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芳因凤举一夜未归,正自惦记着,听到李妈说他睡在外面,连忙走出来看。一面说:“也不知道他昨晚上在哪里来?就会躺在这个地方,这要一招凉风又要生病。”说时,便用手来推凤举,说道:“进去睡吧,怎么就在这里躺下了哩?”凤举把手一拨,扭着身子道:“不要闹,我要睡。”佩芳道:“你瞧,他倒睡糊涂了。”又摇着吊床道:“你还不进去,一会儿太阳就要晒过来了。”凤举又扭着身子道:“嘿!不要闹。”正在他这翻身的时候,他那件西装衣袋里,有一块灰色的东西伸出一个犄角来。佩芳随手一掏,抽了出来,却是一张相片。原来整夜不归,身上会揣着这样的东西,真是出于意料以外。晚香年纪本轻,这张相片,又照得格外清楚,因此显得很好看。佩芳不见则已,一看之后,心里未免扑通一跳。对着那张相片,呆呆地站着发了一会子愣,竟说不出所以然来。心里想着,既已有相片,也许还有别的东西,索性伸手到凤举衣袋里去摸一摸。先摸放相片衣袋里,没有什么。再搜罗这边,却找出十几张小名片。那些名字,有叫花的,有叫玉的,旁边还注明什么班,电话多少号。佩芳才明白了,凤举昨晚上,是逛了一晚的胡同。但是逛的话,也不过三家两家就算了,何以倒有十多个姑娘给他送名片?真是怪事。站在凤举身边,估量了一会儿,便将相片名片,一股脑儿拿着到房里去。凤举睡在吊**,也就由他睡去,不再过问。

凤举躺在风头上,这一场好睡,直睡到十二点多钟,树影子里的阳光,有一线射到脸上来,令人有一点不舒服,这才缓缓醒来。李妈看见,便问道:“大爷不睡了吗?”凤举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说道:“你打水去吧,我不睡了。”走下吊床,用手理着头上的分发,走进屋去。只见佩芳手上捧着一本小说,躺在一张藤椅上看,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玻璃杯果子露,一碟子水果,两只脚互相架着摇曳,正自有趣。凤举笑道:“你倒会舒服?”佩芳本是捧着书挡住脸的,把书放低一点,眼睛在书头上看了一眼,依旧举起书来,并不理他。凤举这时还没有留心,自去进房洗脸。洗完了脸,一看自己这一身衣服,睡得不像个样子了,便将它脱下来,在衣橱子里找了一套便服换上。干净衣服正穿起来,忽然想起袋里还有名片相片,得藏起来,若是夫人看见了,又要发生问题。可是伸手向袋里一摸时,两样全没有了。记得回家的时候,手摸口袋,还在里面,要丢一定也是在家里丢的。又记得睡得正好的时候,佩芳曾摇撼着身体来叫,恐怕就是她拿去了。便走到正屋里来,含着笑容道:“你拿了我身上两样东西去了吗?那可不是我的。”佩芳只看她的书,却不理会。凤举道:“喂,和你说话啦,没听见吗?”佩芳还是看她的书,不去理会。凤举道:“吴佩芳,我和你说话呢!”佩芳将书本向胸面前一放,板着脸道:“提名道姓的叫人,为着什么?”凤举笑道:“这可难了,我不叫出名字来,不知道我是和你说话。叫出名字来,又说我提名道姓,那应当怎么样办?”佩芳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凤举看夫人这种情形,不用提,一定是那件案子犯了。因说道:“我说这话,你又不肯信。我袋里那张相片,是人家的,我和别人开玩笑,故意抢了来呢。”佩芳听了不做声,半晌,才说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呢,把这些话来冤我。相片算人家的,那十几张名片,也是人家的吗?你把人家的名片拿来了,这也算是开玩笑吗?”凤举道:“怎么不是呢?我那朋友把相片和名片都放在桌上,我就一齐拿来了。”佩芳道:“这是你哪一个朋友,倒有这样阔?有许多窑子到他家里去拜会,他家是窑子介绍所吗?那我也不管,昨晚上,在哪里闹到天亮回来?”凤举道:“在朋友那里打牌。”佩芳道:“是哪一家打牌?在哪一处打牌的,有些什么人?”凤举见她老是问,却有些不耐烦。脸一板道:“你也盘问得太厉害一点了,难道就不许我在外面过夜吗?”佩芳见他强硬起来,更是不受。往上一站,将书放在藤椅上,说道:“那是,就不许在外面过夜。”凤举道:“你们也有在外面打夜牌的时候,我就不能?”佩芳道:“别人都能,就是你不能!”

