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开始在洞里度第四天的光阴时,彼此是更相识了。大家屈起了腿两手抱着膝盖,背靠着洞壁,轮流地打瞌睡。那枯井口上透进来的光线,还可以看到人影子。黄九妹和刘静媛都坐在井底下,王彪隔了张大嫂向这边看着。见黄九妹抬起一只肥白的手臂,撑住膝盖,托了头,那长发向下歪垂着,遮掩了半截手。那是啊,她至少也有一个月没有剪头发了。这就想到在战争发生以前,虽然和她常见面,可是很难和她说上三五句话。总是板着脸孔,用话顶人。自从常德城里炮火响了以后,彼此亲热得多了,她还真是留意我。将来把鬼子赶走了,也许我可以爬高一点,那时或者她肯嫁我的。有那么一天,我王彪睡在梦里都是笑的。他想到笑,他真嘻嘻地笑了。张大嫂紧挨着他坐的,自看得出他的行动,问道:“王大哥,你一个人笑什么?”王彪道:“我没笑呀!哦!是笑了的。我笑那鬼子揪着我衣服的时候,我拧着他一只耳朵。”黄九妹回过头来道:“那也没什么可笑的呀。不过我总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来得快,那鬼子捏住我的脖子,我不给他捏死,也让他拖走了。
唉!活是活了,我已经没有了老娘,战后我没有了家,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刘静媛道:“那倒不用愁,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肯奋斗,哪里也可以安身,我们不是一样家破人亡吗?”黄九妹道:“刘小姐,我和你不同呀!你知书识字,容易找到工作。再说你是个教徒,天主教堂里的王神甫,他就可以替你做主。战事平了,我一出这洞门,真就不知道要上哪里去。”王彪道:“这也用不着多发愁,你若不嫌弃的话——”他说到这里,大家都吓了一跳,这老粗不要把心眼子里的话,糊里糊涂就说了出来。还好,下面一句,不是人家所猜的那种话。他接着道:“凭我还有点力气,我大小还可以帮你一点忙。还是那话,到了南方,直鲁豫,咱们是大同乡。”黄九妹也是怕他乱说,心里正估量着要预备一句什么话把他挡了回去。乃至他说出来,不过是这样一种轻松的话,也不由得笑了,因道:“那自然是多谢你的啊。”张大嫂子道:“难道你家乡就没有一个亲人吗?”九妹道:“有是有的。我是开封人,我们那里沦陷多年了,慢说在湖南,让鬼子隔断了,不能回去。就是能回去,家里头还有些什么人,那真只有天知道。
”张大嫂道:“九姑娘你若不嫌我嘴直的话,我倒赞成你赶快说个婆家。”黄九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答道:“现在兵荒马乱,哪里谈得上这一件事。”丁老板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听到这里,他也就插嘴道:“大姑娘,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兵荒马乱,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六亲无靠,那更不是办法呀。”王彪把头向前一伸,立刻反驳着道:“不,她只有十九岁呢。”黄九妹扑哧一声笑道:“这又不上户口册子,管他十九岁二十岁。”这样一打岔,已算把这个问题牵扯开了,可是张大嫂已感到兴趣,便道:“真的,兵荒马乱的日子,少年妇女,最是没有办法。”黄九妹两手撑了膝盖,向上托着头,脸睡掌心里面,她就在那个姿态里说道:“我们不要说这件事,换一种别的话头谈谈,好是不好?”说毕,她的脸更是遮掩在手掌心里了。王彪在这洞里闷守了三天,有时,也就借了一番幻想。看黄九妹现在这分态度,那竟是完全拒绝提婚,心里懊丧之至。他心里想着凭我这样不要命打仗,我们长官由师长算起,没有哪个不说我是一条汉子。倒是这黄姑娘,怎么说我还是个无用的大兵。唉!他心里是这样的唉了一声,口里情不自禁地也就唉了出来。
程坚忍道:“你叹什么气?军人不能成功,就当成仁,老实说,我们藏躲在这洞里,根本就不算有志气。你没看到城里的死尸里面,不少是我们弟兄,人家以身报国,才没有白当军人,你还唉声叹气呢。”王彪道:“报告参谋,我没有怨恨什么呀。”程坚忍道:“那么,平白地,你为什么叹气?”他奇怪着道:“什么,我叹了气吗?我只是在心里叹气呢,不,我心里也没有叹气。我只觉得昼夜躲在这里,闷得慌。”黄九妹听他的话,颠三倒四,就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意思,想着:这家伙真是个实心眼子的人。哪个女孩子愿意人家当面锣对面鼓地提到亲事。我就说了一句不许提这事,你就唉声叹气。我要是躲开了他,那还了得吗?无如现在都有心事,要不然,我索性耍他两句,那真会把他急死呢。真是可笑!想到这里,自己也就不由得扑哧一笑。刘小姐是个女子,她自然会知道女子的心思。而且她和黄九妹都坐在井圈子下明亮的地方,黄九妹的脸色时时刻刻变换着,她也看得出来,因道:“刚才王大哥心里面一叹气,口里就叹出来。
