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和夫妇对花垂泣的这一幕惨剧,恰是耽误时候太多了。田氏见他二人在屋子里许久没有出来,疑心着又在说家庭什么闲话?因之悄悄地走到厨房外的院子里,听他们说些什么,那边的院子,和这边的院子,只隔一道黄土墙。玉和夫妇说些什么,可以说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玉和说,为了躲开自己,饭都不能在家里吃,这未免在背后说得过分一点,家产是玉成由父母手上承继下来的,把家产守住,把家事振兴起来,也是玉成的力量。就是玉和由家里念书,转到省里念书,由省里念书,转到北平去念书,也是玉成一力支持的。而且去年玉和捐知县做,还在家里拿了一笔款子走呢。这样说起来,家庭对于玉和,是什么钱也花了,何在乎这两餐饭?当时田氏想着自己一方面的理由,恨不得打通了那道黄土墙,跳了过来,敲玉和夫妻两个嘴巴,她心里如此想着,做是不曾实做,然而她一只手扶了黄土墙,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几乎气昏了过去,后来听到玉和说:“得了,你还忍耐一些时候吧。这乡下人以至我家里人都看你不起,不但我要奋斗,你也应当奋斗,我们做出一番世界来给他们看看。那个时候,我们煮了大锅的白米饭,大锅的红烧肉,让他们去解馋解馋,我们也应当拿大拇指头当扇子摇呢。”田氏听了这话,只气得三魂出窍,身体如坠在馒头蒸笼里一般,周身的汗毛孔里,随着热汗,一齐冒出气来。
她呆站了许久,回身走到厨房里去,气愤不过,拿起一只瓦碗,就要向地面上掷了下去。然而她将那只瓦碗,刚刚举得有脑袋那样高,她第二个感想,接着发生起来,自己怎好打碎自己的东西呢?瓦碗不是要值六个铜板一只吗?于是轻轻地放下了那只瓦碗,在水缸脚下,捡起一只破葫芦瓢,用脚竭力一踩,踩了个粉碎,踩得粉碎还不算,用脚在那碎片上,还连连地踏了几脚。口里咬着牙道:“恨死我了,恨死我了。”
玉成由外面屋子走了进来喊着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田氏看到丈夫走了进来,索性在葫芦瓢碎片上,连连踩了几脚,然后向旁边矮凳子上架腿坐着,板了脸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去问问你的兄弟和弟媳妇就知道了。”玉成道:“你又和他们吵什么?玉和他很自谅,已经和我说了,不分家,也不要什么,孩子出世了,他就走。”田氏道:“孩子出世他就走吗?我也知道,他想着我们没有儿女,他要是生了儿子,可以跟王家传宗接后,我们就会留住他不让走了。”玉成道:“你以为他们爱过这乡下日子吗?”田氏道:“乡下日子是不爱过,乡下田地,他们也不爱要吗?他们把儿子承继过来了再走,也不迟呀。可是我下了一百二十个决心了。就是他们添了儿子,我也不要,他是年也不跟我拜,瞧我不起,养出儿子来,就会看得起我吗?他要走趁早,我是一点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玉成道:“你有这话,放在心里就得了,何必还要一定叫将出来呢?”田氏索性提高嗓子叫起来道:“我要叫,我爱叫,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她这样叫着,又让玉和在屋子里听到了,夫妻两个对看了一下,玉和低声道:“这个日子,我们怎样地向下过?”桂英和他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玉和也不敢在桂英临盆在即的时候,又和嫂嫂争吵什么,悄悄地溜出了大门,就这样走了。
他猜想的确是不错,在这天下午,桂英已经发动了。桂英是个初生,肚子一经难受,就愁眉苦脸的,忍耐不住。玉成夫妇,恰也是不曾经过这种事的,跟着也就叫嚷起来。这一下子,真把合家闹得马仰人翻,连村子里所有几位年老些的妇人,都找了来了。大家见了玉成,都说他要添侄子了,这就好了,添了侄子,就像养了儿子一样了。
