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田氏送上饭菜来,客就纷纷散了。玉和随着兄嫂们一块儿吃饭,桌上只有四碗菜,一碗老豌豆,一碗莴苣叶子,一碗腌菜,一碗炒北瓜藤,饭虽蒸得很透,可是米却很糙,还带了一些黄色。

玉和有三年多不过家乡的日子,忽然重尝这种饭菜,却有些吃不惯。那煮豌豆这样菜,在城市里,本来是一种很好的口味,现在的一碗豆子,并非绿色,却是灰黄色,碗里不会放一点油,嚼到嘴里,除了只觉得是一团粉而外,还有些豆腥气。那莴苣叶子,上面有许多毛,吃到嘴里,像木屑子一样。倒是那北瓜藤,是撕了外皮的,只剩了些里皮,用盐和青椒炒着,倒是很好,有些咸味。至于那碗咸菜,里面是臭萝卜、酸白菜干子全有,也是不能吃。

玉和吃了半碗饭,实在吃不下去了。便和田氏笑道:“嫂嫂有开水吗?我淘半碗饭吃。”田氏笑道:“饭蒸得很香的,为什么要淘开水呢?菜不好吧?”玉和笑道:“多年不吃家乡小菜,吃得非常之有味,我因为口里干,所以想泡碗饭吃。”田氏道:“开水可是没有,饭盆里还有些热米汤,你用米汤泡些饭吃吧。”说着,她站起身来就走了。

不多一会儿,手里拿了个葫芦瓢走了进来,便伸到他碗边笑道:“泡些吧?”于是将瓢里的米汤,向他碗里倾了下去。玉和不能推却,只好接着。可是向碗里一看,却有只头脚俱全的苍蝇漂在米汤面上,只得反过筷子头,将苍蝇挑了出去。田氏道:“一个苍蝇吗?不要紧。”玉和想要不吃,怕兄嫂说话,要勉强吃下去,实在是脏,吃下一定会打恶心的,因之不住地用筷子挑着饭粒,也不放下。玉成是到过城市里的,知道都怕苍蝇的,便向他道:“你吃不下去,就不用吃了。”玉和向碗里皱了皱眉,只得笑着向兄嫂道:“大概是走路走累了,实在吃不下去。”田氏以为他是实话,也就不再相劝。

吃过了饭,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乡下人为省灯油,只在厨房里点了一盏洋铁盒子的煤油灯,田氏在灶上洗锅碗,玉成兄弟坐在一边谈话。玉和心里想着,这应该探一探哥哥的口气,便闲闲地道:“大哥,现在乡下的银钱,还活动吗?”玉成道:“五黄六月,银钱怎么活动得起来?”玉和道:“现在还没有到五黄六月呀!”玉成道:“这四月里恐怕比五黄六月还要紧得多哩。”他坐在一张矮凳子上,背靠了黄土墙,口衔了旱烟管,微昂了头,深深地吸着。

玉和踌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伸头向窗户外看了一看月亮,然后又回来坐在哥哥一处。玉成抽过了两袋旱烟,然后将旱烟袋挂在墙钉上,伸了一个懒腰,又坐下来,两手抱了拳,撑在两只大腿上,眼望了地上,也像很随便地道:“这个时候,有钱带回来放债,那是最好不过的。”玉和听了,不敢答言。玉成又道:“你多半年多没有寄钱回来了,现在带了多少钱回来呢?”说到这里,田氏就搭腔了,转过身子来,向他笑道:“二弟本也应该有几个钱了,到了这般年岁,也当成家了。”

玉和难得嫂嫂生出这个枝节,这可以把哥哥所问的话牵扯开去。就笑着站起来道:“成家?这事谈何容易呀。”说毕打了个呵欠。田氏道:“二弟大概身体倦了,要早些睡觉。”玉和巴不得一声,便笑道:“果然地,我要去睡了。”于是和嫂嫂要了个灯,自到书房里去睡。睡的时候,心里很有些后悔,自己并非不知道乡下银钱艰难的人,为什么在这个日子,到乡下来筹款?这个样子,不但是不能和哥哥要钱,还要拿些钱给哥哥才合适呢。在**辗转思维了一宿,却一点法子没有想到,除非是赶快离开家乡,再到外面去想法找钱。一直想到村鸡高唱,才勉强地按捺住了自己的思念,胡乱地睡了一会。

