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低着头走进自己屋里,将帽子一扔,挂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发椅上一倒,靠住椅子背,只是傻想。脑筋里的印象,如演电影一般,哭的形状一幕,笑的形状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个持重的人,照今日看来,有几处很是率真的了,但是有几处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装痴装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这种人最可怕,我是不取的。本来呢,女子经人家用情的试验,这是不肯轻易容纳的,她装痴装呆,却又难怪。她是有意如此吗?又有些不然,当我看鸳鸯的时候,她照事论事,恐怕还没有悟到,不见得吧?我说那并蒂**的时候,她不是很难为情吗?”顺边一想,反边又一想,觉得顺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哑谜自己猜,简直猜不出一个头绪来。就这样糊里糊涂想了几个钟头,在沙发上竟呆过去了。在这个当儿,吴碧波穿着一套漂亮的西装,笑嘻嘻地进来。吴碧波后面又来了许多朋友,十个倒有九个穿了西装。而且每人的衣襟上,都插上了一朵红花。他们走上前来,簇拥着杨杏园往外就走。都说道:“快上礼堂去罢,害什么臊呢?新娘子快要到了。”杨杏园这时候,喜欢得言语无可形容。只是嘻嘻地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礼堂上,那边站着一个身披水红纱的新娘子,一群女宾,围得花团锦簇。杨杏园心里想道:“好快,她怎么就来了?”这时人多手杂,一阵忙乱,就把婚礼举行过去。一刻儿工夫,大家又在新房里了。壁上挂着许多绣屏喜联,有一个玻璃框子的丝绣喜联,上面落款是“杏园冬青两先生结婚之喜”。上联是“水月松风清华绝俗。”心里想道:“这哪像喜联,而且字样用得太不好,我看下联拿什么来对?”一回过头去,看见李冬青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裙,低头一笑,转过身去了。仔细看时并不是水红色,乃是藕色的。而且没有穿裙子,乃是一件旗袍。心想,这件衣服,从前梨云是最爱穿的,她也爱穿吗?不想再一看,这人正是梨云,梳着一条漆黑的辫子,插上了一枚珠花压发。杨杏园忘其所以,手扶着梨云的肩膀,说道:“你怎样把脸背着我,你恼我吗?我真不晓得你还是好好的。”但是她死也不回转脸来,哪里牵得动?那些男女来宾,大家都好笑,说是新郎大没有用了。头一天,大庭广众之间,就是如此,将来还了得吗?杨杏园听了这些话,又羞又急,挣出一身大汗。这时有人喊道:“杨先生!杨先生!”好像是叫他松手。杨杏园睁眼一看时,手扶着沙发椅子的靠背,人还躺在沙发椅子上呢。听差站在一边,说道:“杨先生醒醒儿罢,快开饭了。”说时,拧着了电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杨杏园。杨杏园接了茶杯,对那茶上升起来的热气出神,半晌也没有说什么。听差道:“杨先生,您不舒服吗?”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病,不该睡午觉,把人睡呆了。”杨杏园这样说着,倒是真像有病似的。夜里勉强将报馆里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纸来,笔蘸得墨饱,不假思索,就写了三张八行。刚要写第四张时,自己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看,虽然有两三百字,全是空话,一句也不切实。一嫌不好,马上把它挂成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写起,把句法往简洁一路做去。写了一张八行,还觉不好,又把它搓成第二个纸团,扔到字纸篓里去了。这时心里一大篇的话,真好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把笔丢了,走到卧房里去,仰在**躺着,望着帐子顶,静静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个意思。一翻身爬起来,走到桌子边坐下,提笔便写了四句诗。那诗是:
审卷西风漾鬓丝,黄花相对两三枝,
花寒若有怜人意,可在亭亭不语时?
