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大成如约来拿信。他把家里仅存的一套黑灰布裤褂,罩在短衣上面,下面又穿上他补过两次底的黑皮鞋,这已不是昨天在江边卖橘柑的穷小贩了。西门博士交给他信件,又吩咐了一些话。李大成听话已毕,走出书房,正要下楼,黄小姐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正是晨装初罢,脂粉满面,长发梳得乌云簇拥,手里提着皮包,笑道:“密斯脱李,我们一块儿走。”
大成有些感到不自然,向后退了一步,望着她道:“黄小姐也到区家去?力她道:不,我是过江。你回来得早的话,可以找我去,我请你吃顿小馆子。”他笑道:“多谢,可是黄小姐不必叫我密斯脱李了。我老早不是学生,这样称呼我,我倒有些惭愧。”西门夫妇在一旁都笑了。
青萍笑道:“其实我这样称呼你,是该接受的。我还记得我们同学时候那番友谊,一叫你,就把往日的称呼叫出来了。”西门太太道:“你们往日的友谊很好吗?”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很浓的笑意,向两人看了一眼。李大成道:
“不……”他刚说了一个不字,立刻觉得是不应当否认的,岂能当了同学,而说没有友谊,于是将那个“不”字拉长了尾音。接着道:“不过是同学之谊而已。”西门太太很俏皮地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向青萍笑道:“你们同学也很多呵!”青萍小姐究是个沧海曾经的人,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顺适,只是笑了一笑。李大成呆站在房门口,却是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了。
西门德便来解了围,笑道:“大成,昨天说了没有什么帮忙的,黄小姐在轮渡上来来去去,可以和她提提行李。现在不用提行李,你护送过江吧!”大成受了人家那样大的恩惠,自然是无可拒绝,就在前面走着。他在路上走的时候,回头看到黄小姐穿得这样华丽,再低头看着自己这样寒素,只有默然的行着路,相隔一丈多远,并不说什么话。青萍遥遥在他后面,倒微笑了几次。直到上了轮渡,两人方在一处坐着。
青萍笑道:“密斯脱李,你瞧,我又这样称呼了。”大成也笑了,点点头道:“那也没关系。”青萍道:“我们同学的时候,糊里糊涂过着活泼的青春,哪里会知道有今日之事!”大成道:“可是这话不应当你说呀!你依然是活泼的过着青春呀!”青萍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叹了一日气,于是彼此默然着好久,没有说话。
轮渡靠了重庆码头,青萍才道:“大成兄,你可以同我到温公馆去一趟吗?我想亚男也许在城里。”大成道:“这区家大小姐,也是在温家作客的?”青萍道:“不,她那脾气,有些古怪,不肯和我们在一处混。可是她这也是对的。”说着话,两人在人丛中挤上了岸,她在江滩上站了一站,见附近无人,接着几分钟以前的话道:“有时候,我想到亚男是对的,你见着她就知道了。不过我算完了,我就这样混下去吧!”