到了次晨起来,玉成已经到田坂上看放水去了,玉和到厨房里来舀水洗脸,田氏看到他两眼红红地,脸上的气色也不大好,便问道:“二弟,你是昨晚上没有睡好吧,怎么今天起来,是这个样子呢?”玉和笑道:“是的,一来是认床,二来是为北平的公事,丢不下来,想了有些着急。”田氏在灶口烧着火,玉和将脸盆漱口盂放在小桌子上来漱洗,二人隔了一方灶说话。田氏道:“既然是公事抽不开身,你就不该回来,既是回来了,那也就不必再去想它。”

玉和隔了灶壁上的方眼,远远地偷看嫂嫂的颜色,见她两手抱了一只大腿,眼望了灶里,很自在的样子。便大了胆子道:“大嫂,不瞒你说,做兄弟,有些官迷,我很想运动运动,弄一个县知事做。”田氏听说,先哟了一声道:

“那好哇!原来乡下人,别的官位大小,一概弄不清楚,只有县知事这个官觉得威风不小,这一县的人,谁不怕他。”玉和拧起一把毛巾,正待端了盆去倒水,田氏由灶门口抢了出来,手拿了盆沿,笑道:“你是做县太老爷的人,又是新回来的客,让我来伺候伺候你吧。你将来做了县知事,可要接我们到任上去玩玩啦。”她说着话,倒水泡茶,忙着伺候一阵。玉和心里有了这样一个计划,口里随便说着,不料一说之后,田氏却是如此恭维,便笑道:“那自然,兄嫂苦了半辈子,也不妨到外面去看一看花花世界。”田氏赶忙在灶里添上两根柴棒,就也到小桌子边矮凳上坐着,笑道:“这是好事呀,二弟,你想法子弄到手来做吧,你既是要弄县官做,为什么又赶回来哩?”玉和道:“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赶着回家来呀。捐官这一件事,大嫂总也听见说过的。”田氏道:“晓得晓得,我大伯的监生,不是花二十四两银子捐来的吗?他在前清,见了县知事,不用下跪,也不能打他的屁股。你为什么提到捐官呀?”玉和定了一定神,笑道:“大嫂,你想,这个世界,哪里不是银子说话呀!我的县知事,上司虽然答应了给我,但是也要一笔运动费。在北平,我还有个一两千块钱,本来做运动费也就够了。可是我挑的是个红缺,上司另外要我报效一千块,我一刻之间,没有地方去找,只得赶回家来和哥哥商量,若是有法子凑些,这官就可以到手。可是哥哥说了现在是荒月,乡下银钱很紧。这样一说,我也就不想在乡下找钱了,只是这个机会可惜。”田氏道:“哟!照了这样子说,家里还要拿出一千多块钱出去呀!”玉和道:“可不是?”田氏道:“那就不干也罢。这一千多块钱拿出去了,不知道能回头不能回头。”

玉和正要答言,玉成背了个鋤子,走将进来了。便插嘴道:“我在窗子外边锄菜园里的草,玉和的话,我都听见了。家里若是拿出钱去,准可以到手吗?”玉和见玉成那神气,似乎大可以帮忙的样子,便道:“当然啦。要不然,我为什么千里迢迢,跑了回来呢?”玉成道:“你算了,一年知县能挣多少钱?”玉和道:“那也没有一定,会挣的,一年挣十几万的也有。不会挣的,一万八千的也不少。”玉成在墙钉上取下旱烟袋,装上了一烟斗,走到灶门口去,用火钳夹了一块火炭,将烟点着,依然把炭送进灶里去。便侧了身子,在小桌子角上坐着,只管吸烟,看他一口一口地烟,由口里呼了出来。许久他才对玉和道:“我倒不在钱上。你真能弄个正印官做,那也是荣宗耀祖的事情。我只当把你多读十年书,虽然乡下银钱很紧,我也要和你想些法子。好在这笔钱,总是可以弄回来的。”说毕,又连连吸了几口旱烟。

