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喜睡在**,想了一宿的心事,忽然当当当一阵声音,由半空传了过来,倒猛然一惊。原来离此不远,有一幢佛寺,每到天亮的时候,都要打上一遍早钟。凤喜听到这种钟声,这才觉得颠倒了一夜。心想:我起初认识樊大爷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这样乱过;今天我这是为着什么?这刘将军不过是多给我几个钱,对于情义两个字,哪里有樊大爷那样体贴?樊大爷当日认得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现时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没有饭吃,就一家都去巴结人家,而今还吃着人家的饭,看着别人比他阔,就不要他,良心太讲不过去了。这时窗纸上慢慢的现出了白色,屋子里慢慢的光亮,睁眼一看,便见墙上所挂着家树的像,正向人微笑。凤喜突然自说了一句道:“这是我不对。”沈大娘正也醒了,便在那边屋子问道:“孩子!你嚷什么?说梦话吗?”凤喜因母亲在问,索性不作声,当是说了梦话,这才息了一切的思虑。她睡到正午十二点钟后,方才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似乎今日的精神,不如往日那样自然。沈大娘见她无论坐在哪里,都是低了头,将两只手去搓手绢,手绢不在手边,就去卷着衣裳角,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别是咋晚回来,着了凉吧!本来也就回来得太晚一点啦。”凤喜对于此话也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默然的坐着。一人坐在屋子里,正想到床头被褥下,将家树寄来的信,又要看上一遍。一掀被褥,就把刘将军给的那卷钞票看到了,便想起这钱放在被褥下,究是不稳当,就拿着点了一点数目,打开自己装零碎什物的小皮箱,将钞票收进去。正关上箱子时,只听得沈三玄由外面一路嚷到北屋子里来,说是刘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手扶了小箱子盖,只是呆呆的站着。过了一会子,沈大娘自己捧了一个蓝色细绒的圆盒子进来,揭开盖子双手托着,送到凤喜面前,笑道:“孩子!你瞧,人家又送这些东西来了。”凤喜看了,只是微微一笑,沈大娘道:“我听说珍珠玛瑙,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这大概值好几十块钱吧。”凤喜道:“赶快别嚷,让人听见了,说咱们没有见过世面。雅琴姐一挂,还不如这个呢,都值一千二百多。这个当然不止呢。”沈大娘听了这话,将盒子放在小茶桌上,人向后一退,坐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望了凤喜的脸。凤喜微笑道:“你以为我冤你吗?我说的是真话。”沈大娘轻轻一拍手道:“想不到,一个生人,送咱们这重的礼,这可怎么好。”这时,沈三玄道:“大嫂!人家送礼的,在那里等着哩。他说,让咱们给他一张回片;他又说,可别赏钱,赏了钱,回去刘将军要革掉他的差事。”凤喜听说,和沈大娘都笑了。于是拿了一张沈凤喜的小名片,让来人带了回去。

这个时候,刘将军又在尚师长家里,送礼的人拿了名片,一直就到尚家回信。刘将军正和尚师长在一间私室里,躺着抽大烟;铜床下面横了一张方凳子,尚师长的小丫头小金翠儿,烧着烟两边递送。刘将军横躺在三个叠着的鸭绒方枕上,眼睛鼻子歪到一边,两只手捧着烟枪塞在嘴里,正对着床中间烟盘里一点豆大的灯光,努力的吞吸。屋顶上下垂的电扇,远远有风吹来,微微的拂动绸裤脚。他并不理会,加上那灯头上烟泡子叽哩呼噜之声,知道他吸得正出神了。就在这个时候,送礼的听差一直到屋子里来回话。刘将军一见他,翻了眼睛,可说不出话来,却抬起一只手来,向那听差连招了几招,一口气将这筒烟吸完,一头坐了起来,抿紧了嘴不张口。