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拿了那张字条,仔细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谁写着留下来的。家里伯和夫妇用不着如此,听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笔迹,还很秀润,有点像女子的字。何丽娜是不会来,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在半夜送进这字条来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盖得完正,一支毛笔,没有套笔帽,滚到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思量,刚才跨院里梧桐树上那一阵无风自动,更加明白。心里默念着,这样的风雨之夜,要人家跳墙越屋而来,未免担着几分危险。她这样跳墙越屋,只是要看一看我干什么,未免隆情可感。要是这样默受了,良心上过不去;要说对于她去作一种什么表示;然而这种表示,又怎样的表示出来呢?自己受了她这种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种极深的印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却有些不相同,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了。睡上床去,辗转不寐,把平生的事,像翻乱书一般,东一段西一段,只是糊里糊涂的想着。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头晕起来,待要起床,仿佛头上戴着一个铁帽子,脑袋上重颠颠的抬不起来,只好又躺下了。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来。一病两天,不曾出卧室。
第二天下午,何丽娜才知道这个消息,就专程来看病。她到了陶家,先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树的屋子里来,站在门外,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樊先生在家吗?”家树听得清楚,是何丽娜的声音,就答道:“对不住,我病了。在**呢!”何丽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病的。”说着话,她已经走进屋子来了。家树穿了短衣,赤着双脚,高高的枕着枕头,在枕边乱堆着十几本书,另外还有些糖果瓶子和丸药纸包;但是这些东西之中,另有一种可注目的东西,就是几张相片,背朝外,面朝下,覆在书页上。何丽娜进得门来,滴溜一双眼睛的光线,就在那书页上转着。家树先还不知道,后来明白了,就故意整理着书,把那相片夹在书本子里,一齐放到一边去了。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说着,两手扶了床沿,就伸脚下床来踏着鞋。何丽娜突然向前,一伸两手道:“我们还客气吗?”她说这话时,本想就按住了家树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的,后来忽然想到,这事未免孟浪一点;她这一犹豫,那两只伸出来的手,也就停顿了,再伸不上前去,只把两只手作了一个伸出去的虚势子,离着床沿有一二尺远,倒呆住了。家树若是站起来,便和她面对面的立着了。坐着不动,也是不好,只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请坐,我叫他们倒茶。”何丽娜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倒要张罗我。”家树还不曾答话时,外面有人答着话进来了。她道:“你专程来探病,他张罗张罗,还不应该的吗?你别客气,你再客气,人家心里就更不安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又该开玩笑了。”说着话,向后退了两步,陶太太一只手挽着她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向她微微一笑,却不说什么。何丽娜却正着颜色道:“樊先生怎么突然得着病了,找大夫瞧瞧吗?”陶太太道:“我早就主张他瞧瞧去的,况且快要考学校呢。”何丽娜这才抽开了陶太太两只手,又向后退了几步,搭讪着就翻桌上的书。只翻了两页,却在书页子里面翻出一张字条来,乃是:“风雨欺人,望君保重。”大字下面,却有两行小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奈何!”这大字和小字,分明是两种笔迹,而且小字看得出家树添注的。自己且不作声,就悄悄的将这字纸握在手心里,然后慢慢放到衣袋里去了。因为陶太太在屋子里,也不便久坐,又劝家树还是上医院看看好,不要养成了大病,就和陶太太到上房去了。家树也想着自己既要赶去考试,不可耽误,去看看也好;又想着关氏父女对自己很留心,要通知他们一声才对。这天晚上,人静了,就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寿峰。又想到寿峰在家的时候少,这信封面上就写了秀姑的名字。信写完了,人也够疲倦的了,将信向桌上一本书里一夹,便上床睡了。
