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来,杨露珠肚子里一天的愁云,算是都已散开,高高兴兴地参加了这个接风宴会。饭后,金子原叫她回公馆等着,自己就和他兄弟同坐一车,到陈六的银行里来拜访。陈六已是接着电话,知道二爷到了,老早在这里恭候。到了经理室,金子原给他兄弟一介绍,陈六就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笑道:“我们是天天地盼望着尊驾到来。今天上午,本来约你兄长吃午饭,后来知道令兄为尊驾洗尘,当然我的约会打消了。晚上我做个小东吧。”金子原道:“不必客气,已经有了约会了。”陈六道:“那就明天中午吧。”金子原笑道:“明天中午,他在半天云里了。”陈六道:“走得这样快?”金子原道:“有飞机位子就走,还等什么呢?”陈六倒是很赞成这句话,引了二位金先生到内客室坐下来密谈。金子原先开口问道:“六爷来得及吗?我已经弄好两张飞机票子,明天上午起飞,直抵重庆。”陈六借着向客人敬烟的动作,一面扳开打火机,一面沉吟道:“当然,这事是越快越好。明天上午就走,恐怕来不及。”金子原道:“条子你不是现成在保险箱子里的吗?”陈六笑道:“就不是在保险箱子里,只要有法币,今天一个下午,抓几十根条子,那也没有问题。不过我既要出门,行里的事,总要安排安排,才可以动身。”金子原道:“你明天能走的话,在重庆再有一天工夫,可以把条子脱手,至多三五天,你就回来了,还安排什么?行里不是有副理吗?”陈六道:“诚然如此。不过银行的业务,一天接着一天,经手人都有一贯的手法,中断不得。我想……”金子原知道他还要考虑,便道:“舍弟来了以后,和他畅谈了两小时,我已经很明白重庆的金融市场了。那里也知道沦陷区的金价比重庆低得多。现在上海的金价,天天跟着重庆涨,北平的金价,又跟着上海涨。所幸是交通不便利,汇兑也没有打开,不然的话就一律看齐了。不过这个日子,也不会太遥远的。我们做这种生意,那就是抢锅的烧酒,得找一条捷径。做一回少一回,你若失掉一次班机,就失掉一次生意。”陈六笑道:“专座现在也明白这个道理了。若是老早我们就这样办,至少在重庆、北平两地,已跑了三四趟了。既是弄到了两张飞机票子了,牺牲了实在可惜。我决定奉陪,同二爷先跑一趟。今天下午,我尽力去抓几根条子。若是我自己走不动的话,就叫我们吴襄理跟着去。今天晚上八点钟,我给专座最后一个回信。专座存在我这里的几十根条子,今天是不是就要拿走了?”金子原道:“要拿走,收据我已经带来了。”说着,在西服袋里掏出陈六开的存金收据,交了过去。陈六是毫无为难之处,立刻把收据交到他们仓库主任手里去了。

一会儿工夫,那仓库主任带着一人,两手捧着两个手巾包进来。陈六接过,将手巾包放在茶桌上打开,里面便是年糕段子似的金条,整整齐齐一大堆,共是四十根。金子平在旁看到,不觉心里跳了一阵。他到了乃兄的公馆里,就知道乃兄一步登天,大阔特阔了。但耳朵里听听金子多少两多少条,还不过是一档子惊人的消息而已。现在亲眼看到这黄澄澄的一大堆,这是生平第一次观光。在重庆买了四两黄金储蓄券,打六折兑到了现金,也就只有两分厚、半寸宽、一寸长的一个小黄块儿,已经喜欢的心花怒放,觉得自己也有了金子了。如今眼看黄金条子一大堆,且不问它值多少钱,眼睛看着,也就火光直冒了。但看看乃兄的态度,好像对这些金条并不怎样介意似的,只见他向陈六点了两点头道:“我希望它在重庆跑几个来回,份量比这多出一半来。”陈六道:“那没有问题,只是时间现在不能估定而已。专座若在重庆有办法的话,不妨再凑若干根金条带去。”金子原道:“你指的是检查方面!”陈六耸了耸眉头,微笑道:“虽然金子是可以自由流通的,我总怕带得太多了惹人注意。”金子原将头昂着,一阵哈哈大笑道:“无论是谁,还不能看着金专员向重庆解金条,有理由挺身出来扣留吧?”陈六笑道:“只要这一关没有问题,当然我们是尽量筹条子去的。晚上你们的约会在哪里,我好追了去。”