玉成在最近一两个月来,对于玉和生儿子一层,本来就看得很淡了,到了现在,孩子快落地,又说不出来,心里又有一种什么痛快之处,口里衔住了一管旱烟袋,只嘻嘻地见了人笑着。大家闹了一天一晚,孩子算是出世了,然而并不是大家所希望的传宗接后的人物,却是一位千金小姐。孩子一下地,玉成听到产妇房里的人说,是个换糯米粑吃的,他心里就冷了一半。在屋子里陪伴产妇的人,也就悄悄地走了一半。桂英看到,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不料乡下人重男轻女,一至于此,难道你们就不是女人吗?这倒也好,我们痛痛快快地走开,免得哥嫂有什么留恋。随着也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屋子里跟嫂嫂道喜。田氏道:“道什么喜?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我们王家,还不缺少黄毛丫头呀。有什么了不得呢?就是长大成人了,也不过跟她的娘一样罢了。”桂英本想接住嘴,要说田氏两声,转念一想,自己也犯不上跟她们这种愚蠢的乡妇一般见识,自己生产后,没有人来看护,自己还得看护自己呢。因之在**发了两声冷笑,也就算了。因为田氏的态度,既然很冷淡,玉成虽是很**的,又看到了下一代人,却不敢有什么铺张。
玉和夫妇,现在是寸步都留心着兄嫂的态度,兄嫂不高兴,哪里又敢有什么表示?所以三朝不曾有什么举动,满月也不会有什么举动。而且在这一个月之中,田氏和玉成说了好几回笑话。她笑道:“你不用发愁了。将来你没有饭吃的时候,可以去靠你的侄女,她会唱戏挣钱来养活你的。”玉和每次听着,不过是气得满脸通红,却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桂英听到这种话,每次都咬牙切齿的,要想和田氏争吵几句。可是到了后来,总是自己忍耐住了。心想,嫂嫂虽然厉害,哥哥总还算不错,至少是个肯培植兄弟的人。乡下的钱,有如此的艰难,上次玉和回来,还带了一千块钱出去。不是一千块钱,自己嫁玉和也嫁不成功的。这件事,直到于今,嫂嫂还不知道清楚,可见哥哥对玉和总不算坏,为了报答哥哥的恩惠起见,对于嫂嫂,也就只好让步一些的了。桂英如此想着,想到将要走的人了,何必临走还落个恶名,索性就忍耐了。
好容易熬到了四十天头上,夫妻二人不声不响了,把铺盖行李,完全收拾妥当了。然后趁着大家同桌吃晚饭的时候,玉和就正色向哥哥说道:“哥哥!我们明天走了。”玉成听到怔了一怔,许久才问道:“你要走,盘缠钱有吗?”玉和道:“这个不成问题。”玉成道:“你打算到哪里去呢?”玉和道:“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现在南京是国都,我先到南京去碰碰看。若是在南京碰得到机会,当然就住下来。若是在南京碰不到机会,我还是到北平去,究竟那里人眼熟些。”玉成道:“谈到外面的事情,我当然是不知道,不过说一去就有事,我想没有那样容易的事。设若出去,住上两三个月,那比平常住家,还要贵上三四倍的。你手上预备得有些钱吗?”玉和被他如此一问,却有些不好回答,默然了一会,才道:“那也只好再看吧。”说到这里,玉成也就不说什么了。
吃过了晚饭,弟兄闲谈了几句,玉成打了两个呵欠,表示着要睡的样子。玉和道:“有什么话,明天早上再说吧。我明天也要吃过早饭再走。”玉成点头说也好,他径自进房睡觉去了。田氏见丈夫对兄弟冷冷的,心中倒是很高兴,进得房来,见玉成睡在**,蜷曲着身体,是个睡得很熟的样子,于是走上前用手推着他的身体道:“喂!你醒醒,我有话和你说。”这时,两只手乱摇着玉成的身体,玉成突然坐起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你发了疯了吗?”田氏低声道:“叫什么?我问你的话啦。玉和没有盘缠,你打算……”玉成不等她说完道:“这事我不管。”只说了这五个字,他就把身子一倒,躺下去了。田氏再要问他的话时,他已是一个翻身,脸朝着里睡着。田氏心里想着,这就好极了,他还以为我是来和他兄弟讲情呢。她如此想着,也就安然入睡。
