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桂英看他猛然说出的那个样子,也不知道他丢了什么东西,不免只管追着向下问道:“你丢了什么?你丢了什么?”玉和见这情形不妙,如何敢说是丢了差事,用手摸了胸前的口袋所在,做出很惊讶地样子道:“糟了,糟了,我把箱子上的钥匙丢了。”桂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吓我一跳,丢了一把钥匙,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何必这样大惊小怪。”玉和道:“你不知道,我有两封信,锁在箱子里,等着要发出去,一时拿不出来,你说我急不急?”桂英道:“也不用着急,你重写两封信就是了。”玉和笑起来道:“对了,我是一时想愣了,没有想到这头上来,对了,对了,我就来写信吧。”
桂英听说他要写信,于是搬出纸笔墨砚替他放在桌上,先和他磨上了墨,然后又找了几张信纸,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桌子前面,玉和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不能不写信,于是坐了下来拔出笔,慢慢地在砚池里周转的蘸着,两只眼睛,却只管望了墙上挂的日历想心事。他望着日历,看看还是星期一,他心里就连续着得了一个感想。假使我今天不向桂英把话说破时,不成问题,这一个星期,我又得上一星期的公园,跑一星期的路,拜一星期的朋友,这都不打紧,最难堪的,便是回来,又要撒一星期的谎。
他如此沉思着,桂英以为他在构思呢,便倒了一杯茶,悄悄地送到他面前。也是桂英大意,这一杯茶,就放在他右手臂下。还是不愿惊动他,悄悄地放下,她又悄悄地走开了。
不料玉和将笔只管蘸着,突然地将笔向砚池上搁着,身子半站起来,抬起手向桌子一拍。桌子轰通一下响,袖子又一带,哗啦一声,将茶杯带落在地下,打个粉碎。
桂英看了这种情形,不由得吓了一跳,以为是他生气来着,站在他身后,呆看了许久。还是玉和自己先醒悟过来,立刻回身向她赔了笑道:“你看我有些发糊涂了,怎么写着信,发起急来了?”说着,就弯腰把打碎的杯子捡了起来,送到外面秽土堆里去。然后再回屋子来,将笔墨纸砚一齐收起,摇着头道:“不写了,不写了。”桂英问道:“你有什么心事,这样地神志不灵!”玉和看看桂英的脸色,持有很犹豫地神气,便笑道:“不相干!我想起朋友在银钱上共往来,都是这样,借钱的时候,什么条件都肯接受,到了你和他讨钱的时候,他就推三阻四,甚至于置之不理你,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和朋友共往来了。”桂英听他所说的话,如此的圆到,当然不是生自己的气,这才放了心。玉和也怕桂英为了这个疑心,就向她赔着笑道:“这真对不住,我无心打碎了一个茶杯,让你受惊了,现在你还受惊吗?”说着,向前握了桂英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做个安慰样子。桂英笑道:“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一个茶杯子落在地上,会吓了这样子久。”玉和知道夫人是不会疑心的了,这就倒了一杯茶,靠了桂英坐下,一面呷茶,一面微微地哼着西皮二黄,过了一会,大家把刚才的一件事,差不多忘记了,玉和才敢陪着夫人就寝。
可是他心里,却不住地懊悔着,自己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告诉夫人,偏偏一点勇气没有,就是这样含含糊糊地隐吞下去了。这样看起来,自己这一番苦衷,恐怕始终没有可以宣布的时候了。如此想着,在**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桂英本睡着了,被他左右翻覆地惊醒过来,就问道:“玉和,你到底有些心事吧?要不然,为什么睡觉也睡不着呢?”玉和道:“我哪有什么心事。不过今晚睡得早点,心上糊里糊涂一想,南天北地,什么事都想到了,因之睡不着,其实没有什么心事。”桂英因他不肯说有什么心事,当然不能逼着他非说出来不可,也就含糊过去了。
