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杨杏园回去,不由得想到李冬青的病。他想,人家既来信致意我,我又知道她的病信,似乎不好意思不理,我不如也写一封信去慰问慰问。想到这里,便坐下来写信,可是一提笔,只写“冬青先生文鉴”六个字,便止住了。心想,我们虽然算是一个文字之交的朋友,一来交情很浅,二来又有男女之别,这话却是不好措词。再说,那人性情很孤介的,犯不着用社交公开的眼光来看她。如此一想,便把写了六个字的信纸撕掉,把笔筒起来,墨盒也盖起来。在盖那墨盒的时候,扶着墨盒,凝神一想,又觉不对,以为李冬青在那封信中附着笔问候我,似乎通知她害了病的意思,我简直不理,很不对。如此又一想,依旧把墨盒子打开,重新抽了一张信笺来写,写了“冬青先生文鉴”六个字,还是不能写下去。自己呆呆的坐着,把笔管向着鬓角擦了一会:“写也写不好,写得好也怕人家说我多事,算了罢。但是我写冠冕一点子,或者也不要紧,这又有什么可踌躇的呢?”想了半天,决定了,便尽着一张八行,写了一封信。那信道:

冬青先生文鉴:于致慕莲君函中,得悉适患清恙。今日浓阴漠漠,大有雨意,青灯明镜间,得毋又添诗料几许乎?春寒料峭,伏维珍重万千。

杨杏园敬白

信写好了,封得妥贴,上街的时候便扔在信筒里。

这封信送到李冬青家里,已是次日上午。李冬青这天病虽好了,一点儿精神没有,清早只吃了一点稀饭,默默的坐在屋子里,也没梳头,只随便对着镜拢一拢。这时摊着一本唐诗在桌上,念着消遣,无聊得很。王妈将信送上来,李冬青还以为是何太太的复信,及到拆开来一看,却是杨杏园的信,倒出于她意料之外。她将信看了几遍,依旧把信叠着,放进信封里去。王妈在一边看见她想些什么样的,便问道:“小姐,学堂里来信催上课吗?”李冬青随便说道:“不是的。”王妈又问道:“是谁的信?”李冬青倒不料她问这一句,便道:“是个学友来的罢了。”说着,把信扔在抽屉里,两只手抱着膝盖,望着桌上的四季海棠,出了一会神。一眼望见桌上镜子里面,自己的影子,清瘦了许多,便索性拿起镜子照了一会。对着镜子,理了一理鬓发,又将自己脸上,抚摸了一会。镜子反面,嵌的是一张四寸相片,一个瘦小身材的女子,梳着辫子,站在一树花架下,手上拈着一朵花,凑在鼻子上嗅,这正是四五年前自己的像,现在判若两人了。看到这里,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放在桌上摔在耳边,又想呆了。手拿着那面镜子,只是抚弄不已。心想,早几年的事,就在眼前。转一下眼,又是几年,这一生就算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想起刚才念的旧诗,记得《金缕曲》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借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慢声低唱起来。正吟诗吟得高兴,忽听得外面一阵高跟鞋子响,李冬青心里想,或者又是梅双修来了。接上却听见王妈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何太太”,她这才知道何太太来了,便迎了出来。

何太太进了上房,见她脸上黄黄的,鬓边蓬着几绺乱发,走上来,握着李冬青的手,对她脸上望了一望,说道:“可不是瘦了许多吗?”这时,李老太太也在屋里出来,笑道:“今日怎样得空来?”何太太道:“李先生昨天写信给我,说是病了,我今天特意来瞧瞧。”李老太太道:“这可劳驾了。不是我说,现在年纪轻的人,却像何太太这样好心眼儿的少,将来何太太一定是修得多儿多女的。”何太太听了李老太太一派客气话,正想谦逊两句,而今听她说到这句话,她是一个未开怀的,未免脸上一红。李冬青见机,便拉着何太太的手道:“我屋子里坐罢。”说着便拉到她的屋子里去了。何太太一看,地下放着一只小火酒炉子,上面放一个瓦罐子,正在熬药。桌上铜香炉里,正点着两支安息香,满屋子里,都是药味和着香气,何太太笑道:“这屋子全是竹器家伙,本来很幽雅,加上这一股子药香,李先生倒像个鼓儿词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李冬青听了这句话,未免心里添了一段感触,却笑着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句恭维我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个废物了。