金子原想了一想笑道:“晚上又是一个大宴会,我不打算参加。你若有电话,就打到这里去吧。”说着,他在身上掏了一张名片,在反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他。陈六接着名片一看,那电话号码是田宝珍家里的。他向着金子原点了点头,就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金子原将那四十根条子一齐用手巾包好,然后就站起身来向他兄弟笑道:“我们先回去吧,你也该休息休息了。”金子平道:“我想到澡堂里去洗个澡,你能派一个人引我去吗?”金子原笑道:“我们家里就有好几个洗澡间,热气也烧得非常暖和。现在北平的澡堂子,哪里比得上我们家里的呢?至于你要搓背修脚的话,那也很简单,打个电话给澡堂子,叫他派个人来就是了。”陈六也笑道:“二爷,您在重庆抗战八年,那是太辛苦了。北平什么都比重庆方便,实在应当在这里好好地多休息几天。”金子平笑道:“先忙了十天半个月再说吧。以后还少不得六爷给我多多引导。”陈六站起来,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二爷交给我了。我是老北平,可以大胆说,是一位识途的老马。吃的,玩的,一切我全能介绍。”说到这里,他把声音低了一些,笑道:“二爷是不是需要一位女友,我也可以替你介绍。”说完,才放出声来,哈哈一阵大笑。金子原笑道:“你可别引诱青年呀!”说着拉了他兄弟狂笑出门而去。

金子平看他乃兄,实在是志得意满,知道如此,早就该到北平来了。他和乃兄坐上汽车,兀自带了笑容,金子原笑道:“你笑什么,觉得我们这一出戏唱得好吗?”金子平道:“当然是唱得很好。不过我想……”说着,他用手搔了几下鬓发。金子原道:“你想什么?”他笑道:“我也说不上来,今天早晨,还在重庆,过的是抗战生活,中午到了北平,我就觉得又是一个世界。这情形有点像做梦。”金子原对前座的司机看了一眼,又把手拐子碰了他一下,然后笑道:“坐飞机的人,都有这么一个感觉。几个钟头之内,换了个极不同的地方,环境变换得太快,自然会让人神经感到一些异常的。”说着,他只管向乃弟以目示意。金子平会意,也就不说下去了。

到了金公馆,金子原将那两包金子交给了乃弟,一齐回到上房里去,他首先皱了眉毛,低声笑道:“我的二爷,你别和乃兄金专员露怯呀。我看你对于我们现在的这环境,有点招架不住似的。”金子平笑道:“的确如此。你想在重庆的人,储蓄了二百两黄金,报上登出来,弄成了翻天覆地的大新闻。现在你随便在银行里说了两句话,就是四十根条子,这太容易了,若不是亲眼得见,我会疑心你是说梦话呢!”金子原笑道:“你真是所见不广,这算什么?我手里掌握的黄金,比这还多十倍。”金子平瞪了眼睛望着乃兄道:“这样多?是公有的还有私有的呢?”金子原笑道:“若是经营得法,也许就是私有的吧!兄弟呀,我打电报找你来,决不是出于儿戏。大概情形,今天中午我已经和你说了。只要我们把黄金变通得法,一两变二两,二两变四两,公家的黄金依然归还公家,可以一钱不沾。私人的呢,可以超过公家的二三倍呀。”金子平道:“这自然是十拿九稳的挣钱生意。可是万一蚀了本,我们把公家的金子卖出去而又买不回来,那该怎么办呢?”金子原将手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简直是痴人说梦话。现在乡下人进了城了,你应当看城里事,说城里话。你在飞机上没有睡得好,先去休息休息吧。”这时二人已经走到办公室里,金子原随说着话,就弯着腰开屋子犄角上的保险箱子,把箱子打开来,将手向里一指道:“你看,这也就比拿回来的四十根条子多得多吧?”金子平伸头向保险柜子里一望,果然里面一块块的金条,推叠着有尺把高,面积差不多占了箱子的全部。金子平摇摇头道:“我们大哥是金子堆上爬过来的人,可以说是满不在乎了。有道是财不露白,你把这些个金子,就这样**裸地摆在箱子里,似乎不大妥当。”金子原笑道:“金子放在保险箱子里,又在我自己屋子里,这还有什么问题?你以为我像那些穷酸一样,有了一枚金戒指,不但带在手指上,还要竖起指头来给人看吗?哈哈!”说罢,得意之至地笑了一声。