到了次日,玉和依然去上衙门,按时回家,不过他的脸色,总不能十分安定。又过了三日,玉和倒是上衙门出去了。到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玉和有个朋友叫寇伯瑾的来拜访。桂英曾会过他两次的,就亲自出来招待。他坐下来,第一句自然问道:“玉和兄不在家吗?”桂英道:“他上衙门去了。十二点钟下衙门的时候,他才回来呢。”寇伯瑾道:“玉和新得了差事吗?”桂英道:“还是在交通部。”他听说还是在交通部,表示很惊讶地样子道:“还是到交通部去了吗?这就难得了。上次部里把他的差事撤了,我就替他抱屈,现在又调进部去,这倒也罢。”桂英听了这话,心里很有些疑惑,就强笑着道:
“对他在外面的事,我是不大过问的。”寇伯瑾道:“在他办喜事的前一两天,他还说要想法子,找一个事呢,当然,就是这两天调进部去的了。”桂英含糊答应着是的,也就算了。
寇伯瑾因玉和不在家,桂英又是个新娘子,不便多谈,立刻也就走了。他这一来,桂英就增加了一个莫大的疑问,既不曾听到说玉和丢了差事,更也不曾听到新得了差事,刚才寇伯瑾这话,从何而起?看这样子,他这丢了差事的成分居多,不然,何以每回说到部里的事情,就局促不安呢?本来这件事可以去追问张济才夫妇一下,可是仔细一想起来,自己闺门以内的事都不知道,而又要去问朋友,这未免是一件笑话,因之还是搁在心里。
到了次日,恰是一个下雨的早上,桂英起床以后,并不惊动玉和,玉和熟睡着醒过来,已经有十点钟了。他在枕头下掏出手表一看,坐起来淡笑着道:“糟了,太晚了。”桂英看他脸色,却并不怎样的惊慌,心里这就有了五成数。因向窗子外努着嘴道:“你看看外面,雨下得这样子大,今天不必去上衙门了。衙门无非是这么一回事,我想一两次不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玉和打着哈欠,伸了懒腰,笑道:“我就依从你的命令不出去吧。”桂英偷看着他漠不关心的神气,心中更是有些把握。
由上午混到下午一点,又该上衙门了。玉和心中暗想,这样大雨,街上的车子,一定是乱敲钉锤子的,要让车夫拉了满街跑着拜朋友,当然所费不少。若不拜朋友,大雨的天,又到哪里去安顿身子,踌躇着,却也没有决定是出门不出门。桂英倒反而先问他道:“雨还没有住呢。既然上午你没有到衙门里去,下午也就不必去了。你若是还怕不妥当的话,可以借个电话向部里打去,请朋友替你请一天假。”玉和道:“既是不去,就不用打电话了。好在部里一班同事,待我很好,我就是不去,他们也会替我画到的。”桂英笑着点点头,也不强迫他去打电话,于是玉和安然地就在家里度过这个雨天,晚上桂英假说头晕,老早地睡着。早上醒来,玉和当然要问她的头晕好了没有。桂英却道:“不曾好,若是衙门里的事情,可以放得下来的话,希望你今天再请一天假,陪我一天。”玉和沉吟着道:“今天再请一天假吗?这个我还说不定。”桂英躺在枕头上,却把眉来皱着。玉和立刻改口道:“那总可以的。我这就去打电话。”说着就走出去了。桂英听到女仆在外面屋子里扫地,就悄悄地把她叫进来,悄悄地向她道:“你到大门外去看看,王先生干什么去了。你在大门外不要响,回来偷着告诉我。”女仆虽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但是这却有些神秘的意味。
当佣人的,十之八九都喜欢探访主人秘密的,既是主人教她去参与秘密,这更是乐于从命的,便笑着去了。过了一会,老妈子由外面进来,向桂英悄悄地道:“王先生没有去打电话,站在胡同门口上,东张西望一阵。”桂英正色道:“你知道什么?这样鬼头鬼脑做什么?”女仆在隔壁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太太让主人打电话去了。现在主人不打电话,自然是欺了太太,正想把这话据实报告,得些奖赏,不料太太倒是一句话喝了下来。这也无话可说,只得闪开了。
过了十来分钟,玉和笑着进来了,他道:“我已经打过电话了,部里有好几人答应和我请假,请假是不成问题的了。”桂英只微微笑了点头,并不说什么。到了这天晚上,桂英等女仆出去了,见玉和在靠床的椅子上坐着,自己坐在**。玉和道:“你现在没有什么不舒服了吗?”桂英笑道:“压根儿我就没病,骗着你好玩儿罢了。”玉和道:“你为什么骗我呢?”桂英低声笑道:“我骗着你在家里好好地舒服一天,那不好吗?”玉和看她笑中带刺,似乎有什么讥笑的意思,因就向她道:“你的意思很好……”把这个好字拉得极长,下面似乎有一句什么话要说出来,却慢腾腾地忍下去。桂英不由微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老实说,到了现在,你还不能十分了解我呢。”玉和做个猛烈惊疑的样子,向她问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桂英道:“我白桂英要嫁什么人嫁不着?什么人都不嫁,单单嫁你,不就为的彼此情投意合,谁也不至于欺骗谁吗?”
