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和一弯腰,正伸了手,要去捡桌子下面那个报纸团。听了桂英发叹,就伸直腰来,不去捡那纸团了。因望了她问道:“你为什么叹气?”桂英皱了眉道:“做一个人真难,我不唱戏吧,是物质上受痛苦;我去唱戏吧,是精神上受痛苦;我不去唱戏吧,母亲不容我;我去唱戏吧,丈夫不容我。”玉和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话?自从你提到唱戏以来,我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你怎么说是我不容你。”桂英道:“你当我是个傻子呢,连你的颜色我都看不出来啦。你这几天,总好像心里有一种隐痛说不出来似的。那不就是为了我要去唱戏的这一个问题吗?不用说别的,只瞧你对于这一段报纸老是放心不下,就可以明白。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一个唱戏的女人,极容易遇到这种捧角文字的,最好是不去睬它,越理会越会引出麻烦来。”玉和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若是有人写信给你,教我不要看,我一定就不看。现在人家把这种文字登在报上,本来就是公开的,也不知道有几千人看,几万人看,为什么单独不让我看呢?”桂英红了脸道:“这样说,你简直是不谅解我,这不难死人吗?”说到了这里,嗓子一哽,就哭起来了。
玉和当然也有气,虽然觉得夫人受了一点委屈,也不肯马上去安慰她,隔了桌子坐着,却在身上取出烟卷,一个人只管抽着。桂英不哭则已,一哭之后;倍觉伤心,两手伏在桌上,头枕了手臂,只管去哭。玉和凝住了神,自己只管是抽烟,本待上前安慰两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仿佛又有些不服气,所以在他这种犹豫的态度中,始终不曾上前去。
一个女子当了男子的面哭泣,那总是急于要男子去安慰的。若是恩爱夫妻,那更不消说。现在桂英哭着,心里总觉马上玉和就会来安慰的。许久的时间,见玉和默然无言,这分明是他生了气,不受自己的驾驭了,而且也就是她的计策失败,伤心之余,又加上一层羞愧,这哭声更大了。玉和心想,你这样大声哭着,岂不是有意告诉你家里人吗?如此一想:他也是心里很气,越气就也越不爱来理桂英。倒是他心里所猜的对了,桂英这种哭声,乃是无异告诉家里人。
朱氏三脚两步的,跑了进来,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桂英本想直说,一念在母亲面前,不可露出夫妻不合作的态度来,因之只把头伏在桌上,将大声收住,却用了小声来哭。玉和也是同桂英一样的心理,不愿在岳母面前露了裂痕,站起来笑道:“不相干的一点小事。”朱氏道:“既是不相干的一点小事,为什么这样子伤心?”玉和伸手到桌子底下,把那个报纸团捡了起来,展开来向她笑道:“这报上登了一段不相干的捧角文字,言语未免轻薄了一点,她想着还没有唱戏呢,就受人家这样的侮辱,所以她哭了。”朱氏向玉和脸上看看,又向桂英看看。便道:“这不是笑话?一个唱戏的人,为什么怕人家捧角,越有人捧越好呀!”她接过那张报纸,两手一撕,捏成了纸团,依然扔到桌子下面去。
这几句话,在朱氏说着,乃是实话,可是在玉和听着,就非常地刺耳,“越有人捧越好”,这是什么话?难道一个做女戏子的人,就该受男子们**吗?她做娘的人,可以让女儿去受人的玩弄,我作为丈夫的人,可不能让媳妇去受人家的侮辱。他心里如此想着;脸上的颜色就板得一点笑容没有,将脸偏到一边去,不去看朱氏的态度。朱氏初听玉和说,是为了报上一段文字,倒也有些相信,后来一看桂英哭得那般伤心,似乎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再看玉和脸上是那样的难看,分明他也是生了气,由报上那段文字看起,再推到其他的事情上去,恐怕这件事,与桂英出来唱戏的这件事有关。看到玉和掏出来的那盒烟卷,放在桌子上,她拿起来抽了一根,在桌子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这娘儿三个,正坐成了一个品字形。玉和在抽烟,朱氏也在抽烟,桂英却伏在桌子上,不抬头也不说话。这屋子里寂然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却见那个小毛孩子,在小被褥里,露出一张白胖的小嫩脸来。她也是紧闭了双眼,睡了一个酣。