大成站在江滩上面,面对着她,见她带了几分懊丧的情绪,倒不知其意何在,怔怔的望着,不知说什么好。她忽然笑道:“是了,你瞧,我说话说出题外去了。她有个本家姐姐,是住在温家的,她如在城里,她姐姐会晓得的。”大成道:“老师是叫我送信给区家老太爷,我当然要把信送到他家。至于舍妹的事,也不忙在一天,将来再托她好了。黄小姐叫轿子上坡去吧,我还要去赶班车,先走一步了。”青萍看着他,想了一想,抬起一只手,理了几下头发,点头道:
“那也好。”大成点了点头,提快步子跑上了登岸的几十丈坡子,回头看她还在江滩上站着发呆。经自己回头一望,她倒是抬起手来,将一条手绢在空中扬了几扬。大成挥了挥手,自去赶他的路。
这日到了区家所住的疏建区,照了信面上所开地点,向人打听,走入了到山坡上的小路,行人稀少,遇到了分岔路,就不免站着踌躇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一个穿厚呢大衣的少年,踏着一双崭亮的黑皮鞋,由正面踱着步子走来。只看他两手抄在大衣袋里,走路很是从容,便是个不干紧张工作的人,不免向这人看了一眼。这人倒更是透着有闲工夫,也向他望了一望,见他手上拿了一封信,“咦”了一声道:
“这信是送给我家的呀!”大成问道:“你先生贵姓区吗?”那人道:“我叫区亚杰,收信的人是家严,他现时不在家里,在街上坐小茶馆,我带你去见他吧。”大成不想遇到这样一个简便的机会,自随了亚杰到小茶馆来。老太爷正和虞老先生在一张木桌上下象棋,看到了西门德的信,上面注明了送信的是他的学生,便格外向他客气一番;因对亚杰道:“人家这样远赶了来,陪人家去吃顿便饭吧。”大成虽然说是要赶回去,无奈亚杰极力将他拉着,只好随他到街上小馆子里去了。
两人拣了一副座头坐下,亚杰首先问他在哪里念书。李大成以为博士来信,曾要求区小姐帮忙,家中寒素的事情,不能隐瞒,因把自己最近的遭遇略说了一说。亚杰将桌子轻轻一拍,笑道:“这就对了!老弟台,你猜我是干什么的?”他们对面坐着,亚杰看了他,向他微笑。大成见他那西装小口袋里,垂出一截金表链子,黄澄澄的,他也有他浅薄的社会观感,因笑道:“区先生当然不是公务员,是不是在银行里服务呢?”亚杰笑道:“我想纵然你猜得到,你也不肯说。老实告诉你,我是个司机。”李大成听他这话,不免对他身上又重新看了一看,因道:“区先生说笑话!”亚杰道:“你既然在南岸作生意,海棠溪汽车码头上的情形,你当然知道一二。跑公路的司机,是不是人人都有办法?刀李大成道:那倒是真的。不过区先生一家,全是有高深知识的人,不会去找这种工作吧?”亚杰道:“老弟台,你若是还抱定这个思想,你就要苦到抗战结束以后,或者才有翻身的希望。如今必须抱定只要挣钱,什么事都干的方针,才有饭吃。老实告诉你,我是个初中教员,可以说哪一门功课,我都可以对付,可是就混不饱肚子,没有法子,我就改作了司机。仅仅是跑了一趟仰光,一趟衡阳,我就是这一身富贵。”说时,笑着把呢大衣领子提着,抖了两抖,接着道:“我是前天由昆明坐飞机回来的,这附近有我们一个货栈,来看看货,顺便回家来休息两天。不但是我,还有几位同行,那派头比我还足。原因是他们比我多跑了两趟路。这年头不要提什么知识的话,知识是一点也不卖钱的。”
李大成对他周身看了一看,微笑着。亚杰道:“你可以相信了,我们是同志,你大远的跑了来,大概肚子还饿着,叫点东西吃吧。――幺师!怎么不来个人?”这饭馆子里的茶房立刻走了过来,拿了一张纸片,递给他,很谦恭的弯了腰,低声向他笑道:“预备三位的菜,刚才高先生来过了,他说同区先生一同吃饭。”茶房还未曾退去,只见一个穿麂皮夹克的人,头发梳得乌滑光亮,两手插在马裤袋里,一摇一摆的走了进来。那人口角上衔了一支烟卷,上下摇摆着,道:“今天吃饭,算我的。”他说着,走近了座位,抬起一只乌亮的皮鞋,将凳子勾开了,待要坐下去。亚杰向他介绍着大成,他由裤子袋里伸出手来,和大成握了一握,也不说什么话,由袋里掏出一只赛银烟盒子来,大概是有弹簧的,只一按,盒盖子开了,他伸到大成面前,说了一个字:
“烟”!大成起身说是“少学”。他才坐下去。亚杰道:
“老高,这顿饭,你不必客气,是我请客。”老高把嘴角里衔的那半截烟卷吐了出来,笑道:“四海之内,皆是朋友,你的朋友,我就不能请吗?不但请你吃饭,晚上还要请二位捧场听戏。”亚杰笑道:“老高,你这是何必?那个歌女,相当的油滑,我们辛辛苦苦挣了来几个钱,不能这样花掉。”
老高扶起摆在桌上的筷子,反过筷子头来,在桌上画着圈圈,低了头笑道:“喂!她的台风,实在不错。你若说她架子大,那也不见得。今天早上,在馆子里吃早点,遇着了她,她笑着和我点点头,请我多捧场,南京话并不受听,可是由她口里说出来,像小鸟叫一样,真是……他表示着无法形容他听了以后的愉快,摇了摇头。接着把筷子平了,向桌上一扳,啪的一声响,昂起头来大声道:管他妈的,再跑一趟仰光的钱,都花在她身上吧。花完了,我们可以再跑。”
大成听他这话,晓得他也是一位司机,不免再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亚杰笑道:“李兄,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同志。”他这句话,分明是猜透了大成那一份向老高观察的意味。这倒弄得李大成面孔有些发红,因笑道:“我怎样比得上二位呢?”