玉和听这话,料着是自己玩的把戏,已经被夫人识破,不由得红了脸,把头来低着,桂英道:“我既是为了爱情来嫁你,当然不管你有吃无吃,有穿无穿,你做官,我坐轿,你抬轿,我啃窝头,决计是没有反悔的,因为如此,不管你有差事也好,没差事也好,我待你总是一个样子的。可是你把那些贪慕虚荣的女子来看待我了……”玉和抢着拦住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对你是亲爱到十二万分之外,又佩服到十二万分,只是愁着没有法子报答你。”桂英点头道:“你最后一句话,我相信是真的。也就因为有了这样一句话,所以你对我很有些困难,第一是不能露出穷相,所以对我不能不说谎,其实我心里未见得好受,你心里倒难受起来了,那是何苦呢?”玉和道:“我有什么话骗了你吗?”说这话时,将脸色正了一正,望着桂英。那意思仍是表示着对桂英依然诚恳。
桂英道:“你不是骗我,你是自己骗自己呀。我听到说,早几个月,你的差事就丢了,可是到了现在,你天天还闹着上衙门。我想,你出门以后,就是无缰的野马,要到处乱钻吧,回来倒要正正经经地说,由衙门里回来,这不是很痛苦吗?其实,我绝不是那样势利眼的人,你有差事,我和你是夫妻,你没有差事,我就和你不是夫妻?你要是早早地告诉了我,这一回喜事,我就不让你这样大铺张,把一天花的钱省下来,我们留着慢慢地住家过日子,能过几个月呢。”玉和听了这番话,心里紧张了一阵,又舒畅了一阵,衣服里面,一阵阵的汗,由脊梁上透出,和小衣都黏成一处了。嘴上闪动着,不由地露着苦笑。桂英又向他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啦。你想,我的眼睛里,要是以官为重,我不嫁总长次长,也要嫁督办司令,为什么要嫁一个科员。你这样一个小小职分,和阔人比起来,不像是没有差事一样吗?所以你有差事没有差事,由我看起来,简直不成问题。”
玉和听了她这样大刀阔斧地说上一段,心里是如释重负,痛快极了。但是一说破了,自己便是用话来骗了新夫人,这便是不忠实,新婚未久,就让夫人侦察出来,是个骗子,这不是笑话吗?玉和想到了这里已是大窘之下,额头上不住地冒汗珠子。桂英站起身来,拉了玉和的手,让他也在**坐着,笑道:“我们是贫贱夫妻,这些都不在乎的,你放心得了,你的话,我也替你说了,差事没了,那是不要紧,饭总要吃的,可是差事没了,现在没有了进项,那怎么办呢,我就该说了,因为没有进项,不能不去想法子,既是想法子,就当一心一意,好好地去办,还有工夫天天说谎话,假装上衙门?从今以后,你可以把为难的事,对我实说了,我能帮你忙的地方,一定尽力去做。你自己呢,担着一分要找事的心,就别再担一分怕让我为难的心了。你就好好地去找出路吧。”
玉和听了这话,只觉一阵阵热气由丹田直冲脑门,一齐要由眼睛里冒出来,只是这样对夫人哭着未免太不像话了,因之极力地忍住了眼泪,用手紧紧捏了桂英的手,很从容地道:“我真是对你不住,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不但不怪我,倒反而原谅我,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地感激你才好了。”桂英将他的手紧紧捏了两下,向他微摆着头道:“你说这话,这不是知心之言了。”玉和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是,我既知道你很清楚’就应该知道你很能原谅我。我不知道你会原谅我就不是你的知己。”桂英笑道:“你也不必一味地自己埋怨自己了,反正你的心事我已经明白,多说也无味,我们就不必往下再谈了。”
玉和也是觉得越谈越无趣,她不愿谈,那就更不必往下谈了,当先被桂英说破了自己行踪,脸上自然是不好意思,现在完全说破了,倒也觉得心地洞然,因向桂英道:“从明儿起,我要开始奋斗去找事情,在一个月之内,无论大小事情,我总要去抓个位置,好来安慰你。”桂英道:“我们的款子,好在还可以过一年半载,你不用慌,慢慢地去找机会好了。我母亲面前,我自然会和你去遮盖,你用不着担心了。”桂英一好起来,便是无处想得不周到,玉和除了感激人家之外,真个也无话可说。
