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亦进笑道:“你们两个人,大概是穷疯子,不劝劝你二哥作好人,只要我得那非分之财。”毛猴子道:“有道是人无混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要像你这个样子做道学君子,你望到哪一年发财?”徐亦进笑道:“有碗饭吃,不把我们饿死,也就心满意足了,还想发财呢。”王大狗道:“过去的事,后悔也是无用,让二哥去作一个好人罢。不过现在糖大蒜请你吃饭,你倒不要失掉这个机会,我们这穷朋友,你认得两打三打,又有什么用,不如认得这么有钱的人一个半个,还可以救救急。”徐亦进笑道:“人还有半个的吗?”毛猴子道:“怎么没有,那个赵胖子,他就是半个有钱的人。他自己手上没钱,在夫子庙市面上很是活动,他要和你淡交情,你就和他谈交情罢,难道他还能在你身上捉了一只虱子去。”徐亦进对于唐大嫂这番招待,本来在可去不去之间,现在经这两位朋友一再的怂恿,便回去换了一件干净些的蓝布长衫,还同毛猴子掉换了一顶新呢帽,然后按了时间,到唐大嫂家里来。唐家已是有点手面的人家了,在桃叶渡对过,挨着秦淮河的一所旧式房子里居住。他们是住着房子最后的两进,内堂屋就是河厅,是沿河住家最讲究的房屋。徐亦进打听得他们家的所在,到了大门门,就感到心里有些不安。偏偏他们家又住在最后的两进,进了大门,在前进屋子里走过,脸就红着,低头向自己身上看看,这件蓝布大褂,下襟摆还有两块灰白的痕迹,其旧可知。这样的打扮,向人家红歌女家里跑,未免荒唐,正这样的想着,迎面一阵香风吹了过来,抬头看时,由天井走过来一位仙女似的小姑娘,她长长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烫着飞机式的卷发,额顶心里却梳得溜光,越发把那张鹅蛋脸子,衬托得像海棠花一般,有红有白;身上穿了淡黄薄呢的夹大衣,在大衣下面,拖出桃红色银灰斑点的绸衫,淡中带艳,已觉得不是平常人物;加之她穿着玫瑰紫皮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一般。徐亦进不用估量,知道这就是唐小春了。且把身子闪了一闪,让到一边去。她倒不怕人家看她,站住了脚,向徐亦进望着,问道:“找哪一家的?”看她那双水样灵活的眼睛,定了黑眼珠,微微吊起两只凤眼式的眼角,分明是在生着气。不过她虽在生气,然而她那娇滴滴的样子,并不觉得可恼。

这就取下头上的帽子,半鞠着躬答道:“我是唐大妈叫我来的。”她哦了一声道:“你姓徐?”随着这话,往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也就微微地一笑。在她笑的时候,由红嘴唇里,露出那两排雪琢成的牙齿,实在可爱。因答道:“是,我姓徐。”她将手向后面一指道:“由这堂屋里一直穿了过去,就是唐大妈家里。”她说完了,电没有向他再打招呼,扭转头径自走了。徐亦进望了她的后影,倒出了一会神。心想,美是美极了,怎么这样大的架子!正这样的出着神呢,后面有人叫道:“徐大哥!徐大哥!都在这里等着你呢!”回头看时,唐大嫂正站在堂屋向后进的屏门口,连连招手。徐亦进,笑道:“这屋子太深,我不敢冒昧进来。”唐大嫂笑道:“屋子深,怕什么?从那百年起,秦淮河上,也没有什么大小老爷在这里打过公馆,还没有什么人家挂上闲人免进的牌子呢。”