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杏园听说梨云不好,急向里走。里面黑洞洞的,便摸索着走进去。院子里不听见一点声息,正面屋子窗户纸上,露出淡黄色的灯光,屋檐下也不知道吊着什么东西,被风吹着晃来晃去。杨杏园走不了几步,脚底下一个黑影子望前一窜,吓了他一跳。那黑影子窜在煤球堆上,把两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杨杏园。等杨杏园走近,它又跳上屋了。

杨杏园走进屋子去,**盖着棉被,梨云已经睡得昏昏沉沉地,无锡老三哭丧着脸,背着灯捧着一管水烟袋不住地抽烟。她看见杨杏园走进来了,勉强放下笑容,站了起来。杨杏园道:“病怎样了?”无锡老三道:“恐怕是不中了。”这时阿毛正走进来,便指着她道:“白天她和我说,杨老爷打算送阿囡到医院里去,我说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己家里运气不好,怎样倒破费人家,领人家这大的人情呢?”杨杏园道:“那倒不要紧。老实说,只要把人的病治好了,人情不人情,以后我们还没有来研究的日子吗?!”无锡老三道:“我也是这样想,杨老爷是最痛阿囡的,恐伯人家嫡亲的阿哥,也不能这样待他的妹妹。以后她病好了,叫她再谢谢杨老爷罢。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客气了,所以只好厚着脸,请杨老爷来设个法子。”

杨杏园走到床面前,伸手到棉被里去一摸梨云的手,热得像火炭一样。双目紧闭,脸侧着睡在枕头上,那两面灰白的瘦腮,这时转着淡红色。伸手摸摸她的额角,也是十分热。杨杏园俯着身子,按着梨云的额角,接连轻轻的叫了两三声老七。梨云微微的睁开眼睛,哼了一声又闭上。杨杏园回转头来对无锡老三道:“这个样子,人都昏迷了,迟医一刻,病重一刻,要是等明天送到医院里去,还不知道病到怎样呢?”无锡老三捧着那管水烟袋,老也没有放下,又在桌上瓶子里,取了一根纸煤点着,接上抽烟。杨杏园说了这句话,无锡老三吹着纸煤,将装上的烟,低着头深深的吸着,一句话没说,呼哩呼噜,水烟袋直响,一口气将烟吸完,把烟喷出来,才皱着眉毛道:“这夜静更深,有什么法子呢?”杨杏园道:“夜深倒不要紧,我有个熟大夫,就住在这条街前面不多的路,可以先请他来看看。你们这里有现成的笔墨没有?”无锡老三道:“我们这儿哪里有那样东西呢?”杨杏园道:“铅笔也没有吗?”阿毛道:“我倒有一枝画眉毛的铅笔,可以使不可以使?”杨杏园笑道:“使得。”娘姨便在镜台抽屉里翻了一起,翻出一枝一寸来长的铅笔,递给杨杏园道:“就是这个,行不行?”杨杏园笑着接了过来,一面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在里面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把名片按在桌上,将铅笔湿了一点剩茶,便在上面写道:“于明先生,兹有……”写到有字这里,忽然停住了笔,想到:“这下面写两个什么字呢?兹有友人吗?不对。兹有亲戚吗?更不对。兹有什么呢?”阿毛在旁看见,问道:“什么事为难?怕大夫不会来吗?”杨杏园便笑着把意思告诉了她。阿毛笑道:“这也不要紧,就说自己相好得了。”杨杏园笑道:“没有这样的称呼。”想了一想,只得写着“兹有梨云校书,身染重病,今晚已极危险,弟在其私寓探疾,望发仁慈,来此一视。”写完便递给娘姨道:“你把这张名片交给我的车夫,叫他到刘先生那里去,他就知道。”娘姨拿着名片去了。杨杏园便和他们坐在房子里闲谈等着。

不到三十分钟,外面敲门。杨杏园道:“阿毛,你去开门,大夫来了。”阿毛赶忙走出去,不一会儿,只听见院子里的得的得的一阵皮鞋响,接上有一个人喊道:“杏园!”杨杏园连忙答应道:“呵!是是,我在这里。”阿毛早把刘子明引了进来。杨杏园道:“对不住!深夜严寒,把你请出来。”刘子明笑道:“我本睡了,看见你的名片,早就明白,不敢耽搁,披了衣服就来了。”杨杏园笑道:“这实在是对不住,我知道你喜欢吃西菜的,过几天之后,我再来奉请。”刘子明一面脱身上的西装大衣,一面说道:“我们做的是这种职业,能说半夜就不替人看病,叫病人等天亮吗?”说着大衣脱下,穿着短窄的西装,复又除了手套,把两只手掌伸开,使劲擦了几下,走到床面前,对梨云脸上看了一看,又伸手在她额角上摸了一下,便回转头对杨杏园道:“请你把她胸面前衣服解开。”杨杏园听了这话,踌躇得很,嘴里吸了一口气。无锡老三在旁边看见,早会意了,便道:“这也不要紧呀,还是外人吗?”这句话说得杨杏园越发不好意思。刘子明又含着淡淡的笑,一再望着他。杨杏园低着头不管那些,走上前将棉被揭开一角。梨云正仰着身子,昏沉沉的睡着,杨杏园便将她上身的水红绒紧身纽扣儿解开,里面是件红条格子布小嵌肩,那嵌肩紧紧的缚在身上,上面一排白扣子,足有十三四个。杨杏园缩住了手。刘子明道:“还要解呀。”杨杏园只得再去解,谁知这扣子扣得十分紧,解起来费事得很,手指头不能不按在梨云的胸上。梨云仿佛有点知觉,睁开眼睛看了一看,赶紧把身子往里一翻,把手在胸前拨了几下。无锡老三走近前来,一面和她解钮扣,一面说道:“阿囡,大夫来和你瞧病来了,你等大夫看一看罢。”梨云还是昏沉沉的,依然半仰身体,让无锡老三将嵌肩解开了。这时刘子明过去听了一会脉,看了一看梨云的身上,又取出一只小测温器,放在梨云口里。一会儿刘子明将测温器取出来,就灯光下一看,随口说了一句道:“可是病重得很。”杨杏园听见医生这样说,便问道:“是什么病?”刘子明道:“照我看怕是小肠炎。治得早,原是可以好的,现在迟了,可是很费事。刚才我诊她的体温,已经三十九度多,病人怎样受得了。现在且打一针,减少她的痛苦罢。”说着,便在提来的皮包里,拿出药针药瓶之类,在梨云腹部上打了一针,梨云好像不觉得,仍是昏昏沉沉的睡着。杨杏园问医生道:“我打算送她到医院里去,你看怎样?”刘子明道:“送到医院里去,自然比在家里好得多,但是不妨过了明天再说。”说着他收拾东西自去了。

