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小时以后,王玉和留下来的那封信,放在张济才家客室圆桌子上了。秋云坐在矮椅上,两手抱了膝盖,偏了头只管去想心事。朱氏眼望了张济才,两手按在腿上,坐在他对面。她正静等着他说话呢。张济才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偏了头靠着椅子靠背,然后摇摇头道:“老太太!不是我说你,你这件事,做的实在也就不对。姑奶奶已经去挣包银了,姑爷暂在岳家住个十天半月,这很不算一回事,他不能白吃你的,好歹有你姑奶奶会饭账呢。玉和这个人,他不是没有志气的人,不过爱你的姑娘,舍不得拆开来,所以……”

秋云皱了眉头:“别所以了,这才归到玉和不能不走的那个原因,要说到这封信,等待何时?老太太!事到于今,谁也不用埋怨谁,最好你自己到天津去一趟,把这封信亲自交给桂英。劝她先别伤心,我们再想法子打听玉和的消息。他若是到汉口去了,那很不值什么?随时可以通信。若是照老妈子的话,他是由西直门走的,他一定是到绥远河套子里去了。他常说,有个旅行团,留了一部分人在河套子里开荒,那里是个自由之国,他也打算去。我们以为他是气头上发牢骚的话,谁也没有去理会。如今看起来,也许他是真上那个地方去了。若是真到那个地方去了,那可没有办法,只好等他几时高兴,几时回来。”

朱氏觉得玉和这回出走,不能不说是自己咕噜成功的。现在把人家少年夫妻拆散,充军似的,把人家逼到沙漠荒地里去,良心上究竟也说不过去,因之她默然着许久,才说两个字:“你瞧。”在“你瞧”这两个字说完之后,她又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秋云道:“这件事,你还是不必耽误,赶下午这趟车,就到天津去吧。”说着,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早晓得是这样的结果,我们真不该做这个媒。我看了这封信,心里就万分难过,别说是桂英了。”张济才道:“那就暂时瞒着她吧。”朱氏摇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们这位姑奶奶,专是讲一家理的。回头她说这样大的事,都瞒了她,那要和我算起账来,我真受不了。”张济才抬起他那个厚手掌,将圆棍似的粗指头,在脑袋上摸索了一阵,站起来一拍巴掌道:“说不得了,我陪老太太到天津去一趟吧。你娘儿俩,若是说不拢的时候,我还可以从中劝解劝解。”朱氏道:“那就好极了。没有什么说的,你还是瞧你太太的面子,念她们做姊妹一场,多费心吧。那么,我先回去了,我们车站上见。”朱氏带着原信走了。

济才夫妇,又议论了一阵。济才道:“我晓得,玉和这次逃跑,还不光为了外老太太的颜色不好看。我想桂英上台唱戏,又免不了许多无味的应酬,这是玉和最不高兴的一件事。哎!我想做女戏子的人,不去受人家捧场,那就不行吗?照着卖艺说……”秋云不等他说完,抢着道:“你别怪女戏子,谁叫他们这些侮辱女子的男子去包围女戏子?我唱戏的时候,当年你在台底下,没有怪声叫好过?没有请我吃过饭?没有买东西送过我吗?”张济才站着向她作了两个揖,笑道:“得了,让下人们听了去,什么意思?我们也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他说毕,带着笑容,径自遛着出去了。

这日下午七点多钟,张济才陪着朱氏,一同到了天津,坐了车子,一直就奔国民饭店。本来呢,这个时候,日戏散了场,夜戏还没有开始,桂英应该是在旅馆里的了。可是朱氏问明了房间,进去一看,只有乳妈带着小孩子在屋子里是坐在椅子上打盹。门一响,进来两个人,倒把她吓得一跳。朱氏道:“老板呢?还没有回来吗?”乳妈道:“还没有回来,就有两个客,坐在这里等着。等她一来,就把她拉起走了。”朱氏道:“知道她是上哪里去了吗?”张济才就插嘴道:“这还有什么问的,这个时候走开,一定是让人拉着吃晚饭去了。”朱氏道:“怎么到天津来了,她也有这些个应酬?”张济才明知道她这句话,是和桂英遮盖着的,自己心里这就想着,各人有各人的困难,这又何必去多人家的闲事?所以把这事撇开了,便道:“老太太!别等了,咱们先在旅馆里,叫一点饭菜来吃吧。咱们吃完了,她也就应该应酬完了。”