兄弟二人,正在这里说着话,厨房外有人叫道:“王大先生在家吗?”玉成问是哪一位?就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满面愁容地走了进来。见了玉成双膝一跪,十指叉地,就给他磕了一个头。玉成连忙搀起来道:“老五为什么行这样的大礼?”老五站了起来,和田氏作了一个揖。看见玉和道:“这是新回家的二先生。”先作了一个揖。玉成道:“有什么事?只管说罢。家门口的人,何必这样多礼。”老五哭丧着脸道:“我妈的病很重,托人推车子接医生去了。脉体总要包一封钞(皖人土语,即一百枚铜圆)。医生来了,还要到街上(指乡镇)去买斤把肉,几块豆干。捡药的钱不算,马上就要一块钱开销。我想和大先生借几块钱,按月二分息,下半年稻上场的时候,你派人到我家去挑稻,稻照时价算,本息一并归还。我这里开得有借条,大先生请看。”说着,就在系腰的腰带里,掏出一张字纸来,双手交给玉成。

玉和一想,哥哥这还有什么话说,既做了好事,而且条件又是这样优厚,但是玉成将借条仔细看过一遍之后,便道:“老五,你想这个时候,哪个有钱放债?”老五又作了两个揖道:“大先生帮一点忙吧。你家里没有,你也可以和我想点法子。你的面子大,你要和人家移(移挪也)个四五块钱,那实在也不算得一回事。”玉成扶了旱烟袋,在嘴里吸着,一手拿了那借条,只管是看。玉和身上还有几块钱,正想出头说话,玉成却向老五点点头道:“我本来也不愿多这个事。看你为了老娘的事着急,我和你想法子吧。过一会儿,你再来。”老五很高兴,作个揖走了。玉和心想乡下人真讲信用,钱没有借到手,借条倒先给人家了。因道:“我箱子里还有些盘缠钱,给人家就算了,何必又要人家跑一趟呢?”玉成道:“瞎!你哪里知道?现在乡下人都说我有钱,他们一借,我随便就拿出来,足见得是我钱多,这个名声,传出去了,我可是惹不起。”玉和听了,才知道这也是做财主的人,一种政策。

约莫有一顿饭时,老五又来了,玉成到屋子里去了好久,取了五块钱给他而去。玉和一想,人家和哥哥借五块钱,都有这样困难,自己打算和哥哥要一千块钱,恐怕是搬梯子上天,不可能的事了。自己想了很久,料定此事不成,在乡下多住,也是徒增自己的烦恼,不如走吧。因之到了下午,自己就去收拾网篮,预备明天早走。

然而他正在发闷,玉成悄悄地走将进来了。他嘴里衔了烟袋靠了门框,望了他一会,问道:“你忙什么?明天就要走吗?”玉和道:“我的事情,不能耽误了,家里想不到法子,我要赶快出去,想第二步法子。”玉成吸了两口烟,悄悄地向他道:“跟着我来。”说时脸上沉忧着,转身便向前走。玉和跟着他走到卧室里去,一架旧木床后,有一个黄土仓,仓后有间空屋子,地面上堆了许多干柴棒子,四周墙角落里,都堆了柴草。屋子里阴沉沉地,并没有空气透进来,只是屋顶上,安了一块明瓦,略微露进一些阳光来。

玉成将屋子角落里的柴棒子移进去了七八捆,露出一方土砖来,自己蹲下地去,将土砖挖出几块来,堆到一边,然后捧出许多浮土来,土里又显出一块青石板,他掀起了青石板,下面就是一个酒坛子。点点头,悄悄地向玉和道:“来!你跟我把这个坛子口上浮土来剥了。”二人蹲下身去,剥开了浮土,早有一片白光,射人的眼帘,原来这全是乡下人说的大洋钱。玉成伸手一掏,就取出一大截来向玉和微笑道:“我这里面,积攒了一千多块钱,田也舍不得买,预备留着应急用的,你就搬一千块去吧。对你嫂嫂说,只说是二三百块钱吧。”玉和看到他哥哥摸了洋钱时,手上还有些抖颤,一截洋钱中,总有几块是上铜绿的,心中受了绝大的感动,觉得哥哥相待太好了。自己倒要用话去欺骗哥哥,眼睛里两眶泪水,怎样也忍耐不住,就滴下两点来。因怕哥哥看见,连忙揉着眼睛道:“这屋子里面,好重的尘灰。”

于是兄弟二人匆匆地数好了一千块钱,玉成找了许多破布片来,一卷一卷地包上。另外又数了五十块钱给玉和做路费,免得把那一千块钱整数破开了。洋钱数好,依然将屋子里做成原样。玉成又怕一千块钱放在一只箱子里,未免太重,令人疑心,又翻出一个木箱子来,在里面塞了一捆破棉絮,以便装了洋钱不响。忙了一下午,总算把一切的事,都忙碌清楚了。