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两点多钟,对无锡老三说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早晨再来。”无锡老三道:“这个时候,外边冷得很,又是黑漆漆的,怎样走呢?你要不嫌脏,我就拿条新被来,在老七的脚头歪一歪。要不然,叫阿毛来,我们三个人打小牌。明天早上,还得请你费心,送老七到医院里去。”阿毛笑道:“三个人怎样打牌?人家明天还有公事,让人家休息一下罢。”杨杏园却踌躇了一会子,说道:“我还是回去罢。”阿毛道:“杨老爷的车夫,我已经打发他回去了,免得人家受冻。难道杨老爷自己走了回去吗?”杨杏园笑道:“也好,你们熬了好几夜,辛苦了,我替你们一夜罢。”阿毛听他这样说,便在对门无锡老三房里,抱了一床干净棉被来,卷了个小筒子,放在梨云床外边。口里一边说道:“这几夜都是我陪着七小姐睡,身都不敢翻呢。”杨杏园道:“今夜呢?”阿毛道:“反正烧着炉子的,我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边屋子里躺椅上睡罢。七小姐喊起来,要茶要水,也方便些。”这时,无锡老三已经打了几个呵欠,擦着眼睛,和杨杏园道:“对不住!我先要睡了。”说着扶着门出去。阿毛也就在外面躺椅上,铺好了棉被。杨杏园在里面屋子里,先还听见阿毛辗转翻身,一会儿呼声大作,也就睡着了。他将皮袍子脱了,穿着棉裤棉袄也在梨云脚头睡下。

和衣而睡,本来就不舒服,加上又是个生地方,看着这一间小屋,对着一个病人,不免生起种种的感触。这时杨杏园心猿意马,哪里睡得着,睡了一会,仍旧坐了起来,便靠住床架子坐着。那边梨云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棉被外头。杨杏园赶快过去,将她的手轻轻的扶进被里去。谁知这样一动,梨云倒醒了。她道:“姆妈,给我一点茶喝。”杨杏园赶忙就在温水壶里倒出半杯茶,送到梨云枕头边去。梨云微微的抬起一点儿头,把嘴就着杯子喝。一眼看见是杨杏园,便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好像听见你说话,你来了好久吧?”杨杏园道:“我已经在这里一夜了。阿弥陀佛,你也醒过来了,你这时觉得心里怎么样?”梨云道:“这时候,心里倒也清爽。”杨杏园道:“你还要茶不要?”梨云摇摇头,仍旧睡下。杨杏园将茶杯子放下,索性便坐在梨云床头边陪她说话。梨云这才明白医生给打了一针。便对杨杏园道:“你别看我年纪轻,我心里什么事也都明白。我看我的病,决计是好不……”说到这里,眼泪像抛珠一般的落在枕头上。杨杏园便安慰她道:“你不要伤心,越伤心就病越要加重。我已经和你姆妈商量好了,明天送你到医院里去。”梨云道:“你这番好意,我心里很谢谢你的,不过我是没有望了。”说着默然不语,眼泪陆陆续续的在脸上流到枕头上去。伸出一只手来,扯着杨杏园。杨杏园在身上取出一条手绢,替她擦眼泪,一面握着她的手,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梨云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杨杏园道:“现在已经三点多钟了。要是在夏天,就快天亮了。”梨云道:“她们都睡了吗?”杨杏园道:“她们也没有去睡好久,实在是熬不住了。”梨云将杨杏园的短棉袄一拨,看见他腰上系着一根古铜色的丝带,说道:“你这根带子颜色很好,我很喜欢,你换给我罢。”说时她伸手到被窝里去,将自己一条宝蓝色的丝带拿了出来,给杨杏园。杨杏园明知她的用意,连忙就将带子换了,把自己的交给梨云,梨云也拿进被里去系上。谁知气力实在不足,就是劳动这么一下,喘气就喘作一团。杨杏园替她将棉被盖上,又按了一按,说道:“你耐烦一点罢,不要胡思乱想。”这时,自己觉得眼睛皮也有点涩,伸着两只手,打了一个呵欠,就在脚头歪下。刚要盖上被,梨云翻转一个身来,说道:“你来,我有话说。”杨杏园又只得坐到这头来,梨云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好像要说话,好久又没说出来,两个人默然无语的,四目相视。停了一会,梨云道:“你的心事,我现在十分明白。我是个一身无主的人,没有什么报答你。”杨杏园道:“你不要说这些话,说起来了,又要伤心。你还是好好的睡觉,等到明天,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快点把病治好。”梨云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你怪我,是错怪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看见她病得这个样子,说出这句话来,也惭愧得很。说道:“我也后悔。”说着,替她将耳朵边的乱发理了一理。低下头轻轻的说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想法子。”梨云叹了一口气道:“那也看造化罢了。我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替我办到?”杨杏园道:“你只管说,凭我的力量去办。”梨云道:“我还有一个娘在苏州,你是知道的,请你写信,叫她赶快来。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母女能见一面,那是很好,就是见不了面,也好来替我找一块土把我埋了。堂子里的人,都是用四块板装起来,乱丢在南下洼子里的,我看见过两回,真是作孽煞。不想我……”说到这里,眼泪再也禁不住了,又呜咽着哭起来。杨杏园无论怎样心硬,听了她这一番话,也禁不住洒下眼泪。便说道:“你的病,还不那么重,不要往窄路上想。叫你母亲来可以不必。你放心,你万一怎么样了,这个事情,也不至于连累你可怜的娘。我难道就忍心……唉,但这是绝对没有的事,不要胡说了。”梨云呜咽着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我说句不害羞的话,我就把你当自己的阿哥一样,我死了,你若是能替我殓葬起来,我在阴司里也保佑你。你在北京,虽然会常常到我坟上去看看,但是你总是要回南边去的,我到底还是个孤魂野鬼哟。”梨云呜呜咽咽这样说下去,虽然一大半是小孩子话,偏偏句句都打在杨杏园心坎上。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我索性不顾忌讳了,你真要怎样了,我一定送你回南,我祖坟旁边空出一丈地来,你先占五尺,将来那五尺就是我的。不过祖坟边是不能容外姓人的,我可要做些对不住你的事。”梨云听了这句话,反而住了哭,当真把这桩事商量起来,一边哼着,一边说道:“我也顾不得高攀了,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我是堂子里的人,不敢做人家的正室,你将来娶了太太,养了少爷,你少爷上坟的时候,叫我一句阿姨罢。”梨云说时,不觉得累人,话一说完,又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喘将起来。那外边阿毛翻了一个身,模模糊糊的说道:“哎哟,杨老爷还没有睡吗?”说完这句话,她又睡着了。杨杏园恐怕她听见了这些话,自己很不好意思,也就没有往下说。坐了一会儿,梨云又慢慢的睡下去。自己身子觉得撑不住,也就在脚头倒下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看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无锡老三和阿毛都已经在屋子里。杨杏园道:“我模模糊糊一闭眼睛,就睡熟了,你们醒了,怎样不叫我一声?”阿毛道:“我们也是刚起来呢,反正还早,让您多睡一刻儿罢。”杨杏园一看梨云,又睡得很昏沉的样子,不像晚上那样神志清楚。连忙穿起皮袍来,要了一点水,胡乱擦了一把脸,茶也没有喝,匆匆的就要走。对阿毛道:“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到医院里去,将房间看好,就雇汽车来接她。至迟一点钟,我准来。”说毕,便走了出来。