写毕,又在诗后草草的写了几行字道:“看菊归来,对案头盆供,尤为爱惜。偶有所感,因赋七绝一首。尚乞不吝赐和,以开茅塞也。邵呈冬青学姊正之,杏园再拜。”将信写好,马上就叫听差送到李家去。当对心里就系了一个疙瘩,不知道李冬青对此,是怎样的答复?初时预料今夜有回信,一直等到十二点,并没有信来,只好去睡觉,待诸明日。心想,她早上是要出去教书,回来在下午,若有回信,恐怕要到明晚了。
谁知次日一早起,刚一下床,就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那字正是李冬青的笔迹,也来不及扣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下,便拆开信来,那信道:
杏园吾兄爱鉴;青今突以兄相称、兄必讶然。而青之于此,固已筹思半年,烂熟在胸。但隐无可隐,至今始发耳。兄于青,相知未及一年。而青于兄,则在读梅花诗十首之时,已心仪其人;盖词华藻丽,潇洒不群,自有令人钦慕者在也。及既见吾兄,则一往情深,人如其诗,窃幸所慕之非虚。而兄以青命途多舛,家室飘零,尤垂青眼,青非木石,安得木然无动于中?故诗文往返之间,花月评章之会,虽相逢日密,而不敢以男女之别为嫌。情感之好,夫岂局中人自知,唔侪友朋,固早已纷腾于口矣。事已至此,青果择终身之良伴,舍兄而外,宁复有谁?即以今日而论,并蒂之莲,同命之鸟,兄所举以示青者。则白首之约,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由是言之,是吾两人之必须结合,各已莫逆于心,奚待黄花之诗,微辞遥托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花怒放。拿着几张信纸,开了房门,就往外走,打算告诉人。但是走到外面屋里一想,又有谁可告诉呢?他醒悟过来,自己也好笑。复又走回卧室,将那封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这才知道了,原来信还只看一半,还有两张信纸,写得密密的呢!上面说:
虽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堕地以来,已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缘,与
青绝对无分。青言及此,虽为万言之书,不足以尽其悲苦之万一。柔肠万
转,只向兄道得一声一有负知己“而已。
杨杏园看到这里,脸也变了,手也颤了,那一颗心,更是像时钟的下摆,在胸口乱跳。但是越是这样,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说:
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伤兄心,故始终隐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冬情
场所受重创,已为毕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泪未干,青又将以薄命之故,向
兄索之,于情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拟一面求形迹之淡,以冷尔我情
意。更一面物色贤淑,自居于蹇修。顾兄既比邻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见
许,致青为兄情同所缚,无可自拔,结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梦
梦耳。
杨杏园看到这里,已经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听差在外面,已经由玻璃窗下,看见了杨杏园,他进来打脸水,说道:“杨先生,早上很凉,怎样还穿条单裤,仔细中寒。”杨杏园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再看信末段说:
嗟夫,杏园兄,我负君矣。为兄计,视我为梨云妹,业已死去可,或以为李
冬青并无其人,自始即未尝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为
女,十五年之后,犹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说,渺茫无稽,亦空
作此想而已,杏园兄,谓将奈何?
杨杏园将信放在桌上,把两只胳膊,互相抱住枕着头,对着那一张剩信,不敢仰视。半晌,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将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节信说:
青书及此,已不觉腕之酸,泪之下,方寸之乱,而琐琐碎碎,以前所作何
语,即亦不复自知。但预料兄读得此书,其烦恼痛苦,当十百倍于青者。
青于无可奈何之间,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爱,移作精神之爱,以同民之
爱,移作手足之爱。则庶几有生之年,犹不失为尘海之良伴也。人而至于
终身爱好,彼此无间,则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于婚姻之约哉?且退步