朱氏既然来了,绝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开,她使劲一阵,把那截烟头抽完了,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践踏着,然后向玉和似乎带了一点笑容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也撅了嘴,莫不是你两口子有什么口角了吧?”玉和淡淡地笑道:“没有没有,好好儿地口角些什么?”朱氏道:“你两口子,总还有些别的事情吧?”玉和道:“没有别的事情,无非就是这段报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氏道:“你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我想桂英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这是什么原因呢?好好地哭上这样一场?”桂英觉得话说到这里,再要装麻糊,那就有些不行了。于是抬起头,在胁下抽出手绢来揉擦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放出很平和的样子来,向朱氏道:“没有什么事,不过我想着到了现在,还要出来唱戏,未免伤心得很。”朱氏道:“你这叫爱伤心了。咱们原是梨园行,还干梨园行,有什么伤心?又不是拿了棍子碗,挨了家讨去。”桂英道:“是呀,我这样想转过来了。一想转过来之后,我也就不伤心了。”朱氏看这情形’一定是两口子吵了嘴’但是玉和不肯说,桂英也就不肯说,这倒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要追究,怕惹出是非来,若不追究,又放心不下,这就默然坐了许久,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年轻的时候,不好好儿过着恩爱夫妻的日子,将来到了中年以后,回想现在的日子,糊里糊涂地错过了。人不到中年,是不会知道的,我说这话,你们爱信不信?”
玉和看了那段报纸,好好地无名火起。怒气不知由何而来,现在仔细想想,报上那段文字,与桂英何尤?而况桂英自从嫁过来以后,任劳任怨,绝没有一点二心,那很可以相信的,绝不会和旧时的那一个顾客,有什么勾结,人家无故地要加她一矢,这叫她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倒是老丈母娘的话不错,少年时代恩爱夫妻的岁月,糊里糊涂地过去,将来会可惜的,真的,彼此总算是圆满的婚姻,现在困于物质,正当奋斗起来,找一条生路,怎好自己彼此发生裂痕?他一转念之间,态度就完全软化了,因向朱氏道:“没有什么,你去吧,我去劝劝她就是了。”朱氏看玉和那样子,很像是要向姑娘赔礼,自己在这里,他夫妻俩,多少会有些不便的。于是向桂英道:“你还得乳孩子呢,自己也别作践自己的身体。”桂英低了头坐在那原地方,却没有做声。朱氏一看这情形,姑娘也不会怎样地大闹脾气,叹了一声就走了。
