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杨露珠大大小小提着一大串纸盒罐头进来,刘伯同就迎向前去,低声向她笑道:“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田宝珍请专员。”杨露珠将手上提的东西,向椅子上一扔,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望了他道:“人家请专员吃饭,你告诉我干什么呢?”刘伯同笑道:“她也请你呀。”露珠道:“她也请我?到了我这里,怎么会加上一个也字呢?也请的我不去。”刘伯同笑道:“吓!你不要挑字眼,这是我代转达的话,并非人家真说了一句也请杨小姐。你去不去,那在乎你,可是你也不能把话听拧了。”杨小姐挺了胸道:“你们到底弄的是些什么花样?”说着,她昂起头来,她的烫发,全压在大衣肩领上,可知那气就生大了。刘伯同笑道:“你别生气,我可以想法子让他不去,我不能不转告一声。”杨小姐将身子一扭道:“我为什么生气。张丕诚和人家跑腿,你又和张丕诚跑腿,那也太犯不着吧?”刘伯同看她满脸的怒容,觉得这话就不好再向下说。于是抱了拳头道:“你一定要明白我的作风,我先告诉你,不先告诉他,这就是大有用意的。”说着,用手向里面屋子里连指了几下。
杨露珠坐在沙发上,在手皮包里拿出了几粒纸包糖果,架了腿慢慢地剥着吃。刘伯同就在露珠对面坐下,但是不能默然坐着,就把张丕诚接收房子的经过拿出来当谈话资料。杨小姐倒是静静地把他的话听了下去。刘伯同说完了,她淡笑道:“你给朋友帮忙,总算努力了。不过亲戚和朋友比起来,应该还是亲戚更进一步。你为朋友帮忙,可别忘了亲戚呀。”刘伯同笑道:“你可别说负心话,我对杨小姐还有什么不尽心之处吗?”杨露珠道:“张丕诚现在住的房子,我知道就不错。你还忙着给他找一所大公馆。可是我呢?我的母亲,是你的丈母娘,你也有半子之劳。有现成的房子,你怎么不给她找一所?”刘伯同对屋子四周看了一看,然后,又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来,侧了身子低声笑道:“这还用你说吗?不过我有个想头。像现在我们可以接收的房子,那都是公开的,纵然我们拿到了手,那还是要吐出来的。你想这么大的一所房子,那是可以向口袋里装下去的吗?我们要房子,只能要那不公开的。能不出钱最好,就是出钱,也要向最少的数目上说。我就知道现在有几个小汉奸,要卖了房子出溜。”杨露珠不等他说完便拦阻道:“别骂人。小汉奸?你指着谁说?你别忘了自己呀。”刘伯同红着脸抱了拳头笑道:“我们私下说话,你何必这样咬文嚼字呢?就凭了我们和专员这一番联络,我们也是地下工作的一分子,别妄自菲薄呀。”杨露珠笑道:“我没工夫和你说这个。地下工作,天上工作,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先请问你,那不公开的房子在哪里?你别随便拿话搪塞我,老实不客气,我是要你兑现的。”刘伯同在衣服袋里摸索了一阵子,摸出一个透明的硬壳夹子来,隔了壳子,可以看到里面藏着许多字条。他将那些字条拿出来清理了一阵,找出一张横列的单子,一行行的注着行书字。他就把这字条交给她道:“你看,地方、间数、房子的新旧以及房子的主人,都简单的加以注明,你先把这字条看清楚了,哪个地点的房子合你的口胃,然后你就挑选那所房子。挑选好了以后,我悄悄陪你去看。那不过花很有限的几个钱,就可以办理完毕的。”杨小姐把那张字条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看,笑道:“你倒真是调查得清楚。