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太只当是不曾听到,发着车夫的脾气道:“乱扯些什么?拿去拿去!”说着,将皮包顺手塞到魏先生手上,左手提着短大衣,右手在大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五张百元钞票,交给了车夫。魏先生接过太太的皮包。觉得里面沉甸甸的,有点异乎平常,便将那微张了嘴的皮包打开,见里面黄澄澄的有一只带链子的镯子。不由得吓了一声道:“这玩艺由哪儿来的?”她红了脸道:“你说的是那只黄的?”魏端本道:“可不就是那只黄的。”魏太太道:“到家里再说吧。”她说时,颇想伸手把皮包取了回去。可是想到这皮包里并没有什么秘密,望了一眼,也就算了。
她首先向家里走去。魏先生跟在后面,笑道:“你比我还有办法。我忙了两天,还没有找到一点线索,你出去两三小时,可就找到现货回来了。”魏太太见丈夫追着问这件事,便不在外间屋子停留,直接走到卧室里来。魏端本放下皮包,索性伸手在里面掏摸了一阵。接连的摸出了好几叠钞票,这就又惊讶着咦了两声。
魏太太道:“这事情很平淡,实告诉你,我是赌钱赢来的。”魏端本将那只金镯子拿起,举了一举,笑道:“赢得到这个东西?”魏太太道:“你是少所见而多所怪。我又老实告诉你。我自赌钱以来,这金镯子也不知道输掉多少了,偶然赢这么一回,也不算稀奇。我就决定了,自这回起,我不再赌了。赢了这批现款,赶快就去买了一只镯子。我就是好赌,也不能把金镯子卖了去输掉了吧?”魏先生将那镯子翻来覆去地在手上看了几遍,笑道:“赢得到这样好的玩艺,那我也不必去当这穷公务员,尽仗着太太赌钱吧。”
魏太太将大衣向**一丢,坐在桌子边,沉着脸道:“你爱信不信。难道我为非作歹,偷来的不成?”魏先生笑道:“怎么回事,我一开口,你就把话冲我。”魏太太道:“本来是吗。我花你的钱,你可以不高兴,可是我和你挣钱回来,你不当对我不满呀。”她说是这样地说了,可是她心里随着这挣钱两个字,立刻跳了好几跳。自觉得和丈夫言语顶撞,那是不对,于是向他笑了一笑。
魏端本道:“算是不错,你挣了钱回来了,我去买点卤菜来你下饭吧。”她笑道:“我又偏了。你还等着我吃晚饭吗!”魏端本被她这句话问起,透着兴奋,这就两手插在裤袋里,绕了屋子中间那方桌子走路。先摇摇头,然后笑道:“以前人家说,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相见之下,没有不动心的。现在银子不看见,金子可看得见。黑眼睛见了黄金子,这问题就更不简单了,只要有金子,良心不要了,人格也不要了。”
魏太太听到丈夫提出这番议论,正是中了心病,可是他并没有指明是谁,也没有指明说的是哪一件事,这倒不好从中插嘴,看到桌上放着茶壶茶杯,她就提起茶壶来,向杯子里慢慢斟着茶,两只眼睛的视线,也就都射在茶杯子上。但是魏先生本人,对这个事,并没有加以注意,他依然两手插裤子岔袋内,继续的绕了桌子走着。他道:“我自问还不是全不要人格的人,至少当衡量衡量,是不是为了一点金子,值得大大的牺牲。金子自然是可爱,可是金子的分量,少得可怜的话,那还是保留人格为妙。为了这个问题,我简直自己解决不了,你以为如何呢!”他说到最后,索性逼问太太一句,教太太是不能不答复了。
第九回一夕殷勤
人格比黄金哪一样贵重?这是有知识者,人人所能知道的事情,实在用不着问的。不过魏太太被问着,她就得答复。她笑道:“遇到这种事,你比我知道得多,你还用得着问吗?”魏端本两只手还是插在裤袋里,他绕了屋子中间那张桌子,只是低了头走着。摇摇头道:“你说的话,以为我会挑选人格这条路上走吗?我不那样傻,人格能卖多少钱一斤?这生活的鞭子,时刻的在后面鞭打着,没有钞票这日子怎么过?要钱,钱由哪里来?靠薪水吗?靠办公费吗?靠天上掉下馅儿饼来吗?既然如此,只要是挣得到钱,我们什么事都可做,也就什么问题都没有顾忌。”他口里说着,两只脚只管在屋子里绕了桌子走着。偶然也就站定了脚,出神两三分钟,接着便是叹口气。
魏太太向他周身上下看着,见他虽有愁容,却没有怒色,看那情形,还不是在太太身上发生了问题?便向他身上看看,因道:“你这样坐立不定,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吗?你就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商量吧。”魏端本向屋子外张望了一下,手撑着了桌子,弯住腰,低声问她道:“现在不是大家都在买金子吗?我们作小公务员的也不会例外。我们司长科长和我私下商量,也想作一点金子储蓄。”
魏太太笑道:“我以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困难,原来是买金子。这件事太好办了,拿了款到中央银行黄金储蓄部柜上去定货,问题就解决了。”魏端本笑道:“若仅仅是这样的简单,那何必你说,我就老早办理了。问题是这买金子的钱,究竟出在哪里?”