小金翠儿连忙在旁边桌上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刘将军手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骨嘟一声喝了,然后喷出烟来,在面前绕成了一团,这才问道:“东西收下了吗?”听差道:“收下了。”说着,将那张小名片呈了过去。刘将军将手一挥,让听差退出去,然后笑着将名片向嘴上一贴,叫了一声小人儿。尚师长笑着,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这样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了。我好容易给大帅找着一个相当的人儿,你又要了去。”刘将军笑道:“我们大爷有的是美人,你给他找缓一步,要什么紧。”尚师长也坐了起来,拍了一拍刘将军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儿的,不是落子馆里的姑娘,出钱就买得来的。”刘将军道:“有主儿要什么紧?慢说没出门,还是人家大闺女,就算出了门子,让咱们爷们爱上了,会弄不到手吗?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眼望着小金翠儿,就向尚师长耳朵里说了几句。尚师长道:“这是昨晚晌的事吗?我可不敢信。”刘将军道:“你不信吗?我马上试验给你看看。”于是将床头边的电铃按了一按,吩咐听差将自己的汽车开到沈小姐家去,就说刘将军在尚师长家里,接沈小姐到这里来打小牌玩儿。听差传话出去,两个押车的护兵就驾了汽车,飞驰到沈家来。这时凤喜又坐在屋子里发愁,她一手撑了桌子托着头,只管看着玻璃窗外的槐树发呆。一枝横枝上,正有两个小麻雀儿站着,一个小麻雀儿站着没动,一个小麻雀儿在那麻雀左右,展着小翅膀,摇动着小尾巴,跳来跳去,口里还不住喳喳的叫着。沈大娘坐在一张矮凳上,拿了一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轻轻的道:“这事透着奇怪!干吗他送你这些东西哩?照说咱们不怕钱咬了手,可知道他安着什么心眼儿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只是心里跳着,也不知道是爱上了这些钱,也不知道是怕事。”

说时,用手摸了一摸胸口,凤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爷待咱们那些个好处,咱们能够一掉过脸来就忘了吗?”正说到这里,只听见院子里有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吗?”凤喜向玻璃窗外看时,只见她的同学双璧仁,站在槐树荫下。她穿着一件水红绸敞领对襟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宝蓝色长领带,光着一大截胳膊,和一片白胸脯在外面,下面系着宝蓝裙子,只有一尺长,由上至下,露着整条套着白丝袜的圆腿,手上却挽着一顶细绠草帽。凤喜笑道:“喝!打扮的真俏皮,上哪儿打拳去?”一面说着,一面迎出院子来。双璧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枝好洞箫,今天借给我们用一用,行不行?”凤喜道:“可以。谈一会儿再去吧,我闷的慌呢!”双璧仁笑道:“别闷了,你们密斯脱樊快来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门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呢。”凤喜笑道:“是你那人儿吗?”双璧仁笑着咬了下唇,点了点头,凤喜道:“不要紧,也可以请到里面来坐坐呀。”双璧仁道:“我们上北海划船去,不在你这儿打搅了。”凤喜点了点头,就不留她了,取了洞箫交给她,携着她的手,送出大门,果然一个西装少年,正在门口徘徊。见了凤喜,笑着点了一个头,就和双璧仁并肩而去。双璧仁本来只有十七八岁,这西装少年,也不过二十边,正是一对儿。她心里不由得想着,郎才女貌,好一个黄金时代啊。论起樊大爷来,不见得不如这少年;只是双女士是位小姐,我是个卖艺的,这却差远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爷更是待我不错。望着他二人的后影,却呆呆的站住。