假如要我挑选的话,这些房子,我愿意都要。”刘伯同听着,不觉伸了一伸舌头,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杨小姐还不曾说着什么,里边屋子的门帘掀开,金子原穿着睡衣,伸出头来探望了一下。见杨小姐还穿着大衣,问道:“你打算出去吗?不忙,我们一路走吧。”杨小姐笑道:“我因为你愿意吃点薰腊的东西,所以我老早的到东安市场去给你跑了一趟,我还是刚回来呢。”金子原点头道:“谢谢。我们还得买几两好酒喝喝吧?”杨小姐将嘴一撇道:“你不用买酒喝了,你有人请!”金子原索性走了出来伸着手道:“拿请帖我看看,谁请我?”杨露珠指了刘伯同的嘴道:“你要看请帖吗?这就是。至于是不是像请帖那样清清楚楚没有错误,那我就不负责任了。你看这张请帖怎么样?”刘伯同笑道:“杨小姐把我骂苦了。我也是由人家转约的。”金子原道:“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向杨、刘二人注视了一番,刘伯同也不问他是否同意,就向他里面屋子里一钻。金子原回转身来时,刘伯同拉着他的睡衣袖子,站到一边,低声笑道:“张丕诚告诉我,小田今天晚上请你吃饭,那无非也是感谢之意。可是那一位听说大不高兴,你不看到她把话损我吗?这真是冤枉,我哪里有丝毫意思要小田请客?”说着只管向门帘子外挤眉弄眼。金子原对于这件事,似乎不怎么介意,问道:“是哪家馆子,什么时候?”刘伯同道:“过一会儿,她自己也许有电话给你,你不必接电话,让信差告诉她,你出去了就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金子原笑道:“这不大好。人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讲的就是个面子。巴巴地请吃饭,给人家碰了回去,也太不好意思了。况且人家请中央来的人,一定是在馆子里定下座位,邀了许多人做陪的。我主客不去,她客是请了,钱是花了,那还事小;人家说田宝珍请金专员不到,碰一鼻子灰,她怎么下得了台?——我当然去,你也去。”刘伯同听他这话,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这和杨小姐的意志完全相反,可能闹上别扭。这必得事先为他们调处一下才好。于是将手摸摸头发低声笑道:“那我可要怪你了。谁让你和杨小姐一见钟情,两人太要好了,你和普通女人接近,那倒也无所谓。以你和这个浪漫出名的田宝珍接近,她怎么肯放心?你可不可以先和她商量好了再说。”金子原笑道:“你说得过火了一点,她也不至于这样关心着我吧,这也用不着商量,我们一路去吃饭就是了。”刘伯同道:“小田倒也是请了杨小姐的。”金子原道:“那更不成问题了。请吃请喝无恶意,怎么着也得答应人家这个约会。我是去定了。”他说这句话时,声音还是非常之大。刘伯同心里叫了一百二十句糟糕,可是又不敢再进言。只有拿着纸烟火柴,借了吸烟的动作,站在一旁出神。
这时杨露珠进来了,她已脱了大衣,连手皮包共同夹在手腕下。她向金子原的头发看了一看,笑道:“这一觉睡得很甜,你什么都不知道,头发全乱了。劳驾,你先给我接着大衣。”说着,把大衣塞到金子原手上。然后打开皮包来,取出一把小牙梳,笑道:“我给你理理吧。”她将皮包放在桌上,站到金子原身后,左手按了他的肩膀,右手拿了梳子给他梳拢着头发。刘伯同自言自语地道:“电话来了,也没人接。”一掀门帘子走了出去。其实墙上装的墙机,静静地挂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响声。他也没有向电话机看上一眼,自架了腿坐在沙发上吸纸烟。