲了一天的警报,你也该休息休息了。”李太太道:“我还好,我怕你累出毛病来,你好好休息罢。”说着,她也端了个椅子在旁边相陪。李南泉躺在睡椅上,将扇子轻轻拂着。眼望着屋檐外天上的半钩月亮,有点思乡。连连想着《四郎探母》这出戏,口里也就哼起戏词来。太太笑道:“戏瘾上来了吗?”他忽然有所省悟,笑道:“身体疲乏得抬不动了,什么瘾也没有。”太太也只轻轻一笑。约莫五六分钟,忽然一阵丝竹金鼓之声,在空洞的深谷中,随了风吹来。李太太道:“刘副官家真唱起来了。”李南泉道:“这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说他不知死活,还觉得轻了一点。”李太太道:“他们也是乐天派,想得开吧?”

李南泉也只好笑了一笑,但没有五分钟,走廊那头吴先生说着话了。他笑道:“李先生,你听听,锣鼓丝弦这份热闹劲。”李南泉道:“咱们不花钱在这里听一会清唱罢。这变化真也是太快了。两小时前,我们还在躲炸弹,这会子我们躺着乘凉听戏了。”吴先生说着话走过来,李太太立刻搬了凳子来让坐。吴先生将扇子拍着大腿,因道:“站站罢,不坐了。”李南泉道:“精神疲乏还没有复元。坐着摆摆龙门阵。”吴春圃道:“不是说参加刘副官家的清唱吗?咱们带着乘凉,便走去瞧瞧,好不好?”李南泉笑道:“老兄还是兴致不小。”他道:“反正晚上没事。李太太,你也瞧瞧去。”她道:“刘家我不认识。”他道:“那末,李先生,咱们去。唔!你听,拉上了反二簧不知道杨艳华在唱什么,好像是《六月雪》。走罢!”李南泉笑着没有作声。李太太道:“你就陪着吴先生瞧瞧去罢。”李南泉站起来踌躇着道:“我穿件短袖子汗衫,不大好,我去换件褂子。”他走进屋里去,叫道:“筠,你来给我找件衣服。”李太太走进屋子,李先生隔了菜油灯,向太太笑道:“这可是你叫我去的。”她笑道:“别假惺惺了,同吴先生去有什么关系?可是回来也别太晚了。”他伸了一个食指道:“至多一小时。也许不要,三四十分钟就够了。”她微笑着没说什么。李先生换了件旧川绸短褂子,拿了柄蒲扇,就和吴先生同路向刘副官家里去。他们家是一幢西式瓦房,傍山麓建筑,门口还有块坦地。

坦地上面是很宽的廊子,桌椅杂乱地摆着。桌上点了两盏带玻璃罩子的电石灯,照得通亮。茶烟水果,在灯下铺满了桌面。走廊的一角,四五个人拥着一副锣鼓,再进前一点,两个人坐着拉京胡与二胡。一排坐了三个女戏子,脸都微侧了向里。此外是六七个轻浮少年,远围了桌子坐着。有个尖削脸的汉子满脸酒泡,下穿哔叽短裤衩,上套夏威夷绸衬衫,头发一把乌亮,灯光下,兀自看着滴得下油来。他拿了把黑纸折扇站在屋檐下,扯开了嗓子正唱麒派拿手好戏(潇何月下追韩信》。刘副官满脸神气,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两手叉着腰,也站在屋檐下。村子里听到锣鼓响都来赶这份热闹,坦地上站着坐着有二三十人。刘副官等那酒泡脸唱完一段,鼓着掌叫了一声好。那烟卷落到地下去了,他也不拾起来。一回头看到吴、李二位,连忙赶过来,笑道:“欢迎,欢迎。老丁这出戏唱完了,我们来出全本的((探母回令》,就差一个杨宗保。李先生这一来,锦上添花,请来一段姜妙香的《扯四门》。”李南泉笑道:“我根本不会。我看你们改《法门寺》罢。吴教授的刘瑾,是这疏建区有名的。”吴春圃道:“不成,咱这口济南腔,那损透了刘瑾,咱是刘公道咧。”刘副官鼓了掌道:“好!就是《法门寺》带《大审》。刘瑾这一角,我对付。”说着,挺起胸脯子摇头晃脑地笑。随后向走廊上他家的男佣工,招了两招手,又伸着两个指头,那意思是说招待两位客人。

他们的佣工,看到主人这样欢迎,立刻搬着椅子茶几,以及茶烟之类前来款待。那个唱追韩信的老丁,把一段三生有幸的大段唱完,回转身来,迎着李南泉笑道:“无论如何,今天要李先生消遣一段。《黄鹤楼》好不好?我给你配刘备。”说着在他的短裤衩口袋里,掏出一只赛银扁烟盒子,一按弹簧,向吴、李二客敬着烟,随着又在另一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按着火给客人点烟。李南泉笑道:“丁先生虽然在大后方,周身还是摩登装备。”他笑道:“这是有人从香港回来带给我的玩意儿。我们交换条件,李先生消遣一段,我明天送你一只打火机。”这时锣鼓已经停了,两三个熟人,都前来周旋。老徐尤其是带劲,端着大盘瓜子,向吴、李面前递送。他笑道:“今天到场的人,都要消遣一段。我唱的开锣戏。已经唱过去了。”吴春圃道:“三位小姐呢?”说着向三个女角儿看去。她们到刘家来,却是相当的矜持。看到吴、李二人,只起着身,含笑点点头,并没有走过来。吴先生虽然爱唱两句而家道比李南泉还要清寒,平常简直不买票看戏。这几位女角,只是在街上看见过,却不相识,更没有打过招呼。这时三个人同时点头为礼,一个向来没有接触过坤伶的人,觉得这是一回极大的安慰,也就连连向人家点了头回礼。刘副官笑道:“怎么样,二位不赏光凑一份热闹吗?晚上反正没事,我家里预备了一点酒菜。把戏唱完,回头咱们喝三杯,闹个不醉无归。”李南泉心想,什么事这样高兴,看他时,昂着头,斜衔了烟卷,得意之至。