想,世之始以友爱,继之以婚姻,而终乃以计划柴米油盐,陷于苦恼之境
者,则又比比是。则吾人得终身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满结果看。且西谚
有言曰:“结婚乃人生之坟墓,”由此言之,则吾人何不为活人,而必作冢
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随时俗,青常信能解脱一切
者,则其对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态度相对。而青之琐琐碎碎,或正
浅之乎视兄耳。方寸既乱,不知所云,咽泪长叹,掷笔们然。惟兄察之。
冬青再拜
杨杏园将信看完,也不愿再看了,将信叠起,便塞在衣袋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半晌觉得两条腿像冷水浇了一样,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穿一条单裤子,赤足穿鞋呢。回头一看,洗脸架子上,不知几时,已经放了一盆水在那里,走过去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热。但是也不愿意叫听差再换一盆,就这样洗了一把。漱洗之后,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这样一来,就伤了风了。穿好衣服,喝茶看报,不到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里来,慢慢踱来踱去,呼吸空气。这伤风症偏是不适用这样治法,越运动越是难过,一阵恶心,便大吐起来。听差看见,连忙走过来搀扶道:“刚才我还说,您别冻着,您瞧,还是冻着了。您进去歇一会儿罢。”这时杨杏园身不由主,实在也支持不住,由听差把他搀了进来,摸着床,便睡下去,听差便替他将被盖好,这一睡,糊里糊涂,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过来,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听差,泡了一壶姜汤,拚命的喝了半壶,索性脱了衣服,将被盖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觉,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爽快了。
这时已是晚上,日里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着,睡在枕头上,先是听见富氏兄弟吃晚饭,复听到富老大出门去,听到老二老三念书,又听到老大回家,一直听到万籁俱寂,自己还是睡不着,前前后后,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来,在衣袋里将那封信取出,睡在枕头上,一字一句,仔细研究了一番,总觉得李冬青纯是自怨自艾,并无半点对我不满,那末,何以不能结婚?在这一点上,自己作哑谜自己清,什么原由也猜遍了,总觉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着。不觉听得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当,敲三下。这时,杨杏园两眼枯涩,才觉得有些昏迷,便闭着眼,立意睡觉。无如心火如焚,一阵一阵的鼓**,总是睡不稳。后来便用相传治失眠的老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数。不料数到三千个数目,还是清醒白醒的,于是这一晚上,简直没睡,等窗外大亮,听差起来扫院子,才迷糊了一阵。到了上午十二点钟,慢慢的起来,打一个电话,向报馆里告了假。便随便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看。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只听见小麟儿在窗外和听差说笑,便把他叫了进来。小麟儿问道:“杨先生,你今天没有出门吗?”杨杏园道:“没有出门。”小麟儿道:“杨先生答什么病?好些了吗?”杨杏园道:“我不害什么病。”小麟儿道:“我昨天下午到你这儿来了,你睡了一天,怎不是害病?今天上午我也来了,你还没有起呢。”杨杏园道:“你没上学吗?”小麟儿道:“上学了。”杨杏园道:“你上学,上午哪有工夫到这里来?”小麟儿道:“我看你不舒服,特意来看你的。”杨杏园便握着他的小手,说道:“谢谢你!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小麟儿笑道:“是我自己来看你的。你不舒服,我妈不知道,我大姐也不知道,他们没有叫我来看你。”杨杏园道:“那末,越发的要谢你。你大姐在家看书吗?”小麟儿道:“没有看书。”杨杏园道:“出去了吗?”小麟儿道:“在家里待着呢。”杨杏园再要和他说话时,他摔开手就跑,说道:“我不和你说许多话,我要回去呢。”杨杏园道:“回去有什么事?”小麟儿把一个食指含在嘴里笑着对杨杏园道:“我不告诉你。”说毕,就跑了。小麟儿去了,杨杏园一想,这大的小孩子,他哪里懂得来看病。我又何必作那小家子气象,兢兢于婚姻之得失,越发让她难过。我不如放开手去,照她的话行事,看她将来怎么样?