玉和有了钱,心里宽慰了许多,就不急于要走。兄嫂以他前程远大,次日杀了一只鸡给他吃,每餐不是腊肉,便是鸡蛋,免他吃不下饭去。玉和住了三天,然后雇了一辆车上省,依然由原道回北平来。

公寓的屋子,本来尚不曾退租,依然住在那屋子里去,草草地将行李收拾好了,赶快就到张济才家来,张济才一见,便笑道:“哦!你回来得真快,我们算着你还没有动身呢。”玉和笑道:“在家里我又没什么事,老住着干什么?”秋云在屋子里先笑了起来道:“我们正在这里提心吊胆,怕出什么事故来,你倒赶着来了,我们真算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玉和道:“事故?有什么事故呢?”秋云走了出来,微笑着,张济才就只管和她使眼色。秋云道:“这话总是要说破的,好在没有关系。”玉和听了这些话,更是愕然。秋云向张济才一伸手道:“给我一支烟卷。”张济才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来,给了她一支烟,她吸了烟,斜靠在沙发椅子上坐着,望了玉和微笑。玉和看了这番神气,心里更狐疑不定,问道:“你们说吧。究竟为了什么事?”

秋云拍了旁边一张椅子道:“你到这里来坐着,让我慢慢地来告诉你。”玉和只得坐了下来,皱了眉道:“瞧你们这样子,又像要紧,又像不要紧,到底是什么事呢?”秋云吸了两口烟,然后很从容地问他道:“在你去的前两天,桂英的一个旧朋友林子实由上海来了。”玉和听了这话,脸上就是一红。

秋云瞅了他一眼道:“先别着急。唱戏的人,谁没十个八个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和你们男子汉的朋友一样,就是我以前……”说时,又瞟了张济才。他皱了眉道:“人家问你的话呢,你就说吧,拖了话把子做什么?”秋云笑道:“男子们的醋劲,真比女人要重十倍,男子可以三个太太四个太太。女子嫁三个老爷……”张济才坐在那里一顿脚,倒没有说什么。秋云这才继续说道:“他不是自己来的,是桂英母亲写快信,打电报,把人家找了来的。自然,他来了,无非为了婚姻大事。可是桂英对他是没有什么意思,就老实告诉了他,说是要嫁你,你三四个礼拜就回来的。林子实倒也名副其实,他说:若是你不回来呢?桂英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对他说:你不来,就嫁姓林的。现在你来了,这件事当然不成问题。”玉和红了脸道:“姓林的还在北平吗?”秋云道:“自然在北平,若不在这里,我们为什么替你提心吊胆呢?”玉和站起来:“那么,我去看她去。”秋云道:“我说了你别着急,你还是这样。你是桂英家没有去过的人,今天一去,就有些探访的意思,却不要把事弄僵了。你在我这儿坐一会儿,我派人把她找来就是了。”玉和虽觉得有些等不及,然除此也没有比这再好的法子。

于是和张氏夫妇闲谈,在他家静等。张济才是派包车夫拉车去接的,桂英料着就是玉和来了信,立刻就坐车子来了。在窗户外,听到玉和说话的声音,心中就是一喜。走到门边,倒是悄悄地推开门向里面伸头探望着。秋云隔了窗户,早看到窗子外面花衣裳一动,就知道是她来了,便笑着叫道:“快来吧,你的心上人回来了。”桂英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向玉和道:“怎么回来得这样快?”玉和道:“在南方并没有什么事,久住着干什么?”他口里虽在答话,可是他脸色红红地,眼睛皮也向下顿着,只随便地站起身来,又复坐下。这较之他以往待人的殷勤份儿,却是相去天渊。桂英看看秋云,见她微笑着,心里就明白了。因此在玉和下手坐了,桂英微笑道:“大概我的事,秋云姐都和你说了。你想,我要是有不能告诉你的事,我还让秋云姐对你说吗?再说姓林的人,又不是我把他请来的。你干吗气得脸上像关爷一样?得啦!瞧我吧。”说着,就将桌上茶壶里的热茶,倒了一杯双手递给他,笑道:“我给你赔礼,还不成吗?”于是全屋子里都笑了。