老高将筷子倒拿着,点了自己的鼻子尖道:“若比我,你有什么说不上!我就只进过四年小学。像这家伙!”说着,把筷子指点了亚杰道:“人家可是一个中学教员,其实呢,不会挣钱,当个博士也是枉然。”
亚杰正因大成是博士的高足,怕他说下去更唐突,便笑道:“你也没有喝酒,先就说醉话了!”老高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了。”说着,他高高举起一只手,向店伙召了两招,伙计走了过来。他道:“昨天那种好酒,还有没有?有,尽管拿来,一百块一斤我们也喝!”伙计答应着有,笑着去了。不到五分钟,菜和酒都拿来了。
大成看那酒瓶子,是一种浅灰色的陶器,小小的口子,时了纸塞子,是茅台。那些菜第一盘是栗子鸡块,第二盘是只红烧大蹄膀,盘子都是一尺的直径,不是寻常家数。老高拿了三只大茶杯放在面前,拨开塞子,就向里面倾酒。大成站起来,先取过一只杯子,然后点了头道:“高先生不必客气,我不会喝。”老高斟着酒瞥了他一眼道:“不要叫我高先生,叫我老高吧。――为什么不喝呢?这年月把钱留在身上,那是不合算的。今天花一百元,可以吃一顿饭,你留这一百元到明天去吃,只好吃个八成饱了!”他说话的时候,透着兴奋。
正在这个时候,这边桌子上继续上着菜,一大盘青菜烧狮子头,一大盘红烧全鱼,一盘炒腰花,一盘鸡杂。最后,是个大瓷钵,盛着杂烩汤。大成到了上最后三样菜的时候,他连连说道:“菜太多了!菜太多了!”老高道:“一个人吃两样菜,也不算什么多,不过盘子大一点。老弟台,有得吃,我们总是应当吃。”三人正在吃得高兴,上面一张桌子,有三四位穿西装的,刚刚坐下,却哈哈大笑起来。老高回头一看时,不由眼睛里向外冒着热气。
亚杰低声道:“老高,喝我们的酒,不要理他们。”老高道:“这几个人,就是昨晚上和我们比赛叫好的那几个人。吴妙仙倒是很敷衍他们。他妈的,我晓得他们是干什么的,不过是扬子江公司里的几个职员。听他笑声,笑我们两个人是司机,不配和他比高下来捧角,好吗!我们晚上见,看是哪个有颜色!”亚杰道:“随他们去笑我们司机,他想干,还不够资格呢!”