谁知越忙越事多,走到家里,长班送上昨晚到的一封电报,上写着自天津发的。赶忙寻出电报号码本子,也来不及坐了,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翻出来。那电报只有十五个字“今抵津息游别墅,速来,迟则不及,惠。”杨杏园读了这封电报,呆了。这惠字,是他惠文堂叔号中一个字,这电报是他打来无疑的。他原是一个小阔人儿,在大连一家公司里办事,只因有肺病,早就要说回南,总为事耽误了。照这封电报看来,分明是为肺病重了回家,一到天津,病势转剧,所以连电话都没有打,就打电报叫他去托付后事。只看迟则不及四个字,就可以知道情形不好。自己盘算了一会,想着他虽然是个堂叔叔,但是若病在天津,却有关山失路之叹,不能不去看看。梨云的病,虽然也丢不下,料想一两天内,也不会有变动。这时候,已经快十点钟了,要赶上午到天津的车子,还有许多事没有办,一定来不及,就决定乘下午四点钟的快车。计划已定,脚也没有停,他又匆匆的跑出去,要把这事和无锡老三去商量商量。坐上车去,走了几步,觉得身上有点冷,原来进屋子的时候,脱了大衣,这回没有穿出来,一摸头上,也没有戴帽子。便叫车夫,停住车子,跳下来,跑回去穿大衣戴帽子。穿戴之后,走出来要上车,一看手上,左手的手套丢了,几个大衣袋里,都摸到了,并没有。车夫看见,便问找什么。杨杏园道:“找手套。”车夫道:“右手不有一只吗?”杨杏园举起来道:“是呀,是一只呀,还有一只呢?”车夫笑道:“您带上一只,捏着一只,哪里还有一只呢?”杨杏园这才醒悟了,自己不觉笑起来。

车夫拉起车子,不一会儿又到了樱桃斜街。梨云的小房子,杨杏园是已经走熟了的,他便一直走了进去。上房里面,一个人没有,只见梨云睡在**,身子向外,一只手放在棉被外头,拈着一小枝枯了的梅花,放在鼻子边闻着,好像正在想什么呢。杨杏园脱了大衣,走过去,将手套拉了,用手摸着她的额角。说道:“咦!不很大烧了。你心里现在怎么样?好些吗?”梨云眼睛望着杨杏园点点头。杨杏园顺手将她拈着的梅花,接过来一看,正是昨天清早折给她的一枝,问道:“你放在哪里?还没有扔掉吗!”梨云用手将枕头下面摸了一摸,说道:“你拿来,还放在这底下罢。”杨杏园当真给她又放下。这时无锡老三提着一壶茶进来了,说道:“杨老爷几时进来的,你不是说一点钟来吗?”杨杏园道:“哎!真不凑巧,我有一个堂叔,重病在天津,今天下午四点钟,我要去看他,明天才能回来。我正要和你商量,老七还是今天就送到医院里去呢?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呢?”梨云在**插嘴道:“我一个人上医院里去,我是不去的。”说着一翻身往里睡了。无锡老三道:“你看她这个小囡样子。”杨杏园道:“我看她的病,这时候好得多,也有点起色,暂时不搬到医院里去也好。反正昨天来的那个刘大夫,是我极熟的朋友,回头我给他通个电话,请他每天来看两次。”无锡老三道:“那末,好极了。杨老爷你坐一会,大概忙一清早,还没吃点心,家里现成的年糕,我弄一点你来吃,好不好?”杨杏园要拦阻时,她已去了。梨云翻过身来,问道:“你今天要到天津去吗?”杨杏园很后悔不该在她的当面说出这句话,便走上前,俯着身子要安慰她两句。梨云伸出一只手来,拨弄杨杏园马褂上的钮扣,一句不言语,眼泪汪汪的流下来。杨杏园看见她这个样子,安慰了许多话,说道:“我这一去,至迟两天也就回来了,难道就不见面吗?从前我们一两个礼拜不见面的时候也有,这又算什么呢?”梨云喘息着道:“你不知道,我一天到晚睡在**,腻得要死,你来谈谈说说,我心里也痛快得多。我又没有亲人……”说到这里哼了一阵。杏园听见她这样说,替她设身处地一想,自己却不忍走。便握了她一只手,坐在床沿上。正要说话的时候,无锡老三已经端年糕进来了。杨杏园便走过来接着,胡乱吃了一点。一看手表,已经十二点钟了,想有许多事要办,不能耽搁了,赶紧回去罢。披上大衣,戴上帽子,一看梨云却睡了。想和她说两句话,又不愿将她叫醒,看见她曲着身子睡着,背脊朝外,只大半截水红绒紧身儿,全露在外面。便走了过去,将棉被轻轻的牵着,替她盖好。将她浑身的被都按了一按,这时屋子里没人,杨杏园靠着桌子,呆呆的对**望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才别了无锡老三回去。到家之后,写了两封信,给两个报馆请假。写了一封给大夫刘子明,重重的托他,医梨云的病。各事办得小有清楚,还只两点多钟,上车站还嫌早,便决定再到梨云那里去走一转。

