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波丽对于新闻界情形,略知一二。知道编辑时间,编辑先生是不会客的,他将信丢在收发处。转身就走,这收发处的对过屋子里就是广告部。毕波丽一转身,看见一位荷花社的社员杜小甫在那里和一般人说话,好像是要登什么广告。毕波丽想道:“他有什么广告可登呢?我且听听看。”那办事的人道:“征婚征友,那我们却不管,来了信,我们就放在你赁的信箱里,等你们自己来取。”毕波丽一想,这分明是登征婚的广告,他不是早已结婚了吗?心想人家既然登报征婚,这当然是秘密的事,我不要撞破人家的秘密,便将身子一闪,闪在没有灯光的地方,只听见那杜小甫道:“我是替朋友登的广告,以后也许我朋友自己来取,也许是我来取。”那办事的人道:“事关秘密,第二个人来取,那可不行,要不,请你开一个地点,我们将信转过去罢。”说到这里,就没有听见杜小市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道:“好罢,以后还是我来罢。”说完了,就听见敲银元的声音,似乎已经给了广告费了。又听见他说道:“七号箱不好,是个单数,改为十二号罢。”毕波丽知道他事已办完,快要出来,便先走一步。

到了次日,他在因报上果然看见一个新登的征婚广告:

兹有某君,在某大肄业,才华藻丽,尤工于时。有著述数种,均已披

露各报。兹愿觅一二十岁以下中学程度之女子为偶。如有性格和

婉,面貌清秀,愿得少年著作家为终身良伴者,请投函本报十二号

信箱,告以真实通信地点,以便订期晤面。如欲得补助费,则须声

明月需若干。大好因缘,幸勿失之交臂。

毕波丽一看,猜定了这是杜小甫登的广告。这一来引起他无穷的感慨。他想人家已经结婚的,还能征婚,我没有结婚,连一个恋人都没有,太不平了。毕波丽一想到恋人,不由得就想到余瑞香,心想我这样思慕她,她却一点儿不睬我,难道是铁打的心肠吗?论起资格来,我是大学生,论起学问来,我在文艺界,也很有一点名。论起品貌来,据我自己对镜子一看,更觉得风度翩翩。那末,为什么,我不能中选呢?若说是因为我没有钱的缘故,像她这样有新知识的人,不至于吧?自己呆呆的想,一面无精打彩的翻报。他翻来翻去,只见影报副张上有“瑞香姊”三个字,射入他的眼帘。他心想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我想她,就会看见她的名字。仔细一看,是个诗的题目,《消夏词呈瑞香姊》,下面是冬青女士的署名。题目后面,有几行小序,大意说,瑞香姊来坐,为诵法文诗,且译其意,余乐之。戏为《消夏词》四首,呈瑞香姊,未知西人亦有此意否也。那诗是:

浅浅清泉细细波,晚来风卷满池荷,

绿丛几点红如血,新出莲花正不多。

小院人闲夜语稀,晚风带露拂罗衣,

爱携小扇瓜棚里,戏扑流萤上树飞。

夜语更阑尚未亭,银河泻影入中庭,

最怜小妹逢人问,那是牵牛织女星。

窗外幽花一半残,恰馀野竹两三竿,

为它几阵黄昏雨,滴碎诗心到夜阑。

毕波丽念了一遍,倒觉得顺口,心想她有会做旧诗的朋友,想必她也赞成旧诗的了。他这样一想,未免自恨不会做旧诗。若是会做旧诗,寄个几十首诗到影报上去登,余瑞香一见,一定要动怜才之意,那时就好接近了。忽然又一想,何必一定要做旧诗呢,我会做短篇小说,何不现身说法,做一篇小说,送到影报登去。这个人送她的旧诗,既然登在影报附张,她一定是看影报附张的。看影报附张,岂有不看小说之理?那末,只要我做得好,自然可以引动她了。自己盘算一番,主意很是不错,功课也没有去上,就自己寄宿舍里,伏案构思,做起小说来。想了一会子,小说的题目,先想到了,乃是《他疯魔了》四个大字。在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卷子纸来,先将题目写上,又在下面署了毕波而著。然后想一段,写一段,写一段,想一段,不到半天,成绩很好,居然写了三张卷子纸。