朱氏掩上了门,就低声问道:“白老板是吃晚饭去了吗?”乳妈道:“谁知道哇?两个大老爷们在这屋子里,蘑菇了半天,老板一顿脚,好像有些生气似的,就跟着他们走了。那两个老爷们嘴贫着咧。”朱氏虽觉得这乳妈的话,有些不堪入耳,然而她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繁华城市里这些男女交际情形,当然没有见过,便道:“那都是我们家极熟的人,来坐坐谈谈,没有关系。”乳妈道:“不,他们到这儿来,还是那林二爷引见着来的呢。他们老是说要在这里打牌,老板不肯。为什么不让他们打呢?打了牌,我也好落几个零钱用用呀,老太太!你说是不是?”朱氏又不便怎样说她,一赌气只好是不说了。她心里想着,我们姑奶奶蒙在鼓里,这个时候还在开心。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跑到哪外国去了。自己也不再说话,在屋子里和桂英顺理顺理东西,混着时候。

一会儿茶房走来,说是张三爷已经开好了房间,请白老太太去吃饭。朱氏将带来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桂英**,也就走了。她去后约莫有十分钟,桂英就回来了。乳妈抢着告诉她说,老太太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来了。桂英的脸上,略略地带了些酒色,好像没有说话的工夫似的。在床头边,把一只装戏衣的大箱子打开,挑了几件戏衣,放在**,口里道:“你胡说,哪有四十多岁的人和她一路来?”乳妈道:“你不信,**还有那个小包袱在那里呢’不是她带来的吗?”桂英一看,果然是自己家里的包袱。将包褓打开,里面除了小孩几件毛孩衣而外,还有一封敞口信。信封套上写着,请交令爱桂英贤妻收。这是玉和来的信,他不来,怎么倒叫我母亲和他带信来呢?这上面无非也就是一些爱情话,现在没有工夫看,带到戏院子里看吧。她将这封信端在身上,匆匆忙忙地,就向外面跑。跑出了房门,又回转身来问道:“老太太来了,在什么地方呢?”乳妈道:“吃饭去了。”桂英道:“她回来了,你叫她到戏馆子里去找我吧。今天唱的是双出戏,九点钟我就要上场,去晚了,我又要误场了。”她也不等乳妈的回答,径自走了。

到了戏馆子后台,只听到那田宝三在那里大嚷起来了,他道:“我说了这几天名角儿应酬多,就别排双出戏了。九点钟就上场,这些名角儿,是谁也办不到的。垫戏吧,垫个化缘。”桂英抢上前笑道:“别嚷了,我来啦。我很快地,抹点儿胭脂粉,披了一件衣服就出去,忙什么?”田宝三将一条漆黑的手绢,擦着头上的汗,微笑道:“你来了,我也许不忙,你不来,我怎么不忙?难道我能抹了胭脂粉替你出去吗?”人丛中,也不知谁插了嘴道:“那可好,一掀帘子,准是个门帘儿彩。”哄然一声,大家全笑了。田宝三拉着桂英的手臂道:“我的姑奶奶别开味了,扮戏吧。下面就是《戏凤》了,你扮戏也赶着点,我准告诉场上的人,把这出《泗州城》马后一点吧。”桂英被他连推带拉,逼得没有法,只好向自己化妆的那间小屋子里去扮戏。她的跟包的,也就把她放在家里的戏衣带来了。桂英脱了长衣,穿一件紫身褂子,对了桌上一面镜子坐着,让梳头的和她梳头。梳头的笑道:“你现在倒是老爱唱这种衫子戏。”桂英也向着镜子里笑道:“他们都说我不能唱衫子,我有点不服这口气,凭什么就知道我不能唱衫子呢?回头你也去看看,我的衫子怎么?”说到这里,赵老四由外面伸进一个头来,笑道:“老太太来了,你知道吗?”桂英道:“我今晚上忙着啦,有话等我回旅馆去再说吧。你瞧我忙糊涂了,把那封信忘了瞧。老四,劳你驾,把我长衣袋里那封信递给我。”赵老四将信拿着,递到她手里。她拿信在手,正待打开来,梳头的道:“头已经梳完了,你去穿衣服吧,回头瞧信,还有什么来不及吗?”