凤举道:“我为什么不能?”佩芳道:“因为你的品行不好。”夫妻二人,越闹越厉害,凤举按捺不住,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出气的,一眼看见桌上有一只盛水果的小玻璃缸,就是一拳,把缸碰落地板上。因为势子来得猛,缸是覆着掉下去的,打了一个粉碎。一时打得兴起,看见上面桌上摆着茶壶茶碗,又要走过去打。这茶碗里面有一对康熙瓷窖的瓷杯,是佩芳心爱之物,见凤举有要打的样子,连忙迎上前来拦住。她是抢上前来的,势子自然是猛烈的。凤举以为佩芳要动手,迎上前去,抓着佩芳两只胳膊,就向外一推。佩芳不曾防备,脚没有站得稳,身子向后一仰,站立不住,便坐在地板上。这样一来,祸事可就闯大了。佩芳嚷起来道:“好哇!你打起我来了!”说着,身子向上一站,说道:“你不讲理,有讲理的地方,咱们一路见你父亲去。”佩芳说毕,正要来拖凤举,可是前后院子里的老妈子,早飞也似的进来了五六个人拥上前来,将佩芳拦住。恰好鹤荪夫妇、鹏振夫妇,都在家没有出门,听到凤举屋子里闹成一片,便也跑了过来看一个究竟。一见他们夫妻打上了,慧厂连忙挽着佩芳道:“大嫂,你这是怎么了?”佩芳对大家一看,一言未发,早是两行眼泪流将下来。玉芬道:“刚才我从篱笆外面过,看见大嫂躺在这儿看书呢。怎么一会子工夫,就吵起来了?”佩芳坐在藤椅上,垂着泪道:“他欺我太甚,我和他见父亲母亲去。”凤举道:“去就去,我理还讲不过去吗?”这一句话说出,两人又吵了起来。鹤荪口里衔着一支烟卷,背着两只手,只是皱眉。说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吵得这样子呢。”慧厂一跺脚道:“饭桶,你还有工夫说风凉话呢,不晓得拉着大哥到外面去坐一会子吗?”鹤荪本是要拉着凤举走的,他夫人这样一说,当着许多人在面前,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办了。笑道:“怎么样?你也要趁热闹,和我吵起来吗?”慧厂一摇头道:“凉血动物!亏你还说得出这种话来?”鹏振知道他二哥是被二嫂征服了的,一说僵,二哥要不好看。走上前抄住凤举的手,对鹤荪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走吧,咱们到前面去坐吧。”他们兄弟三人走了。玉芬和慧厂围着佩芳问是为了什么事?佩芳就把相片和名片,一齐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扔,说道:“就为这一件事,我又并没有说什么,不过问一声,他就闹起来了。”大家一想,这事涉于爱情问题,倒不好怎样深去追问,只是空泛的劝慰。

这天下午,燕西从外面回来,正因为玉芬有约,前日的牌没有打完,今天来重决胜负。一走到玉芬这里,扑了一个空。那小丫头秋香,却说道:“大爷和大少奶奶打架了,大家都在那里,七爷还不看去。”燕西听说,赶快走了过去,只见敏之、润之也走过来。润之在院子里嚷道:“这天气还没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呢,怎样厮杀起来了?”燕西见他姐姐说笑话,这才料到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便问道:“怎么了?”润之道:“我也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大哥在前面说他一家子的理,我才知道后面闹过了一场。”说着话,姐弟三人走进屋去。只见佩芳脸上的泪容,兀自未曾减去,躺在藤椅上和玉芬、慧厂说话。玉芬道:“得了,你就装点模糊,算吃了一回亏得了。一定闹得父亲母亲知道,不过是让大哥挨几句骂。”佩芳道:“挨骂不挨骂我不管。就是他挨一顿骂,我也不能了结。”润之笑道:“这交涉还要扩大起来办吗?大哥挨了骂还不算,还要他这快要做爸爸的人去挨打不成?”佩芳忍不住笑道:“你又胡说!老七还在这里呢。”玉芬笑道:“还是六妹有本领,我们空说了半天,大嫂一点也不理会,你一进门,她就开了笑容了。”润之道:“倒不是我会说,也不是我格外有人缘,不过提到大嫂可乐的事,她就不能不乐了。”大家一阵说笑,把佩芳的气,却下去了许多。