如此一想,振作精神,便依旧如往常一般作事。对李冬青那封信,便打算等到灯下无事,详详细细答复一番。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和富家兄弟讲了两篇《楚辞》,早一点儿就回书房来。一掀门帘子,只见李冬青坐在自己写字的位上,铺了一张白纸,低头写字玩。前面两行写的是“欲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又两行“竹叶与人既无分,**从此……”写到“此”字,李冬青一抬头见杨杏园进来,便笑着站起来说道:“讲得好《楚辞》。”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李冬青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在窗户外听了半天呢,我听见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那几句,高声朗诵,我就止住听住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李冬青道:“不要发牢骚了,我问你一个字。这个’落‘字和上句’坠‘字是平等的吗?”杨杏园笑道:“你是一个研究词章的人,难道这个不懂?”李冬青道:“我还真不懂。我想这**不比别花,没有自落的,从小读《离骚》就引为疑问,后来看王逸的注本,他当作’取‘字解,以为这’落英‘二字,是和’坠露‘相对的。这样解,终不妥。但是除了这个也无别法可解了。”杨杏园道:“这样解是不对的。”李冬青道:“还有别解吗?”杨杏园道:“你念过《尔雅》没有?”李冬青道:“只看过一两回,这和《说文》一样,看着一点趣味没有,没有念过。”杨杏园道:“那就难怪。这个’落‘字的解法,《尔雅》释访第一句,就说得明明白白,乃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亻叔落权舆,始也。这句’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夕餐秋菊之始英‘。初开的**,又香又嫩,自然好吃。若说吃落了的**,恐怕自盘古到如今,也没有这回事。”李冬青笑道:“这种念了头痛的书亏你记得。”杨杏园道:“这也因为它是《尔雅》第一句罢了。”李冬青道:“如此说来,北京这些饭馆子里的厨子,都是会读《离骚》,会读《尔雅》的。”杨杏园笑道:“匪夷所思了,这话从何说起?”李冬青道:“到了秋季,这些饭馆子,不都新添**鱼锅吗?说一句笑话,我初次在北京上馆子,看见伙计送上两碟白**的花瓣来,摆成一只螃蟹的样子。我想这倒别致,但是也不过猜着摆样罢了。后来桌上的人把两碟新鲜**瓣全倒进火锅里去,我才知道是吃的。如此说来,不是北京厨子,得了屈大夫的衣钵,知道餐落英吧?”杨杏园道:“这种吃法,南方也有,不见得就是北方厨子发明的。而且这些厨子弄这项**锅,焉知又不是得之于士大夫之家哩?”李冬青见杨杏园谈得很高兴,索性引了许多问题来问他。杨杏园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今天这样高兴?自己本来有一封长信要寄给她,现在二人当面,正好谈一谈了。可是李冬青尽管引着许多有趣的事说,想要问话,无缝可入。而且自己所要问的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尽的,总要慢慢谈起。所以说了半天的话,杨杏园只是嘴里随便答应。说了之后,自己便不记得了。杨杏园正想之间,在桌子边,和李冬青对面坐下,见那张字纸,“**从此”四字以下,便没有字。因成心问道:“这是两句熟诗,我竟忘了,这下面还有几个什么字。”李冬青笑道:“何至于忘了。”提笔便补上“不须开”三字。杨杏园道:“这两句诗,固然是活对法。但竹叶于人无分,只管竹叶于人无分,何必**也不让它开?”李冬青低着头,手抚着那张纸,很凄惨的说道:“这叫无福人连累有福人。”杨杏园听了她这话,不知要怎样说才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然后说道:“我自信是个厌世派,不料你厌世的观念,比我还深。”说了这一句话,再要往下说,又觉太逼近了,转不好出口。因为这一年以来,和李冬青虽成了极好的朋友,但是他一谈到恋爱问题,李冬青必极力加回避。若是谈些文艺上的话,反可以尽兴发挥,无话不谈。起先杨杏园还以为李冬青不脱旧式女子的故态,有些害臊。后来日子一久,知道李冬青最怕谈爱情,实在无法透露口风。有时勉强一试,她虽然不正色拒绝,可是就像人家揭发了她的隐私一样,十分难受。看那情形,实在是吞声饮恨,并不是无语害羞。杨杏园和她谈得高兴的时候,既不能说出爱慕,扫了她的兴头。无原无故,这爱慕二字,又不能冲口而出。他这一腔心思,也就极抑郁之能事。爱情是个消磨勇气的东西,到了此时,杨杏园一见李冬青冷冷的样子,自己先软化了,哪里敢再提到爱好字样。杨杏园不作声,李冬青也不作声,一时屋子里便十分沉寂了。