半点钟后,金子原已洗过脸,换了西服出来。杨小姐跟在身后,两个人脸上,全带了笑容。刘伯同心里暗骂道:“瞎起什么哄!大概反对小田请客的话,她根本没提吧!”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刘伯同心里一动,这必是田宝珍打来的请客电话,为了免去麻烦,这电话接不得。因之他呆在一旁,并没有动手。杨小姐跑了两步,走到电话边去,抓住电话听筒,就先“喂”了一声。她笑道:“哦!田小姐,好哇?我忙什么!请专员吃饭,他知道了。他说了,他还没有效劳呢,就要你先请客。不过你请他,他一定来。我不叨扰,我可没有那力量敢说捧场的话呀。好的,好的,我就陪着子原来吧。你要不要和子原说话?”刘伯同在旁边听到她连叫两句子原,心里倒是一怔。心想自从专员到北平以来,还没有人敢叫过他的大号。论交情,杨小姐和他还浅着呢;论地位,是他的私人秘书,怎么可以当了人直叫他的号。而且还是在电话里和另一位小姐谈话。他这样想着,就向她和金子原的脸上看去。杨小姐右手拿了电话听筒,左手向金子原招了招,偏着听电话的头,也向金子原点了两点。金子原当然就走过去了。她突然将手按着话筒,以免说话声音由那里传了出去。然后身子一扭,眼睛向他一飘,笑道:“我不要你和她说话,你有什么话。我给你传了过去。”金子原笑道:“随便你怎么办都行。”杨小姐听得这句话,似乎感到满意,将身子颠了两颠。然后把手将话筒放开,对里面道:“他现在正会着客呢。他说,别人请客,今天晚上没空,他只好辞谢了。不过你请客,他怎么着也得来。哟!要我命令着他来,那我怎敢,我是他手下的一位小秘书呀!”她这样说时,眼睛望了金子原,映了两下。金子原抢步向前,就伸着手来抢电话听筒。杨露珠将身子一扭,伸了左手打着金子原的手,口里对着话筒里面连连地说着回见回见。于是立刻就把电话挂上了。金子原笑道:“你太小器。我当着你面,还能说什么你不爱听的话吗?”杨露珠道:“她请客,你一定到。一会儿就见面,还要在电话里打什么电报呢?——刘先生,你说对不对?”
刘伯同站在旁边看到,早就觉得皮肤上有点冷飘飘痒斯斯的。这时她特意的提名见问,可教他为难了。他根本就不敢对金子原开玩笑,尤其是关于杨露珠的事,他始终是装着糊涂,不敢公开有什么表示。金子原笑道:“这事,老刘不敢答复的。站在男人的立场,他应该帮着我,可是站在亲戚的立场,他应该帮着你。”杨露珠道:“他要肯说公道话,那就两面的立场,都可以顾到。”金子原道:“其实,这也无所谓。我们和小田来往,无非是捧角。捧角并不分什么男女。捧角的人,是一种特殊心理,若以为男人捧女角,就是想娶她做太太,那女人捧女角,又当怎么个说法呢?到了钟点没有?我们这就去。”刘伯同还是不敢说什么,只有微笑。杨小姐倒没有再讲话,由屋子里取出金专员的大衣,提了领子,站在专员的身后,等他伸手穿衣服。她已经是穿了大衣出来的,手挽着专员的手臂,而且轻轻碰了他一下,笑道:“我们走吧。”刘伯同跟在后面问道:“我去不去?”金子原道:“你当然去。这也是捧场呀。你还不快穿大衣。”他借了说这句话的机会,突然的转身回来,直奔到屋子里,抓住刘伯同的手道:“我不光是为了去吃她那顿饭,这是个烟幕弹,我打算吃过晚饭以后,你就去定包厢听戏,带了她去,我随后就到。在这个时候,我要腾出一小时的工夫,和大北银行的陈经理商量一点事情。”刘伯同道:“是不是要把一部分东西存到他们仓库里去?”金子原笑道:“和银行里人来往,不是存款,就是借款,你想,还有什么事吗?”说着,拍了他两下肩膀,转身就向外走了。刘伯同因他来去匆匆地说着,也不知道他真正的用意何在。也只有穿上了大衣,就跟着出大门。可是他坐着杨小姐的汽车已先行走了。刘伯同坐了自己的汽车,回家去了一次。