从这天起,天天无昼无夜的做。三日之后,好容易,把小说做完。数一数,果然有二十多页。他就搓了三个纸捻子,将书钉上。不过到了这时,自己又踌躇起来,设若小说寄了去,编辑先生不登上,那又怎样办呢?他常常看影报,知道这一类的稿子,是归一个叫杨杏园的编辑管。就找了一张上等八行,另外写了一张信,寄给杨杏园。在信上极力的将杨杏园恭维了一顿,说是提倡文学,奖励后进,很可钦佩。不过对于新的文学,短少点,似乎违背潮流。现在特地寄来一篇小说稿子,请你发表,容当到社面谢。信写好了,毕波丽还怕杨杏园当他是无名著作家,又把他刻着许多头衔的名片,附一张在信里,然后在邮政局里挂号寄到影报馆去。

杨杏园对于外间的投稿,向来是一束一束带回家里去慢慢看的,失落的极少。他接到毕波丽这封信,是挂号的,格外要注意些。他吃过晚饭以后,泡一壶好茶,照例坐在电灯下拆借。拆到毕波丽的这一封信,见了那《他疯魔了》一个题目,他就知道内容是言情的小说。恰好抽屉里面,还有二十三篇未用,凑成这个就是两打,他就把这稿子,打入了暂不发表之列。再一翻这稿子,又是二十六七页。每页三百多字,共总起来有九千字,若是从头到尾看一遍,要牺牲许多时间,所以连看也不看,就要塞进信封去放在抽屉里。预备留有工夫的时候来补看几页。正望信封里塞时,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名片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毕波丽。心想这人不是在什么报上做过文章攻击过我的吗?这样一想,又把稿子抽出来,却带出一张八行。他将信看了看,心里想道:“难得难得,新文豪投降了。”觉得人家恭维了一阵子,将稿子完全搁下又不过意,于是抽了一支红水笔,蘸着红水带点句带看。看到半页头上,点出主人翁来了。那文中说:“他由此知道这位美人是徐端香,是B学校里一个高材生,住在S胡同的东头,姓名住址都知道了。他把这‘徐端香’三个字,当着大诗家拜伦的名句一般深深的嵌入脑里。”杨杏园觉得“徐端香”三个字,好像是个熟名字,手按着稿子,沉思了一回。他忽然大悟,想道:“对了。徐字他是隐余字,端字他隐瑞字,香字简直是明说了。这一段小说,是说他和余瑞香一段情史。无论这事有无,这分明是他向对手方表示思慕的,登了出去,我倒做了一个为甚来由的红娘了。余瑞香和我虽然只是会过一面,她是李冬青的朋友,她要看见了,还要说我存心和她开玩笑呢!不过我那里不登,也怕他投到别家报馆去,我不妨通知余瑞香一声。”便写了一封信给李冬青,将毕波丽的小说稿子和信,包在一处,打发车夫送到李冬青家去。意思是要李冬青把这个事转告余瑞香。李冬青将信一看,她就猜中十之八九,她心想余瑞香是喜欢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出入游戏场所的。日子久了,怎能够没有思慕她的?这个做小说的人,明明说他自己为余瑞香疯魔了,恐怕手段还不仅于此而止。当日晚上她想了一想,就在灯下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杏园的,大意说:足见心细,原稿奉还。不过这种事社会上很多,可以一笑置之。密斯余那里也就不必转告,省得她作无谓的烦恼。我深知密斯余,为人人格是很高尚的,这个姓毕的举动,适足见其无聊罢了。一封信给史科莲的。大意说:星期日若是无事,请你一个人到合下来谈谈。到了次日,她就把两封信都送到邮筒子里去了。