那刘副官倒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样,向走廊上坐着的女伶招了两招手道:“艳华你过来。”她笑着走过来了,因道:“李先生你刚来?这里热闹了很大一阵子了。”李南泉道:“躲警报回家,身体是疲倦得不得了。我原不打算来。这位吴先生是位老票友,听到你们这里家伙响起来了,就拉着我来看这番热闹。”吴春圃“啊哟”了一声道:“杨老板,你别信他的话,说我是个戏迷,还则罢了,老票友这三个字绝不敢当。”杨艳华道:“上次那银行楼上的票友房里,吴先生不是还唱过一出《探阴山》吗?”吴春圃道:“杨老板怎么知道?”她道:“我在楼下听过,唱得非常够味。有人告诉我,那就是李先生邻居吴先生唱的,我是久仰的了。”吴先生被内行这样称赞了几句,颇为高兴,拱着手道:“见笑见笑。”刘副官伸着手,拍了两拍她的肩膀道:“这二位都不肯赏光,你劝驾一番罢。”说着,他又摸摸她的头发。在这样多的人群当中,李南泉觉得他动手动脚,显着轻薄。不过杨艳华自身,并不大介意,自也不必去替她不平。她倒是笑道:“李先生你就消遣一段。你唱什么、我凑合着和你配一出。”说着,微偏了头,向他丢了个眼风。他把拒绝和刘副官交朋友的意思加一层地冲淡了,笑道:“我实在不会唱。你真要我唱,我唱四句摇板。至于和我配戏那可不敢当。”老徐正把那个瓜子碟,送回到习隙上去,听了这话就直奔了过来,拍着手道:“好极了,杨老板若和李先生合唱一出'那简直是珠联璧合,什么戏?什么戏?”

杨艳华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徐先生别忙,仔细摔跤呀!”他在前面站定了,看到刘副官脸上,也有点不愉快的样子,便忽然有所省悟。因笑道:“索性请我们名角刘副官也加入,来一个锦上添花。”刘副官扛着肩膀笑了一笑,取出嘴角上的烟卷,弹了两弹烟灰,望了他笑道:“名角?谁比得上你十足的谭味呀。”老徐向他半鞠着躬,因道:“老兄,你不要骂人。”刘副官笑道:“你真有谭味。至少,你耍的那支老枪,是小叫天的传授,你不是外号老枪吗?”他笑道:“哪里有这样一个诨号?”说着,向四周看看,又向刘副官摇摇手。刘副官偏是不睬他,笑道:“今天晚上,好像是过足了瘾才来的,所以精神抖擞。”老徐向他连作了几个揖,央告着道:“副座,饶了我,行不行?”刘副官这才打个哈哈,把话接过去。老丁扯着主人道:“不要扯淡了,唱什么戏,让他们打起来,还是照原定的戏码进行吗?刘副官道:“艳华,你说唱什么?”她望着吴春圃笑道:“烦吴教授一出《黑风帕》,让王少亭、胡玉花两个人给你配,差一个老旦,我反串。”老徐道:“吴先生,这不能推诿了,人家真捧场呀。”吴春圃两个指头夹着烟卷,送到嘴边,待吸不吸,只是微笑。李南泉道:“就来一出罢。反正这都是村子里的熟人。唱砸了,没关系。”吴春圃道:“你别尽叫别人唱,你也自己出个题目呀。要来大家来。你不唱我也不唱。”李南泉笑道:“准唱四句摇板。”杨艳华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垂着眼皮想了一想,向他微笑道:“多唱两三句,行不行?”李南泉没有考虑,笑道:“那倒无所谓了。”

杨艳华笑道:“好罢,那我们来一出((红鸾禧》罢。”李南泉道:“这就不对了。说好了唱几句摇板,怎么来一出戏?”她笑道:“李先生你想想罢,《红鸾禧》的小生除了四句摇板,此外还有什么?统共是再加三句摇板,两句二簧原板,四句南梆子。”李南泉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果然不错,你好熟的戏。”刘副官笑道:“那还用说吗?人家是干什么的!”杨艳华就在桌子上拿了烟卷和火柴来,亲自向李南泉敬着烟。这时那几个起哄的人都走开了。她趁着擦火柴向他点烟的时候,低声道:“你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罢!”他听了有些愕然,这里面另外还有什么文章。看她时,她皱了两皱眉头,似乎很有苦衷。刘副官站在走廊上,将手一扬道:“艳华,这样劝驾还是不行的话,你可砸了。”她笑道:“没有问题了。吴先生的《黑风帕》,李先生的《红鸾禧》。”刘副官还不放心,大声问道:“李兄,没有问题吗?”李南泉听了这个“兄”字虽是十分扎耳,可是杨艳华叫“救救可怜的孩子”,倒怕拒绝了,会给她什么痛苦,因笑道:“大家起哄罢,可是还缺个金老丈呢。”刘副官道:“我行,我来。”说着,他回头向王少亭道:“我若忘了词,你给我提一声。”老丁、老徐听说立刻喊着打起家伙来《黑风帕》。老丁表示他还会锣鼓,立刻走过去,在打家伙人手上,抢过一面锣。锣鼓响了,这位吴教授的嗓子,也就痒了。笑着走到走廊边,向打小鼓的点了个头道:“我是烂票角票,不值钱,多照应点。”回过身来,又向拉胡琴的道:“我的调门是低得很,请把弦子定低一点。”刘副官走过来,伸手拍了李南泉肩膀道:“吴兄真有一手,不用听他唱,就看他这分张罗,就不外行。老哥,你是更好的了。”李南泉看他这番下流派的亲热,心里老大不高兴。但是既和这种人在一处起哄,根本也就失去了书生的本色,让他这样拍肩膀叫老哥,也是咎由自取。笑道:“我实在没多大兴致。”刘副官道:“我知道你的脾气,这还不是看我刘副官的三分金面吗?”说着,伸了个食指,向鼻子尖上指着。

这时,《黑风帕》的锣鼓已经打上,刘副官并没有感到李南泉之烦腻,挽了他一只手,走上走廊,佣工们端椅子送茶烟,又是一番招待。李南泉隔了桌面,看那边坐的三位女伶,依然是正襟危坐,偶然互相就着耳朵说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笑容。那边的胡玉花平常是最活泼,而且也是向不避什么嫌疑的。而今晚上在她脸上也就找不出什么笑容。李南泉想着,平常这镇市上,白天有警报,照例晚上唱夜戏。今天戏园子回戏,也许不为的是警报的原因。只看这三位叫座的女角,都来到这里,戏园子里还有什么戏可唱?这一晚的营业损失,姓刘的决不会负担,她们大概是为了这事发愁。但就个人而言,损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杨艳华叫救救可怜的孩子?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对三人望着。那胡玉花和吴先生配着戏,是掉过脸向屋子里唱的,偶然偏过头来,却微笑着向李南泉点点头。但那笑容并不自然,似乎她也是在可怜的孩子之列。这就心里转了个念头,不能唱完了就回家了,应该在这地方多停留些时间,看看姓刘的有什么新花样。他正出着神,刘副官挨了他身子坐下扶着他肩膀道:“我们要对对词儿吗?”他笑道:“这又不上台,无所谓。忘了词,随便让人提提就是了。”他这个动作,在桌子那边的杨艳华,似乎是明白了,立刻走了过来,问道:“是不是对对?”刘副官道:“老李说不用对了。反正不上台。”杨艳华向他道:“我们还是对对罢。在坝子’上站一会儿。”说着她先走,刘副官也跟了去。李南泉看他们站在那边坦地上说话,也没有理会。