只有燕西一个人,是个异性的人物,身杂其间,倒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在廊下走着,闲看着院子地下的花草。石阶之下,原种着几丛外国来的凤尾草,现在已经交到秋初,那草蓬蓬勃勃长得极是茂盛。凤尾草旁边,扔了一把竹剪子,上面都沾满了泥土。这个院子里的花草,原来每天是归小怜收拾。现在小怜去了三天,这剪子就扔在这里,令人大有室迩人遐之感了。由此便又想到小怜的身世。现在她若果然跟着柳春江在一处,那也是她的幸福。就怕柳春江是一时的性欲行动,将来一个不高兴,把她扔下来,我看小怜倒是有冤无处说呢。他一个人尽管发愣,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就出了神了。润之在屋里道:“刚才看见老七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敏之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每天到晚六神无主,东钻一下,西钻一下。依我说,应该把他送到外国一个很严厉的学校里去,让他多少求点学问。他现在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道过的是什么生活?”玉芬道:“他过的什么生活呢?就是恋爱生活。一天到晚,就计划着怎样和人恋爱。本来呢,有这样大了。”玉芬说到这里,赶快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左手却对窗外指了几指,轻轻地笑道:“他还没有走呢,你看,那不是他的人影子?”润之走出来,见他呆呆地望着,只管发愣,便问道:“你看什么?”燕西猛然醒悟,回头笑道:“你们在屋子里说得热闹轰天,我插不下嘴去,只好走出来了。”润之轻轻地道:“大嫂的气,还没有消,我们要她打牌,让她消消气。”燕西道:“今天原是来打牌的,自然我是一角,可是我几个钱全花光了。若是输了的话,六姐能不能借几个钱我用用?”润之道:“怎么着?你也没有钱吗?你有什么开销,闹得这样穷?”燕西道:“父亲有半年没有给我钱了,我怎样不穷?”润之道:“上年三月,我查你的账,还有两千多,一个月能花五六百块钱吗?”燕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弄的,把钱全花光了,不但一点积蓄没有,我还负了债呢。翠姨那里借了三百块钱,三嫂那里也借了三百块钱,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款,恐怕快到千了。我非找一千块钱,这难关不能过去。”润之道:“一千块钱,那也是小事,你只要说出来,是怎样闹了这一场亏空?我就借你一千块钱,让你开销债务。”燕西道:“这就是个难题了。我也不过零零碎碎用的,哪里说得出来。说得出来,我也不会闹亏空了。我想六姐不大用钱,总有点积蓄,替我移挪个三百四百的,总不在乎。”润之道:“你这样拼命地借债,我问你,将来指望着哪里款子来还人?”燕西还没有将这个问题答复,玉芬也走出来道:“你姐弟两个人怎样在这里盘起账来了?”燕西笑道:“不是盘账,打牌没有本钱,我在这里临时筹款呢。”玉芬道:“打一点大的小牌,还筹什么款?”