说笑着,将徐亦进向里面让着。这里是个长长的天井,东头有一棵说不出名字的老树,弯着树干,没有什么枝叶。两边地上,七歪八倒的,躺了几块太湖石。也有两三一个瓦钵子养着**,一一丛芭蕉,有四五个蔸子,并不见肥大,只是那叶子,四面颠倒着,占了半个天井,所以地下都是阴湿湿的。对着这天井,有一道雕花栏于,没有了漆,也没有了下半截,年代是相当的远了。在栏杆里,是窄窄的廊子,那里摆了水缸,破茶几,半篓子木炭,一只破的方凳子,上面放了个炉子,把靠炉子的一堵墙都熏黑了。那炉子烧着炭,熬着开水壶呢。有个廿岁上下的姑娘,穿了件青布长夹袍,站在那里等水开,没有烫发,光头发剪得短短的,倒是前面养了一道长刘海发,配衬得雪白的一个圆脸子。亦进对她,倒是加倍的注意着;因为她到书摊子上去买过两三回小唱本,在脑筋里早就有下这一个印象了。随着唐大嫂子走了进去,便是河厅:赵胖子刘麻子三毛都在这里候着。除了上午茶楼上见过的杨老四李少泉之外,唐大嫂又介绍了一位汪老太和扬州老马一块儿见面。这里完全旧家庭的摆式,河厅朝着秦淮河,一式是四方格子的玻璃窗,现在已经完全关闭起来了。屏门反过来,背对天井,朝了玻璃窗靠屏壁,有一张琴桌,上面放着座钟帽筒胆瓶小架镜,琴桌下套住一张方桌,上面摆了六个糕饼碟子。两旁六把太师椅,夹了四张茶几,另摆了两个方凳,这些男女分在两边坐着。亦进看看,只有最下方一张椅子是空的,就在那里坐着。唐大嫂道:“徐大哥,你可不要拘礼,我们随便谈谈,请你随便吃点东西。”亦进手上还拿了帽子,又站起来欠了一欠身子,在走廊子下的那位姑娘就进来了,笑着点点头道:“徐老板,帽子交给我。”刘麻子怕他误会,立刻抢上前一步,介绍着道:“这是唐家妈的二小姐。”亦进也就和她点点头道:“不敢当!”二小姐笑道:“不要客气。”她说着话,终于是把帽子接过去了。随着这位小姐拿了一只盖碗,放在上面桌上,再由外面提了开水壶来,在桌边泡过了茶,回着头笑道:“徐老板,请上坐罢!”亦进道:“这样子招待,我就不敢当。”说着,又把两手抱了拳头,连拱了两下。唐大嫂道。“徐大哥,你不用客气,我家里大大小小许多:事,都是我这二丫头做,家里用了个老妈子,伺候我们三小姐一个人,就够累了。她倒是会烧两样小菜,除了在菜馆子里叫了几样菜之外,我又叫王妈,也做两样,这时候让她在厨房里忙罢。”亦进道:“作晚辈的,现时在夫子庙作生意,少不得请唐大嫂和各位老前辈携带一二,这样子客气,以后我到不便来了。”唐大嫂笑道:“这也不算客气,要客气我就请徐大哥到菜馆子里,恭恭敬敬喝几杯了。”她说着话,走到桌子边,抓了一把瓜子,放到放茶碗的所在,向他点点头道:“请这里坐吃瓜子。”亦进笑道:“在这里坐是一样。”赵胖子坐在他上手,便拍了椅子靠道:“这是主位,你在这里,你看,唐家妈不便坐下,只好站着说话了。”刘麻子更是率直,就来牵着徐亦进的衣袖,向上面推着。唐大嫂也道。“徐大哥,你就上座罢。说起来,我们都是一洞神仙,拉拉扯扯,就觉着不脱俗套了。”亦进听了这话,不使一味的谦辞,只好在那地方坐下。大家先说了几句闲话,唐大嫂手里拿了烟卷,坐在下方,斜了身子向他望着,因笑道:“徐大哥就是一个人在南京吗?”亦进道:“便是一个人,也就无法维持哩!”唐大嫂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亦进道:“家里就只有一个胞兄。”唐大嫂道:“没有嫂子吗?”亦进道:“唉!说起来惭愧!愚兄弟两个,都到了这样大岁数了,还是光人两个。”