史科莲接到这信,她一想李冬青为人,是很沉静的,她叫我一个人去,一定有原故在内,我且不要告诉人,一个人去走一趟。我去一两个钟头就回来,家里一定可以瞒得过去。到了星期这一天,史科莲果然一个人到李冬青家里来。偏是出门,走得匆促,忘记带零钱。她又不好意思一到李冬青家,就叫人家拿车钱,只好走着。走到长安街,她觉得两边的槐树林子,绿荫荫地,很有意思,便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走着。走不到几步路,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后边突然说道:“上学啊,小姐。”史科莲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上穿着一件旧蓝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花格子布,一块瓦的便帽。两只耳朵上,还穿着两个镀金耳环。看那个样子,似乎是个女戏子。便随口答道:“出城去。”那女孩道:“您不雇车?”史科莲道:“这树林里阴凉,走走也很好。”那女孩子道:“对了,我也是这样说。”她一面说着,一面和史科莲同走。就一见如故的只管说起来。史科莲又不好意思不理人家。她说两三句,也答应一句。心想这个女孩子,怎样不认生,也太喜欢说话了。慢慢走着,树林子快要穿完了,那女孩子忽然问道:“小姐,我在镜花园,你若到那里去听戏,可以找我,我可以带你到后台去玩玩。我叫张金宝,你一问就找着我了。”史科莲道:“好罢。”那女孩子道:“我今天忘了带钱出来,请你借几吊车钱给我?”史科莲被她一问,倒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心想碰着女骗子了。红着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说道:“我身上没有带钱。”那女孩子便抽出肋下的手绢,擦着眼睛,哭丧着脸道:“我妈给我买东西的五吊钱,全丢了,回去要打我呢。你修好罢,借我几吊钱罢。”这时史科莲身上有一块八毛,都愿意给她,无奈真是分文未有。脸上这一阵难为情,比开口问张金宝要钱,还不好意思。说道:“我真不说谎,没有带钱,你明天上午到我门口去等我,我住在……”那女孩子不等她说完,抽身就走了。史科莲自负是爽直一流,会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小胡同都不敢走了,绕着大街走到李冬青家来。这里她也来熟了,一直就往里走。走到正中间屋里,李老太太和方好古,在那里谈天,小麟儿拿着一本《小朋友》,靠着门看。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外,一只手还捏着一个小甜瓜呢。李老太太看见,便先说道:“史小姐来了。”李冬青听见,连忙走出来,让史科莲到她屋里去坐。李冬青看见她脸上红红的,额角上还有一点儿汗珠子,问道:“你是走来的吗?”史科莲笑道:“走来的。”李冬青笑道:“又充好汉,若是和你表姐在一处,她又要骂你矫揉造作了。”史科莲道:“不瞒你说,我是忘记带钱出门,不坐车不要紧,还丢了一个大面子。”李冬青脸也一红,轻轻的笑着问道:“低声些,碰见什么了?”史科莲知道她错会了意思,便把遇着张金宝的事说了一遍。李冬青笑道:“就是这个事呀,这也不算什么。”方好古隔着壁子,全听见了,便高着声音说道:“这就巧了,昨天我还碰见这一样的一回事呢。”李冬青也隔着壁子道:“舅舅遇到的,也许就是这个张金宝吧?”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还是老头子朋友,张金宝哪里会来找呢?”李老太太问道:“那末,也有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伸手问人借车钱吗?”方好古道:“何尝不是?昨天下午,我到骡马市去买一点东西,没有坐车子,慢慢的在街边上走着,忽然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抢了过去。走过去几步,他又走了回来。满脸都是笑容,取下帽子和我点了一个头。我看他穿着竹市长褂。”李冬青隔着屋子笑道:“舅舅不用提了,以下我都知道。头戴一块瓦的帽子,耳朵上还挂着一双耳环。”方好古笑道:“那还不是张金宝。人家外面还套着一件纱马褂呢,而且头上戴着博士帽子,鼻子上架着托力克眼镜,手上还拿着一根‘的克斯’。”李冬青道:“‘的克斯’是什么?”方好古道:“手杖呀,你们不老是这样说么?”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就说一句土话,说是文明棍得了。又要闹什么外国话,把一个‘斯的克’闹成‘的克斯’。我想,怪呀!哪里又发明一种新装饰品叫‘的克斯’呢?”李冬青不说也就算了,她一说破,那边屋子里李老太太固然是笑了,把那边屋里的史科莲笑得伏在桌子上,简直抬不起头来。方好古笑道:“说错一句,这也很平常的事,你瞧给冬青这样一形容,我就成了乡下老头儿了。”李冬青道:“我给你老人家闹着玩呢。你老人家说罢,后来怎样呢?”方好古道:“我看他是个斯文人,疑惑他认错了朋友了,就也和他点了一个头。他道:‘老先生,说起来这是不成问题的一件事。’”李老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方好古道:“我也莫名其妙呀。后来他就说:‘兄弟现在有一点儿小事,十分困难,想请你老先生帮一个忙。好在为数不多,只要七八吊钱。这事实在是不好意思启齿,也是出于无奈。’我听了他这一遍话,不料他是一个叫化子。看见他这样斯文一派,客客气气的说话,又不好怎样拒绝他。他看见我这个犹疑不决的样子,拿着帽子拱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的,说了个不歇。什么‘你老人家好福气’,‘贵寓在哪里’,‘改日到府奉看’。我虽然鼻子里哼着答应他,碍着面子,怎好一个钱不给,在身上一摸,掏出四个毛钱,就都给他了。今天我又在前门碰见他,另外追着一个人要钱,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做这个买卖的。”李冬青在里面屋里对史科莲道:“你听见了没有,这算学了一个乖吧?”史科莲道:“这大的北京城里,奇奇怪怪的事真多,可借我们不能一样一样都遇到,若是全遇到,恐怕比鼓儿词上说的,都要新鲜了。”李冬青扯了一扯她的衣眼,便引她到里边屋子里来。