过了一会,刘副官走过来,笑道:“艳华说,她不放心,还是请你去对对罢。”李南泉明白,这是那位小姐调虎离山之计,立刻离开座位,走到她面前去。艳华叫了声“李先生”,却没有向下说,只是对他一笑。李南泉道:“咱们对对词吗?”她笑道:“对对词?我有几句话告诉你。”说着又低声微微一笑。李南泉道:“什么话,快说!”说着,他把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向她催了一句:“快说。”杨艳华道:“不用快说,我只告诉你一句,我今晚上恐怕脱不倒手。你得想法子救我。”李南泉道:“脱不倒手?为什么?这里是监牢吗?”杨艳华道:“不是监牢,哼!”只说到这里,刘副官已走了过来,杨艳华是非常的聪明,立刻改了口唱戏道:“但愿得作夫妻永不离分。”李南泉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大概我们可以把这台戏唱完。”刘副官笑道:“你们倒是把词对完呀!”李南泉道:“不用了,不用了《黑风帕》快完了。”他说着,回到了走廊的座位上坐着,忽然想过来了,刚才她突然改口唱戏,为什么唱这句作夫妻永不离分。固然,《红鸾禧》这戏里面,有这么一句原板。什么戏词不能唱,什么道白不能说,为什么单单唱上这么两句?他想到这里,不免低了头仔细想了想。就在这时,一阵鼓掌,原来是《黑风帕》已经唱完了。刘副官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因道:“该轮着你了。”杨艳华坐在桌子这面,对刘副官又瞟了一眼。李南泉笑着点点头。这算是势成骑虎,决不容不唱了。锣鼓打上之后,他只好站着背转身去,开始唱起来,第一句南梆子唱完,连屋子里偷听的女眷在内,一齐鼓掌。

在这鼓掌声中,大家还同时叫着好。李南泉心里明白,《红鸾禧》出场的这两句南梆子,无从好起。什么名小生唱这几句戏,也不见有人叫好。当然这一阵好,完全属于人情方面。在这叫好声中,还有女子的声音。谁家的誊属,肯这样捧场?他有点疑惑了。但同时也警戒着自己,玩票的人,十个有九个犯着怕叫好的毛病,别是人家一叫好,把词忘了,于是丢下这些还是安心去唱戏。到了道白的时候,锣鼓家伙停着。他也知道千斤道白四两唱,当大家静静听着的时候,他格外留心,把尖团字扣准了说着。同时,他也想到,这是白费劲。在这四川山窝子里听京戏的人,根本是起哄,几个人知道尖团字?可是他这念头并未过去,在一段道白说完之后,却听到身旁有人低低地叫了声好。这是个奇迹,却不能不理会,回头看去,杨艳华微笑着,向他点了两点下巴。那意思是说“不错”。他也就会心地回个微笑。等到金玉奴上场,杨艳华也十分卖力地唱白。她本是江苏人,平常说京腔,兀自带着一些南方尾音。现在她道起京白了,除了把字咬得极准,而且在语尾上,故意带着一些娇音,听来甚是入耳。李南泉听她的戏多了,在台上没有看到她这样卖力过。这很可能知道她表示那份友好态度。后来刘副官加入唱金松一角,他根本就是开玩笑的态度,笑向杨艳华道:“他是个要饭的秀才,请到咱们家来喝豆汁。这要是吃平价米的大教授,你不冲着他叫老师,那才怪呢。”这么一抓哏,连杨艳华也忍不住笑。吴春圃也高兴了,大声笑着叫好。

这出《红鸾禧》,三人唱得功力悉敌。唱完,场面上人放下家伙,一致鼓掌叫好。那打小鼓的,是戏班子里的,站起身来,向李南泉拱拱手道:“李先生,太好太好,这是经过名师传授的。”那杨艳华站在桌子边斟着一杯茶喝,在杯子沿上将眼光射过来向他看着。李南泉也忍不住微笑。他的微笑,不仅是她这个眼风。他觉得今天这出戏,和她作了一回假夫妻,却是生平第一次的玩意儿。取了一支烟吸着,回味着。他的沉思,被好事的老徐大声喊醒,他笑道:“过瘾过瘾,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李南泉道:“别起哄罢,早点回家去休息,打起精神来明天好跑警报。杨老板,你们什么时候下山?我和吴先生可以奉送你们一程。”杨艳华道:“好极了,等着我。我们怕走这山路。”她说着话,绕过那桌子,走到李南泉面前来相就。刘副官举起一只手,高过了头顶,笑道:“别忙别忙。我家里办了许多酒菜,你们不吃,难道让我自己过节不成?”说着他又一伸手,将李南泉衣襟拉着,因道:“老李,你不许走,走了不够朋友。”李南泉心想,左一声老李,右一声老李,谁和你这里亲热。可是心里尽管如此,面子上又不好怎样表示不接受。因笑道:“这样夜深了,吃了东西,更是睡不着觉。”刘副官笑道:“那更好,我们唱到天亮。喂!预备好了没有?先把菜摆下,我们就吃,吃了我们还要再唱呢。”他说着话,突然转了话锋向着家里的男女佣工传下命令去。大家答应着,早就预备好了,有些菜凉了,还要重新再热一道呢。刘副官高抬着两手,向大家挥着,连连说请。