杨杏园坐在一张小的沙发上,两只足交叉起来,摇曳不定,半晌,微微的喘了一口气。李冬青原本在桌上写字,这时便把笔一放,对杨杏园道:“我昨天就听见小麟儿说,你人不舒服,今天全好了吗?”杨杏园道:“那是一时的感冒,过一两天,自然好了。不过……”说到这里,就咽住了。李冬青道:“你是一个聪明人,难道看不破?”杨杏园抬头看李冬青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没有,正襟危坐在那里。杨杏园微笑道:“有什么看不破?”说了一句,又沉默了。李冬青道:“我很用不着避嫌疑说话了。我前天给大哥的一封信,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我本想当面来说的,但是当面说起来,恐怕还是不能畅所欲言,所以写了一封信来。”杨杏园初听李冬青叫一声“大哥”,心里突然一动,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勉强笑道:“这封信,实在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这样的称呼,我有些不敢当。”李冬青道:“大哥对我那信不满意,我是知道的,我希望大哥要谅解我的苦衷。若说以兄相称就不敢当……”李冬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脸掉过去了,在身上掏出一块雪白的干净手绢铺在桌上,用手慢慢的去摸平,把桌上的铜尺压住了两端。杨杏园以为她把话说的造次了,所以搭讪着抚摸手绢。这时李冬青一伸左手,把墨盒旁边那把削铅笔的小刀,拿在手里,将右手的中指伸开,猛然提起小刀,在中指头上,极力划了一下。一刻儿工夫,指头上就涌出血来。李冬青当那血涌得最盛的时候,左手按着手帕,右手便把中指头在手绢上写字。杨杏园坐在一边,看她拿小刀子,还以为是削手指甲,绝对没有留意。忽然看见她用手指头在手绢上乱涂,连忙跑过来看,只见鲜红的指血,已经在手绢上写了三个斗方字。杨杏园一伸手过去,抢着把李冬青的手托了起来。连说道:“这是何苦?”李冬青左手把杨杏园一推,说道:“你让我写完这几个字,不必干涉。”说着,飞快的又写了一个字,连起上面三个字,乃是一句“我不负君。”杨杏园见了这四个字,倒看呆了。李冬青又在这字后面用血写了几个小字,乃是“杏园吾兄惠存。冬青血书。”写毕,走到杨杏园卧室里去,在洗脸架上,打开牙粉盒抓了一把牙粉,将血按住。然后走过来对杨杏园道:“那条手绢,奉送大哥,作个纪念。”杨杏园到了这时,疑惑李冬青的意思,完全洗去,只觉满腔热气,望上直涌,要透出顶门心而去。李冬青左手捧着一把牙粉,将右手中指头握住,笑着说道:“这事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大哥少年朋友多,他们都是喜欢研究妇女问题的。被他们知道了,又要生出许多是非。”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李冬青看见杨杏园淡淡的样子,说道:“大哥心里,还不能放开吗?”杨杏园右手捏着拳头,在左手掌心里槌了一下说道:“好!我就依从你的话,我想这事,索性不要瞒伯母,请你去对她说了。以后我以一日之长,勉做兄长,大家就是自己人,有许多客套,就可以删去了。”李冬青笑道:“这样就好,家母一定很喜欢的呢。”杨杏园见事已如此,也就只好往这条路上走。
光阴易过,转眼又是半个月,杨杏园屋子里养的一些**,现在都有一大半枯萎了。杨杏园坐在位上,背往后靠着椅子,笼着衫袖,望着**出神。一抬头,只见小麟儿手上拿着一个皮球,在窗子外走廊下抛,便隔着窗子喊道:“小麟儿进来,怎么今天又不上学?”小麟儿很高兴的跳了进来,说道:“我不上学了。”说时,把皮球向地下一丢一拍,又在房里闹起来,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上学?好兄弟,不要学那些坏孩子逃学。”小麟儿把头一偏,又一跳,说道:“你别瞎说,谁逃学?”杨杏园道:“是你母亲不让你上学吗?”小麟儿道:“是的。母亲说反正也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大清早起来上学冷得很,叫我不要去了。”杨杏园道:“怎么只读得了一个礼拜书?”小麟儿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就在这几天里头要回南去呢。”杨杏园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将手拉住小麟儿的小手,问道:“没有这回事。你母亲冤你好玩的呢。我怎样没有听见说过?”小麟儿道:“真去,谁冤你。母亲说要坐好几天的火车呢?”杨杏园道:“上哪儿去?”小麟儿道:“回南边去呀。”杨杏园知道小麟儿向来不撒谎的,而且他也不会撒这个大谎,这事竟有八九分是真的。握着小麟儿的手,呆呆的想着,是何缘故李老太太要走。小麟儿见他不作声,摔开他的手,自往外走。杨杏园追出来,又问道:“你大姐呢?”小麟儿道:“大姐在家里。”杨杏园笑道:“知道她在家里,她回南不回南?”小麟儿道:“她不回南吧?”杨杏园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回南?”小麟儿道:“我不知道,我这样猜想呢。”杨杏园一点摸不着头脑,到了黄昏时候,逆料李冬青已回来了,便踱到李家来。