凑巧,刘伯同到馆子里,金子原也是刚到。只见田宝珍穿了一件粉红的绸袍子,正在那特大的雅座中间站着,手里捧了纸烟听子,向来宾敬烟。她到了金子原面前,似乎是特别恭敬,左手拿了烟听子,右手将染了红指甲的三个细白手指,抽出一支烟,身子微歪着,送到他面前,笑道:“专员太赏面子了。我知道你是忙人。像我们这种不相干的应酬,实在是耽误时间的。”金子原也弯了腰接过她的烟支,口里连说“客气客气”。杨露珠退后两步,站在金子原身后,她右手拿了手皮包,按住大圆桌子,左手向里拐,把手背抵了腰。她斜了眼珠向田宝珍望着,只是抿嘴微笑。刘伯同见了,心里就连说这事情戏剧化了。
那张丕诚算是田宝珍的参谋,也是她的保护人。他看到杨小姐那种情形,恐怕会出什么乱子,这就走到田宝珍与金子原之间,向田宝珍笑道:“客到齐了,我们就入座吧。”田宝珍放下了烟听,两手虚推着金子原道:“请杨小姐同专员在上面坐。”杨露珠还是站在后面,将头一扭道:“我算怎么回事,我不过是陪客的!”田宝珍道:“不过在场的,只有我和你是妇女。我是主人,那不用提了。另一位妇女那就是你了。按着妇女占先的例子,金先生坐首席,你当然坐二席。”说着,不住的在嘴角露出微笑。金子原会意,挽了杨小姐一只手,向上面位子上坐了。杨露珠在田宝珍面前,得到金专员这样的捧场,心里觉得很舒服,也就带了笑容,和金子原一同坐下。田宝珍把客人都安排定了,然后坐在主人席上,亲自向各席斟着酒。第一杯酒,自然向首席杯子里斟着。金子原站了起来,举着杯子接着酒,向她点头道:“我先声明,我喜欢免除俗套,你做主人,就敬这第一次酒好了。第二次我们自己来。这样,我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不会醉,也不会不够。”田宝珍笑道:“好,我谨遵台命吧。”说着,她将壶嘴转过来,对杨露珠道:“我们是老朋友,你可别藏量。在学校里的时候,我还比你高一班呢。”杨露珠听了这话,老大不高兴,可是也就勉强带了笑容将酒接着。到了斟第三个人时,张丕诚把酒壶接了过去,笑道:“交给我吧。”田宝珍对于张丕诚的代劳,丝毫不谦让,很随便的就把壶交给他了。自此以后她就不斟酒,也不向别人敬酒,只有对金专员一人特别周旋。酒吃到快要上饭了,张丕诚动议,对于杯子里的酒,要门前清。田宝珍笑道:“我面前没有酒壶,我就把我这杯酒转敬专员吧。”说着,站起来,隔了桌面,将杯子送到金子原面前去。他翘起嘴角笑着伸手接酒,并不推辞。杨露珠心想,这是什么作风?女主人有把自喝的酒敬人的吗?她直了腰杆子望着,不扶杯筷,手抱了手放在桌上。可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
张丕诚在这席上,是一位最用心思的人。尤其是杨露珠的一言一笑,他都暗下里推测一下,是不是有问题。现在见到她做了个生气的架子,只是话没有说出来。若是田宝珍再向金专员表示好感,她就要开口了,于是站起来摇着手道:“不行,田小姐杯子里的酒太少,让我来满上吧。”金子原倒不怎么介意,他手脚很快,已经接过田宝珍手上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喝过之后,还向她照了一照杯,把空杯子交回给她。她也不加回避,将空杯子拿着,伸到张丕诚面前道:“给我斟上一点,做个样子吧。”当然,张先生给她斟上小半杯,她就拿着放到面前。杨露珠的眼光,就跟着她的手转。笑道:“田老板,你这不对,你请金专员喝了一大杯,你杯子里那么一点点,怎么不动。你是嫌那杯子人家喝过了吗?”田宝珍笑道:“言重言重,那我就干杯吧。”于是举着杯子一饮而尽,也向金子原照着杯。杨露珠笑道:“学艺术的人,究竟和别人的人生观不同,一切都是洒脱的。”