这是李冬青的卧房,小小的一间屋子,里面只摆了几样藤竹器,窗户对着一拐弯的里院,四围是白粉墙,斗大院子,一点儿花草没有,只满地的青苔。史科莲道:“这地方幽雅极了,谈心最好。”李冬青道:“我正是找你谈心。”两人便对面在藤椅子上坐下。李冬青道:“你不是要知道新鲜鼓儿词吗?我有一桩事告诉你。”史科莲道:“什么事?”李冬青皱了一皱眉道:“你的令表姐那样的装饰,我早就觉得过于一点,人家不过是时髦而已,她却推陈出新,格外引人注目。”史科莲道:“正是这样。昨天她对我说,做了一件白纺绸的旗袍,很是得意。我心想这在她也最老实不过呀。一会儿她穿了起来,我才知道和别样的白纺绸不同。她的周身滚边,有两三寸宽。又不是丝辫,乃是请湘绣店里,用清水丝线,绣了一百只青蝴蝶。你看这不是过于新奇一点吗?”李冬青道:“是啊!就因这个样子,难免旁人注意。在装饰上得到人家的注意,决不是什么尊重的意味,你说是不是?”史科莲连连点头道:“对了!对了!”李冬青道:“她穿着这种衣服;又喜欢到交际场中走走。虽然她自负甚高,但是不能禁止旁人的议论,而且……”李冬青笑了一笑,史科莲也就会意,同笑了一笑。李冬青说到这里,就把杨杏园寄来的信和小说稿,都说了一遍。史科莲道:“难得这位杨先生细心,把他这稿子留着没登,若是登出去了,那要把瑞香姐气死。你不知道,这个做小说的毕波丽,简直是个流氓。不知道他怎样会知道瑞香姐的姓名,天天写信来。最后写了一封信来,足够订一本书,有二三十页,说是瑞香姐若不理他,他到塘沽去跳海。这事只有我知道,我就劝她,以后一个人决不要上公园游戏场这些地方去,以免发生意外。”李冬青道:“这姓毕的,后来没有别的举动吗?”史科莲道:“谁知道呢?我没有问过瑞香姐,她又没有告诉过我。她和这种人,我敢担保,那是决不看在眼里的。她的心事,我是早已猜着了,只有两种人,她是羡慕的。第一在西洋的留学生,未来的青年博士。或者外交界的少年,人才出众的。第二,就是富家公子,又有些学问的,再也寻不出第三种了。”李冬青笑道:“这又何限定令表姐,时髦些的女学生,谁不是这样想呀?但是像她这样的家庭,第一第二两种,都不难求,大概是有了人了。”史科莲笑道:“我不知道。”李冬青道:“这又算什么呢?要你和她守秘密。”史科莲道:“有是有个人,在法国。”李冬青道:“去了几年了?”史科莲道:“去了两年了,每月总有两封信来呢。虽然说是朋友,她们一家,都当做亲戚看待呢。”李冬青道:“广东人对于欧化,本来得风气之先,对儿女结婚自由,那本来是不成问题的。”史科莲道:“不过太放纵了,也有许多毛病。”李冬青道:“你这话,是赞成父母也要取些干涉主义。那末,没有父母的,怎样呢?”史科莲道:“那就靠自己拿定主意了。”李冬青笑道:“你是没有父母的,我来问问你,你拿定了主意没有?”史科莲捏着一个拳头,举起来,做出要打李冬青的样子,笑骂道:“你这坏鬼,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原来是套我的活。”李冬青道:“这有什么可害臊的,老实说:别人还有家庭,多少有些帮助,你孤苦伶仃,还真得自己拿出一点主意呢。”史科莲被她这句话一提,倒引起一肚皮的心事,叹了一口气道:“目前有一天过一天罢,将来零落到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呢!现在只有一个傻主意,祖母在一天,我跟着混一天,她老人家若是归西去了,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李冬青道:“你这种话,根本不值得一驳。那不得已而做姑子是旧式妇女做的事。现在的女子,一样可以谋生,遇到什么困难,要在奋斗中去求生活,怎样说起那种讨饭无路,靠木偶求生的事?至于剪头发,现在是妇女们很普通的事了,剪不剪,那是更不成问题。我是最没有出息的人了,我在这百无聊赖的时间,还拚命的挣扎,养活一个娘和一个兄弟。