重一点子说,就是没有人格。从前我们小的时候,喜欢看小说,看了那种佳人才子的话,就觉得林黛玉杜丽娘都是好人。其实我们仔细想,这种吃了饭,专做唉声叹气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么叫多愁多病呢?”何太太笑道:“李先生这一篇话,真是痛快!可是从来我没有听见你说过,今天是什么事生了感触吧?”李冬青道:“我向来主张如此。而且这种话,也是人家说烂掉了的,不过我懒得说罢了。我刚才念了一遍唐诗,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说,不由得我就开了话匣子了。”何太太听了,笑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李先生应该提起精神,不应该斯斯文文的在屋子里害病呀。”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旧文学的亏,什么词呀,诗呀,都是消磨人志气的,我偏爱它。越拿它解闷,越是闷,所以闹得总是寒酸的样子。自己虽知道这种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时又改不掉。”何太太道:“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里发问了,我到第一台包一个厢,请李先生和老太太去乐一天,好不好?”李冬青道:“前天还听戏的呢,戏还没完,我就走了。”何太太道:“那末,今天天气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园去走走,好不好?”李冬青道:“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还没梳头呢。”李冬青一面和何太太说话,一面梳头,不到一刻儿工夫,头就梳起来了。李冬青又对李老太太说了一声,要出去玩玩。换了一条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园来。

进了门,先在各处看了一会儿花,便在柏斯馨门前找了一个茶座喝茶。她们隔座,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穿了一件鸭绿色的哔叽长衫,架起脚伸出腿来,露出白丝袜子,绿哔叽鞋。一个穿了一件蓝华丝葛袍子,背着脸坐着。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脸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头上的头发,都是杭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见,笑着对李冬青道:“你看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李冬青听了她这话,也就望了一眼,低声对何太太说道:“公园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坐在这地方,讨厌得很,我们搬过一个地方罢。”何太太道:“怕什么?搬了反倒不好。”何太太这样说了,也就算了。坐了一会,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桩事,有一位同乡的刘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们夫妻俩,是每天必来的,来了,是不喝茶的,专在来今雨轩喝咖啡和汽水。这时候也许来了,何不去看看。便对李冬青道:“李先生我们绕个弯儿,好不好?”李冬青道:“我实在累了,不去了。”何太太道:“我要到来今雨轩找一个人。”李冬青道:“你一个人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得了。”何太太见李冬青不去,一个人顺着柏树林下的大路,慢慢的走去。走到格言亭边,偶然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人,却在身后,离着不远。