次日早上,还不曾醒过来。何丽娜又来看他的病,见他在**睡的正酣,未便惊动,就到桌上打开墨盒,要留上一个字条。忽见昨日夹着字条的书本,还在那里,心想这书里或者不止这一张字条,还有可寻的材料也未可知。于是又将书本翻了一翻,只一掀,那一封信就露了出来。信上写着:后门内邻佛寺胡同二十号关秀姑女士收启。何丽娜看了,不由心里一跳。回头一看家树,依然稳睡,只得心里将这地址紧紧的记下了,信还夹在书里,也不留字条,自出房去了。家树醒来,已是十点钟,马上漱洗毕,上医院看病,中途经过邮局,将带在身上给秀姑的信,就投寄了。到了医院里,仔细检查,也没有什么大病,医生开了药单,却叫他多多的到公园里去散步,认为非处在良好的环境解放心灵不可。今天吃了这药,明天再来看。家树急于要自己的病好,自然是照办。这医院,便是上次寿峰养病的所在,那个有点近视的女看护,一见迎了上来,笑道:“樊先生!密斯关好吗?”家树点了点头,女看护道:“密斯关怎样不陪看来呢?”家树笑道:“我们也不常见面的。”说着就走开了。
到了次日下午,家树上医院来复诊。一进门,就见那女看护向这里指着道:“来了来了。”原来秀姑正站着和她说话,是打听打听家树来没有来呢。秀姑一见,也不和女看护谈话了,自迎上来。她见家树时,帽子拿在手上,蓬蓬的露出一头乱发,脸上伸出两个高拱的颧骨来,这就觉得上面的眼眶,下面的腮肉,都凹了进去。脸上白得像纸一般,一点血色没有,只有穿的那件淡青秋罗长衫,飘飘然不着肉,越是现出他骨瘦如柴了。秀姑呦了一声道:“几天不见,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你是那晚让雨打着,受了凉了。”家树道:“我很感谢大姑娘照顾。”说着,回头四周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因低声道:“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大叔!今天约大叔来,大叔没来吗?”秀姑沉吟了一会道:“是!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二人说着话,走到廊上,家树在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这病是心病……”秀姑站在他面前,脸就是一红。家树正着色道:“也不是别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会做可怕的梦,梦到凤喜受人的虐待。咋晚又梦见了,梦见她让人绑在一根柱子上,头上的短头发披到脸上和口里,七八个大兵围着她,一个大兵,拿了藤鞭子,在她身上乱抽;她满脸都是眼泪,张着嘴叫救命,有一个抽出手枪来,对着她说: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将里衣都湿透了。我想这件事,不见得完全是梦,最好能打听一点消息出来才好。这事除了大叔,别人也没有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相信起梦来了呢?你要知道她现在很享福,用不着你挂念她的。”家树道:“虽然这样说,可是这是猜想的话,究竟在里面是不是受虐待,我们哪会知道?况且我这种恶梦,不是做了一天,这里面恐怕总不能没有一点缘故!”秀姑见他那种忧愁的样子,两道眉峰,几乎紧凑到一处去。他心中的苦闷,决不是言语可以解释的。便道:“樊先生!你宽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会看一趟,也不要紧。”家树便带一点笑容道:“那就好极了。什么时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体不大好,自然是等着回信的,三天之内吧。”家树站了起来,抱着拳头,微微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里连道:“劳驾!劳驾!”秀姑心里虽觉得不平,可是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却又老大不忍,陪着他挂了复诊的号,送着他到了候诊室,看到他由诊病室又出来了,然后问他医生怎么说,要紧不要紧?家树笑道:“你瞧,我还能老远的到医院来治病,有什么要紧。不过他总说我精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静养,多多上公园。”说着话时,秀姑见他只管喘气,本拟搀着他出门上车,无如自己不是那种新式的女子,没有那种勇气,只是近近的跟在家树后面走,眼望着他上车而去,自己才一步一步挨着人家墙脚下走路。心里想着刘将军家里,上次让父亲去了一次,已经是冒险,现在哪有再让他去的道理?但是樊先生救了我父亲一条命,现在眼见得他害了这种重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我且先到刘家前后去看看,究意是怎么个样子。