其实玉成和她相较,正相处在反面,虽然入睡,却不睡熟。等到田氏睡着了,他翻了一个身,口里咿唔了一阵,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吹了灯了,时候不早了吗?嗐!真是倒霉,半夜里要起来上茅坑。”他如此说着,田氏也没有答声,于是他就摸索着下床了,在床垫褥下面,摸到了火柴,擦着将灯点上了。点了灯之后,坐在床沿上,抽了几口旱烟,田氏并没有动作,大概真是睡着了。他就拿了灯走进仓房,把窗户都关闭好了,然后转到挖有地窖的屋子里,悄悄地用手刨开了砖土,发现了那半坛子现洋钱。他战战兢兢地,将手抓了几把洋钱,放在地上,数足了二百元。依然用砖土将窖口封好,出去拿了一小口袋米,一瓢冷水来,把这二百元,都放在米口袋里,一点也不响。再含了冷水,不断地喷在地上,用脚将浮土都填平了,再在稻囤子里,搬出几簸箕稻来,向湿土上堆着。眼看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于是将这米口袋提着,放在自己账房的账柜子里去,将门锁好,再回房去睡觉。
田氏在**做梦,正梦到玉成拿了一根竹竿子,指着玉和骂道:“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我以为你在外面做官,荣宗耀祖。你倒在外面讨个女戏子回来,败坏我王家的门风,你跟我快滚吧!这家产都是我的,你想拿去一个铜钱也不行。”她做了这样甜蜜的梦,嘴角上还不断地做那甜蜜地微笑,玉成将灯放在桌上,看到她面朝外,嘴角上老是笑着闪动,倒吓了一大跳。及至仔细观看,她实在是睡着了,这才放下一条心,上床睡觉。
不到天亮,玉成就醒了,睁了眼睛,只在**躺着。一直挨到天亮,听到玉和夫妻已经在说话了,这才重手重脚地下床,田氏也醒了,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道:“他们今天真走吗?”玉成道:“我哪里知道?他们真是要走的话,想我拿一个钱出来也不行。”田氏坐起来,向他正色道:“那一个虽是戏子,这一个总是你的兄弟,你一点东西不给他们,恐怕他们真气了,倒要分家不肯走。你就随便花三五块钱那也不要紧。”玉成道:“不行!要钱一个也没有。我已经给他们预备好了,量了五升糯米,让他们带到路上去打尖。我做哥哥的人,不是绝情,要这样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做人不容易。”说着,他就走出屋子来了。急急忙忙地,到账房里将那口袋糯米提在手上,觉得里面是沉甸甸的,向玉和门口走来。玉和放出苦笑来,向玉成道:“东西预备好了,我已定好了韩老小的车子,马上就动身。”玉成将这只米口袋递给玉和,握住他的手,让他掂上两掂,向他丢了一个眼色,然后放重声音道:“我这回不能帮助你的盘缠,你自己出去想法子吧,乡下银钱艰难,你是知道的,加之我过年没有收到账,一切都周转不过来。这五升糯米,你带到路上去打尖。虽然,不过是五升糯米,在我看来,足值二百块洋钱,这是什么话,你去想一想吧。”玉和拿着米口袋,是那样重甸甸的,哥哥又那样说着,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一动,眼泪又几乎要流出来了,因点头道:“哥哥!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了。这半年以来,你为了我,名誉上受了很大的损失了。”玉成本想和他多说两句话,回头看了看,怕是田氏出来了,只和他点了一点头,径自走了开去。
玉和将口袋提到屋子里去,伸手在里面一摸,就摸到冰凉的一截洋钱。正想把话告诉桂英,田氏就跟着走来了。她站在房门外道:“白妹!你们今天真要走吗?”桂英笑道:“半年多在家里让嫂嫂受累不少,我们不能出去砍一捆柴,又不能挑一担水,早一天出去,早一天替哥哥嫂嫂轻一天累。”田氏手扶了门,目烁烁地望着玉和屋子里的铺盖行李。玉和怕嫂嫂看出什么形迹来了,只把背来朝着房门,不住地去收拾网篮。田氏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来,这才道:“你们出去可以找个好事情’留你们在家里,也是没用。但是你早两天告诉我也好,我也可以和你们孩子做两件小衣服带了去,多少尽一尽我做姆娘的心。”桂英笑道:“这就累了姆娘一个够了,还要劳动你吗?我们这回出去,挣钱不挣钱,那是不敢说,不过我跟玉和都这样想着,非和哥嫂争回一口气来不可。”她说这话时,脸上就有些红的样子。田氏一想,假使再和她谈下去,恐怕她会由说俏皮话说得争吵起来的,因道:“那就很好,我代替你们祈告菩萨,大小一路平安吧。”她说过这话,径自走了。玉和低声向桂英道:“你到最后,算是给了她一个反抗了。”桂英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