于今黄九姑娘,忽然无端端笑起来,也许是心里要笑就突然地笑起来吧?”黄九妹挨着她坐,就用手轻轻地在她腿上捶了两下。她并没有说什么。丁老板道:“我们也是看得开。你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是照样地说,照样地笑。”刘静媛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我们成天地叹气怨声,成天哭着,就能想出一条什么活路,想出一个什么好办法来吗?那还不是照样地不能。与其那样,倒不如笑一声,落得先高兴哩。”王彪道:“刘小姐你说的话,就和我们参谋说的话,一模一样。”程坚忍道:“你这真叫胡说,什么时候,我说这样的话?”王彪道:“你不是常说吗?打仗的时候,要紧张,不打仗的时候,就要轻松吗?细想起来,那道理不是一样吗?”黄九妹道:“程参谋,他这话倒是说得很对。”王彪一高兴,手拍着大腿,身子猛可向上一升,笑道:“怎么样?我说的那是很对的吧!”他高兴之余,忘了这是地洞之下,人就笔直地立着,他又是高个子,作了洞里的一支撑柱,咚的一声,把洞顶上的碎土,撞得纷纷落下。全洞的人,都忍不住哧哧地笑。王彪摸着头道:“我撞了一下,不要紧,可千万别笑出声音来。那是闹着玩的吗?”这一个警告,才把大家的笑声停止。
不过这闷坐在洞里的生活,除了坐着打瞌睡,也就只有谈话,否则日长如年,怎样耐得过去?不过大家全有个戒心,到了白天,敌人就要四处活动的,因此说话的声音,也是非常之细微。好在那个沟眼,是用石块给它盖上了的,而且又在破屋笼罩之下,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那个井圈,四周全堆了砖头瓦块,圈上还有个倒坍的屋子。是早日原来在洞中人的设计,将些断柱子,再在屋架四周勾搭着,塞住了随便前进的路。这样又可使阳光和空气,照样地透进井里面去。所以虽是大家提心吊胆,但也知道敌人要发现这个密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低的限度,敌人要移动那些木架子,里面早就可以听到响动。三四天以来,一些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大家便就安心了。程坚忍、王彪两人,根本就是忘了生死的人,在这种黑洞子里,不能说话就睡觉,睡不着,就胡思乱想地消遣。王彪配着那些思想的行动,只是口里胡乱地唱些歌曲,有时唱京戏,有时唱山东梆子或大鼓。程坚忍摸索着将衣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清理,然后又一样样地送到袋里面去。他摸索到一块小木头片就把虏获来的小刀削着木片,削久了,他就挤着坐出来一点,就着井圈漏进来的光,细细地在木片上修刮。
刘小姐和他坐得近了,看他玩弄了一两小时,禁不住问道:“程参谋,你削这木片做什么?”他笑道:“我打算刻一样东西送你作避难的一个纪念。”刘小姐用极轻微的声音,报答了两个字:“谢谢。”这“谢谢”两个字轻微到让在紧傍着坐在一处的人,也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程坚忍用刀子将木片刮得平了,心里也就想着,这上面应该刻四个什么字?实在点,可以写“生死与共”,不过这不能做印章文字看。就在这时,斜坐着的黄九妹,将她屈着的腿移动了一下,脚踏在程坚忍鞋尖上。他立刻想起了古文上一句话,这不就是舄履交错吗?他想得对了,深深地点了几下头。黄九妹屈着腿,坐得和他膝盖相连。面对了这位军官,怎不看得清楚?因道:“程参谋,大概会在这木片上刻出一个好玩意来吧?我看你点点头,嘴角又微微地笑着。”程坚忍道:“我也给你做个纪念章。”黄九妹道:“我不够资格。”刘小姐突然从中插言道:“张大嫂请你摸摸那口袋,里面还有多少馒头?”张大嫂道:“多着呢。还足够两天吃的。”说时,在黑影子里面,伸出手来,将馒头交给她。那装水的旧脸盆,就放在她身边,她弯腰下去,嘴就盆沿,端起来喝了两口水。就靠了洞壁,咬着干馒头吃。
她道:“这种生活,这一辈应该不会忘记。”王彪道:“我们这就托天之福了,假使没有拾着这口袋馒头,光靠在敌人尸身上去找点东西,恐怕我们就得带挨一点饿。”刘小姐道:“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馒头究竟有限,我们六个人,知道在洞里要守多少天?往后计口授粮,每天每人只许吃一个,好吗?”程坚忍道:“你们四位,以后可以吃馒头,我和王彪,天天晚上出去找东西,不会饿着的。”王彪道:“对的,饿极了敌人身上的肉,我也割块下来吃。”黄九妹道:“哼!你?”王彪道:“我不敢吗?”黄九妹道:“我今天早上,就闻到死尸臭了。你是西藏蒙古的饿鹰?吃死尸。”王彪道:“西藏蒙古的大鹰吃死尸吗?”刘静媛道:“对的,边疆人,讲究一个天葬,就是把死人暴露在旷野里,让大鹰去吃。差不多小学教科书上,就有这记载。”张大嫂向脚下吐了一口水道:“别说了,想到外面那些尸臭,谈起来真恶心。”王彪道:“九姑娘肚子里学问就多着啦。以前家里的账,都是她记。不但是大鹰吃死人……”黄九妹道:“人家恶心,你还说。”王彪笑道:“是,是,是,我们就挑好的说吧。九姑娘,你也来个馒头,喝口水。”她道:“我要吃,还不会拿。”他接连地碰了几个钉子,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