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和他不是一个傻子,这样的油滑少年前来探访他的太太,他倒可以置之不顾。然而他也想着,要干涉,怎么去干涉呢?不许桂英接近这些油头滑脑的青年,那就是拒绝她去受人家捧。没有人家捧,这戏还唱得成功吗?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唱戏也不见得完全要捧,有些人也是将真本事去挣来的钱。桂英已经是头二等角色了,把她的名字,挂了牌子出去,自然有人来听她的戏,又何必要这些油头滑脑的人来捧场呢?他一路走着,一路这样沉沉地想。虽然他的脚步,走的是十分的小,然而已走到了胡同口上了。到了这里,他不由得不回转头来向岳家门口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大门口除停下了一辆光亮的人力包车而外,却是别无所有。这要说是什么可疑,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这个姓边的,当然知道白桂英已经嫁人,当然知道她丈夫和她同住在一处。他知道这些,还大模大样地来探访桂英,真可以说是目中无人。他怔怔地望了自己的大门口,很想就冲回去,看看那人究竟在家里说些什么?但是他的脚步仅仅一移,第二个感想,又跟着来了。家里还有大福,还有岳母,他们都要出来招待客的,那还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交涉哩?这时冲了回去,徒然是教桂英手足无所措,那又何苦来呢?还是绕一个弯再回去吧。我就是不满意于桂英这种态度,那也不要紧,等人走了,我慢慢地和她办交涉就是了,在这一会儿工夫,我又何必去和她计较什么呢?

他如此自宽自解的时候,已经离开了胡同口很远。他又继续地想着,有人说了,结婚为人生之坟墓。这样看起来,真是不错。在未结婚以前,自己是多自由的身体?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要吃什么,要穿什么,一切都可以自主。仅仅是每日到衙门里去枯坐几个小时的时候,稍微受一点拘束罢了。哎!这也是我要讨女伶的结果。假使我以前听了严端甫的话,不和桂英结婚,也许不会受这些痛苦。若说结婚是为了爱情,爱情是重于一切的,我算没有做错。然而我和桂英的爱情,有些动摇了。我固然有许多地方不放心她,她似乎也有许多地方要瞒着我,爱情原是重于一切,结果是爱情受了一切事情的支配了。果然,像严端甫对我那些教训,实在是太腐化了。可是截长取短,他的话,也有一部分可以容纳的地方。可惜我意气用事,竟把人家的话,完全抹杀了。记得他说过这样一句话:牡丹花是不应当栽在篱笆下的。于今看来,此话岂不果然?像白桂英这种娇艳的名花,在家里应该住着高楼大厦,出门来,应当坐着汽车。可是我这般一个穷措大,哪里有呢?无已,只好把纯洁的爱情,来当高楼大厦,只好把诚恳的保护,来当汽车。可是最低的限度,窝头是要吃的,破屋子一间要住的。然而在你没有本领去换窝头和破屋的时候,爱情当不了窝头,爱情也当不了破屋,于是只好把爱情牺牲了。这样看起来,爱情是高于一切的吗?

玉和走着路,老是糊里糊涂地想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猛然一抬头,已将走上大街了。自己突然地惊异着,我并没有什么预定的计划,我只管这样地走,打算到哪里去呢?有了,我不是想起了严端甫吗?我何不去找一找他。虽然他对我不满,在他寄给我哥哥的信上看起来,他倒是有一句说一句,而且不伤忠厚。这样的人,除了说他思想落伍,说到处人接物,总还是个忠厚长者。我不妨找他谈谈,也许有机会,他可以帮我一个忙。如此想着,就向本邑的会馆里来。