这一晚,夫妻两人之感情,格外见好,谈谈笑笑,直到深夜。到了次日早晨,玉和首先感到舒适的,便是高枕无忧地,睡到十点多钟,方始起床,安安稳稳地吃过午饭,然后出门而去。这些日子,玉和在外面拜访朋友的时候,也是不住地托朋友找事。只是有一层,吞吞吐吐,不敢切实地求人。一来怕朋友到家里去说,二来又怕朋友通信,三来自己还不敢撒手应酬。如今好在是家庭通过了,不妨明干的,所以见了朋友之后,只有老老实实地说,差事丢了,希望朋友找一个位置。
朋友当面都是说,现在没有一个机关不是闹裁员减薪,找事恐怕是不容易。背后却都讥笑着说,王玉和也是自做其孽,过得好好地,要娶个什么媳妇,娶个平常人家的姑娘,倒也罢了,却又娶得是个唱戏的名角。混小差事的人,这样去干焉有不失败之理。除了几个交厚的朋友,竟没有一个人和他表示同情的。所以王玉和在外面正式奋斗了一星期之久,所得的结果,只是朋友们的冷面孔与冷笑。自己仔细想想,也未尝不知道是自己娶了白桂英的缘故,所以在外面尽管受了委屈,回家却是笑嘻嘻地。桂英问起找差事的话,玉和只说朋友答应代为设法,不敢说一点无希望的话。但是自己曾说过了,尽一个月之内,大小要找个位置。现在过了四分之一的预算期间,不但没有一点头绪,而且观察这一个星期得来的结果,可以肯定了朋友是不肯帮忙。若只自己一个人的话,这样不见重于朋友,何必还说多话,即日打被出京,也就完了,如今有了夫人,有了亲戚,自己没有差事,何以供养夫人,又何以替夫人在亲戚面前,保留这个面子?如此一想起来,才觉得人家说家室之累这一个名词,是千真万确的。
这样混到第十个日子上,打听得清楚,旧上司袁铎司长,有升盐务署长的消息。去年他老太太过八十整寿,曾和他写过两部金刚经。不但字写得干净,而且并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下省笔。袁司长看到,很是欢喜,说是抄写的许多部金刚经里面,要以这两部写得最好,从此衙门里遇着,就很客气地打招呼。后来他调任到财政部去了,彼此不同衙门,所以缺少往来。现在去找他,算是一个得意的旧属,或者他不能够淡然置之。
如此想着,算定了他是九点多钟上衙门的,一早八点多钟,便前去拜访。
到了门房里一打听,说是我们老爷昨天晚上,三点钟才睡,这个时候,哪能起床?玉和看门房那个样子,很是和气,倒也不难说话,便笑着问道:“贵姓是?”门房道:“我姓刘。”玉和道:“哦!刘爷。在司长这公馆多年吧?”这刘门房本来拦房门口站着,固然是不让玉和进去,他自己却也并不要出来,这时,他却走出来一步,脸上带一点笑容,向他道:“可不是?司长这儿常来常往的人,我都认识,你以前也到我们这儿来过,现在好久不见了。”玉和道:“我听说这边司长要高升啦,也许有用得着我的事情,所以我特意来见见。”刘门房道:“咱们不见外的话,我老实对你说一句,这可难啦。这几天来见司长找事的简直不断,还有托人写介绍信来的,那还不算呢。”玉和道:“这个我也知道,各人碰各人的运气罢了。但不知什么时候,司长可以见客。”说着这话,满脸堆下笑来,然后向他微点着头道:“求你多照顾照顾,将来再感谢。”刘门房道:“昨天开了一宿的会,司长实在是乏了,今天要他见客,恐怕不能够。明天九点钟以前,你可以来上一趟,到那个时候,我跟你言语一句。至于见得着见不着,我也说不定。”玉和道:“见得着见不着,那没有关系,我多跑两趟就是了。”刘门房道:“你府上有电话吗?到了那个时候,打个电话来问我就是了。我们只要说得来,彼此都有个关照。”玉和听说心里可就想着,要说家里没有电话,显见的局面小。要说有电话,人家要打电话去呢?这便向刘门房笑着拱拱手道:“不敢这样子的费心,好在明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再来跑一趟就是了。”说着,又和刘门房道了几声劳驾。方才回去。
到了家里,桂英知道玉和今天是见袁司长去了,一进门便迎着笑问他:“今天见着袁司长,有些成绩了吗?”玉和踌躇着道:“约了我明天去见呢。”桂英道:“阔人都是架子大的,能约你去见一面,那就不错了,日子迟一两天,那倒没有什么关系。”玉和怎好说什么呢,也只好陪着夫人笑上一笑,他因为不愿撒谎,欺瞒夫人,又不愿说真话,让夫人失意,所以只有笑上一笑,模模糊糊地,过了此厄。