何太太也没理会,自己走自己的路。走过围墙,听着后面还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那人还跟随在后面。当何太太回转头来,那人却嘻嘻的一笑。何太太一看这个地方,前后并没有人,心里未免有些着慌,便放开步,快一些走。谁知后面那个人,也是一样,你走得快,他也追得快,看看竟要追到身边来。何太太越发慌了,涨得脸通红。那人在一边笑道:“走得这样快做什么?仔细摔了。”何太太眼睛望着前面,并不理他,一直往前走。那人又道:“天气不早了,我们吃饭去,好不好?”说时,那人差不多要挤到身边来。何太太没法,便停了脚,笑着对那人望了一眼,摇摇头道:“我有事不去。”那人见何太太开口,越发得意了,满脸堆下笑来,弯着腰道:“不要紧!”何太太等他脸就得近了,冷不防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在那人左脸上打了一个耳巴子。那人万不料有此一着,打得头往右边一偏。何太太脸都气青了,索性伸出左手来,又在他右边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指着那人骂道:“你家也有姐姐妹妹,就不出门吗?你以为女子都是好欺侮的。调戏上了,你们可以拆白,调戏不上,也不蚀什么。可是你今天遇见了我,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我打了你,算替你父母教训了你一顿,我也不报告警察,等你去改过自新,你给我滚!”那人被何太太打了两个耳巴子,本来打愣了,说不出话来,而今听见说叫他滚,才醒过来,回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何太太见他走了,心想刚才像发了狂一样,也是天字第一回的事,不觉自己好笑起来。她丢开那人,自往来今雨轩。一走到茶座栏干前,就看见刘太太。因为刘太太身材高一点,加上烫着一头刺猬也似的头发,老早的就可以看见。不过今天她却不是和她丈夫来的,同座另外有个老太太。这老太太,大概有五十来岁年纪,胖的像白象一般,她倭瓜式的一张胖脸,虽然有些皱纹,究竟擦了许多粉,不十分看得出来。她身材既笨,可是穿着一身西服,两只胳膊,脖子底下前后都露出一大块肥肉。那老太太又戴着一顶西式帽子,帽子上一大丛孔雀毛,临风招展,颤巍巍的。何太太想道:“我听说他们外交班里,有什么中国鱼,外国鱼。中国鱼听说是胖太太,难道说这就是吗?”走上前去,和刘太太笑着招呼了,又和那位胖老太太点了一个头。刘太太便给何太太介绍道:“这是虞将军夫人。”又对虞太太道:“这是我的同乡何太太。”那虞太太站起来,笑着眼睛成了一条肉缝,说道:“请坐,请坐。”何太太扶着桌子刚要向椅子坐下去,只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手上摸了一下。低头看时,却是一条棕毛的狼狗,站在虞太太身边。狗脖子上,有条钢练子,那一头正牵在虞太太手上。刚才分明是这狗舔了一下。何太太本来怕狗的,加上这条狗,又高又大,两只狰狞可怕的眼睛,望着人转也不转,吓得何太太缩住两只手,倒退几步。刘太太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她对那狗说了一句英国语,又叫了一句“佛兰特”,那狗便由虞太太身边走到刘太太身边去了。何太太看狗走了,才勉强坐下。刘太太便问道:“要不要喝点汽水,或者冰淇淋?”何太太笑道:“天气还不热,不能吃这些东西。而且我在那边刚喝茶的,口还不渴。”又笑道:“你们总说茶喝了有碍卫生。这吃冰淇淋,喝汽水就不有碍卫生吗?”刘太太要说时,只见虞太太站起身来,和人点了一个头。坐下来便对刘太太道:“刘太太认识这个人吗?他刚从英国回来。”一言未了,虞太太又站起身来,接上就有两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和虞太太握了一握手。那两个走了,虞太太对刘太太道:“这两位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位是礼官处的礼官,听说他做过一个地方的领事。昨天晚上,他们都在李参赞家里宴会。”