桂英想着,也是对了,只好拿信在手里穿戏衣,穿好了戏衣,自己照了一照镜子,觉得大致都扮好了,这就坐在凳子上,捧了那几张纸看起来。只看了几行,这才知道大事不好,不由得脸上变了色,就连喊了几声老四。赵老四走了来道快上场了,你还有什么事?”桂英道:“我们老太太到戏馆子里来了吗?快给我叫来,我有话说。”赵老四道:“她没来,在旅馆等着你呢。”桂英还要说什么时,早有人叫道:“白老板!上场上场,正德皇帝出去了。”桂英只把这信看了几行,心里委实不安,然而戏正要上场,却又是不容耽误的,只得拿了信,站到上场门帘子下面去看。只看了那两行是:“我听到你到天津的第一晚,就让人将酒把你灌醉了,以后不更可知吗?”桂英看到这里,不由得心里头连连跳了几下。可是台上的正德皇帝,已经在那里唱着“看看来的是何人”了。桂英听到,慌了,口里答应着一声“来了”就走出去。

所幸捡场的事先看到她在那里看信,见她并没拿茶盘子,赶快地就拿了茶盘子向她手上一塞。然而事情是很险,在场门上打帘子的人,已经把帘子掀了起来。桂英手里抢了这个茶盘子,就向帘子外面走。好在《游龙戏凤》这一种戏,已经是唱得滚瓜烂熟的戏,纵然心里很乱,可是听了胡琴,也就信口而出地唱起来了。唱是唱完了,心里这一分难受,犹如热水泡着一般。但是热水尽管是泡着心,然而戏做到什么地方,脸色也就应当做到什么程度。当她进去的时候,要做向正德皇帝的嫣然一笑,也就头一扭,露着牙齿嘻嘻地笑着进去了。桂英的笑容,最是好看。当年玉和曾为着她一笑,把神志颠倒了。她现在一笑,依然是可以颠倒群众。在她对于正德皇帝临去秋波那一转,台底下早是哄然一声叫起好来了。桂英的心里这时正如刀挖一般,进了门帘子拿着那信纸,再待看下去,然而外面的正德皇帝已是唱到将木马敲打二声响,自己要接着唱后面来了卖酒人,应当跟了出来了。桂英将信看到半中间,不知结果如何,心里却是非常之难过。偏是今天唱的戏凤的李凤姐,必定要做出那玲珑活泼,才算对工。当然在这个时候,是不许带上一些儿愁容。看看台底下,看客已是满座,为了吸引大众起见,绝对不许偷一点子懒,自己一横心,管他呢,我在唱戏,就只谈唱戏,信上有什么话?我就不必问了。她如此想着,依然提起精神来唱戏。

直把这戏凤唱完,进了后台,装也来不及卸,在身上立刻抽出那封信,一面走着,一面看下去,回到自己化妆的那间屋子里去。她这样地看信,当然地引起后台许多人注意,一齐由她身后追了上来。有两个人直追进她的化妆屋子,笑道:“喝!这是你们先生写来的信吧?准是写得又甜又蜜,这该让我们大家瞧瞧呀!”桂英把这封信一口气看完时,早是心里疼痛着,将眼泪水直逼到眼沿上来。不过她看到许多人追随着她,若说是自己丈夫跑了,这却是一桩丢面子的事。因之喘了两口气,回转头来,向追着的人笑骂道:“你们追什么?谁没有爷们?爷们写信来,这算什么?瞧瞧,给你们瞧。”她说时,将手上那个空信封纸一直伸到面前去,叫这两个人看。偏这两个人恰是没有爷们的大闺女,臊着跑了。