玉和也不说什么,将脸盆拿出去,舀了一盆水来,湿着手巾,拧了一把,两手交给桂英。她觉得玉和没有说什么重话,不能人家递了手巾来,都不接着,只得接过擦了一把眼睛。玉和等她手放下来,就接过手巾去,又要来拧第二把。桂英立刻抢上前,向脸盆里,按住了手巾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还和我赔小心吗?那岂不是笑话?”玉和向她微笑着,也没有做声,自提了茶壶,到厨房里去,沏了一壶茶来,然后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看桂英已经洗完了脸,就在玻璃橱里,取了一盒雪花膏,放在她手边茶几上,跟着又取了长柄黑牙梳,横搁在雪花膏盒子上。桂英不能不笑了,向他瞅了一眼,笑起来道:“你这做什么?倒成了我身边一个大脚老妈了。”玉和道:“这无所谓,你有伺候我的时候,我也有伺候你的时候。我想你心里,今天一定是十分地不痛快,依我说,你不如到济才那里去,和秋云谈谈吧。”桂英心里正有许多话,要去和秋云说,只是看玉和的态度,他一提到唱戏,玉和就十分地难受。秋云是赞成自己唱戏的,若到济才那里去,恐怕玉和联想到唱戏的问题上去,又是不快,因之不敢谈到。现在既是玉和提起来了,就可以趁机去上一趟。便道:“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不好吗?”玉和迟疑了一会儿,叹一口气道:“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桂英虽不能完全明了他所说的诗句意思,料着他是不大好意思见人,也就不说了。等着孩子醒了。换了一件衣服,就抱着孩子到济才家里去了。
玉和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情不自禁地,又把桌子底下那个报纸团捡了起来,展开了放在桌上,这张报已经被朱氏撕成了三块,恰好就是捧桂英的那段戏评所在,分开来的。他把房门先关上,然后将三张碎报并合了缝,伏在桌子上,把这段戏评,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屋子里虽是无人,而脸上阵阵发热,自会害起羞来。他瞪了一双大眼,一把将那些碎报抓起,向地下用力一掷,并捏了拳头,在桌上一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欺我太甚!”于是两手环抱在胸前,靠了桌子,对地上这三张碎报,只管发愣。他一个人这样地站着,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但是可以知道这屋子里静寂极了,因为手上带的那个手表,环抱在胸前,那机轮的摇摆声,竟是唧喳唧喳,响着听到很清楚。他由静生慧:不觉想起了一件事,今天不该让桂英到张济才那里去,设若她把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未免与自己的面子难看。然而人已去了,有什么法子呢?除非是她还没有提到这件事,自己赶了去,还可以阻止她谈到。自己原是不好意思去见张济才夫妇的。其实要托重济才夫妇的事,还多得很,难道这样躲一个将军不见面,就能了事吗?和济才又不是泛泛的朋友,将话对他们实说了,也没有关系。想到这里,于是将地上的碎报纸,捡了起来,再捏成个纸团,塞到木橱底下去,戴上帽子,打开房门,就向外面走。
朱氏自桂英去后,本想在背地里问一问玉和,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哭着又笑着。及至她走到房门口来的时候,玉和却把门关上了。朱氏这倒有些奇怪,青天白日,为什么关上房门?莫不是睡了觉了。在门外正犹豫着,却听到玉和拍桌子大骂,这小子欺我太甚。谁欺侮了他了?让他关起门来发狠。如此一来,心里更是奇怪。这时玉和开了房门,就向外走,朱氏就禁不住要问了。因道:“姑爷!你怎么啦!你两口子,今天成了个大傻子了,喜欢一阵子,又闹上一阵子。”玉和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了。听到岳母一问,回转头来笑道:“我们这叫欢喜冤家。”朱氏见他脸上有笑容,又不像生气似的,真是莫名其妙,因道:“你到哪里去?也上张济才家吗?”玉和随便地答应一声,就走出门了。