大成听了他们的话,虽不十分明白,就自己而论,总有三年没有这样大吃一顿过,青年人食欲容易勾引起来,对着这些肥鸡大肉,自是忍耐不了,也就低了头自吃他的饭。饭后,就向亚杰道:“区先生,你再引我去见老先生吧,不知道有回信没有?”亚杰道:搿你今天还想回去吗?时闻上已是来不及了,就是来得及,我们这位高兄,今天有事请你帮忙,他也不放你走。大成笑道:“有请我帮忙的地方吗?恐怕我帮不了什么忙。”老高笑道:“这个忙,你一定可以帮的。”说着哈哈大笑。
大成说着话,看看店外街头的天色,业已十分昏黑,虽然还不过半下午,这重庆的雾季,很可能四点钟就要点灯,大概今天要走,也赶不上汽车。只好默然的坐着,看那老高兴致勃然的,端了酒杯子,继续喝着茅台。那上面一桌穿西服的人,也不住向这边打量着。其中有个戴眼镜的人,头发梳得乌亮,穿一件有五成新的厚呢大衣,在领子上露出围着脖子的白绸巾,举止有几分浮滑气。他看了看这方面,向同桌子的人笑道:“我们今天晚上的戏票子,买了没有?我们无须乎去拉人帮忙,大概就凭我们极熟的朋友,自由买票,也可占二十个座位。”他说这话时,故意把嗓音提高,分明是说给这桌上人听的。
老高手里端了一杯酒,向亚杰举了一举,和他丢了一个眼色,微微一笑,笑时又将头微微摆了两摆。亚杰已懂得了他的意思,也端起杯子来向他回举了一下,笑道:“好的,咱们哥儿们努力。”他轻轻的说了一句北京话。老高很高兴,一口气把杯子里酒喝了下去。大成看这样子,明知道他们这里面含有用意,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事,好奇心越发让他不肯回去了。
饭后,老高一抬手向亚杰摇着道:“不忙,归我会东。”于是他横跨出凳子,奔向柜台去。亚杰也就掏出烟盒子来坐着吸烟。不一会,老高捏了几张小票,走回座上,向口袋里揣着。亚杰笑道:“吃了你多少钱?”他又是一伸腿,将凳子横跨过来坐下去,笑道:“不算多,连酒在内,不满六百元,比昆明便宜一半有余。”
大成听着,却是一惊。心想:黄小姐一笔帮助我一千七百元,已觉得近乎豪举,不想这位高司机,吃顿小馆子,花上六百元,他还说是拣了便宜。他们司机先生,比人家大小姐还要阔呢!他心里奇怪着,就默然的坐下去。
那店伙却十分客气的恭维这两位司机,用干净瓷盆和雪白的新毛巾,舀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来放在桌子角上。这边三人正在洗脸,那店伙也正向那边西装客人送着油腻而且灰黑色的手巾把。那穿西服的人,擦着手巾,嗅了一嗅,却向旁边那桌子上一扔,因喝道:“我们不是一样的给小费吗?为什么人家用那样雪白的手巾,我们就用这种有汗臭的手巾?”伙计笑道:“别个是自己买的新手巾。你先生要买新手巾,我们一样替你跑一趟路。”老高听了这话,昂头微笑,向那边扫了一眼,那边才没有说话了。
三人走出了饭馆子,老高自去干他正当的工作,亚杰却把大成带回家去。李大成见过区老先生和老太太。恰好亚男小姐也在家里,她已经从西门德信上,知道了大成妹妹的事情,在老先生当面坐着谈话,就很兴奋的站着道:“这件事,毫没有问题,我们一定帮忙,我也是正在城里忙着演义务戏的事,听说三家兄坐飞机回来了,我特意赶回来看看的。”
亚杰在身上掏出一个扁平的赛银烟盒和一只打火机,坐在她对面睡椅上,正要取出烟卷来吸。亚男望了他笑道:
“三哥出门去这短短的时间,一切都变了。战前纸烟那样便宜,你也不吸,现在纸烟这样贵……”亚杰取了一支衔在口角里,按出打火机上的火焰燃着烟头,深深的吸着,从容的将打火机与烟盒子揣到西装袋里去。然后右手三个指头夹着烟枝,在空中将无名指缓缓弹着烟枝的中段,使烟灰落下,喷出一日烟来,笑道:“入一帮,学一帮。你看我们的同行,哪个不吸纸烟?三五个人坐在一处……”亚男笑道:
“不谈这小事了,三哥怎么坐飞机回重庆了?你的车子呢?”亚杰道:“我后天就走。我怎么坐飞机回来,你问这原故吗?你可知道当年在上海作交易所生意的人,家里装三四个电话,打起急电来:比我们写明信片还稀松。作生意买卖,目的是挣钱,只要能挣钱,一天坐一趟飞机,也不要紧。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把旅费都加在物价上,还要掏自己的腰包吗?”亚男道:“这个我晓得,有什么好生意,你抢着回来做呢?”亚杰吸着烟,看看大成坐在一旁,因道:“这里并无外人,我老实说吧,我去仰光的时候,我们主人曾对我说一句心腹话,在冬季的时候,虫草和白木耳,南洋有极好的销路,假如行市好的话,要赶运一批货出口。因为他只相信我,由押运到推销,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所以我飞回来把商情告诉他,又亲自押运一批货物出去。”亚男笑道:“你比要人还忙。西门博士知道,又羡慕死了。他现在昼夜都做着经商的梦,只是要爸爸帮忙,你何不助他一把呢?”老太爷皱了眉毛,插嘴道:“一个作大小姐的人,胡乱批评人,现在谁不作经商的打算!”亚男这才想起前面坐着西门德的一个学生,只笑了一笑。大成也是笑了一笑,把这话题就告终结了。
老太爷告诉他,对于西门博士的来信,在回信上有详细的答复,当然是尽力而为。大成有了收获,经亚杰的邀请,又随他出去散步。晚上六点钟,被他再约到那家菜馆子去吃晚饭。到了那里时,见老高约了四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桌子上虽也摆下了四个盘子,显然已不像中午那样丰富。
老高更有一种匆忙的表现,站在地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捧了一碗汤面,唏哩呼噜响着,挑着向嘴里送。他看到两人走来,将筷子招着,笑道:“快来快来!我以为你两个人直接去了呢。”大成已知道他今天晚上约着去听戏,并知道这戏班子里的台柱是一个南京歌女,名叫吴妙仙。大概老高对这吴妙仙,颇有点迷恋,所以邀了朋友去捧场。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匆忙,这却不知道。
他跟着亚杰走进了馆子的食堂,老高就问道:“吃什么面?对不起,这顿晚饭,可来不及喝酒了。”大成笑道:
“我又要叨扰!”老高拿了筷子乱敲一阵,笑道:“谈不上!谈不上!我们交朋友,谁拿得出钱,就吃谁。”他说着,又是唏哩呼噜一阵响,向嘴送着面下去。亚杰向大成笑道:“真对不住。老高是个性急的人,若不依了他,他会跳起来的,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
老高见店伙由身旁经过,一手将他抓住,又将筷子指了二人道:“给他们来两碗面,什么面快,就来什么面。快,快!”幺师望望他,又望李、区二人,笑着去了。那老高放下筷子,端起碗来,将最后一口汤喝下去了,放下了碗,抽出裤子袋里的手绢,擦抹了嘴上油渍,一面向柜上打招呼。
他站在柜台外,将手抬起,对坐在柜台里的老板,连招了两招,因道:“吃了多少钱?我存了三百块钱在你这里,纵然不够,所差也有限,明天再算吧!”他的话未曾说完,已走出店门去了。
这时,李大成也就随在亚杰之后,站在那大家围住的一张桌子边吃面。因为吃面的人多,而且多是赶着吃,所以并未坐下。这家馆子对于这位高司机,有着特别浓厚的感情,虽然客人是这样的忙碌,也不会让客人感到招待不周。桌上四个九寸的荤素碟子,不让碟子吃空,吃了立刻又有新的添加了下去。这些站着吃面的人,脸上都带了三分笑容,左手端了大碗,右手将筷子挑着面,连汤带汁向嘴里送,只听到呼噜呼噜的响。
有一个人说:“我们要看着老高的指挥,他一挥手,我们就叫好。”他是个穿漂亮西装的,怕吃得忙了,汤会溅赃了他的西服。右手将筷子挑了面,左手将碗托住,微微的弯了腰。另一个人放下面碗,将筷子夹住碟子里一块咸蛋,笑着答道:这个不成问题,问题还是前三排座位,是不是有这多人填满?“第三个人是穿皮夹克的,在袋里没有摸索到手绢,就拿了桌上擦筷子的裁纸,在嘴圈上擦着油汁答道:这当然是我们的事,老高的面子,也是我们的面子,我先走了。”说着,一扭身出去了。