金子平道:“我们兄弟,不枉抗战八年,这一下子,算是苦尽甜来。我想金子钻石究竟是动产,我们要那么些个干什么?还是带钱到故乡去,盖几所屋子,置些田产,这倒是个长治久安的计划。”金子原笑道:“我叫你去休息休息,少说话,你偏这么多议论。你过的是乡下日子,不知道城市里的行市。”说着话,又拍了他兄弟几下肩膀。金子平没想到自己的话,都成了乡下见识,这只有听他的话做去了。老兄是叫他去休息,他也真要去休息了,可是他站在屋子里徘徊四顾,却不知向哪里去好。因为里面虽然是一间卧室,可是那是金专员住的,那位女秘书和那位日本下女,不时的在那间屋子里进进出出,他可没有胆量到那屋子去休息的。他急着搓了两下手道:“你这里的房屋,我还没有摸清头绪,哪间屋于是归我住的呢?”金子原笑道:“这是我的疏忽了,忙着办金条、飞机票,给你预备好了房子,还没告诉你呢。”说时,杏子正捧着乌漆托盘送了茶进来,便向她道:“你引二爷到那预备好了的房间里去。他的茶水,我也交给你了。”杏子放下了托盘,向金子平钩了两钩头,就引着他到大客厅对面的一间屋子里去。

这屋子里的陈设,和专员所住的差不多。正面一张钢丝蹦子的铜床,雪白床单子上,展开鹅黄缎子绣五彩牡丹的被子。热气管子烧得暖烘烘地,一进门就有一股香气扑人。这香就来自**。金子平实在也有点倦,走到床前,坐了下去。不想这一坐,吓了自己一大跳,正是那蹦子太软了,人坐得向下落下去上尺深。杏子将屋子角上一架玻璃橱打开,在里面取出一件毛巾睡衣,两手提着,送到他面前,笑道:“二爷,你换了衣服睡吧。”金子平虽然知道这位漂亮下女就是做这些事的,可是自己没有这习惯,只好接过那件睡衣,向她笑道:“你请便吧。”杏子恰是不忙,又在玻璃柜子下面,取出一双花绒的拖鞋,轻轻地放在床前,然后给他铺好被子,叠好枕头。还把床头边一根花线系着的电铃开关,挂在床柱上,笑道:“二爷,你有什么事,一按电铃我就来的。”金子平也没有考虑,笑道:“人都睡下了,还有什么事呢?”杏子飘了他一眼道:“睡了没有事,**怎么又安上一个叫人铃呢?”说着,笑嘻嘻地去了。金子平向屋子四周一看,只见四壁粉刷的洁白,没有丝毫污迹,地面是铺着寸来厚的地毯,一律橘色的摩登家具,不是盖着玻璃板,就是配着玻璃门。他想起今天早晨在重庆所住的那间灰色吊楼,和现在所住的屋子一对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他坐在床沿上,两手将蹦床按了两下,身子跟着颠了几颠,自言自语地道:“这实在是够舒服的了。”他打了两个呵欠,就侧身在**躺下,那件崭新的睡衣,他只是当它毯子盖在身上。