这位严老先生,可算是个老住会馆的。这天正在屋子里写几封来往信,玉和叫了声“老伯”,一掀门帘子走进来了。这却不由他不大,为吃惊一下,两手取下眼镜,捧着袖子,连忙和玉和作了两个揖道:“啊哟!幸会幸会!请坐请坐!”他弯了腰,支着手,请玉和坐下。他在原位子调过脸来,向玉和望着坐下,手摸了胡子,稍点了两点头道:“很好,世兄还有工夫来看看我。”于是敬了一支烟卷,又将暖壶里的茶,斟上一杯,送到茶几上去。他见玉和还是很客气的神气,就向他道:“曾接到令兄的信,说起世兄带了家眷回平了。令兄难得呀!他虽是个乡下人,见识倒是很开展的,对于世兄以往的事,并不介怀。去年和我通过两封信,打听世兄在北平的情形,你想我在世交上,是说好呢,不说好呢?我也只好含糊着回了两封信。后在他的来信上,知道世兄在乡下不能安居,他送了你的川资,让你出来。最近,他又来信,说你在南京无法找事,只得回到北平来,要我照顾。他又曾提到花了一千多元钱的运动费,和你找了一个知事头衔,问知事可否有希望,若是没有希望,叫我劝你小就也好。”玉和不觉红了脸道:“运动县知事的那件事,是家兄误会了,现在是什么时代?还许有这种事情发生吗?”严端甫手里摸了胡子,不住地向玉和全身打量,然后微笑道:“大概你贤伉俪回到北平来,还是很困苦的,现时打算怎样往下办呢?”玉和踌躇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这个样子,这个老头子也许可以帮一点忙,于是把现时寄居在岳母家里,遭人家的白眼,以及自己想走开,妻女又发生问题,说了一遍。把桂英重要登台的这一节,却隐了不说。

严端甫点点下颏,又微昂着头想了一想道:“仿佛在哪家报上看见过,说是令正又要重新出来登台了,这话是真的吗?”玉和道:“她因为生计很难,有这个意思,不过为顾全各方面,这事还没有决定。”严端甫取了一支烟卷抽着,喷出几口烟来,最后他就淡笑道:“据我想,这年头,什么也不能大似吃饭,若是现时没有别的较妥善的法子,暂时上台唱些时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只是……能不能改一改名字上台呢?因为世兄自己,当然也是要出来做事的,恐怕和你前途有些影响。我们分明知道唱戏是一种职业,可是你要到什么机关里去就事,若是有人挑眼,说你家中是吃戏饭的,恐就不好办了。你总不能有了夫人出来唱戏,就不用得找事了吧?”瞧这几句话,说得玉和无言可对。严端甫笑道:“说起青年人这些奋斗的话来,我倒是赞成。你们贤伉俪,也算能奋斗的,只可惜你们奋斗得不彻底。你别瞧我老古板,天天看报,这些新名词,哪里不装进一句半句的到肚子里去。我用老古套的话说你,你大概不服,我用新名词来批评一下吧。你们是既要和环境宣战,又要和环境妥协。这好比无故和仇人宣战,打到半中间,泄了气,就当上了俘虏了。你说我这话对是不对?”玉和真不料这个倔老头,会说出这样针针见血的话来,心中大为感动之下,将手一拍茶几道:“老先生!你这些话不错,我得根据了你的话,继续去奋斗,我不和环境妥协了。”严端甫摇摇手道:“老弟台!你别嚷,这也不是一时的事。你还得好好地考量一下,再为定夺吧。”玉和沉思了一阵,点点头道:“老先生批评我的话是对的。以后有事请教的话,就请老先生这样直说。”严端甫见他已经佩服自己了,大为得意,留着他在会馆里吃过了饭以后,方才放走。

玉和受了这一种兴奋,已不是来的时候那样垂头丧气。觉得人穷到此,就再牺牲一下,也就无所谓。自己从今日起,不再喝酒,另外去找生路,只要找着了生路,桂英唱戏不唱戏这个问题,那就大好解决了。如此想着,热血重新沸腾起来,就急于要回去,看看那边二爷走了没有?他告辞出来,又是那样地不凑巧,遇着那位曾一度做过媒妁,牵丝未成的马芸姑了。她正由大街上回来,手里提一篮子菜蔬,跟在一个男子之后。那男子穿的衣服,真比自己还要破旧,然而却笑嘻嘻地,肩上背了一小口袋米,在芸姑面前走。芸姑在身后笑道:“在门口歇一会再进去吧,脸上红红地走了进去,回头我父亲又要说我们省那几个车钱,省得没有意思了。”那人笑道:“要什么紧?咱们是贫贱夫妻呀!”玉和真不敢再向下听了,低了头,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开去。他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我若是娶了那位马小姐,何至于闹到现在这般情形?我回去和桂英说,我们也搬到会馆里来住,我哪怕是去拉人力车,我们必须继续地奋斗,绝不能够在岳母家里,过那寄生虫生活。他如此想着,觉得理由很充足的,于是壮了胆子回家去。路过琉璃厂,见那些书店门口,多在黑牌子、门市广告上,用白粉笔写了许多革命书籍。这正是北伐军到华北以后,带来的生气。心想,记得在结婚以前,自己很有革命思想,冒着危险,还看《三民主义》呢。自结婚以后,志气渐渐消沉。于今既兴奋起来,重新做人,我还得学习一点革命精神才好。于是在书店里买了一套当时北平书店翻印的学说带了回去。