于是决定了主意,向刘家而来。由他前门,绕到屋后,看了一周,不但是大门口有四个背大刀的,另外又加了两个背快枪的。那条屋边的长胡同,丁字拐弯的地方,添了一个警察岗位,又添了一个背枪的卫兵,似乎刘家对于上次的事,有点知道;现在加以警戒了。据着这种情形看来,这地方是冒险不得了,但进不去,又从何处打听凤喜的消息?这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凤喜的母亲;然而她的母亲在哪里?又是不知道。一天打听不出凤喜的消息,家树一天就不安心;他既天天梦到凤喜,也许凤喜真受了虐待。看那个女子,不是负心人,她让姓刘的骗了去,又拿势力来压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哪里抵抗得了?若是她真还有心在樊先生身上,我能把她二人弄得破镜重圆,她二人应当如何感激我哩。
秀姑一人,只管低头想着。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猛然抬头看时,却是由刘家左边的小巷,转到右边的小巷来了。走了半天,只把人家的屋绕了一个大圈圈,自己前面有两个妇人一同走路,一个约摸有五十多岁,一个只有二十上下。那年老的道:“我看那大人,对你还不怎样,就是嫌你小脚。”那一个年轻的道:“不成就算了。我看那老爷脾气大,也难伺候呢!可是那样大年纪的老爷,怎么太太那样小,我还疑心她是小姐呢。”秀姑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一动,这所说的,岂不是刘家吗?那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回店去吧。我还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回头见。”说着,她就慢慢的走上了前。秀姑这就明白,那老妇是个介绍佣工的,少妇是寄住在介绍佣工的小店里的。便走紧两步,跟着那老妇,在后面叫了一声老太太。这老太太三字,虽是北京对老妇人普通的称呼,但是下等人听了,便觉得叫者十分客气。所以那老妇立刻掉转身子来问道:“你这位姑娘面生啦,有什么事?”秀姑见旁边有个僻静的小胡同,将她引到里面,笑问道:“刚才我听到你和那位大嫂说的话,是说刘将军家里吗?”老妇道:“是的,你打听作什么?”秀姑笑道:“那位大嫂既是没有说上,老太太!你就介绍我去怎么样?”那老妇将秀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你别和我开玩笑。凭你这样子,会要去帮工?况且我们店里来找事的人,都要告诉我们底细,或者找一个保人,我们才敢引出去。”秀姑在身上一摸,掏出两块钱来,笑道:“我不是要去帮工,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个亲戚的女孩子,让拐子拐去了,我在四处打听,听说卖在刘家,我想看看,又没法子进去。你若是假说我是找事的,把我引进去看看,我这两块钱,就送你去买一件衣服穿。”说时,将三个指头,箝住两块光滑溜着的洋钱,搓着嘎嘎作响,老妇眼睛望了洋钱,掀起一只衣角,擦着手道:“去一趟得两块钱,敢情好!可是你真遇到了那孩子,那孩子一嚷起来,怎么办呢?那刘将军脾气可不好惹呀。”秀姑笑道:“这个不要紧。那孩子三岁让人拐走,现在有八九岁了。哪里会认得我,我去看看,不过是记个大五形儿,我也不认得她呀。”老妇将手一伸,就要来取那洋钱,笑道:“好事都是人作的,听你说得怪可怜儿的,我带你去一趟吧。”秀姑将手向怀里一缩,笑道:“设若他们说我不像当老妈子的,那怎么办呢?”老妇笑道:“大宅门里出来的老姐妹们,手上带着金溜子的,还多着呢。不过没有你年轻罢了。可是刘家他正要找年轻的。这倒对劲儿,要去我们就去,别让店里人知道。”秀姑见她答应了,就把两块钱交给她。那老妇又叫秀姑进门之后少说话,只看她的眼色行事。于是就引着秀姑向刘宅来。秀姑只低了头,跟着她进门,由门房通报以后,一路走进上房。远远的就见走廊下,摆了一张湘妃榻,凤喜穿着粉红绸短衣,踏着白缎子拖鞋,斜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两个大瓷盘子,堆上堆下,放着雪藕、玫瑰、葡萄、苹果、玉芽梨,浅红嫩绿,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围,罗列着许多盆景。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兰之属,正放出香气来。老妇看见凤喜,远远的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脚的吗?我给你找一个大脚的来了。”凤喜一抬头,不料来的是秀姑,脸色立刻一红。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妇身后,摇了一摇手,又将嘴微微向老妇一努,凤喜本由湘妃榻上站了起来,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恰是巧,一句话不曾问,刘将军出来了。