他倒在**,像是偎在棉絮团子里一样,慢慢地就出了汗。闭着眼睛,本是要睡去的,但是怎样也睡不着。心里不住的想着,人事是难说的,不料我哥哥陡然一变,会发这样大的财。哥哥发了财,兄弟当然要沾很大的光,将来我也能像他这样住着高大精美的房子,坐着漂亮的汽车吗?人生几十年光阴,在苦够了情形之下,享受几年,倒是很应当的。那位陈六爷说过,若是要女友,他可以介绍。这话大概不是敷衍话吧?在重庆当了七八年穷公务员,见了异性,自己就先透着寒酸。如今该不至于胆怯了吧?哥哥要自己带的金条,一次就是好几百根,只要拿他一根金条,就可以把浑身上下,修饰得漂漂亮亮。可惜北平这些个汽车,不能由飞机上带一辆到重庆去。不然的话,把今天坐的车子,到重庆街上去兜儿个圈子,遇到重庆以前那些爱理不理人的小姐们,一定停下汽车,在玻璃窗子里向她们点几点头。这事情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飞机上带汽车,那很平常。只是第一次到北平,还不能对哥哥去说,第二次到北平就可以向他开口了。那时,在重庆市上驾着汽车,凡是住在马路边上的朋友,都得去看看他。那就是说,告诉他们,我金子平也有今天。他越想越是得意,躺在这软绵绵的**,不但是睡不着,反而想得新鲜起来了。一忽儿又坐了起来,看那面前的小写字台上,成听的三五牌香烟放着,他就取了一支,坐在小沙发上吸着。

他还是沉醉在那幻想的深渊里,尽管想那坐汽车在重庆市上兜圈子的事。隔着门帘子就看到一件花衣服在门帘子外面踅来踅去。他掀开门帘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却是那位女秘书杨小姐,向他点了点头。那抹满了脂膏的嘴唇,露出白牙齿笑了一笑。两腮还浅浅的有两个酒窝儿印子。子平知道她的身份,可能是未来的嫂嫂,因此不敢怠慢,向她回点了一下头,笑道:“杨小姐,请到我屋子里来坐坐。”杨露珠手掀着门帘子,伸头向屋里张望了一下,笑道:“我不打搅你吗?”金子平笑道:“我一点事没有,就坐在这里,等晚上这餐饭吃。”杨露珠点了头,笑嘻嘻地走到屋子里来。这屋子里不是整大套的沙发,乃是写字台对面,夹着茶几,摆了两把小矮椅子。她手扶了茶桌子的犄角,悬起一只脚来,连连颠动了几下,笑道:“我在这里坐一下吧。我应当到飞机场上去欢迎你的,可是没有来得及,我在这里表示歉意。”金子平拿出一支纸烟来,向她笑着敬了去,然后一鞠躬道:“我们是山城里来的人,许多事都不知道,一切多请指教。”她衔了那支烟卷在嘴角上,金子平赶快在衣袋里掏出打火机来,按着了火,给她将烟点上。她笑道:“二爷,你怎这么样客气?”金子平笑道:“我知道,家兄都对你很客气,我怎么能对你不客气呢?”杨露珠喷出一口烟来,接着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笑道:“你大概只听到人家传说的一面之词吧?”说着,她坐了下来。金子平笑道:“家兄大概是事情很忙,有时是顾虑不周到吧?”杨露珠道:“他顾虑不周到吗?有时他对于女友是顾虑得太周到了。比如昨天晚上他请了一位刘小姐听戏,就派了专人去接送。这也就不必去提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吸了一口烟喷将出来,然后笑问道:“令兄在重庆的时候,不能是这样浪漫吧?”金子平笑道:“人的性格,先后总是一样的。不过他是很随便的,倒不是浪漫。”杨露珠道:“在重庆他也是这样地侍候女友吗?”金子平摇摇头笑道:“在重庆我们过的抗战生活,和现在不同。我们也很少到有女子的场合去周旋的。”杨露珠默然地吸了几口烟,伸了两只腿,架将起来,摇撼着身体,做出了沉吟的样子来,最后问道:“我们专员,不太喜欢提到他在重庆的生活情形。其实抗战时期的生活,那是值得向人家介绍的呀。你们贤昆仲,在重庆是住在一处吗?”子平道:“不住在一处,各住在各人的宿舍里。”杨露珠道:“难道八年之久,你们都是住在宿舍里吗?”金子平道:“在重庆,过着这样生活的人也很多呀。在重庆根本找不着房子,安家真不容易。”杨露珠装着很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地问道:“那么,你们贤昆仲的家,安在哪里呢?是了,重庆公教人员都是这样,家眷疏散到乡下去,本人住在城里,你们也是这样吗?我想是这样的吧。”