说着将手胳臂碰了金子原两下,笑道:“你不是一切都要免除俗套吗?这可准对劲。”说着,嘴角撇了两下。田宝珍坐在她对面,她的什么行动看不清楚呢。心里想着:“这不是怪事吗?她和金子原也不过是一对初交的朋友,他结交朋友,自有他的自由,板着脸子,吃那飞醋干什么?我索性气你一气,看你怎么样?反正你不是金子原的太太,你不能干涉他和我谈交情。”于是向金子原笑道:“专员,我想起一件事来,承你答应给我捧场,我十分感谢,我们一个唱戏的女孩子,拿什么感谢你呢?我送你一点小玩意儿吧。”说着,就在旁边椅子上取过皮包来,在里面取出一张相片,由桌面上递过来。当她伸手的时候,故意放出两嘴角的微笑,向金子原眼光一溜。笑道:“你别见笑,只当是我在台上唱戏给你看吧。”金子原也满脸是笑,两手同时伸着,将那张相片接了过来。那相片虽然还没有拿到手,可是他口里却是接连的说着“谢谢”,同时还连连点头。
杨露珠看到这情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一种什么难过。可是她也很明白,他们彼此有收授相片的自由,除了金专员的太太外,无人可以干涉这行动。因之她心里虽不高兴,脸上却不能有什么表示,只是拿着筷子头,在面前夹了小碟子里的咸菜丁子,送到嘴去咀嚼。金子原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事。他把田宝珍的相片拿过来,就两手捧着细看。这是她的一张半身相片,身子也半侧着,将眼珠歪到一边,带了迷人的笑容,似乎在对着任何一个拿相片的人回看过来。金子原看过,先叫了两声“好”,对相片看看,又抬起头来,向对坐的田宝珍本人看看。田宝珍就照着相片上那个姿势,斜了眼珠向他一溜,笑问道:“我想改行拍电影了。金专员,你看我这面部的轮廓,可以上镜头吗?”金子原对相片再看看,手拍了桌沿,做个称赞的样子,笑道:“太可以上镜头了。我敢说,你若拍电影,可以压倒一切女明星。”刘伯同斜了眼光看杨小姐的面色,已是有六七分严重,而田宝珍故意逗趣,还只管进攻,再演变下去,可要弄得大家不欢而散。于是向金子原问道:“刚才你说去定一个包厢,是听哪个的戏?”金子原这才想起暗下叮嘱他的那番话。便答道:“若是田老板今天有戏,当然听田老板的。田老板没有戏,听谁的都可以,杨小姐我请你听戏,你愿意听哪一家的?”杨露珠皱了眉头子,连摇了两下头道:“我有点头痛,要回去休息,丕听戏了。”金子原道:“你并没有喝酒,怎么倒先醉了。”她道:“真的,我很有点头昏,我要先走了。”说着,立刻站起来,向田宝珍点点头道:“对不起,我先告辞了。”田宝珍道:“你不终席而去,吃饱了没有?”她已来不及答复主人这句问话,就离开了位子,走到衣架边去取大衣。田宝珍是个主人,也就只好离开席次跟了过来,笑道:“这真是对不起,算我虚约了。”杨露珠抢着穿上了皮大衣,把皮包夹在胁下,抓着她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你好好地招待贵宾吧。”说毕,一扭身就走。她走的非常之快,没有人来得及挽留住她。只听到高跟鞋,一路响了出去。
到了这时,金子原才晓得杨小姐为了这事生气。虽然心里对这件事有点歉然,可是他想着:这究竟是她的不对;纵然吃醋,也可以回到家里去再说,何必在宴席上发出这酸风来呢?这件事最好还装着马虎,不要摆在脸上。于是他镇定了脸色,继续地吃着。田宝珍吃了两杯酒下去,红晕上脸,在电灯下映着,更觉得是娇艳动人。金子原喝着酒,不住地向她看着。觉得她和杨露珠比起来,样样都在杨露珠之上。尤其是年龄一点,恐怕也比杨小姐小。这就端起杯子来,隔了桌面向她敬酒,眼光由杯子沿上对射到田宝珍脸上去。笑道:“田小姐,我高兴起来,陪你多喝两杯。”