一阵汽车车轮声,惊动了凤喜的知觉。那一辆汽车,恰好停在自己门口,凤喜连忙缩到屋子里去,一会便听到沈大娘嚷进来,说是刘将军派汽车来接,到尚师长家里去打小牌玩儿。凤喜皱眉道:“今天要我听戏,明天要我打牌,咱们这一份儿身份,够得上吗?我可不去。”沈大娘道:“呀!你这是什么话呢?人家刘将军和咱们这样客气,咱们好意思驳回人家吗?”凤喜掀着玻璃窗上的纱幕,向外看了一看,见沈三玄不在院子里,便回转头来,正色向沈大娘道:“妈!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设若你现在也是一个姑娘,要是找女婿的话,你是愿意像双小姐一样,找个品貌相当的人,成双成对呢,还是只在乎钱,像雅琴姐,去嫁一个黑不溜秋的老头呢?”沈大娘听她这话,先是愣住了,后就说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可是什么师长,什么将军,全是你自己去认得的,我又没提过半个字。”凤喜道:“那就是了,什么废话也不用说。劳你驾,你给我走一趟,把这个珠圈和他给我的款子,送还给他,咱们不是陪老爷们开心的。他有钱,到别地方去抖吧。”说着,忙开了箱子,把珠圈和那三百元钞票,一齐拿了出来,递给沈大娘。沈大娘见凤喜的态度,这样坚决,便道:“你不去就不去,他还能把你抢了去吗?干吗把这些东西送还他呢!”凤喜冷笑道:“你不想想他送这些东西给我们干吗的吗?你收了他的东西,要想不去,可是不成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不是光贪着钱呢?你既然不是光贪着钱,那我就请你送回去。”沈大娘将东西捧在手里,不免要仔细筹划一番,尤其是那三百元钞票,事先并不知道有的,原来昨晚刘将军送她回家,还给了这些钱,怪不得闹着一宿都不安了。因点头道:“我哪有不乐意发财的,不过这个钱,倒是不好收。你既然是不肯收,自然你的算盘打定了的。那么,我也犯不着多你的什么事,就给你送回去;可是这事别让酒鬼知道,我看这件事,他是在里头安了心眼儿。”凤喜冷笑道:“这算你明白了。”沈大娘又犹疑了一阵子,看看珠子,又看看钞票,叹了一口气,就走出去对来接的人道:“我们姑娘不大舒服,我亲自去见你们将军道谢吧。”接的人,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现在见有这屋里的主人出来,不愁交不了差,便和沈大娘一路去了。凤喜很怕沈三玄知道,又要来纠缠,因此躲在屋里也不敢出去。不多一会儿,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嫂!我出去了。你来带上门,今天我们大姑娘,又不定要带多少钞票回来了,明天该给我几个钱去买烟土了吧。”说毕,唱着“孤离了龙书案”的二簧,走出门去了。凤喜关了门,一人在院子里徘徊着,却听到邻居那边有妇人的声音道:“唉!我是从前错了,图他是个现任官,就受点委屈跟着他了,可是他倚恃着他有几个臭钱,简直把人当牛马看待,我要不逃出来,性命都没有了。”又一妇人答道:“是啊!年轻轻儿的,干吗不贪个花花世界,只瞧钱啊。你没听见说吗?当家是个年轻郎,餐餐窝头心也凉。大姐!你是对了。”凤喜不料好风在隔壁吹来,却带来这种安慰的话,自然的心旷神怡起来。约有一个半小时,沈大娘回来了。这次,可没有那带盒子炮的护兵押汽车送来;沈大娘是雇了人力车子回来的。不等到屋里,凤喜便问他们怎样说?沈大娘道:“我可怯官,不敢见什么将军。我就一直见着雅琴,说是不敢受人家这样的重礼,况且你妹子,是有了主儿的人,也不像从前了。雅琴是个聪明人,我一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也就不往下说了。我在那儿的时候,刘将军请她到前面客厅里说话去的,回来之后,脸上先是有点为难似的,后来也就很平常了。我倒和她谈了一些从前的事,才回来,大概以后他们不找你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倒高兴起来。到了晚上,以为沈三玄知道了,一定要啰嗦一阵的,不料他只当不知道,一个字也不提。