秀姑偷眼看他时,粗黑的面孔上,那短胡子尖向上竖起,那麻黄眼睛,如放电光一般的看着人。身上穿着纺绸短衫裤,衫袖卷着肘弯以外,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个大梨,夹着皮乱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头。他将梨指着秀姑道:“她也是来作工的吗?”老妇蹲着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笑道:“可不是吗?她妈是在一个总长家里作工的,她跟着她妈作细活,现在想自己出来找一点事。她可是个大姑娘,你瞧成不成?”刘将军笑着点了头道:“怎么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们太太年轻,就要找个年轻的人伺候她才对。这个姑娘倒也不错,你瞧怎么样?”当刘将军走出来了的时候,凤喜站了起来,拿了一串葡萄,只管一颗一颗的摘了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吸了一颗,又摘一颗,眼睛只望着果盘子里,不敢看秀姑,等到刘将军问起她的话来,她才答道:“我随便你。”刘将军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走了过来,将右手一伸,托住凤喜的下巴颊,让凤喜扬着脸,左手一个指头,点着凤喜道:“找一个漂亮的人儿,你不乐意吗?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见人家有雇大姑娘作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羡慕的了不得。回北京来,找了一年,也没找着,今天真找着了,我为什么不用?别说她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狐狸精变的,我也就得用下。”说着抽了手回来,自己一阵乱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气的样子,你得乐。”说时,横了眼睛望着凤喜;凤喜果然对他嘻嘻的笑了。秀姑看了这样子,嘴里说不出什么,可是两只脚站在地上,恨不得将地站下一个窟窿去。刘将军道:“呔!那姑娘你在我这里干下去吧。我给你三十块钱一个月,你嫌不嫌少?”秀姑一看他那样子,便微微一笑,低着声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铺盖,明天来上工吧。”刘将军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别害臊,有话对我说呀。好吧,我明天上天津去,后天就回来的,你别因为没看见我就不干,也别听我这小太太的话,她作不了主的。”凤喜手里拿着一个雪梨,背过脸用小刀子削皮,对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领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妇的衣襟,一同出来了。老妇走到僻巷里,将衣襟扯起来,揩着额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妈!我的魂都吓掉了。这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秀姑一笑,转身回自家了。到了家里,将话告诉了寿峰,寿峰笑道:“使倒使得,可是将来你一溜,那姓刘的和老婆子要起人来,她要受累了。”秀姑见父亲答应了,很是欢喜。
次日上午就先到医院里见家树,将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了他,家树忘其所以,不觉深深的对秀姑作了三个揖。秀姑向后退了两步,笑着低了声音道:“你这样多礼。”家树道:“我也来不及写信了,请你今天,仔细的问她一问,她若是不忘记我,我请她趁着今明天这个机会,找个地方和我谈两句话。”说着,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还是写几个字给她。”于是向医院里要了一张纸,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就在候诊室里,伏在长椅的椅靠上写。可是提起笔先写了“凤兮”两字,就呆住了。以下写什么呢?候诊室里人很多。深恐自己只管出神会引起人家注意,于是接着写了八个字:“我对于你依然如旧。”写完,摇了一摇头,把笔收起,将纸捏成一团,对秀姑道:“我没法写,还是你告诉她的好。”秀姑也只好点了点头,起身便走。家树又追到候诊室外来,对秀姑道:“信还是带去吧。她总看得出是我的亲笔。”于是又把纸团展开,找了一个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伤心人白。”秀姑看他写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惨白,秀姑也觉得他实可伤心,心里有点忍不住凄楚,手里拿过字纸就闪开一边。