今天算是田氏大发仁慈,一句闲话没说,自去做了早饭,让玉和夫妇来吃,玉和虽觉得嫂嫂至今未曾理他,心想,也犯不上和这种妇人一般见识。吃过了饭,笑嘻嘻地对她说:“嫂嫂我们走了呵!”田氏笑道:“好哇!你升官发财回家来,我们老远地去接你啦。”桂英同玉成,同时都向她望着,玉和却是笑而受之,一点没有做声。
他忙着将东西搬上了小车子,避开了田氏的话锋,带着一妻一女,跟了一辆小车子,就上道了,他走出村子的时候,遇到村子人时,向他们告辞,人家都是这样说:“好呵!这回出门去,升官发财回来哟!”这些平常应酬的话,在玉和听到,都成了一种恶毒的刺激语,心里就想着,他们对我,都是这个样子说法,假使我不升官发财呢,我就不回来了吗?他心里憋住了这样一口闷气,离开了家乡。到了安庆旅舍里,才由那只米口袋里,把洋钱掏出来,数了一数,可不是二百元吗?桂英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真好,可是把这钱收了,更加重了我们一层负担,假使你不做官,你不发财,你哥哥这一种恩惠,怎样去报答呢?”玉和道:“这一层关系,就不能想,想起了,我是一天都不能过呢。”桂英道:“所以一个人,总不要受人家的恩惠,除了做忘恩负义的人而外,这恩惠背了在身上,比背了一身债还要难过呢,不过你也不必发愁,我已认定了吃苦耐劳,家庭方面,是什么都不成问题的,凭你这样一个人,难道在外面找一个混饭吃的职业都没有吗?”玉和受了夫人这种安慰,心中自是坦然一些。在安庆没有什么耽搁,找了几个旧同学,谈谈各人最近情形,有的赋闲,有的不过在中小学里当教员,生活都很艰难。谈起来,反羡慕玉和能在南京北平这些大地方跑。玉和的出路,都有人羡慕,他还有什么法子,可向旁人说的呢。
过了两天,搭了轮船到南京,先在下关一个小客栈里,把桂英母女安顿了,然后自己一人进城去,分别找朋友去。这里要找的朋友,第一个就是林司长,他在北平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科员而已。他见机而作,首先服从三民主义,在十七年之春,就到南京来了。后来因为熟手的关系,以及亲戚的携带,就在部里当了科长,由科长又升到司长,始终是走着红运。当年在北平交通部同事的时候,彼此是很相投,于今来找他,当然是不算过分。好在是在安徽的时候,曾和他通过两次信,他的公馆,当然是知道的。自己一头高兴,坐了人力车子,直奔林司长家。
这人力车夫,他要抄直路,并不肯顺着新修的马路弯了走,只拣小巷子里跑着。这车子既没有软的靠背,又是在鹅卵石面的路上,颠簸了走。转过了七八条巷子时,已经是颠得周身骨软皮酥,背上和车后靠的木板,摩擦了个够,恐怕是破了皮。本待下来走,无奈又认不得南京的路,只好坐在上面忍耐坐着,尤其不堪的,每条巷子里,都有一个公共厕所,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到了人家倒马桶的时候,隔两家的门口,就有女仆们在那里洗刷着,一路臭得不得了。
好容易熬着到了目的地,那脸色自然也是难看极了。自己定了一定神,方才向前敲门。这里一道围墙,里面一块草地,夹栽着花木,簇拥出一座新式的小洋楼。楼前石阶下,正停着一辆很漂亮的汽车,不必猜,这一定是林司长由外面回来了。于是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来。交给了门房,让他上去回话。那门房见他带了满脸风尘之气,而且脸色不定,猜想不到他是什么人,老实不客气,就回了他一声司长不在家。玉和虽明知道他是假话,然而不能一定说林司长在家,只得问了一句林司长什么时候在家,怏怏地走了。这样一来,第一个指望的门路,算是断了。有个老上司蔡局长,且去找他试试看。于是向路上的警察打听着路径,向蔡局长家里走来。