燕西道:“我还有别的用处,老债主子,你还能借些给我吗?”玉芬道:“你又要借钱,干吗用呀?少着吃的呢?少着穿的呢?他们大弟兄三,都有家眷了,还不像你这样饥荒呢。”燕西道:“他们都有差事,有支出的也有收入。我是不挣钱的人,怎么不穷?”玉芬道:“爸爸每月给你三百块钱的月费,你做什么用了?”燕西道:“我早就支着半年的钱用了,不到下月底,还不敢和爸爸开口呢。六姐,三姐,我这里给你二位老人家请安,多少替兄弟想点法子。”说着便将身子蹲了下去。玉芬笑道:“好哇,你在哪儿学的这一招儿?可是你这种臭奉承,我们不敢当,多大一把年纪,就要称老起来哩。”燕西笑道:“这可该打,我一不留神,就这样说出来了,这你老人家一句话,实在不像话,你只当没有听见吧。三姐的钱更是活动,人也挺慷慨,大概……”玉芬道:“别大概大概,掉什么文袋了,你说还借多少钱?让我和六妹凑付凑付。”润之道:“不成!别叫我凑付。我是个吝啬鬼,一毛儿不拔,你这样挺慷慨的人,钱又活动……”燕西笑着向润之拱了一拱手,说道:“得啦,六姐。我不会说话,你还不知道吗?古言道得好,知弟莫若姐。”润之抢着说道:“知弟莫若姐?哪里有这一句古话?”燕西道:“这可糟了!我今天说话,是动辄得咎呢。”

玉芬正想着接着说什么,秋香一路嚷了进来,叫她去接电话,玉芬听说,转身便走,走到篱笆门旁,却回头对燕西道:“瞧你的运气!我今天做了十万公债票,也许挣个千儿八百的。现在电话来了……”玉芬一边说话,一边走着,以后说些什么就没听见。过了一会儿,玉芬含着一脸的笑容,走了过来。燕西笑道:“我这钱是借到了,我瞧三姐是一脸的笑容,准是赚了钱,也许不止赚个千儿八百的呢。”玉芬笑道:“赚是赚了。”说了这四个字,笑吟吟地接不上一句话。燕西道:“这样子大概赚的可观,到底是多少呢?”玉芬背着两只手,靠着廊下的柱子,支着一脚,蜻蜓点水般的,点着地砖直响。润之道:“你这是穷人发财,如同受罪。也不知赚了多少钱,会乐得这个样子!”玉芬笑道:“发了多大的财呢,也不过两千多块钱啦。”燕西道:“三姐,你怎么赚了许多钱?”玉芬道:“这有什么,胆大拿得高官做罢了。我家里那些人,他们都喜欢做公债的。他们消息很灵通,说是公债今天有得涨,所以昨天我就东挪西扯,弄了五千块钱,托人在银号里放下去,作了保证金,立刻买进十万票额。今天上午,得了我家里的电话,说是赶快卖出去可以赚钱。我就听了他的话,卖出去了。刚才回了电话,说是赚了两千多哩。我头一次做公债,不料倒这样会赚钱。”润之指着玉芬的脸道:“你留心一点吧,我听说做公债生意的人,后来有跳河吊颈的呢。你将来别弄得跳河吊颈。”佩芳道:“你们在外面谈半天的钱,究竟为了什么?”三个人一路走进来,就把燕西借钱、玉芬做公债的话说了一遍。佩芳道:“赚了这些个钱,请客请客!”玉芬笑道:“你没有听见吗?赔了本,得跳河呢。我要赔了钱呢,你们也陪我跳河吗?”慧厂笑道:“到了跳河的时候再说。现在你总算赚了钱,先请客吧。”玉芬道:“怎样请法呢?你们出了题目,我就好做。”润之道:“今晚上哪里有戏?请我们听戏去。”慧厂道:“不好,那花的了她多少钱呢?咱们到京华饭店去吃晚饭,上屋顶看跳舞,好不好?”玉芬把舌头一伸,笑道:“这个竹杠敲得可不小,若是尽量一花,没有三百块钱也不能回来。”燕西道:“那实在没有意思,倒不如在家里吃了饭,去看露天电影去。”润之道:“那更省了。你是想问人家借钱,就这样替人家说话,是不是?”燕西笑道:“可不是那话,与其跑到饭店里去一夜花几百块钱,何如把这钱交给我呢。”大家议论了一阵,办法依旧未曾决定。