到了第三日,有两个警察来查户口。沈三玄倒抢着上前说了一阵,报告是唱大鼓书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侄女凤喜,也是干这个的。凤喜原来报户口是学界,叔叔又报了是大鼓娘,很不欢喜,但是他已经说出去了,挽回也来不及,只得罢了。又过了一天,沈三玄整天也没出去。到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一个巡警领了三个带盒子炮的人,冲了进来,口里先嚷道:“沈凤喜在家吗?”凤喜心想谁这样大名小姓的,一进门就叫人。掀了玻璃窗上的白纱一看,心里倒是一怔。这为什么?这个时候,沈三玄迎了上前,就答道:“诸位有什么事找她?”其中一个护兵道:“你们的生意到了。我们将军家里今天有堂会,让凤喜去一趟。”沈大娘由屋子里迎了出去道:“老总!你错了。凤喜是我闺女,她从前是唱大鼓,可是现在她念书,当学生了。怎么好出去应堂会?”一个护兵道:“你怎么这样不识抬举?咱们将军看得起你,才叫你去唱堂会,你倒推诿起来。”第二个护兵就道:“有工夫和他们说这些个吗?揍!”只说了一个揍字,只听砰的一声,就碎了门上一块玻璃。沈三玄却作好作歹,央告了一阵,把四个人劝到他屋子里去坐了。沈大娘脸上吓变了色,呆坐在屋子里,作声不得。凤喜伏在**,将手绢擦着眼泪。沈三玄却同一个警察一路走了进来,那警察便道:“这位大娘,你们姑娘现在是学生,我也知道,我天天在岗位上,就看见她夹了书包走过去的;可是你们户口册上,报的是唱大鼓书。人家打着官话来叫你们姑娘去,这可是推不了的。再说……”沈大娘生气道:“再说什么?你们都是存心。”沈三玄便对巡警笑道:“你这位先生,请到外面坐一会儿,等我慢慢的来和我大嫂说吧。”说着,又拱了拱手,巡警便出去了。沈三玄对沈大娘道:“大嫂!你怎么啦?我们犯得上和他们一般见识吗?说翻了,他真许开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既然是驾着这老虎势子来了,肯就空手回去吗?我想既然是堂会,自然不像上落子馆,让大姑娘对付着去一趟,早早的回来,就结了。谁教咱们从前是干这个的。若说将来透着麻烦,咱们趁早找房子搬家,以后隐姓埋名,他也没法子找咱们了。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和大姑娘一路去。再说堂会里,也不是咱们姑娘一个人;人家去得,咱们也去得,要什么紧!”沈大娘正想驳三玄的话,在竹帘子缝里,却见那三个护兵,由三玄屋子里抢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手扶着装盒子炮的皮袋,向着屋子里瞪着眼睛,喝道:“谁有这么些工夫和你们废话,去不去?干脆就是一句。你若是不去,我们有我们的打算。”说着话时,手将去解那皮袋的扣子,意思好像是要抽出那盒子炮来。沈大娘哟了一声,身子向旁边一闪,脸色变成白纸一般。沈三玄连连摇手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又走到院子里去,陪着笑作揖道:“三位老总!再等一等吧。她已经在换衣服了,顶多还有十分钟,请抽一根烟吧。”说着,拿出一盒烟卷,躬着身子,一人递了一支,然后笑着又拱了一拱手。那三个护兵,经不住他这一份儿央告,又到他屋子里去了。沈三玄将脑袋垂得偏在肩膀上,显出那万分为难的样子,走进屋来,皱着眉对沈大娘道:“你瞧我这份为难。”又低了一低声音道:“我的大嫂!那枪子儿,可是无情的。若是真开起枪来,那可透着麻烦。”沈大娘这两天让刘将军尚师长一抬,已经是不怕兵,现在让盒子炮一吓,又怕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沈三玄道:“姑娘!你瞧你妈这份儿为难,你换件衣服,让我送你去吧。”