金子平也坚决地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答复,摇摇头道:“不,我们的机关也在乡下。”杨露珠道:“哦!你们在重庆始终没有个家。你的太太住在哪里呢?”金子平听到这里,才知道她把话归到了本题。这就向她笑道:“我还没结婚呢!”杨露珠笑道:“你没有结婚?难道你令兄也没有结婚?”她说着这话时,将头半偏着,向他看了过去。金子平对于她这话是早已料及的,自然也就早预备好答复,笑道:“他当然是结了婚。但抗战期间,我那位嫂子并没有到后方去。八年之间,彼此不通消息。还是存亡未卜呢。”杨露珠听说,摇了摇头道:“这话怕不尽然。你们这些抗战义士,到了后方,照例是有一位抗战夫人的。他在后方八年之久没有家眷,岂能够没有什么举动?”金子平笑道:“那举动也不太简单呀!我们在后方,连自己的吃用每月都发生问题,谁又肯在这份困难之上增加困难呢?也就因为如此,家兄是急于要成立家庭了。你看,他这么完好的一个家,没有太太,可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说着,笑了一笑,杨露珠被他逗引着,也笑了一笑。这简单的几句话,虽然证实了金子原是有一位未知数的沦陷夫人的,可是比杨露珠原来所料的他在重庆有家,情况却要好些。她一时找不出另外什么话,便又取了一支纸烟继续吸着。

停了一歇,金子平道:“我明天又回重庆,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就要再回北平。杨小姐有什么事情让我代办吗?”她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事。我在计划中,倒有一件事,可以奉托你的,但是未必能够实现。”金子平道:“什么计划呢埔你说吧。”杨露珠道:“二爷这次来,不是和专员做金子生意吗?”金子平一听,咽了一口痰,沉吟了一会子。不过他想,哥哥和她非常亲近,她又不时在内室里进出,这件事未必能瞒得她过,使笑道:“这也不算买卖,不过是免得资金冻结,拿出来活动活动罢了。”杨露珠道:“这个我也不必去管他。不过有你这么一个飞来飞去的人,掉换金子就非常便当。我就知道,重庆的金子比北平要贵两三万元一两。带个二三十两金子到重庆去卖,每次就可以赚上百万元。这样赚钱的事谁不愿意干呢?我很想和令兄商量一下,借几条金子,托你带到重庆卖掉,给我带法币回来。你来了,我买了金子还给你令兄,他并不吃亏,我可占大便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有金子借给我,他不会自己多卖掉几条?所以我有了这么一个计。划,却不知道要向他怎样开口。一开口可能就会碰他的钉子。”金子平笑道:“杨小姐的事,总好和他商量。不过我明天就要走,最好你今天就把这问题解决了。”杨露珠把那支烟吸完了,又跟着取了一支再吸。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而又无从说起,只是在那里吸着烟想主意。金子平笑道:“有什么话要和家兄讨论的话,杨小姐最好马上就去。他今天夜间有好几个应酬。吃过晚饭,他还有约会呢。我是明天十二点钟以前就要起飞的,杨小姐若不在今天晚上把交涉办好,我这次去重庆就无能为力了。”杨露珠听了这话,很兴奋的样子,突然将手上的纸烟向痰盂里一扔,然后站了起来,点着头笑道:“好的。我去和他谈着试试看。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十有八九是会碰钉子的。”说着,她故意带了几分笑容,走向金子原的屋子来。