玉芬那边的老妈子,却走来站在门外,轻轻地笑着说道:“三少奶奶,桌子已经摆好了。”玉芬道:“谁说打牌来着?摆个什么桌子?”老妈子道:“今天上午你还说着,前天的牌没打完,今天下午要再打呢。”玉芬道:“叫你们做别的什么事,你只要推得了,总是推。对于这些事,偏是耳朵尖,一说就听见了。打牌,就有这件事,也不见得老在我那边打,忙着摆什么桌子呢?我算算这个月,你们弄的零钱恐怕有四五十块了,还不足吗?”玉芬说了一遍,老妈子红着脸,不好意思说什么。燕西道:“既然摆好了,我们就陪着大嫂去打四圈吧。”佩芳懒懒地道:“你们来吧,我没有精神,要睡午觉呢。”玉芬拍着佩芳的肩膀道:“得了,别生气了。这种热天怄出病来,也不好。”说时,玉芬嘴里哼也哼的,扭着身子尽管来推她。佩芳道:“你要做这个样子给三爷看,给我看有什么用呢?”润之道:“不管怎么样,大家的面子,你就去一个吧。”佩芳道:“我没有兴趣,我不愿干。”玉芬道:“这时候你是没有兴趣,你只要打几牌之后,你就有兴趣了。”说着,不由分说,拖了佩芳就走。佩芳带着走带着笑说道:“你瞧,你们这还有个上下吗?我要端起长嫂当母的牌子,大耳刮子打你们了。世界上只有……”说到这里,一看燕西也在一边笑着站立,便道:“没有逼赌的。”这些人哪里听她的话,只管拉了她走。

到了玉芬这里,见正屋子不但桌子摆好,牌摆好,连筹码都分得停停妥妥了。慧厂笑道:“世界上只有钱是好东西。你看,有钱的事,不用得吩咐就办得有这样好。”燕西手摸着牌,说道:“谁来谁来?”敏之道:“我说老七,你和人借钱是真是假?”燕西道:“自然是真的。”敏之道:“既然是真的,还有钱打牌吗?”燕西道:“我本不愿来,因为他们早约了我,少了一角,可凑不起来。”敏之道:“胡说!这里有的是人,少了你这一个穷鬼!”燕西对玉芬拱拱手道:“我退避三舍,你们来吧。”玉芬笑道:“来的好,也许赢个二三百元,与你不无小补。”燕西道:“设若输个二三百元儿呢?”敏之道:“你别下转语,你是不来的好。你那个牌,还赢得了吗?”燕西对于敏之倒有三分惧怕,敏之一定不要他来,只得休手。便道:“大嫂一个,二嫂一个,三姐一个,六姐一个,这局面就成了。我给三姐看牌,赢了就借给我吧。”玉芬道:“你喜欢多嘴,我不要你看。”燕西道:“那么,我给六姐看,好吗?”润之道:“我没有钱给你,你别和我看牌。”燕西笑道:“不相信我找不着一个主顾,二嫂,我给你看怎么样?”慧厂道:“你倒是派的不错,我还没有打算来呢。”玉芬道:“那就不好意思,大嫂来了,你倒不来吗?”慧厂道:“打多大的?大了我可不来。”玉芬道:“还是照例,一百块底。”慧厂道:“太大了,打个对折吧。”玉芬道:“输不了你多少钱,你来吧。”慧厂笑道:“的确我不打那大的,五妹和我开一个有限公司好不好?”敏之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买酱油的钱不买醋,谁定了这个章程,非打一百块底不可?就改为五十块底,又怎么样呢?”佩芳道:“也好。打了四圈牌,就要三妹请客呢,赢多了也不好下台。”玉芬对慧厂道:“这都是为了你,打破了我们老规矩。”说着四个人坐下来打牌,敏之自回去了。

剩下燕西,站在各人身后看牌。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腿酸,引脚走了出来,只见鹏振抱了一捧纸片,笑嘻嘻地向里走。看见燕西,便递了过来,说道:“你瞧这个怎么样?”燕西接过来看时,是几张戏装相片,一张是《武家坡》,一张是《拾玉镯》,一张是《狸猫换太子》,一张是《审头刺汤》。相片上的男角,全是鹏振化装的,女角却是著名的青衣陈玉芳。燕西道:“神气很好,几时照的?”鹏振道:“刚才陈玉芳拿来的,我要收起来呢,你别对他们说,他们知道了,又是是非。”燕西道:“陈玉芳来了吗?”鹏振道:“在前面小客厅里。”燕西听说陈玉芳在前面小客厅里,没有听到鹏振第二句话,一直就走了来。燕西一掀门帘子,只见陈玉芳身穿浅绿锦云葛长衫,外套云霞纱紧身坎肩,头发梳得如漆亮一般,向后梳着。正坐凉椅上,俯着身躯引一只小叭儿狗玩。他一回头看见燕西,连忙站起来,又蹲下去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七爷。