到了这时,想不赴他的宴会,却是不可能。李南泉向吴春圃看看,笑道:“我们就叨扰一顿罢。”大家走进刘副官的屋子,是一间很大的客厅,虽是土墙,石灰糊着寸来厚,像钢骨水泥的墙壁一样。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开,屋子里放着四盏电石灯,白粉墙反映,照得雪亮。屋子正中,摆设下两个圆桌面,上铺了洁白的桌布,杯筷齐全。第一碗菜,已放在桌子中心了。李南泉看了,有些愕然。今晚是什么盛典,姓刘的这样大事铺张?吴春圃正也有此想,悄悄问道,刘先生家里有什么事吧?正好老徐还站在屋子外面,两人不约而同地退了出来。李南泉问道:“老徐,你实说,今天这里有什么喜事?我们糊里糊涂地来了,至少也该道贺道贺吧?”老徐先笑了一笑,然后道:“我实告诉你罢,老刘做了一票生意挣了两个三倍,大家和他一起哄,他答应拿出一笔钱来快活一晚上。除了老朋友,他是不让人家知道这件事的,你若给他道贺,他反而是受窘的。他糊里糊涂地请,我们就糊里糊涂地吃罢。说着分开左右手,就把两人拉进了屋子。他们耽误了五分钟,这两张桌子就坐满了人了。就只有东向这张桌子,空着上手两个座位。刘副官拉着他们就向首席上面塞了过去。李南泉道:“我怎么可以坐那里?”那姓刘的力气又大,连推带拉,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着,而且还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送到他手上笑道:“谁要客气,骂我王八蛋。”

李南泉这时,不能不接受了,只得接着酒杯,站起来一喝而尽。刘副官看他喝完了酒,将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够交情,够交情。”于是回转脸来向吴春圃笑道:“我们虽是初次拉交情,可是路上常见面,很熟了。客气就大家煞风景。请坐请坐。”吴春圃看看两席的人,也只好坐了。刘副官找着桌上一个大杯子,斟满了一杯酒,高高举平额头,眼望了客人道:“我大杯拼你小杯,干不干?”吴春圃笑道:“俺喝,俺喝了。回敬一杯,行不行?”刘副官道:“没有问题,我先干了。”说着,举起大杯子,向口里咕嘟着。然后翻过杯子,向吴春圃照了照杯。吴春圃陪着喝了那杯,又斟了一杯回敬。刘副官更是奋勇,自取过酒壶来,向杯子里斟着。把酒杯对着口,连杯子带头脖一齐向后仰着,那杯酒也就干了。吴春圃是敬酒的人,酒还没有喝完呢,主人既干,自不容有什么犹豫。喝完了酒,他方才坐下,刘副官就转到对面桌子旁,两手一抱拳,笑道:“各位,要喝,我的酒预备得多。若不把我预备的酒喝完,我是不放大家走的。大家闹他个通宵,明日接上跑警报。”他好像是句开玩笑的话,可是李南泉听到,就在心上留下了个暗影。那旁桌上的老徐道:“好的,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刘副官道:“为什么回敬?”老徐笑道:“你心里明白就得了嘛!”回敬决不能是无缘无故的。刘副官拿着那杯酒在手上,呆站着望了他,总有三四分钟之久,没有说话。老徐立刻端起杯来喝着,连道:“罚我罚我!”

刘副官道:“哼!你自己认罚,不然我灌你三大杯。”他说着话时,沉着面孔,没一点笑容,那老徐非常听他的话,端起酒杯来喝干,接上又喝下去两杯。刘副官道:“各位看见没有,酒令大似军令,谁要捣乱就照着老徐的这个例子。我现在拿手上这杯酒打通关,打不过,我一百杯也喝。”说着,把手上那酒杯子举了一举。接着,又指着下方坐的一个汉子道:“由你这里起。”李南泉认得他,他是个下江人,全街人叫他小陈,在街上开爿小杂货店,终日里和那些副官之辈来往,可能他的本钱,就是这副官群的资本。小陈虽是小生意买卖人,外表很好,穿着西服。因为这样,也有人误会着他是完长公馆的职员。他在下属社会上,也就很混得过去。只是见了这些副官之流,却是驯羊一般的柔和,叫他在地下爬,不敢在地上跪着。这时刘副官在屋子中间,首先指着了他,吓得立刻举着杯子站起来,半鞠着躬笑道:“刘副官要我喝多少?”刘副官道:“你简直是个笨蛋。不是说打通关吗?我们划拳。你输了,喝酒,我再找下面的人。也许,你会赢的,那我们就再划。傻小子懂不懂?”小陈笑道:“懂,但是我不会划拳,我罚杯酒行不行呢?”刘副官摇着头道:“不行,第一个轮着你,就放着闷炮,太煞风景了。要罚就罚十杯。”小陈笑道:“那我就划罢。我若错了,请刘副官原谅一点!”刘副官道:“哪来那么些个废话,先罚一杯再划拳。”小陈道:“是是是,先罚我这杯。说着把端的酒喝下。”吴春圃坐在隔席上,看到姓刘的这样气焰逼人,倒是很替那小陈难受,将手拐子轻轻碰了李南泉一下。二人对看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那姓刘的向来就是这样玩惯了的,他并没有注意到有人不满。站在屋子中间七巧八马,伸着拳头乱喊。这小陈不会划拳,而且不敢赢刘副官的拳,口里随便着叫,他出两个指头,会把大拇指、小拇指同伸着,像平常比着的六。老徐立刻站起来将手拦着,笑道:“小陈,你输了,哪有这样伸手的法子?”那小陈笑着点头道:“我是望风而逃,本就该输,罚几杯?”老徐正想说什么,忽然感到不妥,望了刘副官道:“应该怎么办,向令官请示。”刘副官道:“喝一杯算了。谁和这无用的计较。”小陈被人骂着“无用”,不敢驳回半个字,端起面前的酒杯喝光。于是刘副官接着向下打通关,把全桌人战败了,他才喝三杯酒。他端了杯子,走过这席来,依然不肯坐下,将杯子放在桌子下方,向桌上一抱拳,笑道:“不恭了,由哪里划起?”三个女伶都是坐在这桌子上的,杨艳华道:“刘先生,你可是知道的,我们三个人,全不会喝酒,也不会划拳。”刘副官道:“那边桌上的女宾有先例。拳是人家代表,酒可是要自己喝。如其不然,就不能叫作什么通关。喝醉了不要紧,我家里有的是床铺,三人一张铺可以,一人一张铺也可以。”杨艳华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红起来,垂着眼皮不敢正视人,刘副官已把眼光射到吴、李二人身上,点着头,又抱了抱拳,笑道:“从哪位起?那旁桌上,让我战败得落花流水,你们可别再泄气呀。”他面前正有一张空的方凳子,他便一脚踏在上面,拿起筷子,挟了一大夹菜,送到口里去咀嚼着。吴春圃还是初次和这路人物接触,觉得他这份狂妄无礼,实在让人接受不了。只是望了他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