这蔡局长家里,正和林公馆相处在反对的地位,这里是个纯粹的江南旧式房子。一字石库门楼,敞开着两扇黑大门,进门来,天井里黑沉沉地,地砖上满涂着绿色的苔藓,上面一个过厅,只有两根柱子,什么东西也没有。屋子既然阴湿,又没有人,倒让人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他站了一会儿,那门房悄悄地开着,才出来一个听差。玉和为了免除再碰钉子,就先向那听差声明,自己是由家乡来的,路过南京,特意来看蔡局长。听差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觉着或不是假话,于是将这名片递着送了进去。这位蔡局长倒是没有什么官排场,立刻就请。这样一间堂屋,带了两间房的屋子,直穿过了三进,眼看后面,还不知有多少进?走至这里,听差却向旁边一个小院落里引了去。这院子里,高高地搭着一架蔷薇花,和一丛芭蕉,再加上些大大小小的盆景,满院子里倒也绿茵茵的。上面一所大花厅,陈设得颇是精致,一个五十上下的人,捧了一管水烟袋,架了腿在椅子上坐着。
这位老先生,正是蔡局长,他看见了玉和,捧了水烟袋,就迎到门边来,将手拱了两拱,笑道:“玉和兄,久违了,请坐。”玉和走进花厅来,见这位先生,还带了不少的官僚味儿,心里就这样想着,南京这种地方,对于这种人,却依然还是需要。蔡局长和他寒暄了几句,就问道:“你既是回家乡去了,那就很好,为什么又要出来再上北平去。”玉和皱了两皱眉道:“我又不会做庄稼,在家乡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蔡局长架了腿,呼了几口水烟,这才道:“北平现在的情形,我不知道怎么样,若以南京的情形而论,来找差事的人,真的是满坑满谷,我家里现在就住着两个候工作的人。在四个月以前,他们所找的人,就答应了给他们设法,有了这两句话,他们以为总可以等些机会,就借住在我家里静静地候着,一直候过四个月,至今并无消息,你说南京找事,难也不难?”玉和还没有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一个字,人家就先说了一阵南京找事是如何的不容易,老老实实的,只当是来访蔡局长的,其余就不必谈了。
坐了一会儿,玉和告辞而去。他连碰了两回壁,已没有在此地找工作的意思了。心想,以往由南京来去多趟,总不曾进城看过。旧南京正在改造,何妨看看。因此,且不坐车,就到最热闹的花牌楼来走走。这时,市中心区的旧街道,还不曾拆除,两旁的商店,虽然陈设得很华丽,可是那石板面的街道还不过丈来宽,行人真是挨肩叠背。正这样打量,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玉和兄。一个穿灰布中山服的人,和他握了一握手。原来这是极要好的同学史竟成。两人握手之后,寒暄了几句。史先生便道:“多年不见,难得遇着,多谈一会儿吧。”就引着他到横街上一家茶馆里喝茶叙阔。这是下午三四点钟,茶馆里正清闲着,两个人自自在在挑了靠里一张桌子对面坐下。史先生取下那顶灰旧盆式呢帽,露出一颗和尚头,也显得面皮焦黑。但他精神抖擞,说话总是笑。他知道玉和要找工作,一拍胸道:“你跟我上西北去毫无问题。我是由西安来的,不久就回西安去。你在南京稍等几天,我们一路到西北去好吗?”玉和没想到无意中有这样一个好机会。问道:“我去有什么工作呢?”史竟成道:“咱们学什么的,就去干什么。于今西安有一条公路直通兰州,正在修理着。还怕用不着我们这小小的专门人才吗?”玉和道:“所得的薪水怎样?”史竟成道:“西北那边,是苦干硬干,衣服你瞧我身上,是公家的。吃饭,西北的大锅块,公家反正不短你的。不谈薪水,每月可得零花钱六元。仁兄,你可别嫌少,在西北高原上修路,根本无处可花钱,何况一切还有公家负担呢?等军事时期过去了,国家不会亏累我们修路的,将来自有报酬。我们先当吃一点苦。”玉和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道:“我什么苦都可以吃。只是我有家眷同行,还有刚满月的小毛孩子。怎么……”史竟成抢着道:“不成问题。我们干工程,公家特别体谅。有家眷的,也可得一份粮食,面粉不过粗一点,绝有得吃。安家呢,向西走乡下随处有大窑洞。住在镇市上,也可以找房子。”玉和道:“听得那边吃水发生问题?”史竟成道:“那没什么,你挑有好井水的地方安家得了。”玉和笑道:“听说那边很凉,土著是烧马粪暖炕。”史竟成点头道:“这是真的。但我们不至于烧马粪。”玉和心里想着,桂英跟着,自己在安徽乡下,痛苦已不堪言,怎能带她上甘肃那苦地方去。可是不能辜负同乡的好意,只说和内人商量,各告诉了地址,订着后会。