他到家以后,却听得朱氏在正中屋子里道:“田宝三这回待咱们不错,居然肯出八百块钱的包银。就算生意不好,打个对折,一个月也闹个四百块钱,除了各种开销,怎么着一个月也可得二百多块钱。有这些个钱,每月的浇裹(生活费)就够了。”玉和慢慢地走到屋子里去,却见桂英母女衔着烟卷,分坐在椅子上谈话,而且两个人脸上,都是笑嘻嘻地。这个样子,就不必去怎样地打听,知道她们是十分的欢喜了。本来嘛,在纸面上,每月可收入八百元,这个数目真是太大了。就是每月以实收三四百元而论,这比现在分文未进,要好到哪里去呢?这就怪不得她母女二人笑嘻嘻了。玉和走了进来,桂英先就迎着他笑道:“你到哪里去了这半天?我正等待你商量呢。”玉和故意怔怔地望了她道:“找我商量什么?”一面把书放在桌上。桂英笑道:“组班的田宝三来了,许了我八百块钱一个月的包银,后天我就动身到天津去,孩子我也带着,已经雇好了乳妈了。现在北平这一班听戏的臭捧角家,实在也是缠人得厉害,今天那个边二爷还跑来了。我要是到天津去唱戏,就可以躲开他们了。你能不能跟着我到天津去玩玩呢?”她说时眼望了桌上的书,见书面上是中山学说,便没说什么。玉和摇摇头道:“以前是老爷上任带着太太,于今是太太上任带着老爷,这个有些不妙吧?”桂英红了脸道:“这有什么不妙?并不是我到外面去挣钱,要你在家里守家,不过是借机会要你去玩儿一趟罢了。”玉和心里想着:刚是有了收入的数目,就打算玩了。自己的话,也许使太太难堪一点,便笑道:“我和你闹着玩呢。这两天,我在北平,有点事情要接洽。过两天,我自然会去。”朱氏因为孩子在她屋子里哭着,匆匆地走了,桂英就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今天我私自和田宝三办了一点小交涉,和他借了一百块钱的秘密债,我分五十给你零用。”她说话时,已经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来,向玉和手上一塞。玉和见她说给钱,就塞过来,大概也是急于表示好感的意思。照说,太太未免小视人了,可是人家笑嘻嘻地送着钱来巴结人,还能对人表示恶意不成?也就只好微微地一笑,将钞票在手上捏住了。他要说什么时,朱氏已经抱小孩子出来,当然无甚可说的了。

自这时起,桂英是更忙了。玉和打算阻止她不要去唱戏,也就不知所云的,自然消沉下去。本来,在自己被金钱势力支配之下的时候,能把有钱的事情向外推了去吗?那没有别的什么,依然是去受饥寒的逼迫,去受社会上的笑骂。我在岳母家里已经住了这些日子,她纵然藐视我,总是我的岳母,丢脸还不曾丢到外边去。像桂英这样好的收入,何妨让她唱几个月,以便挣起一千八百,把生活问题解决了呢?因为他如此地存着念头,也就只是终日看了桂英忙进忙出,并没有什么话可说。