魏太太笑道:“这不叫废话?没有钱买金子,结果,是金子买不到手,作了一场梦。”魏端本还是绕了屋中间桌子走,两手插在裤袋里,微微地扛了两只肩膀,不住地摇着头。魏太太的眼光,随了魏先生的身子转,等到魏先生直转了个圈子,走到自己身边,她一手将魏先生挽住,笑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给我说明白。你这样走下去,你就要疯了,我看,你心里头好像是藏着什么疙疸吧?”魏先生站住了脚,两手撑在桌沿上,回头看看屋子外面,然后低声笑道:“我们科长和司长在买黄金储蓄上想了一个不小的新花样,也拉我在内。我若答应他们冲锋陷阵,大概可以得一点甜头,可是要负相当的责任。万一事情发作了,我得顶这口黑锅,若是不答应,自然有人照办,眼望那个甜头,是让人家得去的了。”
魏太太道:“我说有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急得你像热石上蚂蚁一样,原来不过是这么一件事。这有什么可考量的,赶快去办吧。我得来的消息,是明天一早就要宣布,黄金官价,改到三万五,今天晚上不办,明天就是财政部长,也没有什么法子可想了。”魏端本拖了张方凳子,挨了太太坐了,拍着她的肩膀,笑道:“怎么着?你的消息很灵通,你也知道黄金官价要升为三万五了。大概这事情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魏太太道:“反正作机投生意的人,天天捉摸这件事,总不会把这机会错过去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魏端本看到桌上放了茶壶茶杯,这就拿起壶来,向杯子里斟着茶,端起来,咕嘟大喝了一口。
魏太太伸手抢着按住杯子道:“这茶凉了,我给你找开水去吧。”他又端起来喝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道:“用不着。我心里头热得很,喝点凉茶下去,心里痛快些。”说着,嗄了一声,放下杯子来。因道:“我老实告诉你吧,坏事已经作了,舞弊也已经舞了,不过我作完了之后,回得家来,有点后悔。正如那失身的女人,当时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把身体让人家糟蹋了,回来之后呢,觉得这究竟是个污点,心里非常地难过,你虽是我的太太,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魏太太红着脸道:“你这叫也没的难为情了。说话没有一点顾忌,乱打乱喻。”魏端本道:“的确是如此。我把这经过的情形告诉你吧:是今日下午三点多钟,司长接了一个电话,知道黄金明天要涨价了,这就把科长叫到他办公室里去,作了一段秘密谈话。科长出来了,把我引到接待室里,掩上了房门,笑着对我说:‘我们公务员的生活,实在是太清苦了。有了机会,我们得想点办法,以便补贴补贴生活。’我听到他这个话头,我就知道他要利用我一下,反正他上司也不能白利用我,一定得给我一点好处。于是向他笑着说:‘科长有什么指示呢?只要能找到生活补贴,我是好乐于接受呀。’他笑了一笑,说了声:‘黄金官价,明天要提高了,而且提高很多是百分之七十五。今天买一两黄金,明天就赚一万五千元。假使能买到一二百两,那就赚得多了。我们设法找一点款子,买它一批,大家分润分润,发个小财,你看好不好?’我说:‘那当然是好。可是买一百两黄金储蓄的话,要二百万元现款。我们这穷公务员,哪里去找这笔款子呢?’