这时又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虞太太,抬头一看时,是个穿西服的女人,彼此笑着招呼了一声,就走了。虞太太坐下来道:“这是王小姐,昨天才从天津回来,她的英国话,现在越发说得流利了。”说完,虞太太抬头一看,那边来了一群人,有好几个熟人,她便牵着狗迎上前去了。何太太看时,那些人一个个都和虞太太握手。何太太低低的问道:“这虞太太在交际界上大概占很重要的位置,所以人很和气。”刘太太笑道:“你也许听见过她的名声。你就是没有听见过,你回去问你们何先生,一定能告诉你的。”何太太笑道:“我倒听见说过,人家说什么中国鱼,就是这位太太吗?”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些,又道:“我听说,她的干女儿很多,差不多会跳舞的小姐少奶奶,有一大半是他的干姑娘,这话真吗?”刘太太笑道:“那倒不见得,不过人家总把她当老前辈罢了。”何太太道:“这位虞太太也跳舞吗?”刘太太道:“自然跳舞,不过瞧高兴罢了。”何太太道:“她这么大年纪,身体又这样沉,跳起舞来,我想不很合适。”刘太太听这话,笑了一笑,也就没说什么。何太太道:“什么跳舞,我只在游艺园里看过,并不像电影里那个样子。你们跳舞是怎么个样子呢,也像电影里一样吗?”刘太太道:“自然一样。”何太太道:“我倒想去看看。”刘太太道:“这很容易。华洋饭店哪天都有。最好是礼拜六晚上,时间很长,可以去看看。何太太若是愿意学跳舞,我可以介绍一个朋友教你,包你不久就会。”何太太道:“很好,但是等我先看了一回再说。”正说时,那刘太太的丈夫来了。何太太的话打断了,这才想起李冬青还在(木百)斯馨那里候她,便辞了刘太太又到这边来。

李冬青面前,摆着一叠报,站起来笑道:“怎样去了这久?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何太太回头看,隔座那两个人,已经看不见了,就把刚才打人的话,全告诉了她。李冬青笑道:“痛快是痛快,不过你动手打人,我有些不赞成。”何太太道:“那个时候,你不打他,有什么法子叫他走?你若是不理他,随他在后面,若是遇见熟人,像个什么样子?”李冬青道:“你找人找着没有?”何太太道:“找着了。那位刘太太,还教我去学跳舞呢。”李冬青道:“这事我却不很赞成。本来跳舞在西洋是桩极普通的事,但是到了中国,在大庭广众之中,男女搂抱,究竟不很合适。在新的人物,一定认我这句话,是极腐败的话,其实不然,譬如中国人作揖磕头,在我们自己从来认为是极隆重的礼节,而今因为我们沾了欧化,就说这是野蛮行动。设若我们原来是个强国,把西洋各国都征服了,恐怕他们学着我们作揖磕头,也不可知呢。反过来说,我们看见男女不分生熟,搂抱着跳舞,一定也要说他是野蛮风俗。”何太太笑道:“男女真的搂着跳舞吗?我不信。”李冬青道:“你难道还没见过吗?哪天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何太太道:“刚才刘太太说了,约我礼拜六到华洋饭店去看,那末,我和李先生一块儿去,好不好?”李冬青笑道:“不会跳舞去看跳舞,那好像乡下人进城,到那里去装傻子去,实在没有意思。”何太太笑道:“这个傻子,总要做一回的。要不然,一辈子就与跳舞无缘了。”李冬青道:“你要去,还是和何先生同去。”何太太道:“今天是礼拜四,后天是礼拜六,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李冬青笑笑,也没答应,也没拒绝。这天何太太回去,就和何剑主说了。何剑生道:“看是没有什么看头,你若是要去看,我也可以陪你去。”何太太听了这话,自是欢喜。

到了第三日,他们夫妻吃饭的时候,杨杏园忽然跑来了,便问道:“你们今日的晚饭,似乎特别早些,是预备出去听戏吧?那可要带我一个。”何剑尘用筷子指着何太太道:“她高兴哪,要去看跳舞。”杨杏园道:“那有什么意思!我今天应该休息,也没什么事,还是一路去听戏罢。”何太太道:“我已经约了人了,不能改到别的地方去。杨先生也可以同去玩玩。”杨杏园道:“我不去,我情愿一个人听戏去。你说你们约了人,约了谁?”何剑尘正要说时,李冬青却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杨杏园在这里,便笑着问道:“杨先生也去吗?”杨杏园失口说道:“不是的。”后又改口道:“不是他们约我来的,剑尘正要我一块去呢。密斯李也去吗?”李冬青笑道:“我原不要去,何太太一定要我陪着去,我只好去一回。我想这种地方,我们虽不必常去,偶然去一两回,倒也很有趣的。”杨杏园当然不便驳人家的话,笑道:“是的,是的。”李冬青道:“杨先生若是没事,也可以去玩玩。”杨杏园道:“跳舞我可是个外行。”李冬青道:“谁又是内行呢?”他们说话时,何剑尘的晚饭,已吃完了。后来大家到华洋饭店去,杨杏园却没有表示不去,跟着一块儿出门了。