凤喜哭了一顿子,又在窗户下躲着看了一阵,见那几个护兵,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大马靴只管走着咯支咯支的响,也呆了。听了三玄说陪着一路去,胆子略微壮了一些,正要到外面屋子里去,和母亲说两句,两只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提不起来。停了一停,扶着壁子走出来,只见她母亲两只胳膊互相抱着,浑身如筛糠一般的抖,凤喜将两手慢慢的抚摸着头发,望了沈大娘道:“既是非去不可,我就去一趟;反正也不能把我吃下去。”沈三玄拍掌一笑道:“这不结了。大姑娘!我陪你去,保你没事回来。你赶快换衣服去。”凤喜道:“咱们卖的是嘴,又不是开估衣铺,穿什么衣服去。”只在这时,已经有一个兵闯进屋来,问道:“闹了半天,怎么衣服还没有换呢?我们上头有命令,差使办不好,回去交不了数,那可别怪我们弟兄们,不讲面子了。”沈三玄连道:“这就走,这就走。”说着话,将凤喜先推进屋子里去,随后两手拖起沈大娘离开椅子,也将她推进屋去。当他们进了屋子,其余两个兵,也进了外面屋子了。娘儿俩话也不敢说,凤喜将冷手巾擦了一擦脸上的泪痕,换了件长衣,走到外面屋子里,低声说道:“走哇。”三个兵互相看看,微笑了一笑,走出了院子。沈三玄装出一个保护人的样子,紧紧跟随凤喜,一同上了汽车,一直开到刘将军家来。

凤喜心里想着,所谓堂会,恐怕是靠不住的事。我是个不唱大鼓书的人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及至到了刘将军家门首,一见汽车停了不少,是个请客的样子,堂会也就不假了。下了车,三玄已不见,就由两个护兵引导,引到一所大客厅前面来。客厅前帘子高挂,有许多人在里面,有躺在藤榻上的,有坐着说话的,有斜坐软椅上,两脚高高支起,抽着烟卷的。看那神情,都是大模大样。刘将军尚师长也在那里,今天见面,那一副面孔,可就不像以前了;望着睬也不一睬。这大厅外是个院子,院子里搭着凉棚,六七个唱大鼓书的姑娘,都在那里,向着正面容厅坐着。凤喜也认得两三个,只得上前招呼,坐在一处。因为这院子里四围,都站着拿枪的兵,大姑娘们,都斯斯文文的,连咳嗽起来,都掏出手绢来捂住了嘴。坐了一会,由客厅里走出一个武装马弁带了护兵,就在凉棚中间,向上列着鼓案,先让几个大鼓娘各唱了一支曲子,随后,客厅里电灯亮了。中间正摆着筵席,让客入座。这时,刘将军将手向外一招道:“该轮着那姓沈的小妞儿唱了。叫她就在咱们身边唱。”说着,用手向酒席边地上一指,表示是要她在那里唱的意思。马弁答应着,在外面将沈三玄叫了进来。他提着三弦子走到客厅里去,突然站定了脚,恭恭敬敬向筵席上三鞠躬。凤喜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可违抗,便低了头,走进客厅。沈三玄已是和别人借好了鼓板,这时由一个护兵捧了进来。所放的地方,离着筵席,也不过二三尺路。刘将军见她进来,倒笑着先说道:“沈小姐!劳驾,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说时,他用手上的筷子,照着席面,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将筷子向凤喜一指,笑道:“诸位!你可别小瞧了人,这是一位女学生啦。我有心抬举她,和她交个朋友,她可使出小姐的身份,不肯理我。可是我有张天师的照妖镜,照出了她的原形,今天叫两个护兵,就把她提了来了。今天我得让我的同行,和她的同行,比上一比,瞧瞧咱们可够得上交个朋友。”沈三玄听说,连忙放下三弦,走近前一步,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满面的笑道:“将军!请你息怒,我这侄女儿,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她得罪了将军,让她给将军赔上个不是,总让将军平下这口气。”刘将军眼睛一瞪道:“你是什么东西?这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儿?”