你就是一个单人,这还不容易谋生活吗?”史科莲听了她这话,心里大为感动,笑道:“我哪比得你呢?你读的书,比我认识的字,还要多上几倍啦。”李冬青道:“这话我也用不着客气,当然比你谋生活容易些。但是学问是学来的,不是天生的,你又不是三十四十,就不能赶快求点学问吗?”史科莲道:“一个人要想有自立的本事,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在我这种情形之下,来得及吗?”李冬青道:“做事要那样前前后后都想到,那就难了。况且女子谋生活,社会上说你是个弱者,帮忙的要多些。总不至于绝路。再说你这个时候,要谋将来的饭碗,还像我一样,学这十年窗下的文学不成!自然学一种速成的技术,有个一年两年,也就成功了。”李冬青这一通话,句句打入史科莲的心坎,笑着说道:“鼓儿词上说的,‘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真是不错。从今天起,我丢了书本子,专门去学刺绣和缝纫,你看好不好?”李冬青道:“你真耐得住性子去学,倒不忙在一天。不过我看你的性情,恐怕不宜于刺绣,莫如学图画。它的出路究竟比刺绣宽些,也容易发挥人的天才。”史科莲道:“我也很愿意学这个,不过真要学得好,日子要远些。”李冬青道:“用功的人,有两年功夫学下来,也就可以成规矩、了。你若是愿意去,修德女子学校,有一个图画专科,办得不坏,我可以替你想法子,免考进去。”史科莲道:“要多少钱学费?”李冬青道:“那也有限,一个学期二三十块钱。”史科莲这时把她的手绢,铺在膝盖上,把两只手按着,慢慢的往下抚摩,脸上却是很沉静想心事的样子。好像就能够在这手绢上抚摩出什么法子来似的。勉强对李冬青笑着说道:“也不算多。”李冬青知道她的心事,说道:“我想你瑞香表姐,手边的钱倒活动,我一和她说,她必定帮你的忙。”史科莲道:“不用,不用,我穿她家的,吃她家的,实在不好意思再花她家的了。况且瑞香姐只有二十块的月钱,自己都常闹饥荒呢。”李冬青道:“我不信,他们老太爷只给她这几个钱。”史科莲道:“你有所不知,阔人家的小姐奶奶正项用途,是用不着拿钱出来的。绸缎店里有招子,鞋子店里有招子,洋货店里有招子,就是在熟馆子里吃顿饭,也可以记一笔,她们除了看戏看电影,花什么钱呢?所以家里并不多给。”李冬青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愿意用余家的钱。她在亲戚家里住着,似乎就有难言之隐,这会子更叫她为学费的事,去连累亲戚,她自然是不肯。自己想了一想,便对史科莲道:“远久的话呢,我是不敢说,若论目前,二三十块钱我还可以筹得出来,现在已放暑假,下学期开学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也不必忙,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学费书籍费你到我这里来拿得了。”史科莲道:“天理良心,你苦苦的挣来几个钱,撑着这个门户,就不容易。我怎好意思连累你?我宁可不进学校,决不能要你的苦钱来做学费。”李冬青见她说得这样决断,不便硬往下说,便说道:“日子还长呢,过日再说罢。我或者可以和你想一个法子,请那学校里,免除你的学费。”史科莲道:“这倒可以。不过据我看,恐怕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李冬青道:“那也再说罢了。我们且不要说这些,昨天晚上,下了几阵大雨,路上的浮士,都已湿透了。今天又天晴,空气很好,我们何不到北海去玩玩?”史科莲从来没有听见过李冬青提议出去玩的,而今她先说要到北海,决不能不凑趣。说道:“很好,我就爱那一片水。好久没去,倒想去看看呢。”李冬青和她母亲说了,换了一条裙子,两个人便雇辆车子到北海来。