到了华洋饭店,一直到大饭厅,那里电灯灿亮,开得像白昼一样,四围桌上,真是舁履交错。可是有一层,男男女女,十分之九,都是穿西装的,他们一行男女四人进来,倒反形成了异言异服的人了。这个时候,虽然是暮春天气,晚上究竟很凉,可以穿得住夹袄。可是这里饭厅上的女客,都是穿着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两只胳膊,完全在外面,其实上面是打赤膊。外国人那雪白的肉,在电灯下照着,自然是另有一种情形。惟有中国的女人,向来捆乳束胸的,在这里坐着,也是露胸袒背。他们的邻座,坐着两个西装的男子,一个有二十来岁,是一位少年,一位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各握着一只大玻璃杯子,对举一下,昂头狂吸一阵。在他们的中间,就坐着不到二十岁的一位女子,剪着短发,全烫着卷起来,两鬓蓬松,几乎看不出耳朵,耳朵下面,却又悬着一串很长很长的珠子,一摇动,将那吹弹得破的脸蛋打着。她身上一样的也没穿衣服,前后有两片珠络似的东西,掩护了背心和胸口,那两只乳隆然高挺。何太太向来没看过这些东西,未免碍眼,加上同来的还有个杨杏园,她看见人家姑娘打赤膊,这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先就脸上通红,拿出手绢捂着嘴笑了一笑。何剑尘生怕她露出马脚,对她眼睛一看,下面又用脚微微的踢了她两下,她这才不作声了。这时走过来一个西崽,何剑尘对他说了两句话,一会儿他就托着一瓶啤酒,两个玻璃杯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手扶酒瓶子,笑着一偏头,便先问李冬青道:“密斯李,要什么?我想,来一杯咖啡,好吗?”李冬青笑道:“好的。”杨杏园又复问何太太道:“何太太呢?”何太太怕说外行话,说道:“我也是咖啡得了。”西崽听了,又捧了两杯咖啡来。恰好西崽将糖块罐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拿起罐里的白铜夹子,夹了一块糖,一抬头,不觉和何太太打了一个照面,他便将这糖放在何太太面前那只咖啡杯子里,接上又夹了两块过去。何太太微微一欠身子,说道:“劳驾。”杨杏园笑一笑,然后又夹了糖块,放到李冬青杯子里去,李冬青手举着托杯子的碟子,往上接着,身子微微的站起来,低着头笑了一笑,却没说什么。何剑尘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却把脚又微微的碰了何太太一下。何太太正拿着一把茶匙,在杯子搅个不歇,她见何剑尘碰一下,以为这是不对的,却停止了。在这个时间,靠北的音乐队,音乐奏起来了,只一转眼之间,男女客纷纷离座,每一个男客,就一手拦腰搂住一个女客,另外一只手,互相的握着,直伸了出去。他们隔座的这位袒背姑娘,正是和那个西装少年,搂在一起。她那脸,笑嘻嘻地,靠着那少年肩膀上。胸面前隆然高起的地方,和那少年胸面前,正是紧紧的垒着。那面的音乐,轰隆轰隆的直响,所有这些跳舞的人,两个一班,一扭一扭,便在饭厅中间,摇了过来,摇了过去。当那音乐奏得紧急的时候,他们固然扭得厉害,看那个样子,搂也搂得十分紧。这些男的搂着女客,有的露着愉快的样子,不时面对面,四目相射一下。有的男客,靠近着女客的脸,趁身体摇动的时候,不时的碰这么一下。有的男客的嘴,直就到女客的耳朵,嘴唇微微颤动,和女客在那里说话。再看这些女客,谁的脸上,也都带着笑容,有时一面跳舞着,一面将眼光射到旁的桌上来。杨杏园他们下手坐着一对外国人,都有五十以上的年纪。那位外国老太太,大概有些近视眼,手拿一副没脚的眼镜,常常放到眼睛前,照这么一下,好像对那跳舞女子仔细侦察似的,眼镜取下来,照例她要将嘴一撇。那个男外国人却不然,眼睛望着动也不动,一只手扶着玻璃杯子,一只手在桌沿上打拍子。一会儿跳舞加紧,一对一对的人,彼此交错的走来走去,茑织柳,蝶穿花一般。