杨杏园主意打定,把洗换衣服钞票零用东西之类,收了一提包,坐了车子,二次再到梨云小房子里来:踏进上房来,便把提包放在外面屋里,然后走进里面屋子。只见梨云在枕头上侧着脸向里,娘姨道:“杨老爷来了。”梨云回转头来,对杨杏园望了一望,也没说话。杨杏园伸手一摸她的脸上,又在发烧,便道:“唉!病人最是劳动不得,想是又劳动了,所以又发起烧来c”便问阿毛道:“她的姆妈哪里去了?”阿毛道:“她听说是前门关帝庙很灵,问签去了。”这时,梨云在**又翻了一个身,口里只嚷心里难过。阿毛道:“我来替你摸摸罢。”说着便坐在床前,伸一只手进去,在梨云胸面前慢慢的抚摸。杨杏园皱着眉在房里只是踱来踱去,不住的长吁短叹。梨云本闭着眼睛,听着他叹气,睁眼一看,只见他绕着白炉子直走,白炉子上,正放着一壶开水,便哼着道:“哎哟。你坐下罢,白急些什么,仔细泼了开水,烫了脚(口虐)!”阿毛听了这话,歪过头来,望着杨杏园,抿着嘴笑。杨杏园不好意思,只得坐下了。忙人的日子,最容易过,这时已经三点钟了,杨杏园要赶四点二十五分去天津的快车,就应该要走。一想,瞒着她也不行,设若自己一两天不能回来,岂不叫她盼望。就老老实实把要上天津去的话,告诉了她。又说道:“你想想看,我一个阿叔,无亲无故,病在天津,几千里路外,只有我是他一个亲人,我要不去看一看他,良心上怎样说得过去?”梨云道:“你哪一天能够回来呢?”杨杏园道:“这个我也计算好了。我叔叔要不是十分病重,我就送他到北京来进医院,你也可以搬到一个医院里去,那末,两方面都照顾到了。况且我也有我的事,哪里能老在天津住着?”梨云见他说得有理,便不言语。这时阿毛有事,走出房外去了。杨杏园便坐到床沿上,一只手握着梨云的手,一只手替她抚摸胸口,说道:“我已经招呼医生来看你,你耐烦两天,少哭一点。你想见你娘,我也是四五年没有见娘的人,这却是没有法于。”梨云把头靠着杨杏园的手,好久不言语。杨杏园一看手表,又过了十五分钟,实在要走,便站起身来,说道:“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罢。”说时阿毛已经进来,杨杏园又吩咐了她几句,复又走到床面前,握着梨云的手,说了一声“再会”,然后才出了门。吩咐阿毛道:“屋子里没人,你不要送罢。”杨杏园提起了提包,刚走到院子里,只听见阿毛接连的喊道:“杨老爷!杨老爷!”杨杏园转身又走进房来,便问什么事。阿毛道:“七小姐和你有话说。”梨云在**侧着身子,对杨杏园点点头,意思叫他走过去。杨杏园站在床前面,俯着身子低低的问道:“什么事?”梨云眼睛望着杨杏园,手抚摸着被服,呆呆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好久才说道:“我和你说的话,你可记得?”杨杏园也不知指的哪一件事。说道:“记得的。”梨云低着声音,轻轻的说道:“你可要快点回来的。哎哟!我也不说了。”杨杏园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口里说:“那是一定的。”然后握着她的手,叫她好好养病,耐烦点,才硬着心走出去。那时他看见梨云两眶于汪汪的眼泪,只差没有流下来呢。他一路走出院子去,也好像有一件什么事,没有解决一样,走上东车站,他糊里糊涂的上了火车,总是好像若有所失,由北京到天津四个钟头旅行的时间,他都在精神恍惚的境况里面过去,倒不觉得有什么旅行的感想。

火车到了天津,夜已深黑,下了火车,便坐人力车到息游别墅来。坐在车上一路幻想着,他的叔叔必定一个人睡在旅馆里,寂寞极了,自己一推门进去,叔叔拥被而卧,尚在那里呻吟不绝;看他来了,一定喜出望外的。不一会儿,车子到了息游别墅,便走进去问账房,有个杨惠文先生,住在哪一号?帐房想了一想道:“大连来的吗?”杨杏园道:“是的。”账房便吩咐一个茶房,引了杨杏园去。茶房引到门口,将门一推,让杨杏园进去。他挨门而进,就先叫了一声惠叔叔,只见他堂叔惠文,正叫了一份大菜在里吃,看见杨杏园来了,笑道:“我料你上午就要来到了,怎样到这个时候才来?”杨杏园一日一夜,都盘算惠文病重得要死,不料他还是活跳新鲜的一个人,不免为之愕然。放下提包,脱下大衣,一面坐下,一面对杨惠文道:“惠叔何以在这个时候还要南下?”杨惠文道:“今年我本不打算回去的。只因接了家里电报,说你婶娘危在旦夕,叫我赶快南下。我想既有电报来,人是未必还在世上,不过赶回去替她收拾身后罢了。”接上叹了一口气道:“到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候,人才觉得作客的痛苦。我这次回去,就在故乡读书种菜,永不出门了。但是我虽然不干了,我那公司里的职务,倒是不坏。倘若生意好,每年也可落个两三千块钱,白丢了岂不可惜?我想你干这种笔墨生涯,一年到头绞脑汁,实在太苦。我的意思,把我那个位置让给你,所以特在天津耽搁一天,叫老侄前来商量一商量。这话也长,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完的。你先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我们今晚作长夜之谈,从长计议。”他这一篇话说完了,杨杏园才明白了他叔叔打电报叫他来的意思。虽然电报打得冒失一点,总是人家一番好意,杨杏园也就只得客客气气,和杨惠文讨论起来。这一晚,二人直谈到两点钟才睡。一觉醒来,已经是十二点钟了,杨杏园心里挂念梨云的病,下午就想回京。杨惠文道:“叔侄经年不会面,多谈几句罢。我是坐今晚八点的快车南下,你也坐晚车回京,不好吗?你就事忙,也不在乎一晚上。”杨杏园虽然心里很急,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杨惠文陪着他,大谈其家事。杨杏园随听随答,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恨不得马上天就黑,好搭车回京。偏偏到了下午彤云密布,几阵西北风,刮下一场大雪。杨惠文上车,也没有送他,自己直接就上车站去。谁知刚到旅馆门口,杨杏园又碰见了一个多年不遇的同学余浩然,拉着谈了几十分钟的话。这余浩然的记忆力最好,说起从前在小学里的时候,翻墙头到邻居花园里去摘桃子吃的那段故事,最是有趣,记得被先生知道了,他被杨杏园证明了一句,还罚了一小时的站。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又道:“老兄,多年不遇,今晚我们哪里乐一乐会?”杨杏园道:“不能奉陪了,我这就打算上车站,将来老兄到京里的时候,再畅谈罢。”余浩然道:“是赶八点钟这一趟车吗?那就该走了,我一星期后,进京来,京里见罢。”杨杏园也来不及多说客套话,提着皮包,走出旅馆,在雪地里雇了一辆人力车,就上火车站。黑暗中叫车,又是趁忙,就没有看看车夫是否力可胜任,雇好了就坐上去。偏偏这位车夫,冲着雪一步一步的拉着,走得慢极了。杨杏园说道:“我是要赶火车的,你拉快点罢!再多给你几个子儿得了。”车夫听到说多给他钱,勉强跑了几步,那车子左一颠,右一颠,颠了几下,又慢起来了。杨杏园坐在车子里,急得两只脚,极力抵着踏脚板,半身不舒服。这车篷又是破的,街上的雪,下得正大,被风一吹,乱扑进车子来,飞在脸上脖子里,马上比了,非常难过。车夫在面前雪地里,弯着半截腰,脑袋往上一冲,跑一步。破毡帽子破棉袄上,都是雪。有时走到电灯杆子下,看见车夫汗珠子和化的雪水,由耳边直流,灯光射着,他呼出一阵一阵的白气。杨杏园一看,逆料这车夫一定很吃力,老大不忍,便叫他放下。车夫起初不愿意,后来杨杏园说,照样给他钱,他才停下了。杨杏园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儿,满嘴胡子粘着鼻涕,又是一只眼睛,心里大呼倒霉,给了车钱,重新雇了一辆车,才上火车站。哪知道被这两次耽误,过了时间,到了火车站,车子已经开了。杨杏园见误了车子,又急又气。若是赶第二次车时,又是半夜,到京还不能天亮,也是不方便。自己在火车站踌躇了一会子,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在火车站附近,找一个旅馆,胡乱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便赶早车回京,车子到了正阳门,雪又下起来,站台上,不比往日,冷冷清清的。站台外的雪,被风一吹,趁势一卷,好像撒了一把碎盐似的,和着严重的寒气往人身上直下。杨杏园冲着寒走出车站,街上已经是一片白,行人十分稀少,只有疏疏落落的人力车,在雪地里拉着。加上自己又是两晚没有睡好的人,只觉景象凄凉得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就没有打算先回家,只记挂梨云的病怎样。这时站外的人力车子围上来兜生意,杨杏园开口就说到樱桃斜街。坐上车子以后,他还想着,梨云一见他进门,必定鼓着小腮,在**往里一翻身,又要闹孩子气。想起这种趣味,自己也笑了。