李大成看这情形,料到他们这些人是忙于替老高向吴妙仙捧场,但如何忙碌到这种样子,自己都还猜想不出来。因为中午吃得过饱,这时只吃了一碗面,就不想吃了。亚杰亦复如此,放下碗向他招招手,将他引到一边,低声笑道:
“今天是那老高拉人去捧场,不去当然是不可以,但是去得太早了,也很觉无聊,你随我到小茶馆里吃碗茶去。”大成跟着他来到茶馆里,茶房送茶碗到旁边矮几上放着,招待二人在躺椅上坐,而且破了重庆所有茶馆的例,拧了两个热手巾把来。
大成拿着那手巾在手上,觉得是雪白柔软,因笑问亚杰道:“大概这也是自备的。”亚杰笑道:“这都是老高的玩意。今天在饭馆子里洗脸,不是占了那桌人一个上风吗?他觉得这是得意之笔,所以到这茶馆来,他又买了两条新手巾放在这里,等那几个人来喝茶,也故意让茶房打了新手巾把上来。”大成笑道:“这有多大意思?和小孩子闹脾气差不多了!”亚杰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还不都是小孩子吗?”大成望了他,倒有些不解。亚杰笑道:“我的话是以所受的教育而论。实不相瞒,凭我这份资格,在同行里面至少是一个博士身份,有时还不止是博士,简直是个伟人。姑且不用说我还是教过几年书的人,就是你当学生的人,肯像今天这样胡闹吗?我是没有办法,加入了他们这一行,非跟着一处起哄不可。不然,将来在公路上出了事,要找朋友帮忙,那就难了。”
正说着,只见一群西装朋友,说说笑笑的由门口过去。
亚杰突然停止了说话,望了他们,口里一二三四的数着,一直数着人全走过去了,才自言自语的笑道:“我们不会受到威胁。”大成问道:“区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笑着打了一个哈哈,突然站了起来,两手扯扯西服襟摆,笑道:“既然他们去了,我们也就跟着去吧。至于是些什么原因,你到了那里自会知道。”说着他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交给茶房。
茶房接了钞票,向他望着,有话还没说出来,他笑道:
“找不出零钱,不要紧,我们老主顾,天天来喝茶的,算先付你两三个礼拜的茶钱就是了。”说着,将手一摆,走出茶馆去,大成看到,心想,这又是一件新鲜事,喝茶的人整百元的存柜,预备慢慢来喝,钱多得有点发烧吗?他这样暗想着,跟了亚杰走去。
在这乡场街的尽头,有一所草棚戏馆子,在门口竹子横梁上,悬了一盏汽油灯,气扯得呼呼作响。阴白色的亮光中,映照着篾席棚的围壁上,贴了大小红纸戏报。篾席棚的围壁前,有架木栅柜台,小竹梁上悬了两盏三个火焰的菜油灯,照见半圈子人,围了柜台,在那里买戏票。但听到人说,前几排早已卖光了。大成心里明白,这是用不着自己买票的。所以老实退后一步,让亚杰走上前去。其实亚杰也用不着买票,那老高已是在篾篷的入场门口上站着,将手招了两招。李、区两人走过去,他对站在身边收票的人,说了一声“两位”,两个人就大步走了进去。
这时,戏台上还是刚刚演戏,戏座中也只坐了十成中的六七的人。可是前三排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有一个穿夹克的小伙子,和老高的装束差不多,正站在人行路口,向前面望着,看到亚杰来了,也是招招手,那只手招的特别的高,举过了一切人的头。亚杰走过来,他笑道:“你几乎来晚了,我们定的三排座位,全坐满了,后来的人,对不住,只好请在后面坐了。”他说着这话,脸上得意之至,眉毛扬着,眼珠转动着,嘴角上止不住的笑容。大成笑着跟在亚杰后面,挤入第二排座位上坐着。两旁邻座的人,全都点了个头,带着愉快的微笑,而且不时有人向后面回了头看去。