提到这里,那位科长就笑了。他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要挪用二三百万元款子,并没有问题。我这里就现成。’说着,他在怀里抽出两张支票给我看,一张是一百万元,一张是一百六十万元。这支票上,司长科长,都已经盖了章。但是还欠一点手续,我还没有盖章。你不要看我在机关上地位低,开支票,还得我盖上一个图章。当然,机关里用这个例子,无非是防止人家舞弊。其实,毫无用处。这么一来,小弊受了牵制,也许不肯舞。等到有此必要,大家勾通一气,就大大的舞他一回弊,以便弄一笔钱,大家好分,像我今天这件事,就是个例子了。”
魏太太听到这里,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完全了解,丈夫坐立不安,完全说的是自己的事,因扬起双眉笑道:“那么,你们科长,要你盖章了。你这个老实人,当然是遵命办理了。”魏端本道:“他不先加说明,糊里糊涂的拿出支票来叫我盖章,也许我真的遵命办理了。不过他这样说了,我倒不能不反问他一声。我就说:‘这样多的数目,拿出去买什么东西呢?给上峰上过签呈呢?’他笑说:‘若上签呈,我还找你干什么?’司长和银行界很有点拉拢,银行方面,答应特别通融,四点钟以后,也给我们把支票换成银行的本票,然后将本票入账,给我们定一百三十两黄金。两三天后,黄金定单就可以到手,到了手之后,我们拿去卖,三万五千元一两,不赚一文,将原单子让给人,你怕没有人要?‘我听他这样说,那就完全明白了。我笑说:’原来是司长科长有意提拔我,那我为什么不赞成?图章我这里现成。‘说着,在怀里掏出图章来,手托了给他看。科长笑说:’魏科员倒是痛快,我们得了钱,一定是三一三十一,大家分用。‘他这样说着,顺手一掏,就把那图章拿过去了。到了这时,我只有瞪眼望了人家,还能把那图章抢了过来吗?科长拿了图章向我笑着点了个头,开着招待室的门走了。我在招待室里呆站了一会,也就只好回到办公室里去,直到下班的时候,科长才把图章交还给我。在办公室里,我也不便向科长再说什么,只好接过图章微微一笑。自然在我那笑的时候,我的脸色并不十分安定。科长也许很明白了我的意思,走出机关的时候,和我同在街上走着,他就悄悄的向我说:’那一百三十两黄金的本钱,挪的是公家的款子,在一星期之内,应当归还公家。剩余的钱,司长大概分三分之二,人家不是负着很大的责任吗?还有三分之一,我们两个人对分了吧。照责任说,我是负担重得多,你愿意多分我一点更好,那是情义。你若要平分,我也无所不可。我不过还有一句话,还得对你交代明白,这事情是我们合伙作了,你在司长当面可别提起。有什么事,我们私下谈得了。‘”
魏太太道:“这样的说,那他们是个骗局啊!你怎样地对他说?”魏端本坐不住了,又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裤子袋里,还是绕了屋子中间的桌子走路,摇了两摇头道:“这就是我不能满意的一点了。一百三十两金子,可能赚二百来万,司长分一百二十万,我和科长分八十万,科长还要我少分一点,连四十万都分不到。作弊是大家合伙的,钱可要我分的最少。我越想越气,打算把这事,给揭发了,可是揭发不得。揭发之后,我首先得丢纱帽。以后哪个机关还敢用我这和上司捣蛋的职员?我和司长科长为难不是和自己的饭碗为难吗?”
魏太太笑道:“你真是活宝。你自己盖了章,自己答应同人合伙买金子,自己点了头愿意少分肥,为什么到了家里来这样后悔?就是后悔,也不算晚,明天你可以向司长提出抗议。”魏端本道:“那岂不是自己砸碎自己的饭碗吗?”