田宝珍摇摇头道:“那不行?我只有三杯黄酒的量,现在已经喝过三杯半了。”金子原道:“没关系,喝醉了,回家去睡觉。我把车子亲自送你回去。”他说着话时,那杯子还是举着,不肯放下来。田宝珍只好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金子原还是举着杯子,笑道:“至少你也得喝半杯。”张丕诚坐在她上首,就偏过头去,低声向她笑道:“就喝半杯吧,金专员有的是汽车。他没有工夫送你,也可调遣车子送你回去。”田宝珍在他一使眼色之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最好的证明,就是杨露珠也得了他一部汽车。看这家伙穷人乍富,简直不知道怎样花钱才好,只要他一高兴,未尝不可送一辆汽车。于是端起杯子来,一仰脖子,把酒全喝下去了。喝完之后,翻过来还向金子原照了照杯。金子原连连地道着多谢,陪干了那杯酒。
从此以后,席上闹酒就更加热烈了。到了散席的时候,田宝珍首先坐到沙发椅子上去。将手托了头,把身子歪斜的坐着。张不诚站在她面前问道:“怎么着?田小姐真醉了?”她手撑了头,并不抬起头来答话,只将头摇了几下。金子原笑道:“这使我很抱歉!有话在先,我把车子送田小姐回去。不过我只送到你门口为止,我不能进去奉看,因为我还有一个约会。”田宝珍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道:“我家里虽然窄小,倒还是干净的。你哪怕在我那里坐五分钟呢?”金子原看她的脸色越发的红了,两只眼睛皮都垂下来,有点睁不开的样子。张丕诚道:“田老板真醉了,我们送她一下吧。至于专员所要办的事,我想迟一两小时,大概也没有什么关系。——专员你看如何?”说着,他将肩膀扛了几下,表示着有点踌躇的样子。刘伯同立刻走了过来,头向人缝里一钻,然后笑道:“老张送田小姐一趟好了。若是一个人不够,我再奉陪一个。”田宝珍还是将手撑着头,仰起脸来,向他笑着,又摇了两下头道:“不敢当,有部车子送我回去就行了。”金子原道:“没问题,我送我送!”张丕诚自知道刘伯同是敷衍杨小姐的,假如杨露珠知道金子原送了田宝珍,那醋劲会更大的。可是她和金子原的交情,还是浅而又浅,她这醋吃得没有道理。立刻在茶房手上接过账单子,悄悄地代田老板会了账。客人看这情形,自也不必久恋,大家道声谢谢,一哄而散。刘伯同料着是不能将金子原拦住,也只好由他。索性穿了大衣,捧了帽子拱揖道谢,先自走去。于是张丕诚提了大衣过来,要给田宝珍披上,她站起来将身子一闪笑道:“那可不敢当。你大概忘了谁是主人了吧?”她这一闪,恰好闪到金子原身边,金子原在张丕诚手上捞过了她的皮大衣,两手提着向田宝珍肩上轻轻放下去,笑道:“这差事还是要我来。”田宝珍只好反过两手,先将大衣按住,急忙穿上。穿过之后,就在衣架上把金专员的大衣取了来,笑道:“专员,我当这回差事赏不赏脸呢?”金子原道:“太客气了。”田宝珍将两手提着大衣的领肩兜得风摆柳似的,笑道:“不行,我非得当这回差事不可。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我还是主人呢?”他说时,眼珠向金子原一转,发出迷人的笑容。金子原先鞠躬道着谢,然后背过身就着大衣伸手穿上了。这还不算,回转身来,又向田宝珍抱了拳头道:“田小姐,你实在礼节周到之至。不过你说醉了,我有点不相信。醉了的人,礼节都是这样周到,平常就了不起了。走吧,我送你回去。”说着一伸手扶了她的手膀,就要她向外面走。那样子竟是很亲密的。她这回并不客气,就让他扶着,并肩地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