进了大门,走上那道石桥,只见桥底下,一片是绿,重重叠叠的荷叶,这着不看见一点水,好像这一座桥,就架在荷叶上一般。李冬青道:“许久没来,荷叶就长得这样茂盛了。”史科莲道:“无论什么地方,总要偶然去一回,才觉得耳目一新,若是天天来,就不觉为奇了。你说对不对?”李冬青道:“极对,就是交朋友也要这样。所以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啦。”说着话,走到琼岛的山下,只见那满山的青草,长得格外蓬勃,而且因为都在大树底下,既青且润,正是昨天晚上被雨洗了,还没有干呢。李冬青道:“我们不要坐船过湖,漪澜堂那个码头上太乱。沿着海东岸,走到北岸去,你看如何?”史科莲笑道:“只要你走得动,我没有不赞成的。”两个议定了,沿着湖岸在槐树林下走。那偏西的太阳,晒着靠水的一排树枝,树的高处,前前后后,都是知了在那里喳喳地叫。从树底下看到满海的荷叶,中间露了一道白水,几只画艇在那里来往。有一只小船划到荷叶边去折莲花,惊起一只水鸟,在荷叶里飞了出去。李冬青笑着说道:“白水满时双鹭下,碧槐高处一蝉吟。”史科莲道:“你这好像又是做诗。”李冬青道:“不是做诗,是古人的诗,我看着现在的景致有些像那两句诗,所以念起来了。”史科莲道:“我们那姑丈,也会做诗。我看他做起诗来,皱着眉毛在廊檐底下,踱来踱去,口里不住地哼,比人家管家婆婆算柴米油盐账,还要难受,你为什么偏爱这个?”李冬青笑道:“你要懂得这个好处,恐怕还要读两三年书。不过你姑丈是做官的人,而且又有钱,他学这个,是学不好的,那倒真是找罪受。”史科莲道:“照你这样说,这诗是该穷人学的,阔人没有分。”李冬青道:“大概如此吧?‘脱时不觉走到濠濮涧的门口。史科莲道:“这里面很曲折,我们由这里绕了过去好不好?”李冬青口里没有答应出来,脚已经由大道上走去。翻过小小山坡,走到池子水榭边,卖茶的桌子上,有个人迎面站起来。李冬青一看,却是杨杏园,笑着点了一个头。史科莲和他见面多次了,自然认得,也点了一点头。李冬青看他坐的桌上,还有一个人,有些像官僚的样子,彼此并没有交言,就走过去了。杨杏园看着李冬青的背影,直过那道石桥。过了石桥,李冬青也回头望了一望。