这外国老头子看见,面上现出笑容,他那上半截身体,就像自鸣钟的摆一样,晃也晃的,摆动起来。外国老太太看见,又不眼气,那嘴越撇得厉害。何太太笑着问何剑尘道:“你不是常对我说,外国人男女社交公开,跳舞是极平常的事吗?怎样这位……”说到这里,低头喝咖啡,眼睛望着那位外国老太太,说道:“你瞧,那一副形象。”何剑尘道:“这话很长,回去说罢。”杨杏园一面看跳舞,一面一口一口的喝啤酒,喝得脸上已经有些发红,大概有三四分醉意。听见何太太和何剑尘说话,心里想着:夫妻来看跳舞,不如同情人来看跳舞。同情人来看跳舞,不如……想到此地,不免对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恰好一抬头,微微的笑了。杨杏园搭讪着将桌上花瓶里的花,折了一朵,放在鼻上嗅了一嗅,也是微微的露着笑容。何剑尘回头一看,问道:“你笑什么?”李冬青这时一阵小咳嗽,拿手巾捂着嘴,用头偏在一边。杨杏园对一个跳舞的女子望着,微微的低声道:“此玉钩斜也。”何剑尘一看时,那位跳舞女子,上身完全露着,上面的乳部一挺,中间腰一细,又穿了一双极高的高跟鞋,把那中间的臀部,越发显得向外突出。这一个人身体,恰好成了两凸两凹的样子。杨杏园当着两位女宾在这里,不好意思说这就是曲线美,所以给何剑尘打了一个哑谜。何剑尘一听他的话,明白他的用意,不觉笑了。何太太问道:“你笑什么?”何剑尘笑道:“就是玉钩斜。”何太太又问杨杏园道:“什么叫玉钩斜?”杨杏园拈花微笑。李冬青听着也笑了,又用着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一阵。他们三人,都如此心照,惟有何太太在一边,莫名其妙,未免愣住了。正想问时,恰好音乐停止了,劈劈啪啪,大家正在鼓掌。那些跳舞的人,就各自散开,各归原位。这个当儿,一眼看见中央公园相会的那位虞太太,一摇一摆的走了进来,沿着过路的地方,和桌上的座客微微点头。何太太轻轻的对李冬青道:“李先生,你瞧!那天我说的那个中国鱼,就是她。”李冬青看时,见一个又黄又胖的老太太,走得脸上的肉,像嫩豆腐一样,一走一抖擞。她虽然年纪大,却穿得是一套西装,脖子下,露出一大块肥肉,足底下也穿着双高跟鞋,加上她那双脚大小,架着那个胖身体,越发有些撑持不住,前一走,后一仰,身上的肉就忐忐忑忑颤动起来。可是她样子虽是如此,却有许多人欢迎她,都和她打招呼。李冬青道:“你看她这样子,也是一个交际明星啦。”杨杏园笑道:“岂但是交际明星,而且是明星的领袖呢。”说着又笑着对何剑尘道:“你想不想加入文明交际团,找一个跳舞的伴侣?你若是愿意,可以请虞太太吃一顿大餐,机会就来了。”说完了,回头又望着何太太笑了一笑。何太太笑道:“管他呢。”说到这里,音乐奏将起来,那些在座上的男女宾客,又纷纷的合拢起来,在一处跳舞。何太太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将头一偏,眉毛一皱,对何剑尘说出一句苏白来:“呒煞好看!”何剑尘道:“那末,我们走罢!”就叫西崽开账。等到西崽开了账单来,仅仅咖啡啤酒点心三样,却一共要十块多钱。

他们正从华洋饭店出来的时候,恰好有一辆特别加大的汽车,漾着瓦灰色的车篷,亮晶晶地,一枝箭似的,不声不响开到面前,安安稳稳的停住了。何剑尘回头望着杨杏园,不觉赞了一句道:“好汽车。”车前面跳出一个穿军服挂盘子炮的人,将车门一开。车里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人圆圆的面孔,穿着一套新式的猎装,笑嘻嘻地跳下车来,走进华洋饭店。当他和何剑尘挨身而过的时候,忽然站住了,左手取下头上的帽子,右手却和何剑尘一握手,笑着说道:“久违。”何剑生照例答应一句,这也就进去了。杨杏园笑问道:“这人面孔,好像很熟,是谁?”何剑尘道:“就是鼎鼎大名的韩幼楼公子,乃是八大公子之一,怎么会不知道?”一语来了,又来了一辆汽车,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一身绸衣眼,嘴上留着小胡子,手上倒拖着手杖,笑着进来。何剑尘认得他是韩幼楼的清客马士香,便和杨杏园说话,当着没看见。马士香却先来招呼,说道:“何先生,你也来了。怎么就要走?刚才韩大爷进去了,你会见了吗?”何剑尘糊涂装不过去,只得笑着含糊答应。马士香道:“我那里有一个大爷的相片,是最近照的,照得精神焕发,十分好,明天送给你制铜版,好不好?”何剑尘道:“好极!好极!”马士香道:“大爷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好。他的跳舞,实在是好极了,你不可不看!”何剑尘道:“今天有点儿事,不能耽搁了,下次再来看罢。”说着点了一个头,就和着杨杏园他们走了。