李南泉知道吴先生为人,兀自有着山东人的“老赶”脾气,万一他借了三分酒意,把言语冲犯了姓刘的,那会来个不欢而散。于是站起来向主人拱拱手道:“老兄,你要打通关,先由我这里起罢。杨小姐的拳,我代表,酒呢?”说着,向杨艳华望了笑道:“一杯酒的事,你应该是无所谓了。”杨艳华笑道:“半杯行不行?”吴春圃道:“半杯,我代劳了罢。”刘副官摇着头道:“你不用代她,她的酒量好得很。”吴春圃笑道:“吃完了,你不还是要她唱吗?”刘副官对了她道:“小杨,听见没有,吃了饭,还要唱呀。”杨艳华也没作声,只是微笑着。刘副官交待已毕,立刻和李南泉划起拳起。这席的通关,没有让他那样便宜,喝了六杯酒,他脸红红的,就在这席陪客。他的上手,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他不断地找着她说话,最后偏过头去,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斜溜着醉眼,因道:“小胡,你今年二十几?应该找个主了,老唱下去有什么意思,我们这完长公馆里的朋友,你爱哪一个?你说,我全可以给你拉皮条。”胡玉花将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因道:“你醉了,说得那样难听。”刘副官笑道:“我该罚,我该罚,应该说介绍一位。不,我应该说是作媒。你说,你愿意说哪一个?”胡玉花把他面前的杯子端起,放在他手上,因道:“我要罚你酒。”他倒并不推辞,端起杯子来喝了,放下酒杯道:“酒是要罚,话也得说,你说,到底愿意我们完长公馆里哪一位?”胡玉花道:“说就说嘛,唱戏的人,都是脸厚的,有什么说不出来。哪个女人不要嫁人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要紧。”刘副官拍着手道:“痛快痛快,这就让我很疼你了。你说,愿意嫁哪个?”

胡玉花道:“你们完长公馆出来的人,个个是好的,还用得着挑吗?”刘副官将头一晃道:“那你是说随便给你介绍哪一位,你都愿意的了?”胡玉花笑道:“可不是?”李南泉听了,很是惊异,心想,这位小姐,并没有喝什么酒,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姓刘的说得出,做得出,他真要给她介绍起来,那她怎么办?连杨艳华、王少亭都给她着急,都把眼睛望了她。可是她很随便,因笑道:“可是我有点困难。”刘副官道:“有什么困难?我们不含糊,都可以和你解决。”胡玉花摇着头笑道:“这困难解决不了的。实对你说,我嫁人两年了,他还是个小公务员呢。”刘副官道:“胡扯,我没有听到说过你有丈夫。”胡玉花脸色沉了一沉,把笑容收拾了,因道:“一点不胡扯。你想呀,他自己是个公务员,养不起太太,让太太上台唱花旦,这还有好大的面子不成,他瞒人还来不及呢,我平白提他干什么?不是刘副官的好意,要给我说媒,我也就不提了。”刘副官道:“真的?他在哪一个机关?”说着,偏了头望着胡玉花的脸色,她也并不感到什么受窘,淡笑道:“反正是穷机关罢了。我若说出来,对不住我丈夫,也对不住我丈夫服务的那个机关。你不知道,我还有个伤心的事。我有个近两岁的孩子,我交给孩子的祖母,让他喂米糊、面糊呢。”刘副官将手一拍桌子道:“完了。我的朋友老黄'已经很迷你的,今晚上本也要来,为着好让我和你说话,他没有来。老黄这个人,你也相当熟。人是很好的,手边也很有几个钱,配你这个人,绝对配得过去。你既是有了孩子的太太,那没有话说,我明天给他回信,他是兜头让浇了一盆冷水了。”

胡玉花笑道:“你们在完长手下做事,有的是钱,有的是办法,怕讨不到大家闺秀作老婆,要我们女戏子?”刘副官道:“大家闺秀也要,女戏子也要,吓!小胡,你和我说的这个人交个朋友罢。他原配太太,在原籍没有来,一切责任,有我担负,反正他不会亏你。”李南泉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一阵怒火,由心腔子里直涌,涌到两只眼睛里来。这小子简直把女伶当娼妓看待。恨不得拿起面前的酒杯子,向他砸了去。可是看胡玉花本人,依然是坦然自得,笑道:“谢谢你的好意。说起黄副官,人是不错,我们根本也就是朋友,交朋友就交朋友,管他太太在什么地方。这也用不着刘先生有什么担待。”刘副官将手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这丫头真有手段,可是老黄已经着了你的迷,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胡玉花撇着嘴角,微笑了一笑。对于他这话,似乎不大介意。吴春圃笑着点点头道:“胡小姐真会说话,我敬你一杯酒。你随便喝,我干了。”说着,他真的把手上那杯酒一仰脖子干了。胡玉花只端着杯子,道了声谢谢。刘副官又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胡,你也聪明过顶了,喝口酒要什么紧。这里大家都在喝,有毒药,也不会毒死你一个人。我倒是打算把你灌醉了,把你送到老黄那里去。可也不一定是今天的事。”说着,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一阵。李南泉看他这样子,已慢慢地露了原形。趁着问题还没有达到杨艳华身上,应该给她找个开脱之道。因之在席上且不说话,默想着怎样找机会,他想着,姓刘的已借了几分酒意,无话不说,在问题的本身,决不能不把三个女人救出今日的火坑。这样转着念头,有十分钟之久,居然有了主意。