杨杏园同桌的那一个问道:“杏园兄,你怎么认识这两个女学生?”这人是筹捐局里一个分局长,叫朱传庚,是杨杏园来自田间的一个同乡,脑筋十分顽固的,你要说是女朋友,那他就要生出许多议论,杨杏园因此扯了一个谎,随口答应道:“是朋友的家眷。”朱传庚道:“现在这些小姐们,都是行动自由,不要家里长辈领着,就可以出来的,我家里那些侄女,也是这个样子。我初次看见,是有些不以为然,后来一看其他亲戚朋友家里,都是这样,我也就不管了。”杨杏园道:“你有几位侄小姐任少爷?都在读书吗?”朱传庚道:“各房都有几个,说起他们读书,太享福了,有的包车送,有的马车送,上起学来,路也不用走一步。”杨杏园道:“像你今兄在外交界上这多年,怎样汽车也没有一辆?”朱传庚道:“家用太大了,不敢再加开销了。况且他虽在外交界多年,不过是守着一个老缺,又没有大阔过,怎样能和别人打比呢?”杨杏园道:“听说庚子年,令兄在外交界上很出一点力。怎样这一场功劳,就这样埋没了?”朱传庚笑道:“这就难说。”杨杏园见他不愿说,心里想起一桩事,也就不问了,眼睛望着池子里的水,默然了一会。因问道:“朱先生要不要回会馆。”朱传庚看他这样子,是要走了,马上就要会茶账。便道:“我还要到大家兄那里去一趟呢,先走一步罢。”说着戴起草帽子,把桌上的烟卷拿了一支(口卸)在嘴里,手上又抓了一把瓜子。便敲着茶壶盖,要叫伙计算帐。杨杏园拦住道:“我还要坐一会儿呢,请便罢。”朱传庚倒真不客气,拱了一拱手就走了。