到了次日,玉和又到袁铎家里去求见。还没有走进大门,那刘门房却迎了出来,赔着笑道:“你今天又算白跑,我们司长上天津去了。”玉和听说,软了半截,找得着事,找不着事,那还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夫人问了起来,自己却何词以对?难道直说袁司长上天津去了?昨天告诉夫人,袁司长约我谈话,今天袁司长偏偏上了天津,这可见得我在袁司长面前,是一点信用没有了。他心里如此想着,神情自然就踌躇起来。
刘门房看了他那种为难的情形,便道:“你不是听说我们司长有升官的消息,才来找他的吗?其实你别找他,他由司长升次长,就是由第三席坐到第二席去,又不是新机关,能安插什么人?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从前和我们司长也同事的梅帮办,现在有外调天津海关监督的消息,这一下子,可就要用人不少。你何不到他公馆里去找机会,找得着很好,找不着,也不损失什么。”玉和一听,这话有理,立刻就改向梅公馆来。
到了公馆门口,一看只见提篮携盒向里面送礼的,却是络绎不绝。自然门口的汽车人力车,也停满了道路两边。玉和看着,不像是平常日子的情形,于是就向一个车夫打听,这宅里有什么事?汽车夫说,是宅里老太太的生日,玉和一想,这倒是个进见的机会,何不送上一份礼,然后跟着拜寿,只要他送礼簿子上看到我的名字,也就不能不敷衍我一点。于是忙着回去拿钱,采办了一笔礼物,还出了两毛钱,运动房东的包车夫代为送去,一直忙到下午,自己这才到梅宅来拜寿,礼物算是收下了,到寿堂拜寿的时候,只有梅司长的少爷,打一个照面,接着便有招待员引到客室里来。
这客室里,人是坐了不少,但是举目一看,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而且这些人,气派都非常之大,谈笑自若地,三个一群,五个一党,互相招呼,在那里说话,对于他并不理会。玉和在许多活动的人物中,单单地一个,正襟危坐着,不但自己无聊,便是让别人家看到,也要说自己是个傻子。因身边还坐着一个胡子长一点的人,还像是个长厚些的人物,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向人家问着贵姓’不料这个老人,竟有几分不识抬举,随便答应了一声,我姓泰,站起身来,有别人向他打招呼,他却和别人说话去了。玉和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心里自是难过已极。然而看看这位老人,态度轩昂,起码也是简任以上的官吏,怎好去和人家计较什么,因之依然低头无言,沉默着坐在那里,再冷眼看那些招待员,也只挑着那大家奉承的人前去招待,对于自己眼角也不曾看上一看。刚才坐在这里,自己还只觉得无聊,坐久了,倒觉是无耻了。自己站起身来笑着想告诉一个招待员,说是要走了。然而那招待员只管在人群里忙来忙去,眼光却并不射到自己身上来,自己这又算白和人家陪了一回笑脸。只是已经站起来了,却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牵了一牵马褂,到旁边屋子里去,将帽钩上的帽子,取着拿在手上,站到屋中间来。他心里想着,这个时候,招待员看到客人手里拿着帽子,是个要走的样子,一定前来打招呼的了。不料自己站在屋子中间有五分钟之久,还不曾有人理会,只得拿了帽子,悄悄地走出梅宅。这样回去,当然是一件十二分扫兴的事。不过一方面扫兴,一方面又觉得恢复了自由,倒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忙了一下午,花了十几块钱送礼,主人翁自己,都不曾见着一面,实在冤枉极了。这时天色已黑,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自己且到小馆子里去吃一碗面,再回家去,依着他本人的心事,本应当向桂英直说的,可是不明什么缘故,当见了桂英之后,桂英问上一句,酒席怎么样,自己便会答复出来还好。这还好两个字,就是自己撒着谎,说是吃了酒。此外的话’她一问起来,又不能不撒谎了。他口里撒谎,心里却非常地难受,自己早已决定了,不再向新夫人说一句谎话的,怎么不知不觉地又跟着撒起谎来。心里惶恐还不要紧,又怕脸上的颜色不好,就难免让夫人把内容察看出来了。所以只和夫人说了几句,就牵扯到另一件事情上面去。