他问道:“刘副官,我说句正经话。我打听打听,完长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姓刘的这小子,虽是很有了几分酒意,可是一提到完长,他的酒意,自然就消灭了,立刻正了颜色问道:“李先生有什么事吗?”李南泉道:“当然有点事。我一个朋友,在贵完长手下当秘书,是专办应酬文件的。”刘副官道:“是孟秘书?”李南泉道:“对了,他写信给我,要同完长一路到这里来住些时候,并说贵完长约我谈谈。我一个从来不过问政治的人,约我谈些什么呢?我已回信婉谢了。可是,孟秘书前天又专人送了一封信来,说是完长一定要约我谈谈,请我在最近几天,不要离开本地。他还附带一句,所谈也无非风土人情而已。这样,我当然不拒绝。”刘副官站起来道:“那怎么能拒绝呢?孟秘书来了,我会亲自来给李先生报告。李先生,你务必要到。”李南泉道:“我所以要和你打听完长行踪者,就在于此。过两天,我也想进城去一次。若是我进城去了,完长又来了,两下里就走差了。”刘副官道:“进城有什么事,交给我,我托人代办就是了。无论如何,你得在乡下等着。而且这几天,不断闹警报,你跑到城里去赶警报,那也太犯不上。”李南泉心中大喜,这一着棋居然下得极为准确,因笑道:“那也好,见到孟秘书,你就说我在家里等着了。你就是对完长直接提到也可以,只要你不嫌越级言事。”刘副官道:“这事是孟秘书接洽的,当然还是由他去办。”说着笑了一笑道:“恐怕是完长要借重李先生。其实,这穷教授真可以不干了。完长待人是最为优厚的。我们欢迎李先生出山来做事。”

这席话,接连有几声完长,早把那边的老徐惊动了,正是停杯不语,侧耳细听。等到刘副官劝李南泉作官,他就实在忍不住了,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笑道:“李先生,好消息,我得敬贺你一杯。”李南泉道:“你这酒贺得有点莫名其妙吧?你以为我要见完长,这是可贺的事,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假如你有事要见完长的话,你也可以去见他。”老徐缩着脖子,伸了伸舌头,然后摇摇头道:“凭我这副角色,可以去见完长?来来来,干了这杯酒。”李南泉笑道:“你坐回去罢,你若愿意见完长,你打听着他哪日下乡,在公路头上等着。等到下汽车上轿子,你向他行个三鞠躬,我保证这些副官,没有哪个会轰你。”刘副官道:“那没有准,他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样子,站在路边等完长的汽车,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李先生不要睬他,我们喝。”说着端起杯子来。李南泉虽嫌老徐这家伙无耻过顶,可是不接受他这杯酒,他可下不了台,借了刘副官端杯子的机会,也就把酒喝了。喝完,向两个人照杯。老徐早已陪完了他那杯酒,于是半鞠着躬道:“谢谢。”姓刘的笑道:“滚罢。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面子,人家会受你的酒?”老徐笑道:“滚可不行,地方太小,我只有溜了回去。”于是装着鬼脸,笑着回席去了。李南泉想着,这鸦片鬼无非是靠了完长手下几位副官的帮忙,作些投机生意罢了,本钱还是他自己的。为什么要受姓刘的这份吆喝?这姓刘的一群人,简直是地方上一霸,这三个女孩子若在这里过夜,真不知会弄出什么丑事来的。

这样想着,更进一步地想要把杨艳华等救出去。于是放下杯子,问道:“孟秘书和刘副官很熟吗?”他道:“有时候我到孟秘书家里去拿信件,倒是认得的。”李南泉道:“那末,你也未必知道他有什么事约我了。据我想着,有一种四六文章,孟秘书弄得不十分顺手,他是作唐宋八大家一派文字的。必定有什么四六文字,保荐我一笔买卖。我倒不一定卖文给完长,我愿送他几篇文章作个交换条件。第一件事,就是许我随便请见。见不见由他,可别经过挂号那些手续,我想可以办到的。他有文章叫我写,不当面交待怎么可以?第二件事,我对这疏建区的大家福利,作一点要求。反正也用不着完长捐廉,只要他下个条子就行。你看,他肯答应吗?”刘副官道:“第一件事,当然没有问题。不过,关于地方上的,我倒是劝李先生少和他谈。他下个条子不要紧,可把这地方上芝麻大的小官,连保甲长在内,要累个七死八活。”李南泉道:“我和他说的,一定都不是大家麻烦的事。我不是这疏建区的人,我愿地方上麻烦,我愿得罪地方上人?”刘副官点头道:“这话对极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来,敬李先生一杯酒。”说着,端起酒杯子来。李南泉陪着他喝酒,却只管谈谈孟秘书和完长。由他的言辞里,刘副官知道他对完长手下的二、三路人物,着实认识几个。吃过饭,刘副官又吩咐家人熬着云南的好普洱茶敬客。李南泉道:“大概一两点钟了,我们不能真玩个通宵,我要告辞了。月亮没有了,杨小姐,你带有手电筒吗?”她心里一机灵,便笑着迎上前道:“李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送你回府罢。我有手电筒呀。”胡玉花道:“那我们要一路走了,我没有灯亮。”

李南泉故意装着不解,问道:“什么?你们来这些个人,只带一盏灯亮吗?好罢,我们共着一只手电筒走。我和吴先生还可以送你们一截路程,送到街口上。王小姐,手电在不在你手上?”那个唱小生、又带唱老生的王少亭,人老实得很,年岁也大一点,她始终是不作声。李南泉虽知道她身上的危险性比较少些,可是也决不能丢下,因之故意向她这样问了一声。她道:“手电筒小杨带着呢。”杨艳华手里拿了手电筒一举,笑道:“有男人送我,我就胆大了,我在前面引路。”说着,先走出了屋子门,走到走廊屋檐下站着。刘副官道:“这么多人,一只手电不够,让老徐送送罢。手电灯笼,我全有。”胡玉花挽了王少亭一只手,便向门外走,笑道:“刘副官,不必客气了,打搅了你一夜。只要有男人作伴,没有灯火,我也是一样敢走的。”李南泉看那姓刘的,还有拦着她们的样子,便向前握着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又吃又喝,今天是着实打搅了阁下。以往我们少深谈,还摸不着阁下的性格,今天作了这久的盘桓,我才明白,刘先生是个极洒脱的人,也是个极慷慨的人,有便见着完长,我一定要说项一番。”刘副官没想到心里所要说的话,人家竟是先自说出来,这就满脸是笑地鞠着躬道:“李先生肯吹嘘一二,那就感激不尽。”李南泉笑道:“朋友,彼此帮忙罢,多谢多谢。”他说着,先退出屋来。吴春圃又向前周旋一番。等主人翁出来送客时,李南泉带着三个女伶,已经走到院坝外面人行路上了。刘副官只得道一声“招待不周”,这男女一行五人,已是亮着手电筒,向村子外走去。回头看那副官公馆,兀自灯火通明。