魏太太将头一偏道:“你这叫作废话!你怕事就干脆别说,还绕了这桌子转圈子干什么?”魏端本笑道:“这一点,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大概有两点是我心里有些搁放不下。第一,我只知道他们拿了支票到银行去作黄金储蓄,却不知道他们弄的是些什么花样?第二,作这么一笔大买卖,我只分那么一点钱,我有点不服气。这正像那青年女子,让拆白党骗了,太得不偿失了。”
魏太太皱了眉道:“你怎么老说这个比喻?”魏端本手扶了太太的肩膀,向她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女人。不过你之好强,有些过分。自己作个正经女人,尊重自己的人格,那也就行了,还要替社会上一切的女人好强。天下的年轻女人全都像你这样好强,那末,作丈夫的人,就太可放心了。”
魏太太突然地站了起来,本来有意闪开了他。可是她起身离开半步之后,复又走着靠近来,然后握了他的手笑道:“你好好的这样恭维我一顿干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你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魏端本原是让她握着一只手的,看到太太表示着这样亲切,就以另一只手,反握了她的手,轻轻地摇撼了两下,笑道:“你不要多心,我并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的,不过我今天为了所作的事,得不偿失,心里非常的懊悔,这种事,除了回来对你商量,又没有其他的人可以说。其实,事情已经作了,纵使懊悔于事也无补。”
魏太太听他的话音,依然是颠三倒四。笑道:“不要说了,我看你是饿疯了,直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吃饭,我去和你做晚饭吃吧。”说着,又摇撼他的手几下,然后轻身到厨房里去了。魏端本单独地坐在屋子里,围了桌子,又绕了两个圈子,然后向**一倒,将两只脚垂在床沿下,来回的摇撼着,两只手向后环抱着,枕了自己的头。他眼望了楼板,只管出神,回转眼珠来,他看到了一叠被上,放着太太的手皮包,顺手将皮包掏来打开,只一颠动,那只金镯子就滚了出来。他拿着镯子在手上颠动了几下,觉得那分量是够重的。看看镯子里面,印铸有制造银楼的招牌。花纹字迹的缝里,没有一点灰痕,当然是新制的。他想着,太太赢了钱,赶快就去买只金镯子,这办法是对的,只是她在什么地方,赢得了这一笔巨款呢?而况皮包里还很有几叠现钞。
他想到了现钞,就伸手到皮包里去,掏出钞票来再看验一次。在钞票堆里,夹有一张字条,是钢笔写的,上写:“我已按时而来,久候不至,所许之物,何时交我?想你不能失信吧?知留白。即日下午五时。”这字条没有上下款,但笔迹认得出来,这是太太写的字,而且那纸条,是很好的蓝格白报纸上裁下来的,正是自己那日记本子上的。太太写这字条给什么人?人家许给她什么东西呢?写了这个字条,又为什么还放在手皮包里,没有给人呢?
魏先生把这张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了若干遍,心里也正是翻来覆去地猜这些事的缘由。他想着,也许手皮包里,还其他线索可寻,再将皮包拿过来,重新检查一遍。躺着还觉费事,坐了起来,将皮包抱在怀里,又把零碎东西一样样的看过,甚至粉扑几包子,胭脂膏几盒子,都打开来看看;但是这些东西,完全平常,并没什么痕迹。里一转念,无故地检验太太的皮包,太太发作了,其罪非小,赶快把这些东西都收回到皮包里去。
正就在这时,魏太太走进屋子来向他笑嘻嘻地道:“你吃点什么呢?”她说话时,眼睛向**瞟了来,见那床单上放着一张字条,立刻哟了一声,把那字条抢在手上。魏端本看了他太太,还不曾说什么。魏太太把抽屉里的火柴,取出来擦了一根,立刻把字条烧了,带了笑道:“不相干,这是和朋友开玩笑的。”魏端本原想伺候太太,这字条是怎么回事,现在字条烧成了纸灰,死无对证,也就无须再说什么了。
倒是太太毫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笑嘻嘻地走近了床边,向先生道:“我给你煮点儿面条子吃吗?还是炒碗鸡蛋饭?”魏先生看到太太陪了笑容,就情不自禁地软化了,因道:“我肚子里简直不觉得饿,你随便弄点什么我吃,都可以,要不然,省事一点,就到门口去买两个干烧饼我来啃吧?”