桂英等人去了,将小屋子里这两扇房门一关,自己从头至尾,再把信来看看,她的眼泪,无论如何,忍耐不住,抛沙一般,自胸面前落将下来。因为她是太伤心了,不光是落泪,而且非哭出来不可,哇的一声,只放出了一些哭音,自己立刻感到,这不是故意把事情告诉人吗?于是一面用手绢捂了嘴,一面将手臂枕着额头,就伏在桌子沿上。

她的哭声虽没放出来,然而她关起门来的这种举动,却是瞒不了人的。后台管事的李多福,就敲着门问道:“白老板!你怎么了?”桂英定了一定神,向着门答道:“没事,我肚子痛,歇一会儿就好了。”李多福道:“你还有一出大轴子哩。”桂英道:“我干什么来了?你放心,这个我忘不了。”李多福道:“不是那样说,你不是说身上不舒服吗?”桂英道:“今天晚上,我死了就不唱,有一口气,我也挣过去。要不然,让这一戏馆子人都退票吗?”李多福听她这话,这是诚心愿意唱戏了,就不敢再麻烦她了。桂英坐在屋子里,自己又垂泪了一回,却听到朱氏在房门外叫了一声,桂英也急于要知道玉和的情形如何,就开了房门,让朱氏进来。

朱氏猛然一见,倒吃一惊。原来桂英还是穿了戏衣,把一个活泼天真的李凤姐,变成了拷打的春梅了。那脸上搽得浓厚厚的胭脂粉,都变成了深入浅出的泪痕。这个人的模样,简直变成看不得的花脸了。因道:“孩子!你怎么了!?”桂英道:“我不怎样,心里头闷得慌,我要哭两声儿,解解心里的闷。”朱氏听她如此说着,可不像话,但是姑奶奶正是在伤心的时候,也不能追究这话的所以然。默默了一会,才道:“我听到说,我带来的那一封信,你已经看到了。”桂英点着头道:“看到了,他走了就走了吧。”她淡淡地说着,自己去脱戏衣。

因为她已开了门,梳头的也就挤着进来了,向她微笑道:“你该扮戏了。”桂英淡淡地道:“扮吧。”后台管事李多福,在门外踅来踅去,逡巡了两回。桂英向门外道:“李多福!有什么事吗?你尽管说吧。”李多福摇着头笑道:“没事。”桂英道:“没事,你干吗?老是探头探脑的。我告诉你,我无论心里怎样的难受,今天我总得把这两出戏唱完,你放心好了。”李多福被她如此说着,也只好干笑了一笑,就走开了。

桂英说这话,却是算数,立刻停止了愁容,和平常一样,对人有说有笑。她的大轴子,是和全班合演的《天河配》。因为这班子里还有一个比她红些的花衫,扮了织女,所以她反串的牛郎。《天河配》这出戏,大致是演一段传述相同的神话,可是各戏班子,却各自在这些戏里卖弄他们的技巧。因为桂英和那个扮织女的,都善演悲剧,所以编戏的田宝三,在鹊桥会的一场之前,牛女二角,可加了一场相思的南梆子,相会之后,照着孝感的唱法,又加了一场惜别的反调。桂英今天心有所感,把这两场戏,唱得十分精彩。最后一场,台上布着晨星寥落的晚景,牛郎织女,正在鹊桥一边,依依情话。忽然有两个仙女上场,说是已交五更,限期已到,不然鹊桥飞散,不能过去了。于是不由分说,催着织女过去。桂英扮着牛郎,手拿了云拂,独自站在桥头,唱起来道:

叹天帝轻儿女只重聘钱,限相逢只一夕别要经年,一霎时鹊四飞玉人不见……天孙,织女……我妻……哎呀……我夫呀……

桂英唱到最后,忽然把我妻变成了我夫,身子歪了两歪,倒了下去。原来戏场上也有这种规矩,在表演一个人晕倒的时候,可以只唱三句,这叫做“扫”。可是在戏的最后,这样一扫,却是不能结束的。她先把我妻唱成我夫,台底下有人听懂了的,早是哄堂一阵大笑。这时见桂英倒在台上,更是起哄起来。后台的人,知道桂英这次是勉强出台的,趁了这个机会,一声大号筒响,一拉戏幕就算完了。

朱氏在后台看到,顾不了许多,就抢了出去。见她躺在台毯上,双目紧闭,已是真晕过去了。连忙蹲了下去,摇了桂英几摇,她也不曾动。这情形可重大了,后台的人,早是蜂拥上前,七嘴八舌围了起来。田宝三分开众人,拥上前去,摇着手道:“大家别乱,让她好好躺着,赶快打电话去找医生,只要过十分钟,看客一散,就清静多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能受颠簸呢。”究竟田宝三的话,是有力量的,大家就依了他的话办。不到三十分钟,戏馆子里人已经散尽了,大夫也就来了。据大夫诊断的结果,这不过是病人受了一些刺激,不要紧地,让她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也就好了。说时,就和桂英注射了一针,她慢慢地也就醒过来了。

闹到晚上两点多钟,才用汽车,将桂英送回了旅馆。张济才得了这个消息,也是没睡,这时候,就跟着到桂英屋子里来探病。桂英将枕头叠得高高地,带坐带躺地,睡在那里。看到张济才进来了,就向他点了两点头,带着微笑道:“劳你驾,又要您跑这么一趟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怪谁,只怪我自己不能奋斗,为什么又来唱戏呢?我要不唱戏,我的丈夫,就不至于走。”张济才道:“你别发牢骚,唱戏也是一种职业,有什么关系?”

桂英也不说什么,伸手到枕头下面去,拿出一叠纸件,伸着递给张济才看道:“你看这个。”济才接过来看时,有七八张是请客帖子,另有两封信,还有一封信,附着一个男子的照片。这不用问,大体就可以明了了。桂英道:“唱戏真是一种职业吗?成天要敷衍人。在台上卖脸子,都是没有法,下了台还要卖脸子,我觉着这件事,有点儿冤。这次我为什么又唱戏?不就是为了玉和没有吃饭落脚的地方,我要挣几个钱来安家吗?但是他走了,我也就用不着安家了,也更用不着唱戏了。”朱氏听到她不唱戏了,首先就不愿意。不过她发晕过去,刚刚地醒过来,不是和她抬杠的时候,也就默默地没有做声。

张济才笑道:“你这是一时的牢骚话。你现在挣几百块钱一个月的包银,钱又不会咬了手,你为什么不干?”桂英摇摇头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话。你想,我若是舍不得几百块钱的包银,上次我不嫁王玉和了。我不是听到说,你把西山旅馆接办过来了吗?”张济才道:“倒是有这件事,你干吗问起这句话来?”桂英道:“有这事就好办,我和你商量,你账房那个位置,别许给别人,让我试试。你给别人多少钱一个月的工钱,给我也是多少钱一个月的工钱,我是绝不多要。”张济才道:“这不是笑话吗?”桂英道:“绝不是笑话。你想,我若干这个账房,房子是有得住,饭也有得吃,多少还可以挣几块工钱。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听你店东的指挥而外,我可是大爷,流氓也好,公子哥儿也好,大人老爷也好,我全不用敷衍了。”