走上街来,天色已经昏黑,糊里糊涂地,不觉撞上了一条马路,正要打听向那里去搭下关的公共汽车。恰好有辆破烂的汽车,由身边经过,车夫见他在马路上徘徊着由车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向他乱招着道:“到下关去吗?上来上来。”玉和还踌躇着不知要多少价钱,未敢贸然上车,那车子索性停了,跳下一个车夫来,伸着两个指头道:“只要二角钱,你还不愿意去吗?”玉和被他拉上车,在人的腿缝里,塞进一个三腿的矮圆凳子,于是插了身子坐上去。这车子开起来,轰隆响着,倒有些火车的意味。颠簸到了下关,又挤得浑身是汗。
到了旅馆里,只见桂英伏在一张桌上打盹。她一抬头见了玉和,埋怨着道:“你怎么去这一天才回来。”玉和道:“你不知道,由下关进城去,犹如旅行了一回一般,实在路远。”于是就大略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桂英道:“原来是这样的不方便,你瞧。”她先指着那假铁**的灰黑帐子,又指着四周红漆的板壁,涂了许多黑灰,行李杂乱堆中,陈设着一只缺了大半边的痰盂,还有一只马桶。再指着电线上的尘灰,发出昏黄色的小电灯。微笑道:“南京的旅馆,就是这个样子吗?”玉和道:“当然有好的,但是我们住得起吗?”桂英道:“明天进城不进城呢?”玉和道:“我打算还到城里去碰碰机会看。明天我在城里找家小旅馆,一同进城去吧。”桂英道:“不是我说句扫兴的话,我看不必了。听说在南京找事不着的人,比当年在北平找事不着的人还要多三四倍。人家有路子有荐信的人,都没有办法,凭我们来自田间的人,就会有机会吗?至于到甘肃去呢?”说着她微笑了一笑。玉和道:“听说甘肃地方,几里路难遇到一棵树,其苦可知,自然不去。在南京明知道是难,但是我们是出来干什么的?不管有机会没机会,我不能不去一碰。”桂英听了玉和这话,不能再拦阻了,也只得由他。
但是玉和因为桂英对于住这小旅馆很不高兴,第二日搬进城去,就找了中等旅馆住下,虽然不十分完备,却也阳光充足,器具干净。这房子的定价,本来是很贵的,因为玉和跟账房说明了,是长住的,于是账房答应打个折头,然而连房饭在内,每个月也要七八十元哩。玉和是为了安慰桂英起见,虽在客中,一切都让她享受一点。买了两部言情小说,留着她在旅馆里消遣,自己却出去分途找朋友设法。可是他拜访朋友的结果十个之中,却有六个叫穷的,不叫穷的,也是对他说:“南京找事不容易,有一个小机关,招考两名书记,薪水不过是五十元,然而去投考的,却有八百多人,结果所取的两个,一个是大学毕业生,一个是最漂亮的少女,请问南京找事难也不难?”玉和听了这些话,想到谋生之不易,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每次经过电影院的时候,总看到悬着客满的牌子,下午六点钟以后,经过夫子庙,酒馆门口的车辆,堆满着塞了路,这岂是社会上不景气,市民无出路的象征?因此想着朋友的话,或许是推托之辞,自己总不肯马上离开南京。所以不能离开南京的原因,就是有几个知己的朋友,告诉他说:“某部长要更换,一定是某甲上台,他上了台,可以安插一部分人下去。”或者有人说:“某乙要外调某省主席,这是大家极熟的人,当然可以跟了他去。”这一类的消息,在找事或想他就的朋友口中,不住地报告出来。
玉和听了这种消息,自己就兴奋一下子,然而一天两天,这样地传说下去,那个消息,始终是不能证实。再要去找史竟成呢?因为搬了旅馆,断了联络,人家已回西北苦干去了。时间匆匆地过了三个星期,除了房饭钱之外,每日零用,也要一元以上。玉成的二百块现洋,已经去了一半有余,若再住下去,恐怕连北上的火车费都会没有了。玉和对于南京,原抱有一种希望而来,失望之后,慢慢地感到恐慌。到了现在,恐慌也是枉然,失望也是枉然’只是决定了不了了之,眼望穷途之到来,等临了绝地,再谋生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