玉和走了也不多大一会儿,赵老四耳朵上夹了半截烟卷头,手上提了一只蓝布胡琴袋,在黄黝的脸上,带了笑容,一溜歪走到屋子里,斜提着胡琴,向朱氏请了一个安。朱氏道:“你是来和我们大姑奶奶吊嗓子来了吗?”赵老四道:“可不是?昨天白老板给我一个信,叫我来吊嗓,又说没有准时间,这可叫我为着难,还是一早就来呢?还是到了亮上电灯才来呢?”朱氏道:“不能吧?她叫你来,怎么不约定一个准时间?”赵老四道:“我也是这样说,我想这个时候来,总没有错。头一次当面约定了,以后就好办了。”朱氏道:“他两口子都到张济才家去了。有话你到张家去找她。”赵老四在耳朵上取下那半截烟卷头,放在嘴里抿着,转了身子,四处去找火柴,脸上却带了一些微笑。朱氏道:“你笑什么?难道张济才那里,还是去不得的地方吗?”赵老四道:“不是这样说,我看姑奶奶唱戏,有些回避姑老爷的样子,大概是要等他出门去了,才能够吊嗓子。”朱氏笑道:“没有的话。我们梨园行,卖艺是本分,公明正道的事,谁也不用瞒着。姑老爷现在没有做官,做了官的人,还同咱们一行拜把子呢。”赵老四见朱氏说得如此冠冕,因道:“张家我也是熟极了的地方,那么,我就到张家去走趟吧。”他始终没有找着火柴,他也落得将烟卷在嘴里多衔上一会,就这样抿了嘴唇上的烟卷,高高兴兴地向张济才家走来。
当他走到张家的时候,早听到上边客厅里,发出嬉笑之声,他站在院子里,就咳嗽两声然后叫道:“张三爷在家啦。”张济才隔了玻璃窗子,就向他招了两招手道:“进来吧!这儿没有外人。”赵老四进去看时,玉和夫妇,可不是在这里吗?桂英正侧了身子坐着,在乳孩子呢,解开了怀,没有抬起头来。
玉和看到有人提了胡琴进来,脸上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于是向他笑着点头道:“久违了,以后我们太太的事,还得请你多帮忙,你真热心,还追到这个地方来和她吊嗓子啦。”赵老四不料一见面就碰上一个钉子。照着平时的脾气说,无故受人家这样的侮辱,一定要反驳两句过去。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桂英一定是要唱戏的,自己还指望着桂英吃饭呢,怎好得罪她的丈夫?便笑道:“我倒不知道王太太在这儿,今天是来看张太太的,张太太高兴,老早就说,让我带了胡琴来消遣一段。”他说着话时,站在屋子中间,可没有落座,眼望了秋云,希望她说一句话来圆这个谎。秋云坐在靠门的一张软椅上,手上拿了一张小报,正在有意无意地看着,她似乎想避开赵老四进门来的这一度风波,却还不可得。现在赵老四正式提到了她,她怎好闪避?就两手将报按住双膝上,用极快的速度,转着眼光,将屋子里人看了一遍,然后向赵老四微笑道:“你还记得这一件事啦,隔了多少日子了啰,抽烟卷吧。”说着,将茶几上的一只烟卷筒子,用力一推。
赵老四嘴里衔着的那支烟卷,不知何时,又夹到耳朵缝里去了。他于是将胡琴袋挂在木椅的靠背上,取了烟卷抽着,在最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玉和笑道:“老四哥……”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呢,赵老四将身子一欠道:“好说,您客气。”玉和接着笑道:“咱们以后得合作啦,不必客气行吗?我们刚才商议着啦,我们太太决计再上台。我们太太说,我还要混差事啦,她要在北平唱戏的话,好像不合适。打算先到天津去唱三月两月的,再回北平来,假如有人问起来,算上次离开北平,就是唱戏去了,压根儿没有歇着,其实我不赞成那样。天津到北平,多么一点路,干什么事人不知道。”桂英这才抬起头来,向赵老四道:“老四!他和你闹着玩,你别信他。因为北平戏馆子里,人都够了,何必加上我一个?田宝三他打算分一班人到天津去,正差着几个人呢,所以我愿到天津去。”