说着,端起一杯酒,照着沈三玄脸上泼了过去。沈三玄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站起来,便偏到一边去。尚师长已是伸手摇了两摇,笑道:“德柱!你这是何必,犯得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他既然是说,让凤喜给你赔不是,我们就问问他,这个不是,要怎样的赔法?”说着话时,偷眼看看凤喜,只见凤喜手扶着鼓架,背过脸去,只管抬起手来擦着眼睛。沈三玄像木头一般,笔直的站着,便笑道:“你这一生气不打紧,可是你看看,把人家逼得那样子。”说时,将手向沈三玄一挥,笑道:“得!你先和她唱上一段吧。唱得刘将军一开心,不但不罚你,还有赏呢。”沈三玄借了这个机会,请了一个安,就坐下去,弹起三弦子来。凤喜一看这种形势,知道反抗不得,只好将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回转身来,打着鼓板,唱了一支《黛玉悲秋》。刘将军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又唱得这样凄凉婉转,一腔怒气,也就慢慢消除。凤喜唱完,合座都鼓起掌来。刘将军也笑着,吩咐马弁道:“倒一杯茶给这姑娘喝。”尚师长便向凤喜笑道:“怎么样?我说刘将军自然会好不是?你这孩子!真不懂得哄人。”他一说,合座大笑起来。凤喜心想你这话分明是侮辱我,我凭什么要哄姓刘的。心里正在发狠,手上让人碰了一碰。看时,一个彪形大汉,穿了武装,捧了一杯茶送到面前来。凤喜倒吃了一惊,便勉强微笑着道了劳驾,接过茶杯去。刘将军道:“凤喜!你唱得是不错,可是刚才唱的那段曲子,现着太悲哀,来一个招乐儿的吧。”尚师长道:“那么,唱个《大妞儿逛庙》吧。”刘将军笑道:“不!还是来个《拴娃娃》吧。”

这一说,大家都看着凤喜微笑。

原来旧京的风俗,凡是妇人,求儿子不得的,或者闺女大了,没有找着婆婆家,都到东岳庙里去拴娃娃。拴娃娃的办法,就是身上暗藏一根细绳子,将送子娘娘面前泥塑小孩,偷偷的拴上。这拴娃娃的大鼓词,就是形容妇人上庙拴娃娃的一段事情。出之于妙龄女郎之口,当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了。而且唱这种曲子,不但是需要口齿伶俐,而且脸上总要带一点调皮的样子,才能合拍;

若是板着一副面孔唱,就没有意思了。凤喜不料他们竟会点着这种曲子。正要说不会时,沈三玄就对她笑道:“姑娘!你对付唱一个吧。”刘将军道:“那不行,对付唱不行!一定得好好的唱。若是唱得不好,再唱一遍;再唱不好,还唱三遍,非唱好不能完事。”

凤喜一肚子苦水,脸上倒要笑嘻嘻的逗着老爷们笑,恨不得有地缝都钻了下去。转身一想,唱好既是可以放走,倒不如哄着他们一点,早早脱身为妙。心思一变,马上就笑嘻嘻的唱将起来。满席的人,不像以前那样爱听不听的了;听一段,叫一阵好;听一段,叫一阵好;凤喜把这一段唱完,大家都称赞不已。就有人说:“咱们都是拿枪杆儿的,要谈个赏罚严明。她先是得罪了刘将军,所以罚她唱,现在唱得很好,就应该赏她一点好处。”刘将军用两个指头拧着上嘴唇短胡子的尖端,就微微一笑,因道:“对付这位姑娘,可是不容易。说个赏字,我送过她上千块钱的东西,她都给我退回来了,我还有什么东西可赏呢。”尚师长笑道:“别尽谈钱啦。你得说着人话,沈姑娘只谈个有情有义,哪在乎钱。”刘将军笑道:“是吗!那就让你也来坐一个,咱们还交朋友吧。”说着,先向凤喜招了一招手,接着将头向后一偏,向马弁瞪了一眼,喝道:“端把椅子来,加个座儿。”看那些马弁,浑身武装,雄赳赳的样子,只是刘将军这一喝,他们乖得像驯羊一般,蚊子的哼声也没有。于是就紧靠着刘将军身旁,放下一张方凳子。凤喜一想,那些武夫都是那样怕他,自己一个娇弱女孩子,怎样敢和他抵抗。只好大着胆子说道:“我就在一边奉陪吧,这可不敢当。”刘将军道:“既然是我们叫你坐,你就只管坐下。你若不坐下,就是瞧不起我了。”尚师长站起走过来,拖了她一只手到刘将军身边,将她一按,按着凤喜在凳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