张济才和她说着话,可是不住地偷看朱氏的颜色,见她时而有要笑的样子,时还有半生气的样子,脸上红红的,对于她的话,分明是听不入耳。张济才不敢多言,就站起身来,向她点着头笑道:“你歇着吧,夜深了。”说毕,他也不等桂英下面那句话就走了出去了。

桂英如何看不出来?在**不由得笑了一声。她给予张济才看的那两封信,还放在手边,于是拿起来,抽着信笺念道:“桂英女士慧鉴:不才突以此信相投,自知冒昧,然而爱慕之忱,有逼于不能自已者,但望女士怜其愚而爱其稚,许之为友,则不胜荣幸之至矣。不才年方弱冠,颇有资财……”念到这里,她两手撅了信纸咬着牙,恨不得一下将它撕碎。可是她想了一想,倒是扑哧一声笑了。朱氏道:“你笑什么?”桂英说:“这信上说,他年轻,又有钱。女人不都喜欢的是这些吗?他的条件,可也就全备了。我想捧角的人,真也把女戏子的心事猜透了。你们白操心,我白桂英是不容易勾引的。我从今以后,不唱戏了,你还有我什么法子呢?”朱氏道:“哟,你可别说这话,不唱戏哪成呀!”桂英道:“为什么不成呢?”说时,房门敲着响。桂英道:“哪一位?请进来吧。”门推开,田宝三笑着进来了。桂英道:“这样夜深,田老板还来了,必有所谓吧?”田宝三笑道:“没事,我瞧瞧您可大好了。”桂英笑道:“你瞧我好了没有?这就是事情,因为我要是不好,明天登不了台,你可着急呢。”田宝三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勉强笑了一笑。桂英道:“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谈判谈判呢。老实告诉你,这戏我是不唱了。”田宝三笑道:“好好地为什么不唱戏?”桂英正色道:“我真不唱了。叫我卖艺,我是干的;叫我卖脸子,我是不干的。你看,现在唱戏,就完全是叫我卖脸子呀。我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不能干。明天,干脆挂我请假的牌子吧。”田宝三也不曾坐下,站在屋子中间,也就发了愣了。

许久,才懒懒地道:“您要是不肯唱戏的话,谁也不能干涉你,可是咱们订的合同,那也不算事吗?您不记得合同上有这样一条,中途废约的,要赔偿损失吗?照说,咱们的私交,那不在乎,可是这例子一开,订了合同的,要全不算事,那不糟了吗?”桂英听他这话,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还硬着嘴道:“难道你田老板,还能告我一状不成?”田宝三道:“您别说这种硬话呀,您就忘了这次唱戏,是您来找我的吗?要是在这个日子打退堂鼓,您不是让我为难?”桂英听了人家这入情入理的话,已不能有什么话可说,躺在**,只管抚弄十个手指头。

朱氏却在一边,张罗田宝三的茶烟,叹了一口气道:“别说你为难,我们借了一屁股带两胯的债,把行头赎出来了。要是不唱戏了,那可是个麻烦呢。”桂英将手一拍道:“好啦,我沉住这口气,唱满合同来吧。你们不只限我半年的合同吗?半年以后,我总可以自由了。我也想破了,有你们没有我丈夫,有我的丈夫没有你们。现在我丈夫跑了,人是你们的了,你们要怎样办,就怎样办,我在地狱里再受半年罪吧。田老板!你放心回去,我照样的唱戏。”田宝三见她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又那样说,也是摸不着头脑,坐了一会,也就走了。桂英等人走了,也不和谁说话,一个翻身,向里自躺在**睡了。次日没有日戏,睡到十二点多钟,方始起来。茶房进来说,那位张三爷,已经搭九点钟车回北平了,让我们打个招呼。桂英见朱氏坐在一边,就微笑道:“他是怕我纠缠着他要做账房先生呢。不行就不行,何必躲?我有这份能耐,还愁混不出钱来吗?你瞧着,以后我永远也不求他。”朱氏还敢说什么?只是微笑地听她说说而已。