赵老四听他两口子所说的这些话,理由都不充足。可是他两口子都说是上天津去唱,这大概是真的,便凑趣道:“到天津去我很是赞成,像咱们这样的戏本,天津很少见,准可以卖钱,我也多年没有出门,到天津去玩儿一趟,那也很不坏。”话说到这里,大家都无所隐讳了,张济才倒给玉和打着圆场,笑道:“王先生这次回北平来’本来有一种事情要办,也是不凑巧,等他到了北平,那个和他合伙的朋友又到南方去了。大概再有两三个月,那个朋友,也就回来了。在这两三个月以内,青黄不接,经济不免有点恐慌,所以王太太暂时出来唱两三个月。”赵老四又凑趣道:“是呀!在家里闲着,也是白闲着,自己有那项艺术,出来消遣两三个月,白捡一笔钱,为什么不干呢?”玉和明知道这些话,都是极无聊的,但是说说无聊的话,也究竟可以挽回一些面子来,这又何乐而不为,听了这话时,勉强放出笑容,不住地偷眼去看桂英。桂英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她拉着秋云,一同把孩子送到后面院子里去睡觉,然后才同回来。玉和道:“你为什么那样不怕费事,把孩子还送到后面去呢?”桂英向他微笑着道:“我要吊吊嗓子试试看呢,怕吵了孩子。”玉和听了这话,也就默然。
秋云向张济才丢了一个眼色,然后走回房去,张济才会意,随着也就跟到屋子里来。秋云低声道:“桂英她要试一试玉和的心事,究竟怎么样呢。玉和若是不高兴的话,她就死了这条心,不唱戏了。若是玉和对她吊嗓子,并不怎样为难,她就决计到天津去唱戏,为的是避开北平一班老捧客,这话,你也可以有意无意地和玉和谈谈。”张济才笑道:“桂英这孩子,用心真是周到,我说玉和遇到这样的媳妇,死也可以闭眼。”秋云道:“真的吗?那就让我也去唱戏吧。”张济才连连摇着手道:“咱们别抬扛。”说着,他就走出屋子来了。
只见桂英脸上红红的。虽是勉强放出笑容来,但是她那双眼珠,却放出了一种呆涩的样子,好像有些害怕的神气。赵老四嘴角斜衔了一支烟卷,态度却是坦然,将腿架起,胡琴放在腿上,合尺合尺,先试了两下弦子,抿住了烟卷,向桂英问道:“先来个什么?”他的头微微地偏着,那神气十足。桂英笑道:“我要是上台的话,当然先把老戏打头炮,不是《女起解》,就是《玉堂春》。我是要连身段儿一块儿来,连唱带做,一口气,把一出戏试完。”赵老四道:“那么着,你就唱《起解》吧。《起解》,只要一个崇公道当配角,我总去得了。”桂英道:“好吧,就试试,从头里来。”
说着,她向后退了几步,把那三张沙发椅子背后,当了上场门。老四叫着苏三走动,立刻就拉起摇板来。桂英走着台步出来,口里就唱着道:“听说是……”赵老四突然将胡琴拉弓一夹,笑道:“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唱得这么样子高?以下怎样子唱呢?”桂英笑道:“我倒是不想唱得这样子高,可是一张口,就唱大发了。”赵老四道:“重来重来!”桂英这回留心了,压低了嗓子唱道:“听说是叫苏三我心惊胆战,吓得我……”她唱到这里,身子真个有些抖颤,不住地用眼睛去偷看玉和的态度。玉和斜躺在一张沙发上,昂了头在那里抽烟,却不大理会桂英唱戏的这些动作。赵老四听桂英唱的摇板,不住地起了波浪,心里想着,唱到心惊胆战,声音也哆嗦起来,这是哪一家的派头?我们这位姑奶奶大概是在南方学来的。可是这样的唱法,我弦子是怎样地托呢?正这样想着呢。桂英却忘了词,突然停止了。赵老四道:“哟!怎么又不唱了?”桂英红了脸笑道:“我忘词啦。”赵老四道:“怎么《起解》的词,你都忘了呢?下面是战兢兢,不敢上前。”桂英道:“我也是这样子说,可是心里想着,上面是心惊胆战,下面怎么又会是战兢兢不敢向前?”赵老四道:“原词儿就是这样呀,你要改,也得先就想好了词,临时怎么来得及?”桂英连唱两回,都有些不对,这里虽是没有多人,却也在面子上有些抹不下来,那脸就更红了。秋云也知道不是忘词,也不是唱不来,只因玉和在这里,她虽是冒着险,要试一试玉和的态度,可是究竟没有那种勇气,所以在进退不是的时候,就慌了架子。因向桂英道:“你是念着孩子在后面怕会醒了吧?不要紧,我叫老妈子正看住了她呢!”桂英笑道:“我倒不是惦记着她,大概是歇久了日子不唱,有些生疏了。好在我们这儿又没有外人,一回唱不好,唱两回,两回唱不好,就唱三回,那有什么要紧?”