一会儿到梨云小房子门口,给了车钱,提着皮包就往里走。阿毛正匆匆的走出来,蓬着头发,两只眼睛通红,便硬着喉咙叫了一声“杨老爷”。杨杏园一见,那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乱跳,说道:“人呢?不好吗……怎样了……”娘姨哭起来道:“杨老爷哟……”杨杏园慌了,抢忙走进上屋,一掀内房的门帘,只见床左边,放了一扇门板,板子上直挺挺的睡着一个人,穿着水红绒布单褂于,水红绒布短裤。两只手垂着,赤着一双雪白的脚,黑漆漆的辫子扎着一节大红丝辫根,枕着一搭纸钱,脸上也盖着一叠纸钱。杨杏园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藏娇无计,偕老有约,生平所认为风尘知己的梨云。他上前把纸钱揭开,只见梨云脸上惨白,双目紧闭,他禁不住眼泪泉水一般的涌出来。哭道:“梨云……梨云……妹妹……你怎样就去了!我该死。我辜负了你……我对不住你!我……我……我为什么到天津去?”说着把脚乱顿,无锡老三本来伏在旁边桌子上流泪,看见杨杏园进来,她就说道:“我的宝宝呀,你的有情有义的人来了,你要知道呀!”说着也放声哭起来,这一句话正打动了杨杏园的心事,越发嚎陶大哭。大家哭了一会子,杨杏园在大衣袋里抽出手绢,擦着眼泪。先问无锡老三道:“前天我走的时候,人还是好的,怎样忽然翻症了?”无锡老三道:“就是那天晚上,病症加重的,昨天晚上就烧得人事不知。到了半夜里三点多钟,她就丢着大家去了。”说着又哭起来。杨杏园问道:“那位刘大夫没有请他来吗?”无锡老三道:“前天来了两回。昨日下午,他来看了一看,他说人是没有用的了,不必再去请他。”杨杏园道:“不能呀,他是我重托的,就是没有救,他也要来尽尽人事的。要不然就是你们胡闹,另外请了中医,吃错了药,所以他发气不来了。”无锡老三道:“请是请了一个人看一看,只吃了一剂药,我想也不至于误事。”杨杏园道:“这是哪里的大夫?”无锡老三道:“他不是专做大夫的,他在石头胡同里面开了一座药店,是熟人请他,他才顺便开一个方子。”杨杏园道:“是不是卖花柳药的?”无锡老三道:“是的。”杨杏园听了她这几句话,气得两眼发赤,顿着脚道:“糟了!糟了!你还说不至于误事呢,她这一条命,八成是死在你手里了。”无锡老三正要回话,一阵脚步像进来好几个人,有个操着上海口音的,隔着门帘子喊道:“阿姐!”无锡老三道:“请你们东边屋里坐。”说着走了出去了。

这时,只剩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他一看**的两条被,已经拿出去了,空****的只剩一条灰色破旧的线毯铺在草席于上。那草席子上的稻草,毛蓬蓬的露了出来。屋子里原来的两口箱子、一架橱都搬走了,腾出地位,放着灵床。其余梨云的旧衣服,倒有一大卷,乱堆在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因为橱子搬走了,橱底下的破罐破坛,蜘蛛网,都列在眼面前。镜台上的镜子,把一张纸遮住了,只剩有几只破水瓶子和只高脚的煤油灯。玻璃筒子里的油,已经点得要干了,那灯还是绿豆大的一点淡黄光,想是忘记把它息了,屋子里兀自还有煤油味。再一看死去的梨云,穿着水红色的单衣服,睡在灵**,床边下放着一只破锅,盛着半锅纸钱灰,简直没有一样东西不现出凄惨的景象。

杨杏园呆呆的坐着,只听见无锡老三在那边噜噜苏苏的说话。她说道:“死鬼这一去,真是害了我了。外面大大小小的账,还亏空一千多块钱,教我怎样是好?教我还要拿出整百块钱,替她办后事,我实在拿不出。老实说,昨夜难为你们几位来帮忙,要不然,就是她的身子,也抬不下床。”就有一个人说:“虽然这样说,总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捡起来呀!北京二三十块钱的东西,那简直是四块板,可是不能用。”