到了动身的这日,在屋子里桂英私下向他笑道:“真的,过了几天,你到天津去玩一趟,你看好不好?我们结婚以来,并没有一天离开过,你没有离别我出门去,我倒和你的孩子走了。”玉和笑道:“这要什么紧?又不是一千八百里的路程。早上动身,上午就到了。”桂英将门帘子放了下来,回转身,两手握了玉和的两手,眼睛注视着他的脸,用很柔和而又诚恳的声音,向他道:“玉和!你能原谅我吗?”玉和道:“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呢?你叫我原谅你,我倒有些莫名其妙,有什么事,你需要我原谅呢?”桂英将头靠在玉和的怀里,抬起眼皮来望着他道:“你是装傻呢?还是真不知道?我离开你去唱戏,能够不要你原谅吗?”玉和一手搂了她肩膀,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也用了很诚恳的声音来答道:“你若是为了这件事来求我的原谅,你说了出来,不是更让我难受吗?我做丈夫的,不能和你解决生活问题,倒要你自己出来自食其力,我就万分不安啦。我不要求你原谅,怎么倒要你要求我原谅呢?”桂英道:“虽然如此,可是女子自食其力,以至于唱戏,这和别的职业,可有些不同。”玉和道:“有什么不同?总是一种职业。”桂英于是将两只手抱住了他的颈脖子,正对了他的脸,点点头道:“你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壮我胆子的,我很了解,你是真爱我呀,委屈你了。”

他们夫妻二人,在屋子里唧唧哝哝。那位岳老太太,可在外面屋子里为了难。到了临走了,什么事这样子亲密,不要是不肯走了吧?于是在外面咳嗽了两三回,加重声音和新雇的乳妈说着话。然而门帘子里,尽管是唧唧哝哝的,一概都不理会。朱氏只得放重了声音,问道:“大姑娘!你的东西都捡好了吗?”

桂英这才离开了玉和的怀抱,对着镜子理着头发,口里就向朱氏道:“东西已预备好了,上车还有一个多钟点呢,忙什么?”朱氏这才掀开一角门帘子张望了一下,然后走了进来。她向玉和道:“姑爷!你送她上车吗?”桂英对玉和望着,似乎有话,却不能说出来。玉和道:“请你送一送吧。我馆子里前台后台的人,和她同走的,大概不少,我一概不认识。你去了,还可以拜托熟人照顾。”桂英笑道:“对了,还是老太太送一送吧。过几天,反正他也到天津去的。”玉和看见桌上有一盒烟卷,他自取了一支烟,找到了火柴,点着烟抽了。对于这个问题,他竟是没有工夫来答复。

正在这时,大福在外面叫道:“田宝三打了电话来了,我到对过米行去接的电话。他说,他先上车了,我们这就去吧。宁可让人等车开,车子可不等人的。”朱氏道:“那么,你去叫一辆汽车,让我们马上就去吧。”玉和拿了一根烟卷抽着,一手撑了桌子,只看了他们一家人去忙乱。看桂英将屋子里的行李零碎,一样一样地向外搬着,并不做声,只是歇了几分钟,就向外面喷出一口烟来。桂英将东西都搬到外面屋子里去了,然后笑着向玉和道:“我们真的要走了。”玉和笑着站了起来道:“那么我得送送你。”桂英道:“车子还没有来呢。”说着,她眉毛一扬,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于是一掀门帘子出去,把小毛孩子抱了进来。她笑道:“孩子来辞行了,爸爸抱着亲热一会儿吧。”

玉和将烟头丢了,接过孩子来抱着,见她那苹果也似的小脸,配着两个漆黑的小圆眼珠,真是玉雪可念,不由得低下头去,在小孩的颊上,连连亲了两下。可是他同时心里又想着:这样好的孩子,让她跟了母亲飘零去,我这个做父亲的人,也未免太不能负责了。他如此想着,一阵心酸,眼眶子里两泡热泪,几乎要落了出来。他极力地将眼泪忍住了,依然把小毛孩子递给桂英抱了,他笑道:“多费你心了,在这几天,我并不能帮你的忙。”桂英抱了孩子,待要说什么时,只听到大门口呜呜地一阵汽车响,她猛然地愣住了。大福道:“车子叫到了,东西都往车子上搬吗?”朱氏道:“那是自然,不搬还要你叫车子来做什么?”有这几句话,才嚷着桂英惊醒过来。她向玉和笑道:

“我们再见了。”玉和也就向她微笑着,点了两点头,跟着说一声:“再见。”大家走到外边客堂里来,只见大福忙着,满头是汗,将行李一件一件地向外搬着,非常之高兴。玉和淡淡地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瞧他这一份忙劲儿。”桂英觉得这话里有话,然而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也只好那样陪着他一笑。在匆忙和心里混乱的时间,东西都已经搬着出来了。朱氏叫乳妈抱过了小孩子,便在前面走。

桂英明知道到天津去,并不是出什么远门,谈不上离别两个字,但是也不明白是何缘故,心里头却十分地忐忑不安。她不时地向玉和望着,有时四目相射,她却向玉和淡淡地一笑。玉和自己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除了干笑着,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这时桂英也顾不得有人在面前了。先和玉和笑了一笑,然后执着玉和的手道:“我一到天津就写信给你,今天晚上,你可以到张三爷家里去坐坐,也许我打一个长途电话给你。”玉和笑道:“那不是让人家笑话?总共几个钟头没有见面,忙着就打起电话来。”桂英道:“我也有别的事,要和秋云说,电话我一定打的。”玉和道:“你放心去工作吧。我把事情料理清楚了,一定到天津来,咱们光明的路,正在后头呢。”说着,用手拍了桂英两下肩膀。

桂英也是不能有什么可说的了,怔怔地走出了大门,只见朱氏和乳妈,都已坐上了汽车。大福手扶了车门静等了她上车呢。桂英回头看时,玉和站在门洞子里,却不肯出来。原来桂英重登舞台了,街坊得了这个信,都出来看她上车,男男女女站满了好几家大门口。她很原谅玉和这个时候的立场,不再和他告别,上得车子来,遥遥地和他点了两个头,这车子就开走了。到了火车上,有戏馆子里许多同事,大家见面,便是一阵哄笑,把桂英心里那一层愁云就拨了开去。

桂英坐的是二等车,和她坐着同等级车子的只有四五个人,火车一开了,坐三等车的人,都跑上三等车子上去了,这二等车里,立刻就沉静起来。桂英坐着靠了窗户的一个座位,向窗子外面望着。手靠了前面的茶几,撑着自己的下巴颏,呆呆地出神。窗子里男男女女的坐客,窗子外的村庄树木,她一切都不曾看到,心里只是想着,我忽然地抛开丈夫,丈夫做什么感想呢?她那心只管转着这一个念头,有时候想丈夫伤心起来,自己深怕两行眼泪会流了出来,立刻就闭着眼睛,只当睡觉,把这两行眼泪,终于是忍耐回去了。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车子就到了天津。好在同路有田宝三,所有各人的大小件行李,他都代为安顿着,而且天津戏馆子里,也早得了信,知道北平有一班人来,已经有好些人到车站上来接。桂英在大家忙乱的当中,跟着下了车。

她刚刚一上天桥,只见林子实手里扬着帽子,笑嘻嘻地迎了上来道:“倒是准时候到了,很好很好。”桂英道:“林二爷真到天津来了?”林子实见她手上提着小皮箱,一伸手就要来接过去。桂英本待让他接了过去,一回头看到乳妈抱了孩子跟在身后,这就将手一缩道:“不必客气。”林子实似乎也有些省悟过来,就笑着问道:“王先生没有来吗?”桂英道:“他今天没有来,过了两三天,也就来了。”林子实道:“寓所已经定了吗?”桂英道:“我们戏馆子里赁了房子,大家都住一处,我们另外有两三个人打算住在交通旅馆。”林子实一拍手笑道:“好极了,我也住在交通旅馆。”桂英听说,很觉得是不凑巧,心里想着,万一玉和两三天之后他来了,林子实又没走,那不会发生很大的误会吗?可是她脸上依然向着林子实笑道:“那倒是巧得很。”大福手里提了一个大网篮,由人后面挤上前来,大声笑着嚷道:“林二爷来接我们来了,真是不敢当。”林子实道:“大老板也住在交通旅馆吗?”大福道:“不!我们住在戏馆子赁的房子里。”他如此一嚷,惹得走路的人,都望了桂英。有些人偷偷地互相告诉道:“那是白桂英,她也到天津来了。”