她说时,将眼珠又不住地向玉和看着,玉和心里,实在也是难过,这个时候,叫他反用话来安慰别人,却也是办不到。于是昂了头不住地去抽烟卷。桂英看他虽没有什么好感,却也没有什么恶感,料着唱下去也就没有多大关系,于是第三次又站到沙发椅子后面去,还是从“听说是叫苏三”唱起,这回头两句摇板,算是唱过来了。照着她行路的地位说,她由椅子背后,转到椅子前去。到了第三句,“没奈何我只得把礼来见,”这应该转着一个圈儿,将脸朝了正面那张沙发,道一个万福,再唱“崇老伯呼唤我所为哪般?”这时,去崇公道的那个角儿是赵老四,赵老四已是坐在靠门的那张椅子上去了,桂英若是向正面沙发椅子行礼,便是远远地将背对了赵老四。她心里一机灵,不朝着沙发椅子行礼,却直奔赵老四那儿去,赵老四笑着打了个哈哈,停着胡琴,站了起来道:“这是使不得,那有冲着台底下叫崇老伯的呢?”这一说,满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了。玉和虽是没有什么快感,有了这样的趣事,也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桂英一想,这真不成话说,于是跑到沙发椅子上坐着,将头枕了椅子靠背,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秋云笑道:“真糟,越来越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说你先别做身段,把戏词温一温就得了。”赵老四道:“对了,身段不打紧,锣鼓一响,唱熟了的人,自然会上规矩。我说你还是把那段反二黄唱上一唱吧。”秋云道:“对了,桂英是这段反调唱得最好,好久没有听唱过,今天你高兴,何不就来上一段呢?”桂英也觉得两三次唱,都没有唱好,这次再不唱得好好地弄回一些面子来,让赵老四说了出去,那真成了笑话了。于是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来喝着,笑道:“这一段反调,再要是唱不好的话,我就不唱戏了。”这回她下了决心,将脸掉过去唱着。胡琴一拉,她就预备张口。
然而这反二黄的胡琴声,又引起了她一种莫大的印象在脑筋里。记得和林子实告别,曾唱过一段喜调,又唱过一段悲调,假使当年嫁了林子实,自己何至于受这些痛苦?就是玉和他不娶我,也许现在还在做官,这真是两下都走错了路。她如此想着时,胡琴的过门,已经拉完了,赵老四道:“姑奶奶!
你到底唱不唱呢?”桂英这才省悟过来,把张口的所在,耽误过去了,因道:“我怕这项又忘词了,所以先默着想了一想,你拉过门吧。”桂英一横心,不想了,随着胡琴唱了起来。这回她脸背着人,再没有去管玉和是何种态度,总算唱平正了。只是她唱的时候,嗓子里依然不住地哆嗦着。反二黄本来是凄凉的调子,加上桂英心上有事,唱得就格外凄凉婉转,动人极了。
她唱完了,回过脸来,秋云道:“果然唱得不错。可是有一层,你嗓子好像有些哆嗦,你是成心这样呢,还是无意的?”桂英道:“是吗?我嗓子哆嗦来着吗?”玉和插嘴笑道:“有一点,大概你心里有些害怕吧?”桂英道:“这是笑话,我唱了这些年的戏,上弦子哪还会害怕呢?”秋云在一旁听到,心里可就想着,可不是害怕,不过怕是丈夫不高兴,并不是怕上弦子。赵老四看秋云沉吟着,倒误会了,因问道:“张太太也来一段吧,你消遣什么?”秋云看到桂英唱戏,对于玉和,总有些害怕的样子,那么,自己唱戏,恐怕张济才也未必高兴,这就向他道:“咱们两个合唱一段,你看好吗?”张济才唱戏,向来受夫人的指摘,说是全不是那一回事。今天难得夫人如此高兴,倒叫自己陪着夫人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好哇!有什么不好?咱们唱什么?唱《骂殿》吧。”秋云笑道:“我从来不和你配戏,一配戏,就骂奸贼骂了起来,那也不好。”张济才见夫人如此体贴,更高兴了,搔着头皮道:“就让我唱几句大花脸吧。咱们会唱《别姬》。”秋云道:“怪丧气地做那个楚霸王,咱们合唱《梅龙镇》得了。”张济才乐得张开了他那张阔嘴,笑道:“好!就是那么办,就是那么办。”于是赵老四掉转身来,和张济才夫妇拉起弦子来。
玉和撑了头向二人看着,心里这就想着:同是一样的娶坤伶做媳妇,张济才就那样快活,我就这样受罪,这绝不是我们夫妻之间,有了什么隔阂,就为了少了几个钱罢了。谁能说,爱情是不需要金钱的?他心里所思,外面就不免也跟着表现出来,于是咳了一声,叹出一口气来。那撑了头的手,也就放下来,在沙发上拍了一下,这让大家都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