因道:“我有了机会,再打电话告诉你吧!”秀姑匆匆的离开了医院,就到刘将军家来,向门房里说明了是来试工的,一直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仆,再引她到凤喜卧室里去。凤喜一见,便说道:“将军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里陪着我,作点小事吧。”秀姑会意,答应了一声是,等到屋子里无人,凤喜才皱了眉道:“大姐!你的胆子真大,怎么敢冒充找事,混到这里来。若是识破了,恐怕你的性命难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这是将军家里不是闹着玩的。可是还有个人,性命也难保呢!我拼了我这条命,也只好来一趟,为什么呢?因为人家救过我父亲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说着话,脸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后就板着脸,两手一抱膝盖,坐到一边椅子上。凤喜道:“大姐!你这话是说我忘恩负义吗?我也是没有法子呀!现在樊大爷怎么样了,他叫你来有什么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条,交给凤喜道:“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信。”于是把那天什刹海见面,以至现在的情形,说了一遍。凤喜将字条看了一看,连忙捏成一个纸团,塞在衣袋里,因道:“他忘不了我,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还有什么法子。就请你告诉他,多谢他惦记;至于他待我的好处,我也忘不了。不瞒你说,现在我手上倒也方便,拿个一万八千儿的,还不值什么,我有点东西谢他,请你给我拿了去。”秀姑笑道:“一万八千?就是十万八万,你也拿得出来,这个我早知道了。但是他不望你谢他,只要你治他的病。”凤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无非是想你。现在你有两个药方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这个机会,跟他逃去;其二,你当面对他说明,你不爱他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样,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也就好了。我跟人家传信,只得说到这种样子。你要怎么办?那就听凭于你。”凤喜听了秀姑的话,低头坐着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好吧,我就见见他也不要紧。这两天我妈不大舒服,明天起个早吧,我回家去看我母亲,我就由后门溜出去找个地方和他见见。不过要碰到了人,那祸不小。还是先农坛地方,早上僻静,叫他一早就在那里等着我吧。”秀姑道:“你答应的话,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紧,约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凤喜道:“我决不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这里假作两天工,等我明天去会着了他,或者你不愿意作,或者我辞你。”秀姑站立起来,将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们将军回来了,我也不怕。”于是让凤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着机会,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明天一早,在先农坛柏树林下等着。家树正在**卧着揣想,秀姑这个人,秉着儿女心肠,却有英雄气概,一个姑娘,居然能够假扮女仆,去探访侯门似海的路子,义气和胆略,都不可及,这种人固然是天赋的侠性,但若非对我有特别好的感情,又哪里肯做这种既冒险又犯嫌疑的事?可是她对我这样的好,我对她总是淡淡的,未免不合。这种人心地忠厚,行为爽快,都有可取;虽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态度,而也就在这上面可以显出她的长处来,我还是丢了凤喜去迎合她吧。正是这样想着,秀姑的电话来了,说凤喜约了明日一早到先农坛去会面。家树得了这个消息,把刚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凤喜受了武力的监视,还约我到先农坛去会面,可想那天什刹海会面,她躲了开去,乃是出于不得已。先农坛这地方,本是和凤喜定情之所,凤喜而今又约着在先农坛会面,这里面很含有深情。这样一早就约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归于好吗?说好了,也许她明天就跟着我回来,那么,我向哪一方面逃去为是呢?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我不在北京读书了,马上带了她回杭州去。据这种情形看来,恐怕虽有武力压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对,连次日怎样雇汽车,怎样到火车站,怎样由火车上写信通知伯和夫妇,都计划好了。
