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仪到这西菜馆子里来吃饭,乃是无意中遇到了一班朋友,被人家强拉了来的,那底下的袁佩珠,是不是也被周计春强拉来的呢?这可是个疑问了。那楼板缝里洒下来的水点,恰好是洒在佩珠的衣服上,连颈脖子上,也洒有几点。佩珠看到心里急了,拿着叉子,连连地敲着盘子,只管叫茶房。
茶房进来了,佩珠大声嚷道:“这楼上是什么人在那里吃饭?凭着什么,要抖他的威风,把水洒到楼下来?”茶房立刻赔笑道:“这是我们的不对,楼板有了缝,我们早就该修理了,只因木厂子耽误了,所以……”
佩珠红了脸道:“你胡扯些什么?我问你楼上是些什么人,在那里吃饭?”茶房赔着笑道:“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是一位小姐,几位先生。”
佩珠冷笑道:“哦!也不过是一位小姐,几位先生,并不是什么总司令总指挥在这儿,他们洒的是什么?可把我的衣服弄脏了。”茶房赔着笑道:“是放在桌上的一杯凉开水洒了,不碍事的。”
佩珠道:“你去告诉他们,我姓袁,也不过是一位小姐。但是……”她高声嚷着的时候,一面偷看计春,见计春坐在那里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便问道:“怎么样?你不赞成我去质问人家吗?”计春微笑着,佩珠将手一挥向茶房道:“你去罢,算我便宜你了。”茶房退出去。
佩珠笑道:“你胆子真小,这是我们有理的事,怕什么?”计春道:“不是那样说,楼板上的水,漏到楼底下来,这是饭馆子里的错误,与顾客何干?在楼上的人,决不会想到水洒在楼板上,倒会淋到楼下人身上的。”佩珠道:“他们昏迷了,吃饭怎么会洒下水来。”计春笑道:“你想,有小姐在座,人有哪个会不昏迷的吗?”佩珠笑道:“你这有些不通,我勉强也算是个小姐,我在座,你怎么不昏迷呢?”计春笑道:“我这就昏迷着啦。你不知道吗?”他这虽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佩珠听了却是非常地陶醉,斜了眼角,向他望着道:“你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二人微睇浅笑的中间,自然也就把洒水的事情忘了。但是茶房因为洒了一回水,已经有很大的误会,却怕再有这类第二次的事情发生,也就悄悄地上楼对令仪这一桌人低声笑道:“各位先生可别洒水了,水漏到楼底下去,洒在一位女客的身上。”陈子布就变了脸色道:“你这是废话,你们饭馆子里的楼板,能把水漏到楼底下去,这是什么建筑?我们报告市政府,请你吃不了兜着走!”茶房听着这话,也是很有理,又能够对人家再说什么?也就只得罢了。
他们三男一女,很坦然地吃过了饭走下楼去,由佩珠那个雅座门口经过。朱尽直道:“密斯脱陈!别散,我们去打两盘球罢。”佩珠一入耳,就知道是朋友的声音,不知道同行的还有些什么人,未敢冒昧叫人,赶紧走到门帘子下,掀开了一点门帘子,在里面张望着,这不能不让她大吃一惊。令仪正偏了头,向这个雅座里张望着呢。
佩珠站在门帘子下,早是像触了电一般,周身都麻木过去。计春见她老是在那里望着,不明是何缘故,就也赶着走上前来,用手拍她的肩膀道:“你瞧什么?”这一下子,才算将佩珠惊醒了。
她回转脸来笑道:“多谢你!刚才你拦阻我。幸是我听话,不曾发着脾气;要不然,可闹了笑话了。刚才过去几个人,有我两个女同学在内,她们看到,不会说我无聊吗?”计春道:“哪里的女同学?”佩珠想了一想,才道:“反正我的女同学,你也不认识,告诉你,也是白告诉。”