杨艳华默然亮着手电筒,只管朝前走,胡玉花道:“小杨,你还跑什么?离刘家远了,你以为还有老虎咬你?”她这才站住了脚,看看后面,并没有人跟上来,因道:“今天幸是李先生帮了个大忙。”吴春圃走在最后,这就向前两步,问道:“我看着三位小姐的样子,有些不自然。早有点纳闷。这样一说,我更有点疑心了。”李南泉道:“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知道要我解围。再走过去一截路,请教杨小姐罢。”于是五个人默然地走着,到了李南泉家门外,便道:“杨小姐,我送你到街上罢。”她站住了脚,又把电筒向两头照了两下,因道:“不用了,至多,李先生站在这路头上五分钟,估量着我们到街上,后面并没有人追来,就请你回府。我们也就没事了。”这时,五个人梅花形地站在路头上,说话方便得多,吴春圃道:“到底晚上有什么事要发生?”杨艳华道:“今晚上这一关虽已过去,以后有什么变化,也难说呢。唱戏的女孩子,什么话说不出来,我就实说了罢。今天我们在老刘家闹了半夜,不是没有看到他太太吗?他太太住医院去了。而且这个也不是他的太太,是个伪组织。他太太住了半个多月医院,他就不安分了,常常找我的麻烦,我是给他个满不在乎,敞开来交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像交同性朋友一样。若像平常人交女朋友,就想玩弄女朋友的事,我远远地躲开,前几天他天天追着我,简直地说明了,要讨我作个二房。再明白点一说,在伪组织外再作第二个伪组织。”李南泉笑道:“这名词很新鲜。那么,那个病的是汪精卫,让你去作王克敏。”

杨艳华笑道:“李先生,你那还是高比呢。”吴春圃道:“不管王克敏汪精卫了,你还是归入本题罢,今天晚上好像是鸿门宴了,这又是怎么一个局面?我们糊里糊涂地加入,又糊里糊涂地把三位带出来了。”杨艳华道:“今天晚上,他是对付我和玉花两个,大概预备唱半夜戏,然后用酒把我们三人灌醉,让我们走不了。那个姓黄的,倒是真托刘副官作媒。”吴春圃道:“那姓黄的也是个大混蛋,托人说媒,也不打听人家是小姐还是太太。”杨艳华低声道:“玉花是胡说的。她还没有出嫁呢。”李南泉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胡小姐真有办法,轻轻悄悄的,就把姓刘的给挡回去了。我倒问一声,姓刘的若和杨小姐开谈判的时候,你打算用什么手段对付?”她道:“那也看事行事罢了。他若真逼得我厉害,我就和他决裂。酒是灌不醉我的,凭你用什么手段我也不喝。反正你不敢拿手枪打死我。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身上带有手枪可以吓人,重庆带手枪的人多了,若是拿着手枪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那还成什么战时首都?”她说到这里,吴春圃还要继续问她两句。可是刚才李先生那阵笑声,早是把两家候门的主妇惊动了,隔着山溪,门“呀”的一声响,早是两道灯光,由草屋廊檐下射了过来。李南泉首先有个感觉,这简直是在太太面前丧失信用。原来说是去看看就回来的,怎么在人家那里大半夜?便道:“筠,你还没有睡?可等久了。”李太太道:“我也在这里听戏呀。夜深了,村子那头说话的声音都听到,别说你们又吹又唱了。”

杨艳华插言道:“李太太,你今晚上没去听义务戏呀。夜深了,我不来看你了。明天见罢。”李太太道:“是啊,忙了这么一天,你也应该回去休息了。”杨艳华道:“明天若是不跑警报的话,我一定来看师母。”隔着山溪的李太太并没有答复她的称呼,李南泉只好低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杨艳华笑道:“李老师,你作人情作到底,请你还在这里站五分钟罢。”李南泉对于她这份要求,当然不能拒绝,连吴春圃在内,同声答应着就是。她们三人走了,李、吴二人还站在路头上闲话。李太太在门口站着,正等了门呢,见他们老是不下来,只得点着灯笼迎过溪来,笑道:“路漆黑黑的,我来接罢。”她总想着,这里有三个以上的人,可是到了面前,将灯笼一举,仅仅就是李吴二人,因问道:“二位还要等谁?”李南泉想把原因说出来,这却是一大篇文章,笑道:“不等谁,我和吴先生是龙门阵专家,一搭腔,就拉长了。”吴春圃笑道:“够五分钟了,我们可以回去了。”李太太道:“什么意思?杨小姐下命令,让你们罚站五分钟吗?”吴春圃笑道:“她可不能罚我,只能罚他老师。”李南泉接过太太手上的灯笼,哈哈一笑,就在前面引路。到了家里,悬了灯笼掩上门,见小三屉桌上,兀自用四五根灯草,燃着大灯焰,灯下摆着一本书,笑道:“太太,真对不起,让你看书等着我。”李太太笑道:“这不算什么。我打夜牌的时候,你没有等过我吗?”李南泉觉得她这话,极合情理。可是低头看那书时,不觉惊讶着道:“你太进步了,你居然能把这书看懂呀!”

李太太笑道:“你以为读《楚辞》只是你们研究中国文学的人的事?书上面有注解,一半儿猜,一半看也没什么不懂。反正谁也不是生下娘胎就会读《楚辞》的。”李南泉道:“你可别误会,我是说你大有进步。《渔父》、《卜居》两篇,是比较容易懂的,我看你是……”他说着弯腰仔细看那书,并不是那两篇,而是榴魂》。而且在书上还圈了几行圈,便笑道:“可想你坐久无聊了,还把句子标点了。”李太太道:“可别怨我弄脏了你的书。这书根本是残的,而且是一折八扣的书,你也不大爱惜。”李南泉笑道:“怎么回事?你以为我老有意思和你别扭?”他说着,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点意思,是以下几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于是点头微笑了一笑。其后断断续续,常有几项圈在文旁。最后有几行圈接连着,乃是这一段:“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需,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摈鸣鼓些,宫廷震惊,发激楚些。吴欲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于是放下书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对吗?”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台,对是对的。可是我究竟还可以作你的老师。你引的这段文,有两点小错误。宋玉为屈原招魂,他是说外面不好,家里好。所以前面几段,四面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这几段,是说家里有吃有乐,不是说外面,你引个正相反。第二,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是转韵第一句,不是结句,所以下面紧接着‘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吕音以上几句,是押韵的。(下)字念户音。”