这一晚晌,就完全计划着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点钟,就早早的睡觉,以便明日好起一个早。谁知上床之后,只管想着心事,反而是延到了两点钟才算睡着。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惊,赶快披衣起床,扭了电灯一看,却原来是两点三刻,自己还只睡了四十五分钟的觉,并不曾多睡。低着头,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时,原来是月亮的光,到天亮还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先农坛,仿佛又是在火车上,仿佛又是在西湖边。猛然一惊,醒了过来,还只四点钟。自己为什么这样容易醒?倒也莫名其妙。想着不必睡觉,坐着养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长夜短,五点钟,天也就亮了。这时候,什么人都是不会起来的。家树自己到厨房里舀了一点凉水洗脸,就悄悄的走到门房里,将听差叫醒,只说依了医生的话,要天亮就上公园去吸新鲜空气,叫他开了门,雇了人力车,直向先农坛来。这个时候,太阳是刚出土,由东边天坛的柏树林子顶上,发着黄黄的颜色,照到一片青芦地上。记得上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的青芦,不过是几寸长,一望平畴草绿,倒有些像江南春草。现在的青芦,都长得有四五尺深,外坛几条大道,陷入青芦丛中,风刮着那成片的长芦,前仆后继,成着一层一层的绿浪。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绿浪中站立,这和上次在这里和凤喜的情形,有点不同了。下车进了内坛门,太阳还在树梢,不曾射到地上来。柏林下大路,格外阴沉沉的。这里的声音,是格外沉寂。在树外看藏在树里的古殿红墙,似乎越把这里的空气衬托的幽静下来。有只喜鹊飞到家树顶上,踏下一枝枯枝,卜的一声,落了下来,打破了这柏林里的沉寂。家树顺着路,绕过了一带未曾开门的茶棚,走到古殿另一旁,一个石凳边。这正是上次说明帮凤喜的忙,凤喜乐极生悲,忽然啜泣的地方;一切都是一样,只是殿西角映着太阳的阴影,略略倾斜着向北,这是表示时序不同了。家树想着,凤喜来到这里,一定会想起那天早上定情的事。记得那天早上的事,当然会找到这里来的。因之就在石凳上坐下,静等凤喜自来。但是心里虽主张在这里静等,然而自己的眼睛,可忍耐不住,早是四处张望。张望之后,身子也忍耐不住,就站起来不住的徘徊。这柏林子里,地下的草,乱蓬蓬的,都长有一两尺深。夏日的草虫,现在都长老了,在深草里唧唧的叫着。这周围哪里有点人影和人声,正是这样踌躇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窣之声,只见草丛里走出一个人来,手中拿着一把花纸伞,将头盖了半截,身上穿的是蓝竹布旗衫,脚由草里踏出来,是白袜白布鞋,家树虽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然而这种服饰不像是现在的凤喜,不敢上前说话。及至她将伞一收,脸上虽然还戴着一副墨晶眼镜,然而这是凤喜无疑。他连忙抢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我真不料我回南一趟,有这样的惨变!”凤喜默然,只叹了一口气。家树接过她的伞放在石桌上,让她在石凳上坐下,因问道:“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凤喜点点头。家树道:“你不要伤心,我对你的事,完全谅解的。不看别的,只看你现在所穿的衣服,还是从前我们在一处用的,可见你并不是那种人,只图眼前富贵的;你对旧时的布衣服还忘不了,穿布衣服时候交的朋友,当然忘不了的。你从前在这儿乐极生悲,好好的哭了出来,现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我喜欢到也要哭出来了。”说着,就拿出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凤喜本有两句话要说,因他这一阵夸奖,把要说的话又忍回去了。家树道:“人家都说你变了心了,只是我不相信。今日一见,我猜的果然不错,足见我们的交情,究竟不同呀。你怎么不作声?你赶快说呀!我什么都预备了,只要你马上能走,我们马上就上车站。今天十点钟正有一班到浦口的通车,我们走吧!”家树说了这几句话,才把凤喜的话逼了出来。所说是什么,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