一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李老太太,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在灯下缝衣服,便一直走来。说道:“伯母,你老人家也太省俭了。衣眼就不把裁缝去做,交给女工去缝,也不花什么,何至于戴上眼镜,还要慢慢的摸着做去。”李老太太取下老花眼镜,用手揉了一揉眼睛,笑道:“我哪里还有那个本事呢?”说着把手上的布料一举,笑道:“这是一只行李口袋,缝好了,将棉被褥子全装在里头,还可以搁不少别的东西,出门的人,这样东西,是不可少的。”杨杏园听了这话,真抽了一口凉气。随便在李老太太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睛对着壁上悬的日历,很随意的样子,问道:“伯母好好的缝这个东西,也要出门吗?”李老太太笑道:“冬青还没有告诉你吗?我要回九江去了。”杨杏园本想问李冬青去不去,可是又不好开口。便道:“大概是走京汉路吧?”李老太太道:“是的。”杨杏园道:“三等车乱得很,我劝伯母坐二等车去。小麟儿兄弟,也许可以打半票,只有伯母和冬青两张整票,花钱也有限。”李老太太道:“你是外行了。我已打听得清楚,特别快车,没有半票和免票,就是三等,也还可坐。平常通车,不花钱的人,专门在二等里,不如三等车,人还稀少呢。”杨杏园见她没有驳自己的话,知道李冬青去定了。这个时候,恰好李冬青回来。手上提着一大包东西,先送进屋子去,然后再出来。杨杏园正要问她今日回来为何这样晚?李老太太却先问了,说道:“劝业场去了吗?”李冬青随便答应道:“去了。”李老太太道:“那一大包,将那些纸花,骨头簪,水钻的首饰,都买了吗?”李冬青偷眼看了一看杨杏园,答道:“都买了。”李老太太道:“还有王回回的狗皮膏药,和同仁堂的小儿回春丹,紫金锭,这都是家乡人爱要的。平常一遍一遍写信来托买,好寄了去。而今我们自己回南就不送人家,少不得人家还和我们讨呢,所以总要多买些才好。”李冬青要想把话来扯开,已是来不及,只是听一句,答应一句。杨杏园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隐瞒这南下的话,不让自己知道。便笑着对李冬青道:“还有几样漂亮些的土仪,也不能不买一点,像珐琅铜器,铜墨盒子之类,都是送人的好东西。”李冬青听他这话,知道南下的事,他已晓得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也不过承认他这话不错而已。当时李老太太便问杨杏园吃了晚饭没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饭。杨杏园回说,吃过了,坐了一会儿,自回去。
到了家里,倒真是在开饭,听差问他吃晚饭不吃,他一摆手,走回房去,便和衣躺在**。听差以为杨杏园又不舒服,进进出出,倒是蹑手蹑脚的,怕惊动了他。其实杨杏园丝毫没有睡着,只是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一味的闷睡。约摸也睡了一个钟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到了房门口,停了一停,到了床面前,又停了一停。杨杏园以为是听差,也就由他,并不理会。一会儿那脚步向外移动,有人说道:“睡了,明天再来吧?”杨杏园听得是李冬青的声音,一翻身坐起来,笑道:“哪个睡着了呢?”李冬青已经走出房门,复又回来。笑道:“不敢惊动,所以回去,原来是醒的。”杨杏园道:“我正在纳闷,你要回甫去,何以不让我知道?”李冬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来解释这一个问题。”说时,两个人都在外面客房里坐下。杨杏园叫听差沏一壶新茶,又给了他些钱,叫他去买瓜子点心。李冬青笑道:“天天来的客,何必这样招待。”杨杏园道:“我想留你多谈几句话,趁着这几日,多客气一点,几日之后,劳燕东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会了。”李冬青听了他这话,心里转觉凄然。但是表面上依旧笑道:“这是大哥疑心错了。我送母亲回南去,不过勾留一两个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来的。”杨杏园道:“这话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来,现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回南?”李冬青道:“你这话果然问得有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两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们逃不了乡族的公论,已经愿意分出一些产业,作为家母的养老费,和舍弟的教育费。可是订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杨杏园道:“你所以在外飘泊,无非是为着令堂和令弟。现在令堂和令弟的问题,都解决了。正可以承欢膝下,终老江南了。明年正月,为什么还要来?”李冬青道:“我这几年为了家庭问题,不能求学,正是一桩大恨事,他们的问题,既然都解决了,我乐得抽出身子来北京读书,为什么终老江南?”杨杏园听她的话,也有相当的理由,却也相信,说道:“纵然你有此意,一来伯母肯让你远离与否,就不可知。二来人事变幻,少不得随环境为转移,到那时候,也不敢说一定没有阻力,让你如期北上。有这两种看法,所以我愿意这两天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儿。”李冬青笑道:“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