杨杏园听见他们这样说,又想起梨云在日,珠围翠绕,那种繁华,不想到如今,求四块板而不可得。再一看她的遗骸,穿着单薄的衣服,放在门板上,若不是自己在这里,还没有人理她。一阵心酸,泪如雨下,便倒在**的枕头上,闭着眼睛,埂咽不住。原来这枕头是梨云常枕的,她头发上的生发油沾在上面,香还没有退呢。杨杏园抱着枕头起来,走到梨云灵床边喊道:“老七!你不睡这个枕头了,送给我罢,呀,你怎样不说话呢?”说着把枕头往**一抛,又倒在**,放声大哭。偏偏当日折给梨云的一小枝梅花,却未抖掉,依旧还放在枕头的地方。不觉哈哈大笑,拿着一枝梅花,走到梨云遗骸面前,笑着问道:“老七,我给你戴上,好不好?戴了梅花,就有人替我们做媒了。板上睡着可冷啦,我扶着你上床睡罢。哈哈,你已经嫁给我了,她管得着吗?胡闹,新娘子脸上,只盖红手巾,没有盖纸的。”这时,那阿毛在门帘子外,已经听了多时了。便嚷道:“你们快来,不好了!快来快来!不好了!”东边屋子里那班人,正在商量梨云的后事,听见阿毛嚷,便一拥跑进来,只见杨杏园坐在梨云身边握着她的手道:“你的手好冷啦。”无锡老三道:“杨先生,你怎么了?”杨杏园看见无锡老三,心里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一阵昏迷,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

这时杨杏园眼面前一阵黑,一点人事不知,一觉醒来,只觉一阵阵的药气味,往鼻子里钻。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小的铁**,盖着白的被服。何剑尘吴碧波两个人,和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医生站在床面前。何剑尘问道:“杏园,你心里觉得怎样?”杨杏园哼了一声道:“是胸口里闷得很,这好像医院里呀,我怎样来的?”医生摇摇手道:“你不要说话,闭着眼睛养养神。”杨杏园也觉得疲倦得很,闭着眼睛,依旧睡着,这样慢慢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约有一个多钟头,人才完全清楚过来。这时医生走了,何剑尘和吴碧波还在床面前。杨杏园便问道:“我是几时进医院的?是你二位送来的吧?”吴碧波道:“你是剑尘送来的,他打电话给我,我就赶上这里来了。”何剑尘道:“你可把我骇着了,老七的娘姨匆匆忙忙把我找了去,好!板上躺着一个,**又躺着一个,弄得我魂飞天外。后来他们说明了,我才明白,我就赶紧把你送到这万邦医院来。”杨杏园听着他这样说,闭目一想糊涂以前的事,不觉流下泪来。何剑尘道:“她已死了,你伤感也是无益。你几干里路上,还有暮年的老母,你要明白些。你要像这个样子过于悲哀,设若万一不幸,老弟,你的罪孽就怕更重了吧?”杨杏园道:“你这话不说,我也是明白的,不过身当其境,我实在抑制不住。”说完,气息有些接不起来,又休息了一会。何剑尘道:“医生说,你没有什么病,不过神经受了剧烈的刺激,休养两天也就好了。”杨杏园道:“我的病,我自信也不要紧,倒不劳二位倾心。另外却有一件事情,要请你们帮一个大忙。”吴碧波道:“报馆里的事,停两天也不要紧,这倒不算什么。”杨杏园道:“不是的,梨云躺在灵**,大概还没有收殓起来。我有一个痴愿,想把她当作我家的人,收殓起来,暂时葬在义地里,以后移棺南下,免得她为孤魂野鬼。”说到这里,气力接不上,停了一停。何剑尘道:“好!这是千金市骨的意思,也不枉梨云和你那一番割臂之盟,只要你有这一句话,有我可玉成你这一番美意。你只管在这里养病,我就去和无锡老三说。”杨杏园道:“你知道她们肯不肯?”吴碧波笑道:“呆话!她落得少出一笔钱,为什么不肯?就是墓上的碑文,我也替你想好了。是故未婚妻何梨云女士之墓。”杨杏园半晌不言语,过了一会道:“请你二位就去,免得她们先草草的收殓了”。何剑尘道:“你打算用多少钱呢?”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手拍着床道:“尽我力之所能罢了。”

何剑尘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当真就和无锡老三去商量。这时,梨云睡在灵**,已经一整天了。无锡老三先是想到亏空不得了,急得直哭,没有理会到害怕。时间一久,倒有些不敢进房,只合娘姨邻居,在中间屋子里坐,打算天一晚,弄一副四块板拼的棺材,把梨云装殓了,趁天亮就抬了出去。幸喜不到天晚,何剑尘吴碧波就来了,两个人一看梨云的屋子,门向外反扣着,推开门,屋子里阴惨惨的,梨云垂手垂足睡在灵**。头边一盏油灯也灭了,床下那破锅装的半锅纸钱灰,也没有一点火星儿。这个样子,屋子里大概好久没有人进来,加上天阴,黄昏的时候,屋子里黑沉沉的,又整天没有火炉,也比较别的屋子阴凉,所以越觉得凄惨。何剑尘看见这情形,也觉难受,便把来意告诉了无锡老三。无锡老三见杨杏园有这番好意,也感动了,对着何剑尘再三的道谢。并且情愿捡出几件梨云爱穿的衣服,给她穿了去。何剑尘和吴碧波商量着,便替杨杏园做主,给梨云买了一口一百四十块钱的棺材,定当夜就入殓。临时又和梨云设了灵位,陈设着香烛,两个人并且私自出钱,买了两个花圈挂上,这才比较有点像丧事。两个人忙了半天,又怕杨杏园着急,连夜又到医院里来,把话告诉他。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一定再要和梨云会一面。何剑尘吴碧波再三的劝解,叫他养病为重,杨杏园只得含泪罢休,却对吴碧波说道:“我住的屋子里桌子上,有一张六寸的相片,是我最近照的。劳你驾,到我家里拿这张相片送了去,放在她棺材里。”吴碧波听了这话,却是踌躇未决。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答应?难道还替我忌讳什么吗?”吴碧波虽然觉得这种事有些出乎常情,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勉强答应,和何剑尘辞别他去了。这晚,杨杏园就睡在医院里,到了次日,人虽精神复原,实在也没气力,一直到第三日,他才回家。

那梨云的灵柩,因为何剑尘和无锡老三商量好了,等杨杏园来,送到义地里去葬,所以还停在家里。这日杨杏园要到灵前去一祭,便买了四盆白梅花,四盘水果,一束檀香,一束纸钱,作为祭礼。他本想腾出半天工夫,做一篇祭文,无如心思乱得很,哪里做得上来。只勉强想了一副挽联,请人写了,那挽联是:

十载扬州,都成幻梦!对伯牙琴,季子剑,司马青衫,问谁是我知音?