杨杏园在这里,又默然坐了一会,觉着一个人坐在这里无聊得很,不如出去走走罢,会了茶钱,走出濠濮涧,沿着北海东岸直向北走,信步所之,不觉已到五龙亭。只见亭子外面,靠东第一张茶桌上,便是李冬青和史科莲。李冬青看见,早站了起来,和他微笑点头。杨杏园走了过去,说道:“还没有走吗?”史科莲也站起来,微笑一笑,脸上似乎带着一点儿红晕。李冬青道:“这地方很好,靠着水草,有点意思呢。这里又有树荫,请坐一坐。”杨杏园和李冬青已经是文字之交了,坐着谈谈,自然不妨。不过和史科莲还不十分面熟,心里觉着还有点受拘束。史科莲自然也不能默然无声,便对杨杏园道:“请坐。”杨杏园身子站在桌子边,就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李冬青便斟了一杯茶送了过去。杨杏园伸手一扶,身子起了一起。史科莲想道:“据我所知,他两个人的友谊,大概很深,何以见面还是这样客气?这也叫着耳闻不如目见了。”李冬青搭讪着喝了一口茶,说道:“濠濮涧似乎没有这边好。”杨杏园道:“各有不同,那边是幽静,这边是旷爽。”李冬青道:“杨先生就只和一个朋友来的吗?”杨杏园笑道:“我是喜欢一个人出来玩的。今天到北海来,也是一个人,那个朋友,是在园里会到的。”李冬青道:“我刚才和密斯史说,那个人好像一个官。密斯史更说得妙,说他像文明戏里的老爷。”这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李冬青道:“我仔细想想,真有些像。”杨杏园笑道:“你二位说他像演戏的,不知道他就是优伶世家。”李冬青道:“他不是个官吗?我们看走了眼了。”杨杏园笑道:“没有看走眼,他本是个小老爷,不过祖宗是唱戏的罢了。”史科莲坐在一边,觉得一言不发,又显着小家子气了。也问一句道:“唱戏的后代,也有做官的吗?”杨杏园道:“怎么没有?不但后代作官,本人就可以做官。二位大概知道唱小旦的常小霞,他就是一个参事上行走。还有那个唱老生的徐九胜,还兼着好几个挂名差事呢。”李冬青笑道:“这也未免羊头烂了。”杨杏园道:“其实呢,官本来就多,少几个戏子,也不见得减少政府的负担。”李冬青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以为官场中何必要用戏子?”杨杏园道:“这也无非捧角。你想满清时代的阶级多严,我这位敝同乡的叔父,他是戏子朱白星的儿子,他在那个时候,就做了候补道了。”史科莲默念着道:“朱白星……呵!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很有名的人吗?我们在什么杂志上报上,常常看见提到他。”杨杏园抓了几粒瓜子,放在面前桌子上,然后一粒一粒的嗑着,笑道:“这话要说起来,是一段很有趣的逸事。这朱白星和我是个最近的同乡,因为他们的家庭,说他唱戏有辱祖先,把他驱逐出境。那个时候,北京有了皮簧班子了,他就一直跑到北京来唱戏,不到两年工夫,就出了名。后来自己做老板,升到内庭供奉,专和公子王爷来往,就发了财了。敝县那个地方是极注意家谱的。朱白星虽在京唱得像做了京官一样,他总是怕上不了谱,和家族还时常通信。有一年,他家里有一个举人到京里来会试,他花了整千的银子,款待那举人,想借此和家里人恢复感情。这位举人先是想走朱白星的路子,弄个翰林进士。偏是朱白星有几分憨直,没有和他运动。这举人受了他的钱,一点不见情,回得家去,写信将朱白星痛骂一顿,说他唱戏唱得做了宰相,也是一族人的羞耻。朱白星见同乡的人有这样不讲交情,以后就在北京娶妻生子,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他有两个儿子,一个依旧让他唱戏,一个替他捐了个候补道。据朱白星对他儿子说,唱戏不是正业,替国家办不了什么事,替祖宗增不了什么光。还是在读书上巴结一点功名的为是。但是本人是个穷汉,现在发了大财,也不可忘本,也把一个人去唱戏。”李冬青笑道:“这虽然是旧时人物的话,一个唱戏的人,有这样的见解,就也难得。”杨杏园道:“所以他死了这多年,人家还是念他。到了儿子手里,靠着王爷贝子贝勒的交情,他当真就做上一个道台了。后来不知道哪一个管闲事的人参了他一本,说他身家不清白。他早也知道这一着是不能免的,老早的就派人回乡去,和族下一个穷汉商量,在家谱上,彼此对调一下。把乡下人调着做朱白星的儿子,自己便去填他的缺。等到清室下旨查办,他把老早刻的家谱呈上,说是朱白星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回家务农,一个在京唱戏,哪里会钻出第三个人来?本人不错姓朱,和朱白星同乡,但是疏远极了。清室也明知道是一种把戏,念起朱白星在内庭供奉多年,是一代名伶,不忍难为他的后代,只要官样文章可以敷衍过去,也就不问了。所以朱白星的后代,就留下了一支做官的,一支唱戏的。”史科莲道:“杨先生怎样知道得有这样清楚?”杨杏园笑道:“敝处文风最坏,专出不通的秀才。可是戏好,许多有名的戏子,都出在那里。若是要像太史公一般,做起优伶列传来,那还要到我们那里去,找木本水源呢。刚才和我同座的,他的父亲,就是和朱白星儿子对调名分的那一位。朱白星儿孙作官,他实在有点功劳,所以他到北京来找朱白星的孙子。”李冬青道:“有一次去听戏,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生角出台,密斯余告诉我,那就是朱白星的孙子,大概那是唱戏的那一支下的了。但不知道作官的这一支,又是些什么官?”杨杏园道:“有文官,也有武官,说起来,还是二三班的西洋留学生呢。”史科莲见杨杏园坐在这里说得滔滔不绝。心想你在这里陪朋友谈话,那边的朋友,你就扔开不管了。心里好笑。李冬青未尝不知道杨杏园有个朋友在那边,但是他不说走,不能催他走。而于杨杏园呢,他是送走了朱传庚,才到这边来的,心里更是不会想到走了。史科莲一想,要他走,先得止住他的谈锋,便对李冬青道:“在金鳌玉蟀桥,望北海里边的景致,非常之好,到了这边来,又不过如此了。”李冬青道:“正是这样。将来你要上学,应该走这桥上过,你天天可以看一两趟了。”杨杏园道:“密斯史,要进哪个学校?”李冬青便代她答道:“打算进修德女子学校学图画呢。”杨杏园道:“很好,不过我听见说,学费恐怕不便宜。”史科莲听了这话,立时脸上加了一重忧色,不觉失神叹了一口气。李冬青对她笑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慢慢的筹划,这是什么大事,解决不下来?”史科莲道:“我倒不是为我自己打算,我是替一般没有钱的人着想,他们都应该做光眼瞎子的了。有钱的人,真是占便宜,吃好的,穿好的,读书也可以造高深的学问。这样一说,教育也是不平等的事了。”杨杏园道:“要说没有钱的人,赶快要先找个职业,倒不在乎求那个高深的学问,但是中学以下的教育,政府是应该尽义务的。现在许多穷人的孩子,没有书读,这倒是政府的责任。”李冬青听了,很是赞成,两人就由此谈到教育上去。这个说:应该实行强迫教育,那一个说,不妨试行道尔顿制。越说越有味,又把史科莲搁在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