这位专员今天是全副精神都在金子生意上。他已把要带往重庆的金子归理停当,这时正伏在写字台上,亲笔草写几封信,让他兄弟带回重庆去,好托重庆几位银行家,在周转上替他兄弟帮忙。关于重庆的银行家,他本来是不认识的,但自从到北平来以后,很有几位银行家,由于朋友介绍,和他也有书信来往。那些银行家所以写信来的原因,就都是想在平津开分行的,借此先拉拢些人事上的关系。认识银行家,那也不会是什么吃亏的事,所以他接着人家的信,也就照样客气的给人回了信去。彼此之间,总算是在书信上建筑起交情来了。

这时,他正按下了心情,一连地写了三封信。当他写到第四封信的时候,杨露珠进屋子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看,并没有作声,又低下头去写他的信。杨露珠走到写字台边,将手扶了桌沿,呆呆地望着出了一会神。但她为了避免看到金子原写的信,却故意昂起头来,望着墙壁上张挂的几幅画。过了两三分钟,见金子原有个抬头机会,就笑着问道:“你可不可以休息五分钟,让我和你说几句话?”金子原放下笔,在烟听子里取了一支纸烟在嘴里衔着。杨露珠赶快找了茶桌上的火柴盒拿在手里,擦了一枝,给他点上,笑道:“可以和我谈五分钟的话吗?”金子原喷着烟笑道:“你为什这样过分客气起来?”杨露珠笑道:“不是我过分客气。我看你一口气写了几封信,忙得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所以我想以不打搅你为原则。可是这件事已经没有时间了,又非和你说不可,因此我得先征求你的同意。”金子原道:“什么事?你要一张包厢票?”她噗哧一声的笑了,摇摇头道:“我也不是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成天成晚的只知道玩。我也得办点正事呀。”金子原站了起来,向她抱着拳头连连地拱了几拱,笑道:“恭喜恭喜!这话是难得的。”杨露珠道:“钱还没到手呢,你就先给我道喜!”金子原道:“钱没有到手?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杨露珠笑道:“我也不和你打什么哑谜了。你不是托你们二爷带点东西出去卖吗?这是十拿九稳的好生意,我搭一点干股子行不行?”金子原听着这话,倒是抽了口凉气,望了她道:“你要搭点干股子,这话怎样解释?”杨露珠道:“随你怎样解释都可以。简单一句话,我想沾你专员一点光。”说着,向他微微一笑。

金子原听了,坐了下去,将背靠着椅子背,仰了脸向她望了望道:“不错!我是要带一批金子到重庆去卖。不过这批金子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你打算沾光吗?”杨露珠道:我当然知道是公家的。不过对于怎样保存公家这点物资,这技巧我也很明白。金子到重庆去游历一趟,五两还是五两,十两还是十两。不过摇身一变,变成了法币,把这法币在北平再买金子,那就五两变成七八两,十两变成十五两了。公家的东西,我们还归还公家,十两绝对只要归还十两,用不着归还十五六两了。有道是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总不算是外人吧。我跟你商量的是,在那大批的金条里面,移挪个两三根条子。好在我并不离开左右,金子也不由我带走,就交给你们二爷,托他带到重庆去给卖了,将来二爷再来北平,把法币带来了,我就买了金子还你,准保不欠一丝一毫。这个办法怎么样?你可以借点条子给我吗?”

