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黄仲则在北京度他那可怜的除夕,他用着这个姿态出现。在那寒风凛冽的桥上看星星过年,这不是个乐子。可是在初秋的夜里,我依然感到在北平看星星,还是件很有诗意的事。任何一个初秋,在前门外大街,听过了两三个小时的京戏,满街灯火了,朋友约着,就在大栅栏附近,吃个小馆儿。馅饼周的馅饼,全聚德的烤鸭,山西馆的猫耳朵(面食之一),正阳楼的螃蟹,厚德福的核桃腰、瓦片鱼,恩成居的炒牛肉丝、炒鳝鱼丝,都会打动你的食欲。两三个人,花两三元钱,上西升平洗个单独房间的澡。我就爱顺便走向琉璃厂,买两本书或者采办点文具。
琉璃厂依然保持了纯东方色彩的建筑,不怎么高大的店房,夹着一条平整的路。街灯稀稀落落,照着街上有点光。可是抬起头来,满天的星斗,盖住了市面,电灯并不碍星光的夜景,两面的南纸店,书店墨盒店,古董店一律上了玻璃门,里面透出灯光来,表示他们还在 作夜市。街上从容的走着人,没有前门外那些嘈杂的声浪,静悄悄的,平稳稳的,一阵不大的西风刮过,由店铺人家院子里吹来几片半焦枯的槐叶。这夜市不可爱吗?有个朋友说:在北平,单指琉璃厂,就是个搜刮不尽的艺术宝库,此话诚然。而妙在这艺术的宝库就是这样肃穆的。这里尽管作买卖,尽管作极大价钱的买卖,而你找不出市侩斗争的面目,所以我爱上琉璃厂买东西。掀开南纸店玻璃门外的蓝布帘儿,在伙友“您来了,今天要点儿什么?”的欢迎笑语中,买点儿纸笔出门,夜色就深了。“酱牛肉!”一种苍老的声音吆唤传来。这是琉璃厂夜市惟一的老小贩的声音。他几十岁了,原是一位“绿林老英雄”,洗手不干三四十年,专卖酱牛肉,全琉璃厂的人认得他。我每次夜过琉璃厂,我总听见这吆唤声,给我的印象最深。在他的吆唤声中,更夫们过来了,剥剥,彭彭:剥剥,彭彭!梆锣响着二更。一只灯笼,两个人影,由街檐下溜进小胡同去,由此向西,到了和平门大街了,路更宽,路灯也更稀落,而满天的星斗,却更明亮。路旁两三棵老柳树,树叶筛着西风,瑟瑟有声。“酱牛肉!”那苍老的声音,还自遥遥而来。我不坐车,我常是在星光下转着土面的冷静胡同走回家去。星光下两棵高入云霄的老槐,黑巍巍的影子,它告诉我那是家。我念此老人,我念此槐树,我念那满天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