误煞张绪当年,洗面空挥秋士泪。

一江春水,无那多愁!想沾泥絮,断肠花,相思红豆,恰莫如卿薄命,

若教玉环再世,离魂休作女儿身。

挽联上款,也写着“梨云女士干古”,下款只写着“杨杏园泪挽”。自己明知道著笔过于疏淡了,但是悬挂起来,总怕有识者看破,只得如此。祭品备好了,便一齐送到梨云小房子里来。他一走进门,便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忍着眼泪走进上房,正中摆着梨云的灵柩,头边摆着小横桌,陈着香烛灵位。杨杏园一见,想忍住眼泪也忍不住了,抽出手绢来不住的擦,阿毛和无锡老三早忙着过来,和他将东西接了过去。把四盆梅花,四盘水果,都放在灵位面前。杨杏园亲自将挽联挂起,焚着檀香,对灵位三鞠躬,不由的一阵泪如泉涌。无锡老三坐在一旁,带数带说的哭,阿毛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化纸钱,也用手中捂着嘴哭了几句。也不知是谁通出去的消息,左右隔壁的邻居,听说收殓梨云的人祭灵来了,跑来好几个妇人,在院子外探头探脑的看。这几家本都是老鸨的小房子,所以来的人里面,也有几个妓女。她们看见梨云有这样多情的少年知己,欣慕得了不得,一想起各人自己的身世,又看见杨杏园带着病容,憔淬可怜,不觉眼圈儿一红,这一个便搭讪和那一个道:“四阿姐,你听吴家姆妈,哭得作孽煞教人心里多难过。”这一个道:“可不是吗?我的心肠是最软的。”说着便拿手绢去擦眼睛。杨杏园一见院子外有许多妇女看他,难为情得很,便避到里面屋子里去,叫着娘姨过去,问些梨云临危时候的话。无锡老三也收了眼泪和他说话,不住的道谢。娘姨便问择定哪日安葬?杨杏园道:“年冬岁华,这短命鬼的灵柩放在家里,邻居是不欢喜的。好在义地里安葬,是没有手续的,只要通知一声,明天将杠夫雇好,就是后天罢。”无锡老三胆子是最小的人,说起鬼来她就怕。梨云虽然叫她一声姆妈,又不是自己养的女儿,棺材放在屋里,她晚上死也不敢进来,只到厢房里去睡,巴不得马上就把棺材抬出去。杨杏园说是后日就抬走,她极力赞成。阿毛不知道她害怕,还说道:“也要看看日子吧?”无锡老三道:“而今民国时代,不讲究这些。”阿毛道:“我还打算打扫打扫屋子呢!这样一说,也可以不必了。”杨杏园本来想在梨云灵位前,多徘徊一刻,听见她们这些话,又好气,又难过,对着梨云的灵柩长叹了一声,就回去了。

到了第二日,雇了十二名杠夫,前去抬灵,自己雇着一辆马车,随着跟到梨云小房子门口来,自己也懒得再进那个门子,就坐在车上等着。一会儿工夫,只见吴碧波何剑尘坐着两辆人力车,飞快的赶到门口停了。杨杏园便在车上招呼道:“在这里。”他们走过来,隔着车子窗户站着,都埋怨着道:“你这事怎么一点儿不告诉我们?我们刚才到你那里去,才听见说的,就赶来了。许多朋友,都要送殡,还有人主张开追悼会呢。”杨杏园道:“我和她也不过相逢沦落,一番朋友的交情,我收葬她,尽其心之所安罢了。要大闹起来,岂不叫人家肉麻?”何剑尘道:“虽然这样说,像我和碧波,你不应该不通知。”杨杏园道:“不是不告诉你们,我就怕你们说了出去。既然来了,不可埋没你们的盛意,就同坐这辆车,送她一程罢。”吴碧波道:“你为什么不进去?”杨杏园道:“少见这些龟鸨,少生些气。我已经和她们没关系了,进去作什么?”说着话,让他们进车来坐着。这时,街上电线杆上的电线,呜呜的响,天色黑沉沉的,已经刮起风来。街上行人稀少,空****的,清道夫泼在地上的水,和土冻了起来,又光又滑。杨杏园在车里伸头一望,云黑成一片,天都低下来,一点日色没有,却有一阵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赶快缩回头来说道:“哎哟!冷得很,怕又要下雪。”三个人在车里坐谈了片刻,大门里面一阵喧哗,灵柩已经抬了出来,马车便跟在后面,慢慢的走。

这时,天越发暗得紧了,半空飘飘****,已经下起雪来了。这义地本在永定门外,在一片旷地的中央。灵柩走出外城来,一到旷野,雪更下得大。杨杏园从车里望外一看,早些日子留下的残雪,东一片,西一块,兀自未消,加上这一阵大雪,路上又铺成一片白,路边苇塘子里,收拾未尽的败芦被风一吹,又被雪一打,只是发出那种瑟瑟的响声。这大雪里,路上哪有一个人走路?静悄悄的,惟有那班抬灵柩的杠夫,足下踏着积雪之声一阵一阵的可听。这风虽然是从后面吹来,那风刮着,只是在马车面前打胡旋。那雪越下越密,变作了一片雪雾。远处的村庄树木,在这雪雾里,只看见些模糊的黑影。就是近处的村庄,在雪里也是声息沉沉,不见一点响动,有些乌鸦喜鹊,在庄前地上找食物,看见人来,便哄的一声飞了去。杨杏园对吴碧波道:“记得上年清明节,我们一路骑着驴子回去,翠柳红杏,随路迎人,看着多么有兴趣。今天大雪里,重过此地,真是恍如隔世。明年的清明,我是要来的,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再能够同坐着一辆马车前来不能?”吴碧波道:“清明到如今,也不过两三个月,何至于有什么变动?”何剑尘道:“这话不然,譬如半月前,谁想到会把活泼泼的梨云,在雪地里抬到永定门外来。半个月后,又安知不要抬我呢?”杨杏园道:“你这话诚然。这几天我把世事简直看得淡然无味,正是起了许多感触。”他们说话时,约莫又走一个钟头,那雪才渐渐的住了,风也小了许多。再从车里望外一看,只看一白无垠,一行十几人,简直在银装玉琢的世界里走。这时风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会,已到义园门口。那一带白粉墙,还是那个样子。不过那一片柳林,萧疏的枯条上,粘着白雪,大不似春天那种摇曳多情的样子了。