这日下午,就是张济才留着他二人晚饭,大家商量了一阵,觉得这件事,本来就不可缓,现在有了姓林的从中一打搅,这事更不可缓。张济才答应亲自出面,和玉和做媒。在做媒之前,陪着玉和上门,亲自去拜会朱氏一趟,叫玉和重重地预备一些礼物,让丈母娘一见就欢喜。玉和觉得也是,便定下次日办礼物,后日去拜见,玉和这晚回去,少不得又筹思了一晚,觉得桂英虽是当面说明了,并不愿嫁林子实,但是自己总放心不下。想来想去,总只有多多地买了些重重的礼物去孝敬未来的丈母娘。

到了次日,就把那旧木箱子打开,取出几个破布卷出来,揣了两百块洋钱,在门口烟钱店里换了二百元钞票,然后上街去买了八色礼物,一齐带回公寓来,全摆在桌子上,红红绿绿,长长方方的纸包,陈列着实在好看动人。可是掏出钞票来看时,那二百元钞票,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了,心里倒不觉一动,那一千块钱,来之非易,若是像这样子去花费,恐怕一千块钱,不到四五次,就要光了。于是躺在**,用手撑了头,靠在叠的被褥上,望了桌上的那些纸包出神,自己想着,这次花钱,是无可奈何的事,以后要少花才好。第一就是自己已经没有了职业,现在花空了,将来何以为生。第二,无论是自己在邮局里存的钱,或者哥哥送的钱,都来之非易,不应当挥霍掉了。

正这样想着,张济才却来了电话,他去接电话时,张济才首先一句就问道:“礼物都买好了吗?你说说,去买了些什么?”玉和道:“你不是告诉我,要买些硬货吗?我买下一套银壶银杯’十件衣料,此外就是吃的东西了。”张济才道:“行,这很在行。不过明天去,你得带百十块钱在身上,预备打牌。她家有个老妈子和一个车夫,你见面礼,每人赏十块钱得了。”玉和呵呀了一声道:“为什么费这多?”张济才道:“这都是你的面子呀!也是给桂英壮面子呀。以前去拜访桂英的都是十块五块的赏钱,难道到你这儿,还能够不如人家吗?”玉和听他如此说,也只好答应了。

到了次日早早地吃过午饭,就叫了一辆汽车来,带了礼物,先到张济才家去邀请相送,然后一同到桂英家来。这天桂英起了个大早,里里外外全收拾干净。杨妈也格外小心,炉子上的水壶,老让它开着。一屋里桌子上,列着茶壶茶杯,烟筒火柴,门口一有汽车声,她就抢到外面来开门。一上午倒扑空了好几次,后来玉和的汽车真到门了,怕朱氏笑话,就不敢来。因为朱氏对于王玉和的拜访,始终是冷冷地,一天都坐在屋子里,老不肯出来呢。直到门外有人敲着门环响,才上前开门。

秋云首先由汽车上跳下来,笑道:“老太太在家吗?”杨妈笑道:“哟!新客上门,怎好不在家啦!”看见汽车里坐着一个面生的白面青年,当然就是王先生了,立刻就在汽车外蹲着身子,向车上请一个安。玉和下了车,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王先生,就在前面引导。到了院子里,她就高声嚷道:“王先生来啦。”桂英本来早已知道客到了,可是偏在屋子里坐着,不肯出来,直等杨妈这样叫了一声,才到院子里来相迎,只笑着点了一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她立刻抽回身去,向朱氏的卧房里叫道:“妈!王先生给你请安来了。”

朱氏正一手撑了头,在屋子里靠个桌子坐着,心里可在想,我就坐在屋子里等着,看你们怎样对付我?及至听到桂英是如此的说法,就不便再坚持己意,只得走到堂屋里来。这时,早见旁边的茶几和椅子上堆了一大片的礼物,客都站在屋子中间,其间有个穿灰哔叽长衫的,倒是个白面书生,自己如此注意着,那人向桂英问道:“这就是伯母吗?”桂英还不曾来得及介绍时,他已经向上一揖,接着磕下头去。朱氏真也料不着人家会行这样大礼,啊呀一声,欠着身子道:“不敢当,不敢当!地下脏,王先生请起吧。”玉和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他这样一着棋,不但是朱氏所不及料,就是张氏夫妇以至桂英,都没有料想到的。

桂英心想,这个家伙,你别看他不做声,使用一着绝招来,倒也是适当其分,朱氏受了这一拜之后,觉得人家情到理到简直不能有什么可说的,便笑着点头道:“请坐请坐,你随便过来就是了,何必费事呢?你瞧,东西把我们坐的地方都占住了,这真是不敢当。杨妈,还不快收起来?”杨妈望了桂英一眼,立刻就把所有的礼物,都收到朱氏屋子里去。朱氏招待客人坐毕,也到屋子里去打了一个转身。