说到这里,二小姐正由外面进来,到屋子里去拿什么东西,向他看了一眼。唐大嫂笑道:“这么说,我们应当叫你徐二哥。”亦进笑道:“我是个老二的命,在南京和人家拜把子,算起来,也还是老二。”唐大嫂向他看看,又向赵胖子汪老太笑道:“做老二的人,大概在忠厚一边的居多。你看我们二春,不就是个老实孩子吗?所以我没有放她出去。”这位汪老太穿了件旧青缎子短夹袄,可又下摆长齐了膝盖,半白的头发,还挽了个小圆髻,手捧了一杆水烟袋,不住的向外喷着烟,已是将亦进打量个三四回。她听了唐大嫂的话,将一张长脸,连连点了几下,在七八条皱纹的脸上,告诉了人她处世的经验很深,这就插嘴道:“你们二小姐,只能说一句稳重,你要说她老实,那是看小了她;她肚子里比什么人也精灵哩!二十岁的姑娘,比人家四五十岁的人还要牢靠些。”唐大嫂笑道:“还是二十岁啦,望哪辈子了,今年二十四岁了。”亦进这才知道二小姐芳名二春,是二十四岁。当二春再由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亦进不免对她脸上多看了一眼。二春这就红着脸笑道。“汪老太和我算命呢!”汪老太正燃了纸煤,烧着烟袋头上的烟丝,随了说话,喷出一口烟来,笑道:“可不是,我在给你算命。我正在这里算着,你是哪一天红鸾星照命。”二春轻轻啐了一声,自走出去了。有了这句话以后,她就不进屋子来了。直到酒菜预备齐了,王妈进来搬台整椅,她才进来安排杯筷。菜端上了桌,唐大嫂就请亦进上座,他还要谦让时,大家都说,唐家妈说了,不要拘俗套,今天总是徐二哥的主客,若让我们上座,就没有这个礼。汪老太放下了水烟袋,上前一步,扯着亦进的衣襟,笑道:“今天你就受恭敬一回罢,难得唐家妈很喜欢你,这就是你的运气,将来你就把她当一个长辈,遇事都恭敬些,包有你的好处。”亦进觉得这位老太婆虽是话里有话,倒是真情。便又向大家一揖,说声有僭了,只好在上首坐着。唐大嫂坐在下方,亲自提壶斟了一遍酒。

刘麻子就接过壶去,笑道:“唐家妈,交给我罢。”唐大嫂并没有谦逊,由他代斟了。亦进这也就看出来了,唐大嫂是这一群人的首领,大家都捧着她呢。于是自己也在大家恭维之下,顺了口叫唐大妈。这菜肴是相当丰盛,除了在馆子里叫来的菜之外,家里还有炖鸡,炖鸭,红烧蹄膀,红烧青鱼,一色是大碗。办逃站起来几回,只笑说菜太多了。家里几样菜,是二春送来的。亦进于她每送一碗菜来,就起身一下,说声不敢当!唐大嫂笑道:“徐二哥,你这样子客气,请你吃一顿饭,是请你来受一顿饭的罪了,快不要这样子!”赵胖子也坐在邻近下方的所在,当二春送菜来的时候,伸手一把将她扯住,笑道:“二小姐也坐下来吃罢,除了徐老板,这里都是自己人,要什么紧,事让王妈做罢。”二春低头笑着,只说等一会儿吃。唐大嫂道:“你就坐下来吃,徐二哥也是一位正人君子,你现在倒又怕起生人来了。”二春背转脸来,轻声道:“你看娘说话,我怕什么生人,厨房里的事还没有做清楚呢。”唐大嫂道:“那就交给王妈罢。”说着,将椅凳向旁边挤了一挤,腾出一角空位来。二春抿了嘴微笑着,搬了一个方凳子,挨着唐大嫂坐了。徐亦进坐在上面,正对了她望着,心里可就想着:一个开堂子养娼妓的人家,有这样含羞答答的姑娘出现,倒也是难得。心里想着,又不免多看二春两眼。酒到这时,大家够了,都捧了饭碗吃饭。徐亦进扶起筷子碗,只扒了一口,却将碗筷放下,突然站了起来。这一番客气,全桌人都有些莫明其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