这义园里面,杨杏园早一天已经派人来挖掘坟地,铺垫石灰了。所以梨云的灵柩抬来,进了义园的门,一直就抬上坟地。杨杏园和吴碧波何剑尘下了马车,三人一路走进义园。那位姓王的管理员,却早迎接出来,请到那黄土壁矮屋子里去坐。那管理员对杨杏园吴碧波道:“您二位是我认识的了。”又指着何剑尘道:“这一位呢?”吴碧波正色说道:“这是何总裁。”管理员吃了一惊,大悔不该乱指,咳嗽了两声,然后满脸堆下笑来,问吴碧波道:“这位大人在哪衙门里?”吴碧波道:“币制局。”管理员连忙对何剑尘一拱手道:“这地方实在不恭敬,只好请大人委屈一点。”连忙拿出三个茶杯子,用衫袖将它擦了,亲自到隔壁厨房里去拿开水。依着厨房里那个秃子园丁,他要提开壶进来。管理员对他一翻眼睛道:“你这种死下作东西,一点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总也摸得出高低来。今天来的那三位,有一位总裁在里头,你也配去沏茶吗?这总裁是特任职,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他说一句话,都有三分福气。我站在他面前,兀自身上流汗呢。’哪园丁吓得哑口无言。管理员提着开水壶,便自上这边屋子来。一进门,一看人都不见了。他一想,一定是_匕坟地去了,便又在箱子里翻出一件黑布马褂穿上,也跟着上坟地来。见杨杏园三人,站在雪地里看土工筑坟,坟穴面前,烧着纸钱。他遥遥看见何剑尘对坟穴脱帽鞠躬,便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对着坟穴磕头。头磕毕,便请人进屋去坐,说是外边太冷。但是三个人都没有理会。

这坟地正在两株树边,杨杏园靠着树,眼看土工将土往梨云棺材上堆去,心想碧玉年华的美人,从此就和黄土同化,永不见天日了。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意味?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树上积雪被风一吹,往下直筛,杨杏园的帽子上大衣上,铺了一层很厚的白粉。那夹着雪阵的寒风,格外砭人肌骨,杨杏园不觉打了几个冷战。就是吴碧波何剑尘也觉寒风袭人,有些站不住。便拉着杨杏园道:“外面太冷,我们屋里坐罢。”杨杏园惘然若失,一点儿不能自主,随着脚步跟他们走,再进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员这一会儿就更忙了,先斟上了一杯茶,弯着腰双手捧着送到何剑尘手上,然后满脸堆下笑来,说道:“总裁大人,尝尝我们这个土味儿。”何剑尘含着一口茶,被他一叫总裁大人,禁不住要笑,噗哧一声,把茶喷了一地。只得假装着咳嗽,低着头咳个不休。管理员以为茶里有什么东西,把他嗓子扎了,急得满脸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在一旁只搓手。所幸何剑尘咳嗽几声,也就好了,管理员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赶忙又张罗着和吴碧波杨杏园倒茶。何剑尘目视吴碧波微笑不言,吴碧波却板着面孔一点不笑。他说道:“总裁;这乡下的茶水,却是别有风味呢。”何剑尘心里骂道:“你这个促狭鬼,真是淘气。”他们正在这里玩笑,杨杏园却心里十分不受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忽然昏起来。何剑尘看见,便道:“杏园!怎么了,你有点不好过吧?”杨杏园道:“是的,心里只是要吐,头昏得很。”说着便伏在一张桌子上。吴碧波道:“你既然不好过,我们赶快回去罢。”杨杏园道:“我还要到坟前看看再走。”说着便东摇西摆的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时,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脚步本不稳,在雪上一走一滑,一阵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里。何剑尘吴碧波在后跟着,都吃了一惊。屋子里的园丁,看见有人跌在雪里,赶忙跑上前,将杨杏园扶起。何剑尘吴碧波也赶上前,便问他怎么了,杨杏园摇摇头道:“心里难过。”何剑尘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抬进屋去,给他一碗开水喝了。杨杏园喝了一口,一阵恶心,反而大呕起来。吴碧波道:“在这里总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罢。”便向王管理员借了一条被铺在马车里,将杨杏园扶上马车,把被给他半垫半盖着,叫马车夫,快点走,到家多给他几个酒钱。马车夫听他说多给钱,就极力的打着马走。

杨杏园本来头昏,被马车一颠,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只是躺着,一声不言语。进城到了家,吴碧波叫着长班,把他抬进屋放在**,用两条棉被盖着,然后用姜汁红糖胡椒三样,煎了一碗很浓的姜汤给他喝。杨杏园一路受了凉,犯了感冒,本没有大病,盖着大被,喝了姜汤,遍身发暖,出了一身大汗,松快了许多,便安然入梦。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何剑尘要到报馆里去了,吴碧波也有事要走,便叫长班胡二进来,说道:“杨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无大碍,不过他病初好的人,总要好好照应他一声,你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面房间睡,多照应他一点罢。”胡二答应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这里杨杏园一觉醒来,夜已过半。睁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灯,点着小小的灯头,屋子里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炉子火也灭了,屋子里的冷气阴阴的。在枕上听着院子里的风,一阵一阵呼呼的响,接着纸窗上就是一阵声音,好像人在院子里抓了一把沙,对着屋子里撒。他心里猜着,这一定是檐下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想起檐下那梨树,在那风雪之中,那几根枯于,如何经得起,不知到明年可还能开花。再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时,正和梨云相逢,如今满窗残雪,和梨花狼藉一样。为时几何?美人已归黄土。想到这里,记得枕头底下,还有梨云一张小照,不禁拿起来看,只见梨云含睇浅笑,呼之欲出,看着不忍释手。恰好灯油已尽,那灯头慢慢缩小,屋子里也就慢慢昏暗,好像有个人影子。背后看,绝似梨云坐在床面前,自己身体飘飘****,也好像和梨云在一处。明知道梨云死了,心想我也到黄泉路上来了吗?正是:疑雨疑云入梦遥,纸窗风雪正萧萧,灯昏被冷如年夜,蹾起离魂不耐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