桂英一下车,就让人家看到和捧角家同路走着,心里十分的懊丧。出得车站来,正好田宝三在前面走,她抢上前两步,拉着他的手道:“我不能住交通旅馆,我今天先上国民饭店了。劳驾,我的东西,跟我送过去。”回头看到林子实跟了上来,就向他点头笑道:“我变更计划了,要搬到国民饭店去。”林子实如何不明白?点着头笑道:“那也好,有事请你打电话过来,我今天晚上,大概是不出门的。”桂英笑着点点头,就坐上了饭店接客的汽车。她带了乳妈孩子,到了国民饭店,在三层楼上,开了一间小房间住下了。她心里想,总算我抹得下面子,立刻调到这里来住,要不然,这嫌疑就犯大了。然而这种手腕,也只有对付林子实这种老实人,才不妨事,若是别一个,也许为这点事情要翻脸了。

她洗过脸,喝了茶,坐在一张软椅上,正要休息一会儿,茶房却送进一张字条来。桂英接着看时,上面写道:

您也住在这儿,欢迎得很。我们备了酒席,在房间里为您洗尘,在座有李子琴三爷,鲍又安五爷,魏文彬先生,务必赏光。我们是二楼十二号,请您七点钟来。

柴八边二同约

桂英拿了这张字条在手,半晌做声不得。原来田宝三早就和她说过,到天津去,有几个人不能不联络,都是天津地面上有势力的人,可得罪不得。现在这张字条上,所开的三个人,就完全在内,这怎么办?自己原是要避嫌疑,偏偏又遇到了这最惹嫌疑的一班人,这事叫人真为难了。看着手表,已经是六点钟了,这可没有第二条脱身之计。再说同住在一个旅馆里,能够关上房门,不去赴人家的约吗?想来想去,自己是没有了主意,就打了个电话去问林子实。林子实说,正约了他,他马上就来。

不到十五分钟,他果然来了。桂英招待了一阵,就皱了眉道:“二爷!你瞧,这事怎么办?我是最怕应酬,偏偏遇到了应酬。不瞒你说,我们那位王先生,性子是很古怪的,我也不愿……”林子实抢着向她摇了两摇手道:“不能那样说,人是要走到哪里就做到哪里的。您在天津唱戏,能得罪这一方的太岁吗?唱戏不成,那还是小,也许闯下什么乱子来呢。您只管放开手来,自己把自己也当一位大爷看待。你请我吃我就吃,你请我喝我就喝,到处都给人家一个大方,反正有势力的人,也不能像老虎一样吃人呢?再说,今天还有我在场,多少我可以和你帮一点儿忙。”桂英本来是坐着的,这时突然地站了起来,一挺脖子道:“好!我就去,请二爷先走,一会儿我就来。”林子实走到房门口,拱拱手,还叮嘱着桂英一定要去,然后才走了。

桂英靠了桌子站定着,心想,唱戏这件事,果然是不能干,现在还没有上台,就要陪了大爷们吃酒,他们哪里是为我洗尘,不过是拿我开开心罢了。这话不能说穿,若是说穿了,叫人家做丈夫的能撒手让他太太去交际,并不加以过问吗?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脸上一阵阵地红着。那乳妈见这位主母为了人家请吃饭,却是这样的为难,倒有些莫名其妙,便笑道:“太太!人家请吃饭,那也是好事,您为什么倒有些发愁的样子呢?”桂英叹了一口气道:“咳!你哪里知道。”说到这里,她也就不敢说什么。她在屋子里稍微静坐了一会,突然地一下站了起来,将手提箱子打开,取出梳篦粉镜,梳洗打扮了一会,换了一件衣服,就下二楼到十二号房间里来。这是一所两间打通的屋子,一方面放了平常的家具,一方面摆了圆桌靠椅,桌上铺着雪白的有红花边的桌布,上面放了四个冷荤、四个水果碟子,每一个位子上,放着高高的玻璃杯子,低的大酒杯子。席的下面,放着两个高酒瓶子,两把锡壶。这个样子,当然是要大闹一顿。那方面却是七八个人坐着躺着,正在说话,看到桂英推门而入,于是乎一阵哈哈大笑起来,只听说欢迎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