李太太笑道:“多谢你的指教。可是我就算明白了这一点,又有什么用?于今天天闹空袭,吃用东西,跟着空袭涨价。我能够到粮食店里讲一段《楚辞》,请他们少要一点价钱吗?天下往往是读书最多的人,干着最愚蠢的事。”李南泉笑道:“你是说我吗?我的书念得并不多。可也不会干最愚蠢的事。这次去到刘家听戏,本来陪着吴先生绕个弯就回来的。不想到了那里临时出了一点问题,不能不晚点回家来。什么时候,前方的情形,我们是不大知道。以后方的情形来说,空袭频繁,国际的情形,民主国家也是一团糟。我们正是感到国亡之无日。哪有心吃喝吹唱。”李太太道:“对的,我记得你还没有到刘家去的时候,你说那是一群没有灵魂的人,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以后,灵魂是不是还在身上?我在走廊上,坐了好半天了。先听到你们拉着嗓子高唱入云,后来又听到你们划拳,简直忘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还在跑警报呢。在这种情形下,你能够说人家是失了灵魂的人吗?这件事让朋友知道了,似乎是你读书人盛德之累吗?不用说我了,假如是你一个兄弟,或者是个要好的朋友,在今晚上这样狂欢之下,你也不会谅解的。你们当局者迷,自己是不知道的,夜静了,我听到刘副官家这一场热闹,实在让人不解。不过年,不过节,又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这样通宵大闹,什么意思?庆祝轰炸得厉害吗?那应当是敌人的事呀。”她说着是把脸色沉了下来的,随后却改了,微微一笑,因道:“你可别生气,我是说那姓刘的。”

李南泉回想到刚才刘家的狂欢,本来是不成话,尤其是对太太曾批评着那些人是没有灵魂的,便笑道:“筠,你让我解释一下。”李先生特地称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时候,是表示着亲切,称一个“筠”字的时候,是表示着特别的亲切。太太已经很习惯了,在这个“筠”字呼唤下,知道他以下是什么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释,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刘的,强迫着你唱戏,强迫着你划拳喝酒,又强迫着杨艳华拜你做老师吗?我没出门,还白饶了人家叫句师母。不用说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觉,明天跑警报,可没有精神。”她说完,先自回卧室去了。李南泉坐在那张竹子围椅上,在菜油灯昏黄色的灯光下一看,四周的双夹壁墙,白石灰,多已裂了缝。尤其是左手这堵墙,夹壁里直立着的竹片,不胜负荷,拱起了个大肚子。自己画着像童话似的山水,还有一副自己写的五言对联,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浆糊粘在那堵墙壁上。夹壁起了大肚子,将这聊以释嘲的书画,都顶着离开了壁子。向这旁看,一只竹制的书架,堆着乱七八糟的破旧书籍,颜色全是灰黄色,再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旧。不用说是抗战期间,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辈子,混到这种境况,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太太圈点的那本《楚辞》,还摆在面前,送着书归书架子,也就自叹了一口气道:“魂兮归来哀吾庐。”而在他这低头之间,又发现了伏着写字的这三屉小桌,裂着指头宽的一条横缝。

这一切,本来不自今日今时始。可是由人家那里狂欢归来,对于这些,格外是一种刺激。他心里有点不自然,回想到半夜的狂欢,实在有些荒唐。于是悄悄打开了屋门,独自走到走廊上来。这时,的确是夜深了,皎月已经是落下去很久,天空里只有满天的星点,排列得非常繁密,证明了上空没有一点云雾。想到明日,又是个足够敌人轰炸的一个晴天。走出廊檐下,向山峪两端看看,阴沉沉地没有一星灯火,便是南端刘副官家里,也沉埋在夜色中,没有了响动。回想到上半夜那一阵狂欢,只是一场梦,踪影都没有了。附近人家,房屋的轮廓,在星光下,还有个黑黑的影子。想到任何一家的主人,都已睡眠了好几个小时了。虽然是夏季,到了这样深夜,暑气都已消失。站在露天下,穿着短袖汗衫,颇觉得两只手臂凉津津的。隔了这干涸的山溪,是一丛竹子,夜风吹进竹子丛里,竹叶子飕飕有声。他抬头看着天,银河的星云是格外的明显,横跨了山谷上的两排巍峨的黑影。竹子响过了一阵,大的声音都没有了,草里的虫子,拉成了片地叫着,或远或近,或起或落。虫的声音,像远处有人扣着五金乐器,也像人家深夜在纺织,也像阳关古道,远远地推着木轮车子。在巍峨的山影下,这渺小的虫声,是格外的有趣。四川的萤火虫,春末就有,到了夏季,反是收拾了。山缝里没有虫子食物,萤火虫更是稀落。但这时,偶然有两三点绿火,在头上飞掠过去,立刻不见,颇添着一种幽眇趣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句“魂兮归来。”

身后却有个人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他听到是太太的声音,便道:“你还没有睡啦?我觉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实在有些胡闹。我在这清静的环境下,把头脑先清醒一下。唉!魂兮归来。”李太太走下廊檐来,将他的一只手臂拉着,笑道:“和你说句笑话,你为什么搁在心里?哎呀,手这样冰凉。回去罢,回去罢。”李南泉笑道:“你不叫魂兮归来?”李太太道:“这件事,你老提着,太贫了。夫妻之间,就不能说句笑话吗?难道要我给你道歉?”李先生说了句“言重言重”,也就是回家安歇。这实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来,山谷里是整片的太阳。李先生起床,连脸都没有洗,就到廓檐下,抬头看天色。邻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面馒头向屋子里送,因道:“都要吃午饭了,今天起来得太迟了。”甄太太道:“勿,今朝还不算晏。大家才怕警报要来,老早烧饭。耐看看,傍人家烟囱勿来浪出烟?”李太太穿了件黑旧绸衫,踏了双拖鞋,手里也捧着一瓦钵黑面馒头,由厨房走来,拖鞋踏着地面“啪啪”作响,可想到她忙。李南泉道:“馒头都蒸得了,你起来得太早了。”李太太道:“我是打算挂了球再叫你,让你睡足了。”他笑道:“你猜着今天一定有警报?”她道:“那有什么问题?天气这样好,敌人会放过我们?警报一闹就是八九个小时,大人罢了,孩子怎么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训,今天不能不把干粮、开水,老早地预备。换洗衣服,零用钱我也包好了,进洞子带着,万一这草屋子炸了,我们还得活下去呀。”李南泉笑道:“这样严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该荒唐了,魂兮归来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