燕西走上前握着他的手道:“好久不见了。你好?”陈玉芳笑道:“前没有几天还见着七爷哩,哪有好久?”燕西道:“不错,礼拜那天你唱《玉堂春》,我特意去听的。可是你在台上,我在包厢里。咱们没有说话,总算没见面呢。”陈玉芳笑道:“七爷现在很用功,不大听戏了。”燕西道:“用什么功?整个月也不翻书本儿呢。因热天里,戏园子里空气不好,我不大爱去。”说时,燕西见玉芳手拿着一柄湘妃竹的扇子,便要过来看。上面画着彩色山水,写着玉芳自己的名字。燕西笑道:“你的画,越发进步了。这个送我好吗?”陈玉芳笑道:“画几笔粗画儿不中看。七爷不嫌弃,你就留下。”燕西拉着他的手,同在一张藤榻上坐下,笑道:“你的戏进步了,说话也格外会说了。”正说话时,鹏振也来了,笑道:“我不便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先叫七爷来陪你。”陈玉芳道:“不要紧,府上我是走熟了的地方。”说着,指着那小叭儿狗道:“它都认识我,三爷一走,它就来陪着我哩。”燕西笑道:“玉芳,你这话该打,我也骂了,你自己也骂了。”陈玉芳道:“我说话,可真不留神。你哪可别多心。”说着,站起来又要给燕西请安。燕西拉着他的手笑道:“说了就说了,要什么紧呢?”陈玉芳这才局促不安地勉强坐下了。鹏振道:“玉芳,你说请我们吃饭的,请到今天,还没有信儿,那是怎么一回事?”陈玉芳笑道:“三爷没有说要我请呀,你是说要借我那里请客呢。为这个,我早就拾掇了好几回屋子了,老等着呢。我没问三爷,三爷倒问起我来了?”鹏振道:“我口里虽是那样说,心里实在是要你请客。咱们两下里老等着,那就等一辈子,也没有请客的日子了。”

燕西道:“三爷既然这样说,玉芳,你何妨就请一回客呢?”陈玉芳道:“成!只要三爷七爷赏脸,先说定了一个日子,我就可以预备。”鹏振笑道:“那就越快越好,今日是来不及。今天已经来不及下帖子,明天下帖子,明天就请人吃饭吗?”燕西道:“你还打算请些什么人?说给我听听。”陈玉芳道:“我也不知道请谁,全听三爷的吩咐呢。”鹏振笑道:“我要请两位女客,成吗?”陈玉芳还没有说话,脸先一红,燕西道:“人家娶来的新媳妇,还没有一百天。这时候在人家那里请起女客来,晚上让人家唱《变羊记》吗?”陈玉芳道:“没有的话,你问三爷,在我那里请客,叫过条子没有?”鹏振道:“叫条子是叫条子,请女客是请女客,那可有些不同。”陈玉芳道:“你只管请,全请女客也不要紧。可是一层,只是别让报馆里的人知道。一登出报来,那可是一场是非。”燕西道:“那要什么紧?唱戏的人家里,还不许请客吗?”陈玉芳道:“倒不是不许,一登出来了,他就要说好些个笑话。”鹏振道:“倒是不让外人知道也好。平常一桩请客的事,报上登了出来,闹得满城风雨,那有什么意思。”陈玉芳道:“就是这么说,我这就得回去预备。”燕西道:“忙什么?急也不在一时,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去找一把胡琴来,让你唱上一段。”陈玉芳笑道:“别闹了。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唱,刚唱到一半,总理回来了,我吓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鹏振道:“他老人家也是一个戏迷,常在家里开话匣子。不过因为事情太忙,没有工夫常到戏园子去罢了。”陈玉芳道:“还是不唱的好,若是给总理知道了,说是我常在这里胡闹,究竟不好。”说着,站起身来,显着要走似的。鹏振笑道:“坐一会儿,坐一会儿。”说到这里,院子里的几棵树呼呼地一阵响。鹏振和燕西都笑着说:“走不成了,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