魏太太听说,伸手替他抚摸了头发。俯着身子对他笑道:“你找本书看看,我好好地和你煮上一碗面。先让你吃个整饱,把心里这份儿难受先给它洗刷洗刷。”一面说着,一面将手去清理他的头上乱发。魏先生实在难得到太太这种殷勤与温存。当时被太太抚摩着,好像到按摩室里受着电烫似的,周身非常地舒适。
魏太太将她丈夫的头发抚摸了一会,见丈夫已把那张纸条的事忘记过去了,又伸手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道:“一会儿工夫我就把面煮好了。”魏端本道:“我什么都吃,只要是你煮的。”说着,站了起来,两手连拍了几下。
魏太太看到这情形,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这就高高兴兴地向厨房里做饭去。在半个小时内她把面煮了来了,一只黑漆木托盘,托着两个小碟子,一碟是皮蛋和肉松,一碟是叉烧肉和香肠,另外两碗宽条子面,煮得清清楚楚的,在面堆上,铺着两撮咸菜肉丝浇头。便笑道:“这是为我赚了几文脏钱,犒劳犒劳我吗?”
魏太太笑道:“又发牢骚了,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这样好的巧手。我这是在斜对面面馆叫了来的。我不愿那伙计走进我们的卧室,我让他送到厨房里去,然后把家里的黑漆托盘转送到屋子里来。趁热吃吧。”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两张方片白纸,把筷子擦抹干净了,然后两手捧着架在面碗沿上。魏端本对于太太这番招待,虽感到异乎寻常,但是太太盛情,不能不知好歹,反而表示怀疑,因之一切不加考虑,就痛痛快快的先吃完一碗面。
魏太太是空手坐在桌子横头,横过手肘拐来,斜靠了桌子沿坐着,直望了丈夫吃东西。魏先生把那碗面吃完了,她立刻将那碗残汤移开,而把这碗整面,立刻送到他面前去。魏先生笑道:“你何必这样客气,我一切忍受,不要惦记那张支票上的图章了。明天早上起来听行市吧,你那金镯子要下蛋了。”他说着,向太太瞟上一眼。太太的面孔,在电灯下就飞出左右两片红晕。魏先生看到太太这样子,那金镯子是不能提起了。这也就随着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魏太太带着两三分尴尬的情形,默然地坐在桌子横头,看到先生把面吃完,立刻拿了黑漆托盘来,把碗碟收了过去。随着送洗脸水送热茶,进出了无数次。魏先生心里,本来想试探试探太太的口气,可是怕自己啰里啰唆,又把太太得罪了。因笑道:“天天办公回来,若都有这样的享受,那真可以教人心满意足了。”
魏太太这时拿了一把长毛刷子,掸床单上的灰尘,弯了腰,一面刷灰,一面答道:“这在战前,也太算不了什么了吧?我想,只要我们好好地合作,战后过今天晚上这份生活,那也太没有问题吧?”说着,把叠的被展开来,牵扯得四平八稳,又把两个枕头在床的一端摆齐了,回转身来,向丈夫作了个媚笑,因道:“什么心事也不用想,睡吧。明天早上起来看报,看黄金加价的喜讯吧。”魏端本也是这样想着,管他今天作的事是黑是白,作了也是作了,明天黄金官价宣布出来,若是真变为三万五一两,那也就算中了个小小的头彩了。想到这里,心平气和自也安然去睡觉。
不过魏先生究竟是有心事的人,一觉醒来,见太太黑发蓬松,满枕都披散乌云,苹果脸儿紧偎在枕头窝里,紧闭了双眼,鼻子里呼噜呼噜地发出了鼻呼声,那她是身体困乏,睡得很甜呢。魏先生睁眼向吊楼的窗户上看了看,见窗纸完全变成了白色,重庆清晨的窗户有这样的白色,乃是时间已十分不早了。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匆匆地披了一件灰布长衫,赶快开门就向外走。
这时,冷酒店里还没有上座,店老板正两手捧了一张土纸的日报,坐在板凳上看,立刻放下报望了他道:“黄金官价涨到三万五了。魏先生,你买了金子没得?说是要涨价,硬是涨价喀。咧个老子,昨日子要是买到十两黄金储蓄的话,困了一觉,今天就赚到十五六万,这路生意不做,还做哪路生意?”魏端本睡眼蒙眬地站在老板面前。老板就将报纸递到他手上,笑道:“硬是涨到三万五一两。你看报吗?”