她第二次出来,那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浓厚了,就向玉和道:“桂英早就对我说了,王先生为人很好。我就说,有工夫就请过来坐坐吧?不过我们这里,屋子窄小一点。”桂英见母亲脸上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精神,那么,今天这一番介绍,总算是得了良好的结果。就大了胆子也在一处坐着陪了讲话。

玉和在身上,就掏出五元一张的钞票,数了四张,交给桂英,笑道:“府上不是有两个佣人吗?这一点小意思,请你分给他们去买双鞋穿!”桂英道:“呵!干吗给许多呀!”朱氏在一旁也看见了,笑道:“这就太客气了。”桂英将钞票分成两叠捏在两手,便笑道:“既然是拿出来了,当然没有拿回去的道理。”便喊着杨妈和车夫,当面告诉他们,王先生赏你们每人十块钱。二人连眉毛都活动起来,接了钱请安而去。原来桂英那个包车夫,虽是歇了工,还是常来老主人这里帮忙,今天是特地来讨喜封儿的。

主客谈了一会儿,秋云笑着向玉和道:“你也愿意瞻仰瞻仰我们妹子的绣房吧?”说时,站起身来,就把桂英卧室的门帘子挑开,笑道:“你进来瞧瞧。”

朱氏也站起来笑道:“请到那边屋子里坐坐吧。”桂英因为母亲都开了口,就站起来微笑着,也不相请,也不拦阻。玉和一想,大家坐在当面,也许有话不便谈,因之就借了这个机会,走进房去。张济才依然坐在堂屋里。门帘子还捏在秋云的手里呢,玉和一进来,秋云就把门帘子放了。桂英让他坐在自己常坐的那把转椅上,首先一句,就低声向他问道:“你干吗?给他们那些个钱?”玉和低声笑道:“不都是为你做面子吗!”秋云笑着低声道:“小王,我看你不出,你比我们都机灵,进门一个头,就巴结得老太太欢喜极了。”玉和笑道:“一个做晚辈的和长辈磕上一个头,这算什么稀奇?”秋云本来站在门帘子边,她并未坐下,就向桂英低声笑道:“我要去敷衍敷衍老太太。”桂英向她招着手道:“喂!你别走。”可是秋云不等她的话说完,已经闪到门帘子外面去了。

玉和昂头向屋子四周看着,虽然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却也裱糊得雪亮。看着**,微笑了一笑,桂英靠窗户坐了的,向窗子外张望了一下,并不见窗子外有什么人,这才向他笑道:“你对我**笑些什么?”玉和道:“我觉得你在家里,是一个大王,真是舒服之至。最好的屋子,最好的家具,都是你的。”桂英道:“怎么不该我呢?钱是我挣的。而且我所得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你想想我唱这多年的戏,应该挣多少钱了……唉!不发牢骚了罢。你今天新来,我该欢喜,我们说说笑话吧。我问你,你送了一些什么东西,引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玉和道:“济才老对我说,老太太是见过世面的,送礼非送硬货不可!于是乎我就打了几样银器送来。”桂英道:“那还了得,好几十两重吗?”玉和笑道:“好几十两又怎么着?也不过百十来块钱罢了。”

桂英听了这话,默然了一会,微笑道好是好,不过你千里迢迢,回家跑一趟,弄了千把块钱,就这样地花了它。”玉和道:“你这是想不开的话了。我千里迢迢去弄钱,无非是为了你,送礼,也是为你。只要钱是为你花的,一千块钱一次花了是花,一千次花了也是花。”桂英且不答他的话,掀开门帘子向外堂屋一看,见并没有人,这才笑道:“话是对的,不过你这样花起来,他们以为你是个大手,老指望你这样花下去,你受得了吗?”玉和道:“这是第一次进门,总要替你装点面子。将来我就不这样地花了。”桂英默想了一会坐着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不过这个办法,总不能算是十分妥当的。”玉和听她如此说,就不免看了她的脸色,见她两眉深锁,有些发愁的样子,就很惊异地看了她道:“你今天还有什么心事吗?”桂英立刻笑了,便道:“我有什么心事,我今天欢喜极了。”说时,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粉缸了,对了镜子,拿了粉扑,只管向脸上扑粉,在镜子里偷看着玉和,还对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