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五年前,我每次到南京,朋友们就怂恿着去瞻仰明故宫,只是那时的行程,都是到上海或去北京,行旅匆匆,不过在下关勾留一二日,没有工夫,跑到这很远地方去。加之我听到人说,那里仅仅是一片废墟,什么也看不到,尽管我青年时代,是个平平仄仄迷惑了的中毒书生,穷和忙,哪许可我去替古人掉泪。

二十四年,我由北平迁家南京,住在唱经楼,到明故宫相当的近,加之那是中央医院所在地,自己害病,家里人生病,就时常去到明故宫的面前来。这真是一个名儿了,马蹄栏杆里,一片平地,直到远远的枣树角,有一城墙和树木挡住了视线。平地中央,还有一个倒坍了的宫门,像城门洞子,作了故宫的标志。水泥面的飞机场,机场是停着大号的邮航机,比翼双栖的和那一角宫门,作了一个划时代的对照。朱元璋登基,在南京大兴土木,建筑宫阙的时候,他决不会有这样一个梦。

明故宫的北端,是中山东路,往中山陵游览区,是必经之地,所 以晴天,雨淋,月下,雪地,我都来过。印象是深的,应该是雨天,我那因抗战环境而夭折了的第二个男孩,小庆儿在中央医院治过伤寒病。我遏止不住我的舐犊深情,百忙中抽空上医院看他两次。是深秋了,满城下着如烟的重阳风雨,那时,我行头还多,穿着橡皮雨衣,缩着肩膀,两手插在雨衣袋里,脚下蹬着胶鞋,踏了中山东路的水泥路面,急步前行,路边梧桐叶上的积水,蚕豆般大,打在我帽子上,有时雨就带下一片落叶,向我扑打。明故宫那片敞地,埋在烟雨阵里,模糊不清。雨卷了烟头子,成了寒流,向我脸上吹,我有个感想,因为像是一个不吉之兆,赶快的奔医院。

看到了孩子,结果体温大减,神智很清。我很高兴离了医院,我有心领略雨景了。那片敞地,始终在雨阵里,那角宫门,有一个隐隐的长圆影,立在地平上,门洞上,原光有几棵小树,像村妇戴着菜花,蓬乱不成章法。然而这时好看了,它在风丝雨片里,它有点妩媚,衬着这宫门并不单调。远处一片小林,半环高城,那又是一个令人迷恋的风光。再看西南角南京的千门万户,是别一个区域了。明太祖皇帝,他没想到剩下这劫余的宫门,供我雨中赏鉴,人不谓是痴汉吗?身外之物,谁保持过了百年?费尽心血,过分的囤积干什么?就是我也有点痴。冒雨看孩子的病,不管我自己。于今孩子死了五年了,我哀怜他,而我还觉我痴。

当年雨中雄峙三层高楼的中央医院,不知现在如何?又是重阳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