魏端本也没有说什么,双手将报纸接过,捧着展开一看,果然,第二版新闻里面,就有出号字作的题目,大书“黄金三万五千元一两,购买期货与黄金储蓄,即照新定价格办理。官方宣布此事时,虽业已深夜,但外间早日已有风闻,尤其昨日传言甚炽,故黄金黑市,即开始波动,预料今日更有剧烈之上升”。魏端本把这条简短的新闻,反复地看了几遍,脸上泛出了笑容,摇摇头自言自语的道:“真是朝里无人莫作官,怎么他们所猜的,就和官方宣布的丝毫不差呢?老板,你这张报,借给我送把太太去看看。”说着,正待转身要走,陶伯笙却在屋檐下叫了声魏先生。
抬头看时,陶先生已是西服穿得整齐,将他那个随身法宝大皮包夹在肋下。魏端本点个头道:“这样早就出门?”他站在屋檐下笑道:“吃早点去。今天有人发了财,要他大大请客了。你猜是谁?就是那卖一批五金材料的范先生。他把卖得的八百万元,滚了两滚,定了七百两黄金储蓄,你看,这赚的钱还得了哇!越是有钱的人,生意越好作呵。”魏端本笑着点点头道:“这么一来,我太太也发了个小财哩!”陶伯笙听说,倒为之愕然,站在冷酒店屋檐下呆了一呆。
第十回乐不可支
陶伯笙也是一位在社会上来往钻动的人,尤其是这七年抗战的时候,社会上的人心,变得完全自私。只要是便于自私的,可以六亲不认。他夹着一个大皮包,终日在这种自私自利的人群里跑,什么人物行动,他看不出来?魏太太这两天在范家穿房入户,已不是一位赌友所应有的态度。再看看范宝华的言行举止,也就很不寻常,在这两方面一对照,这就大可明了了。这时听到魏端本说太太发了一个小财,觉得这语病就大了。照说,听了这话,应当反问人家一句,而且人家特意把话提了出来,也有引人反问的意味。不反问,也显着有意装聋卖哑了。他脑筋里接连的转了几个念头,他已很明白当如何答复这个问题,这就笑道:“今天早上的日报,一定是很好的销路,谁不愿意听到黄金涨价的消息呀。”
魏端本笑道:“那也不见得吧?没有买金子的人,他要知道这涨价的消息干什么?老实说,我看到这消息,心里就十分的不痛快。眼睁睁地看到人家平地发财,我丝毫捞不着,有点不服气。尤其是这抗战期间,我们当公务员的,千辛万苦,为国家撑着大后方这个政治机构,虽没有到前方去冲锋陷阵,可是躲在防空洞里,还不免抱着公事皮包,也算尽其力之所能为了。商人……”他一口气地说下来,说到商人这两个字,觉得这问题已转到了陶伯笙本人身上,大清早的怎好对人嘲骂?立刻转了话锋笑道:“其实这也是不可理解的事,我既讨厌黄金涨价的消息,为什么我还巴巴的爬起来就拿报看呢?这就叫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以快意了。老兄衣冠整齐,似乎已经早起来了,也是过屠门吗?”