他今天是懊丧极了,老早就上床去睡觉。然而他哪里睡得着,头一落枕,就在那里想着,找了两个旧上司,都无缘可接近。明日应当换一个办法,找一找有能力,而位分小些的人。虽不能直接向他找事,可以请他代为介绍出去,至少也可以把自己现在一番为难的情形,对他说上的。这样的上司,自己有还是有一个,便是同乡李学慈,他做过一任教育次长,代理部务。同乡的人,不称他先生,不称他次长,都叫他一声李学老。这也无非因为同乡的关系,不称官衔而称某老,比较得可以更亲热些。既然是可以表示亲热,当然可以用同乡的资格去找他。所以他当晚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之后,到了次日,悄悄地就来找李学老。
这个李学老遇着同乡来拜访,向来当做自己家人一样,来则必见的,自己就也毫不犹豫地,专诚之至的来拜会。不料到了门口向门房一打听,门房便说次长不大舒服有好几天了,恐怕不能见客。玉和一想,李学老在同乡中是个敦厚的长者,知道他有病,就常来奉看,而况又到了他大门口,怎好过门不人呢?如此地想着,立刻就转变了意思,对听差的道:“我就是知道你们次长身体不大好,特来探访的。”门房听了,当然进去先报告了,然后引他进去。
李学慈果然不是风寒小病,他正歪卧在**,牵着被,盖了自己的下半截。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上面放了药碗糖罐茶杯之类,屋子里充满了病人的空气。李学慈在**就拱了两拱手,向玉和连连道不敢当。早有在病人屋里照料的老妈子,搬了一张凳子,靠了床放下,让玉和坐着。越坐得近,越看了老人家脸上,血气不充足,这个样子,安慰人家之不遑,怎好在人家当面要求介绍差事,因之随便地说了几句话,不敢搅扰人家,就起身回家了。他心里非常之苦恼,连找了三个方向,都是筹之烂熟,以为有把握的,结果都是碰一鼻子灰。在北平官场找饭碗真有如此之难。这一腔苦水,自己也不敢和桂英说,只是闷在肚里,预备去想第四步的办法,等事情成功了,然后一气告诉桂英,才可见谋事之苦。因之又忍耐了一天,预备再去找一个可以帮忙的人。不过找了三天,憋了三天气。这第四天,且不要又憋一天气。自然出去找路子,在官场里’十有其九是憋气的,为了免除今天再憋气起见,只有今天不出去拜客,不出去找路子,是万无一失的。如此想着,第四天早上,就一点事也不做,只端了几份报在家里看。
他看报的时候,无意之间,看到报的前端,有两项启事。上面的文字是:“安徽旅京同乡诸君公鉴:兹据皖垣来电,吴太岳先生,准于十五日下午,乘通车到北平。吴公文章道德,望重海内,此次莅京讲学,乡梓增辉。凡我乡人,望于是日下午齐集车站,恭候文旌,以表示欢迎之至意。”下面还有其他的文字,也不必看了,心里忽然灵机一动,接着想道:这位吴先生,为人是非常慈祥的,在省城念书的时候,曾请他当过学校的校长,结果,他真代理了三个月。那回去欢迎,他自己便是十大代表中之一个,今天他来了,无论为私为公,都应当去欢迎他一下子。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借着这个机会,就可以请他找一件事。十五是哪一天呢?将手上拿的报纸一看,哎哟,十五便是今天!原来打算今天休息一天的,这样子,今天便又不能休息了。
一个人找起事来,犹如撒了一把种子到土里去,知道哪一粒种子可以长出秧来,哪一粒种子长不出秧来?今天去欢迎吴太岳老先生是撒种子之一粒。又犹如讨饭的花子一样,知道哪家要得着饭,哪家要不着饭,上车站去欢迎人,也是去要饭的一家,有效力与否,在所不计,去总是要去的了。玉和在一番考虑之后,到了下午四点钟,就穿了长袍马褂,到车站去欢迎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