原来这第四五两排座位上,就坐有一二十个穿西装的人,彼此谈着话,大概是一群。其中有几个人,便是在饭馆子里用言语讥讽过的那班人。大成心里明白,原来他们是老高捧吴妙仙的敌手。老高邀了这些人听戏,替吴妙仙捧场,还在其次,最大的作用,是摆一摆威风给这些西装朋友看看。可是看那些西装朋友,也并不因为这里人多,比着有什么惭愧,他们笑嘻嘻地看戏,脸上也带着几分得意,似乎他们也有其他的反攻准备。
大成正在这样想着,邻座一个穿工人裤子,套着毛绳衣的人,低声向他说道:“你看这班小子,得意洋洋,毫不在乎,似乎他们还有什么手段没有用出来。”亚杰笑道:“你着急什么呢?无论他们使出什么手段来,我们这些个人,还会让他比了下去吗?”大成笑道:“区先生,可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吗!”亚杰摇摇头道:“你放心,那不会。他们全是打算盘过日子的人,胆子最小,你别作声,向下看新闻吧!”大成听了,也就忍着向下看去。
一小时后,那位吴妙仙的全本玉堂春开始上了台,满园子里空气立刻现着紧张。老高两手插在马裤袋里,嘴角上衔了烟卷,走到最前面的一排座位上坐着,挺了胸,睁了两眼,向台上望着。等台上的电灯一亮,吴妙仙扮着玉堂春出来了,他把手一举,前三排的座客响应着他这个指挥,立刻轰雷也似的叫了一声“好”。在这个叫好声中,又是震天震地的一阵鼓掌。他们鼓完了掌,叫完了好,便回头向后两排的人看一下。
自吴妙仙出台起,借着可以喝彩的机会,就是这样举动着。那后面一二十位西装朋友,倒也不和这里比什么高下,只默然的坐着。到了吴妙仙出场的第四次,在那汽油灯光的台柱子下,却贴出了一张红纸条,上面用墨写着茶杯口大的字,乃是“方先生点吴妙仙戏一千元”。这条子贴出之后,那后两排,突然有一阵掌声,似乎表示了他们得着最后的胜利。
老高把头摆了两摆,冷笑了一声,就向亚杰点了两点头,又招了一招手。亚杰由座位缝里挤了过去,站在他身后弯了腰,低声问道:“什么事?”老高在座位下伸过手来,碰了他一下道:“你身上带有多少现钱?”亚杰道:“大概不到两千块钱。”他道:“那很好,你都交给我,明天一早我还你。”亚杰道:“你什么事要用钱!”老高站起身来,扯着他的衣袖道:“你随我来。”他也不问亚杰是否同意,拉了他就走出戏座,到前面票柜外站定,随着就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数了一数,道:“我这里一千六,你给我凑一千四。”
亚杰笑道:“你又要出这样一个风头!”老高横了眼道:“废话什么?钱拿来,我们不能让人比下去。”说着伸出了一个巴掌。亚杰笑了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在身上掏出一叠钞票,数了一千四百元给他。
他拿着钞票走到票柜前,向里面招了两招手,于是出来一个短衣胖子,向他笑着点了一个头,眼睛可向他手上的钞票射了一下。老高扬了脖子道:“那姓方的,点一千块钱戏,你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胖子连点了头道:“事先不知道,他们是刚才交来的钱。”老高将手拿的一卷钞票,向他面前一伸,瞪了眼道:“拿去!我点吴妙仙三千元的戏。这不算什么,以后我还可以大大的捧场。只有一个条件,你在台柱子上贴的红条子,要加倍放大,把条子贴出来,快去办,越快越好!”那胖子接了钞票,就连鞠了两个躬。
老高睬也不睬,挽了亚杰一只手道:“再去坐着,看我们风头怎样!”亚杰含了笑,和他再走进戏场。果然是办得很快,也只有十分钟之久,另一支台柱上,又贴出一个红条子,有四尺长,一尺宽,上面写着饭碗大的字,乃是“高先生点吴妙仙戏三千元”。
这张条子贴出以后,这戏馆子里像放了一个炸弹,又像决了堤,一种猛烈不可捉摸的嘈杂声浪,突然涌起,乃是叫好声、笑声、鼓掌声、顿脚声所构成的。老高两手插在裤子岔袋里,挺了肚子坐着,带了笑昕着。这股声浪过去了他回转头来向后两排西装朋友看了一眼,将右手伸出,举起一个大拇指,歪了脖子笑道:“叫你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