陶伯笙笑道:“我的确要大嚼一顿,倒不是过屠门。”魏端本倒无意问他什么大嚼,手里捧了那张报纸,自向屋子里走,口里自言自语地道:“像陶伯笙这样的小游击商人听说黄金涨了价,都兴奋之至,别个大商人就不用说了。怪不得他一早起来就有一顿大嚼。”
魏太太睡在**,当他们在冷酒店里说着黄金价目的时候,她就醒了。睁眼见丈夫捧了报纸进来,这就突然地坐了起来,笑道:“黄金果然涨到三万五了吗?”魏端本笑道:“一点不错。你看这事,我应当怎么办?”他右手将报递给太太,左手在头上连连的乱搔一阵。
魏太太找着那段新闻,匆匆地看了一遍,披衣下床,向魏先生微笑着道:“你这个书呆子,还在这里发什么痴,你应该快点去见你那贵科长,看他表示着什么态度?趁着他还在高兴的时候,你要和他谈什么条件,也许他乐于接受。这就叫打铁趁热,你懂是不懂?”说着,伸手轻轻地拍了他两下肩膀。
魏端本想着也是,看了报上的消息,是买了金子的人,谁也得高兴一下。在科长高兴的时候,话是好说的,于是匆忙着打水洗了一把脸。太太发财找机会的心,似乎比他还要热烈;他在这里洗脸,她却在旁边送香皂,送牙膏,不断地伺候着。
魏先生还没有把脸洗完,魏太太就端了一盏新泡的茶送过来。她还怕茶太热了,魏先生喝着烫口,另将一只空杯子,把茶倒来倒去,两个杯子来回的冲倒了十几次,将茶斟得温热了,递给丈夫。笑道:“喝吧。喝了就走,我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哩。”说着又把那顶半旧的呢帽子交给他。魏端本戴起帽子,太太又将皮包塞到手上。魏端本虽感到太太有些催促的意思,反正那也是青年女子发财心急吧。他说了声等好消息吧,就转身向外了。
但在他将出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看,却见太太抬起手臂来看过手表,又把手表送到耳边听听。现着有什么时间性的事要办一样,心里不免带上一些奇怪的意味出门而去。魏太太并不觉丈夫有什么惊异之处,洗脸水盆放在五屉柜上,水还没有倒去呢,就支起桌上的镜了来,多多的在脸上抹着香皂,然后低头伸到脸盆去洗脸。这和平常将把湿毛巾随便抹了抹嘴唇和眼睛大为相反。她左手按住了盆沿,右手托住带水的手巾,在脸上抹了十几下。自己也料着洗得够干净,将手巾拧干,把脸上水渍擦干,手巾捏成一团,向桌上一扔。立刻把她制服男子时的武器,如雪花膏、粉扑、胭脂、唇膏等等,全数由抽屉内取出来,放在镜子边。
尽管心里是恨不得一步就踏出大门去的,但是这化妆的功夫,却不肯草草,先在脸上抹匀了雪花膏,再将粉扑子满脸轻轻抹上香粉,尤其是鼻子两边,这是粉不容易扑匀的所在,她对着镜子从容地按上了几遍。在镜子里看得粉是扑匀了,这才将胭脂盒里铜钱大的小胭脂扑儿,在腮脸上转着圈儿,慢慢的去涂画着。她有两只口红,一只深红的,一只淡红的,她对面前这两只口红,踌躇着选择了很久,最后选择了那深红的,在嘴唇上仔细地而又浓厚地涂抹着。涂抹完了,还用右手的中指,在嘴唇上轻轻地画匀。每一下都正对了镜子工作,让嘴唇和脸的赤白界限非常的清楚,最后一次,是画眉毛了,在抽屉里找出先生工作用的铅笔,在眉毛上来回的画了十几道,将眉梢画得长长的。
一切都化妆完毕,对镜子再看看,这还感到怕有不周全之处,把桌上那个湿手巾团儿拿起,将中指卷着一点儿手巾边缘,把眼睛的双眼皮细细的抹去粉渍。这样,双眼皮就格外的分明了。脸上的工作完了,才去把生发油瓶子取过来,很不惜牺牲的,在左手心里倒下了满掌的油。然后放下瓶子,两手心分盛着油,向烫的头发上涂抹着,其次是弯腰对了镜子,取过梳子,把头发从头到尾梳理。尤其是烫发的尾梢,这是表现美丽的所在,左手梳着,右手托着,让它每个乌云卷儿非常的蓬松而又不乱。这个修理头面的工作,她总耗费了三十分钟,然而她还觉得是过于匆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