金子原听她说得很是内行,决不能否认她这一番话,便点点头道:“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他说着话,现出了踌躇的样子。杨露珠看到他面前的那杯茶已经凉了,就给他换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送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先喝杯茶吧,我慢慢和你谈。”金子原对于自己做的这件事,根本就不敢向人做强硬态度,而杨露珠说话和举动,又是这样的和霭,他更是不能板着脸子对付,于是只好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是完全明白的。”说着,向门外看了一看,才低声笑道:“当然,我可以设法调剂调剂你的经济。不过舍弟这次跑路,是个尝试性质,是否能赚到钱,还不得而知。”杨露珠见那杯茶放在金子原面前,他并没有拿起来喝,她倒是老实不客气,将茶杯取过来先喝了一口,再送到他面前去,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据我的想法,纵然不赚钱,也不至于蚀本。”金子原向她笑了一笑道:“你既然和我开口了,我怎么好完全拒绝?不过我是相当的担着干系的。回头我和舍弟说,在带的金子里面划出一条来,算是你的。赚了钱,你就照一两金子分盈利,你不必借去,也不必还我,这样手续就简单多了。”杨露珠向他深深地鞠了个躬,笑道:“谢谢。既蒙专座的好意,一根金条子做得不起劲,你就再给一点吧。”金子原道:“不是我悭吝,这是公家的款子,不能多移动的。”杨露珠取出了一支烟,自己按着打火机点着,抿了嘴吸上一口,向金子原喷了出来,两枝箭似的,直射到他脸上去,又望着他,将身子颠了几颠,把一只脚悬了起来,将皮鞋尖在地面上点着。金子原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像是不大相信我的话似的。”杨露珠笑道:“我怎么能不相信你的话呢?我天天和你在一处,把你的事情看得很清楚的。你怎么会把话骗我?不过我和你商量商量,完全是私人感情的谈话。你若能在感情上凑合一点,你就会答应我的要求了。”说着就把嘴里衔着的那支纸烟,交给金子原,笑着说了个“哪”字。金子原接了那支烟看了看,烟上印有个胭脂圉圉。同时她又走了过来,挨着金子原站了,看到他的衣服肩膀上有些灰尘,嘴对着吹了一吹,然后轻轻地在他衣服上抚摸着。金子原笑道:“你那意思,想给你两条金子?”露珠笑道:“三四根也不要紧吧?”金子原道:“两根我还没有答应呢,你又要三四根了。”杨露珠两只手扶了桌沿,将身子连连地颠了几颠,半偏了头向他笑道:“你好意思和我这样锱铢较量吗?你这么一个大专员,在乎这一根两根条子吗?”金子原笑着点点头道:“好吧,回头再说吧。”杨露珠将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衣服道:“你肯与不肯,就在一句话,费不了你几秒钟的事,为什么还要回头再说呢?”金子原道:“这金子支配权虽然在我手上,但是我已把金子的出卖权交给舍弟了。要分给你一部分,当然要告诉他。他知道有你的金子在里面,也许办得更尽心尽力一点。”杨露珠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这事有和他商量的必要吗环过那也容易,我马上就去请他来。”说着,她扭转身就出去了。

不到五分钟,她就引着金子平进来了。金专员那句推诱之词,本来就不怎么高明,事后也就很后悔自己失言。这时杨小姐引着自己兄弟进来了,他知道再无可抵赖,首先就向金子平笑道:“公事未办,我们先办点私事吧!明天你带去的条子,在里面划出两三根来,算是杨小姐的。二次回到北平,我们再当面算账。”金子平笑道:“你也得告诉我实在的数目呀。你说划出两三根来,到底是两根呢?还是三根呢?”杨露珠在纸烟听子里,取了一支纸烟出来,向他面前一送,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二根再加上三根,就是五根了。”金子原点了头笑道:“很好,你这样解释,并不算歪曲。我共总带去多少条子呢?你一人就五根?”杨小姐道:“五根也没什么呀。我是借,又不是要。而且借还都是一句话,我还没有看到条子多长多短呢。”金子平向他哥哥点了个头道:“就是三条吧。”金子原看看桌上摆的小金钟,已经四点半了。冬日天时短,这时已是天色昏黑,这就站起来笑道:“好吧。就是这句话了,你到了重庆,把三根条子单独卖了,另记一笔账,回到北平,你把这笔款子交给杨小姐,这问题就算解决了。”说着话,他便起身要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