桂英梳洗完了,端了一杯茶,坐在软椅上,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事久见人心。别人不来瞧瞧我也罢了,怎么林二爷也不来瞧瞧我呢?”不料事有那么巧,屋子外就有一个接嘴道:“林二爷没来,林二奶奶来了,成不成呢?”说着,正是林子实的太太笑着进来了。桂英和她见过一面的,赶快起来让座。可是看她脸上总是红红地,脸色不定,这显然是有所谓而来呢。桂英道:“林太太也到天津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林太太强笑道:“昨天来的,昨晚上我还瞧你扮牛郎来的。散戏以后,子实听说你晕倒了,他和我商量,要来看你,是我拉住着,没让他来,我说男女有别,这样夜深’可不能去。”桂英笑道:“唱戏的人,什么叫男女有别?只管来,没关系。”

林太太强笑了一笑,约莫默然有四五分钟,这才道:“我今天来,有一点小事要求着你,就是我们的子实,为了替你捧场,把正事都耽误了。以后,您别让他来了。”桂英听说,不由得冷笑一声道:“我的林太太!你真错了,我要爱林子实,还能挨到你去嫁他吗?不过,你来找他回去,我是赞成的。我听说丈夫跑了,人就晕过去,你丈夫不回家,你不是一样着急吗?你把丈夫找回去吧。以后我不让他到这里来就是了。至于他愿意花钱听戏,我可管不着,那是你自己的事了。”说着,打一个哈哈笑起来了。

林太太原是打算说桂英一顿的,不想反让她抢了上风,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许久,突然地站起来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怎么不像我一样找你丈夫去?你说我管不了自己的事,你呢?”说毕,她就走了。这几句话,说得桂英真是哑口无言答。坐着呆了半晌,才冷笑道:“哼!我白桂英是人家谅不透的。”说着,将枕头下那一叠请客帖子,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道:“有人请我吃午饭呢,我得敷衍去。”说毕,她草草地扑了一点粉就走了。

约有半小时以后,田宝三打了电话给朱氏,说桂英借了一百块钱走了,在旅馆门口,有人听到她雇车上总站,别是上了车站上张家口去吧?你去瞧瞧吧。朱氏听了这话,也就慌了,叫乳妈抱了孩子就追上车站去。到了车站,果然见桂英一个人在天桥边走着,连忙抢上前去,叫道:“姑奶奶!怎么你一个人回北平去?”桂英站住了,叹了一口气道:“你追来做什么?”言犹未了,赵老四、大福、田宝三,全追上来了。大福皱了眉说:“我的姑奶奶!你拍屁股一走,不是坑了我吗?为你出台,我借了好几百块钱债呢!”田宝三道:“白老板!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你要走了,股东和我要人,我没法只好找你们老太太了,那可是一场官司。”桂英道:“娘儿们谁舍得自己的丈夫?他跑了,我不该去找了他回来吗?”朱氏道:“你去找丈夫,该让老娘吃官司吗?你自然是打算追上河套子去了,知道他是不是在那里呢?你一个妇道,能上那地方去吗?我这么大年岁了,又忍心把我一块肉,丢到那荒凉的地方去吗?”说着,垂下泪来。桂英看到母亲哭,也不由得眼圈儿红了。

这时,乳妈把五个月的小孩子,也抱着挤上来央告着道:“你真这样狠心,把这小孩子丢下来让她跟着谁呀?”说着,就把这毛孩子塞到桂英的手上。桂英抱住了孩子,再看母亲泪人儿似的,那一鼓作气的意气,就完全软下来了。赵老四垂了肩膀,微叹着气道:“你丢下老的老,小的小,糊里糊涂这样走了,也不是办法呀!那王先生既然留下信来,叫你等三年,你就等三年吧。再不然,你打听明白了,走也不迟呀。”桂英叹了一口气道:“有了你们,没有我的丈夫了。”她垂了头,抱着孩子,被这一群人包围着,一步一步向车站外走。那火车呜呜一阵,却开向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