那马士香一人,高高兴兴,自往华洋饭店里面走来,走到韩幼楼的桌子面前,先站了一站,然后似弯腰非弯腰,放着笑容问他道:“大爷也是刚到?”韩幼楼随手向旁边椅子上一指,说道:“坐下。”马士香面朝着韩幼楼,方才侧着身子,坐了下来。这饭厅里面,一大半的人,都是认得韩幼楼的,大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射在他身上。女宾里面,看见这样少年英俊的人物,她们的眼波,越发像闪电一样,一阵一阵的望这边座上飞来。韩幼楼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当马士香进来的时候,韩幼楼两边,已经坐了两位女宾,都是半中半西的装饰,极其漂亮的,韩幼楼和她们说话,倒很随便,却回过头去,和隔壁座上的虞夫人说话。虞夫人座上,正坐着一位朱大小姐,她的父亲虽是中国人,她母亲却是法国人,是一位中西合壁的美人。虞夫人老在交际场中,什么不知道?马上就给韩公子介绍。韩幼楼经虞夫人介绍了,身子站了起来,走上前和朱大小姐握手。虞夫人坐在一边,把她那胖脸上的肉,都笑着皱了起来,心想,给大爷介绍了一位心爱的朋友,这是很有光荣的,最好让他们两人在一处跳舞一回,那就更妙了。心里这样想着,待韩幼楼坐下了,只是两方极力的引逗,后来自然就谈到跳舞。谈到这里,韩幼楼倒也很在行,却笑着说道:“虞太太能给我一点面子,和我跳舞吗?”这句话说出来不打紧,只乐得虞太太眉毛都是笑的,连忙说道:“大爷若是愿意,那是很荣幸的。”说时,那边音乐队又奏起音乐来,韩幼楼就搂着虞太太,跳舞起来。这虞太太身体胖而且笨,韩幼楼这个小个儿,哪里搂得过来,倒是虞太太搂着韩幼楼。她的一只手又软又热,放在韩幼楼背上,像一块热面条粘着一样,十分难受。她这个胖身体,走起路来,已经浑身抖擞,而今实行跳舞,越发浑身鼓起肉浪来。韩幼楼搂着她跳舞,快又快不了,慢着又怕不合拍子,闹的韩幼楼浑身是汗。好容易,一会儿音乐止住,他们才不跳了。虞太太和韩幼楼归坐,又谈了一会话。虞太太心里这样想着:“很奇怪呀,怎样他不和别人跳舞,和我跳舞呢?慢着,这里面一定有别的缘故,我必定要问出所以然来。今天在这里的女客,哪个不愿意和他跳舞?他谁也看不上,单和我跳舞,这实在是一件极荣幸的事情。他们总说我不能和年纪轻的人比赛了,照今天这事看起来,却大大不然。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我总觉得不算老。我还疑惑我自己看不出,现在韩大爷还愿和我跳舞,实在可以证明不老了。”她这样的想,就留心去勾引韩幼楼说话,不料韩幼楼始终大大方方的,一点儿口气也不透露。她忽然想了一个法子,说道:“我的车子,今天坏了,要想大爷把车子送我回家可以吗?”韩幼楼道:“可以可以。”虞太太听见他这样说,很是欢喜,坐了一会便要走,韩幼楼只得亲自送她回去。两人并坐在汽车里,越发可以亲密的谈话。虞太太含着笑问道:“大爷今日和我一处跳舞,我是很荣幸的。但是大爷不和别人跳舞,单单和我跳舞,这是什么意思?”韩幼楼道:“虞太太有所不知,舍下家教很严。我在外面交际,本来不是家父愿意的。因为种种原因,也是不得已而出此。我在外面若是任性游戏起来,回去家父一盘问,还是要受责罚的。所以我虽常赴各处宴会,总是适可而止。今天在华洋饭店里,虽有许多小姐少奶奶们,但是为家教所限,不敢和她们在一处。虞太太是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像虞太太这个样子,和您跳舞,谁也不会疑心的。”韩幼楼说话的时候,虞太太把眼睛望着韩幼楼的脸,笑嘻嘻地往下听了去,以为是他必有一篇很好听的言语,不料越听越不中听,说到后面,大为扫兴,笑又不是,气又不是,只得默然坐在一边。心想:“你这个小混蛋,说话太不懂交情,我必定报复你一下。”一会儿车子到了自己门口,她说了一句“再会”,就愤愤地下了车。要知虞太太怎样报复,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