计春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也不能用别的话来驳回,因为佩珠说的话,本来也就是对的,于是低了头,用小匙子,慢慢舀着咖啡喝了。佩珠看到他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分明是自己用言语将人家得罪了,心里倒充分地感着惶恐,就把自己袋里一条花绸手绢掏了出来,悄悄地送到计春面前笑道:“擦一擦嘴罢。”
计春笑道:“这可了不得。喝咖啡嘴上又黑又黏,把这样好的手绢来擦,未免……”佩珠咬了下嘴唇,点点头道:“对了。我给了你一个钉子碰,你也必定要给一个钉子我碰呢。你说是也不是?”计春这才明白了,人家乃是一种苦肉计,也就只好笑笑了。女人肯对男子这样将就,就难得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佩珠看他已经有笑容了,心中已是痛快得多,这就靠了他坐下来,笑道:“吃过饭,我们一块儿听戏去好吗?”那声音又低微又柔和,令人一听到,就要起一种快感。所以计春一听之下,也绝对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只向她笑道:“你又要请客吗?”佩珠笑道:“这算什么?我们的交情,也不在乎此。”计春道:“听戏也许早一点吧。”佩珠笑道:“我想起来了。你对于高尔夫球,很有兴趣,我们还是去打高尔夫球罢。你看怎么样?”计春道:“你到哪里去,我也可以奉陪。”两个人说着这样的话,就格外显得亲密了,于是相偎相傍地坐着谈起来。
佩珠为什么不在吃完了饭以后,马上就走呢?这有个缘故:因为她看到令仪同三男友正在一处走,出了饭馆,少不得还要在市场里面溜达溜达,走出去和她碰个对着,有些不大稳便。好在有的是闲工夫,就在这里,和计春多缠绵一会子,也没有关系。所以只管找着闲话来说。
其实令仪并没有远去,隔着一方板壁,那边也是一间雅座。雅座里面一位小姐,一人坐在那里喝蔻蔻,这蔻蔻的力量,比酒还要厉害,她醉得眼睛都红了呢,这就是令仪。
原来她走出了饭馆以后,不是男友那样包围着,她心中有些清醒了,自己出门来,不是想打听周计春的消息的吗?我得摆脱这几个人,再打电话给袁佩珠。于是向陈子布等告别,约了再会,走出市场,找到自己的汽车,对汽车夫说:“开到袁家去。”汽车夫道:“什么?袁小姐不在一处吃饭的吗?”令仪道:“没有呀。”车夫道:“我亲眼看到袁小姐和周先生,一路进市场大门里去的。周先生还说了呢,市场里馆子不大好。袁小姐说:吃西餐罢。我想你们一定可以在市场里会着的。”令仪道:“这就怪了。我就吃的是西餐,市场里只有一家西餐馆子,我怎么没有遇着呢?我再去找。”说着,她就下了汽车,一直走向西餐馆来。
茶房见她二次进来,以为丢了东西,就跟着在后面问话。令仪一面向里走,一面低声问道:“有一位圆圆脸子的小姐,和一位年纪很轻的学生,在这儿吃饭吗?”茶房道:“有的。那学生穿的是西服,浅灰色的呢帽子。”
令仪在钱口袋里摸出一块现洋,塞到茶房手上,低声道:“你在他们隔壁屋子里找一个座儿,送一杯蔻蔻去,什么也不要,你也别问话,回头再给你小账。”西餐馆子里茶房,总是能伺候摩登小姐的,看了这种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微笑着,将令仪带到佩珠的雅座隔壁房间来。
她等茶房走了,在板壁上四处找着缝隙,以便向这边看来。然而这西餐馆子的建筑,乃是异乎寻常的,楼板上有缝,这板壁上却是无缝;找了许久,却也找不到一丝缝隙。然而缝隙虽是找不到,隔壁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听得很清楚的,佩珠向计春献殷勤的那一番意思,完全听得了。
最后听到吃吃的笑声,计春道:“晚饭我们在哪里吃呢?原地方罢!”佩珠带着娇音说:“今天下午,我该回去了。难道对家里说,接连打两晚牌吗?”计春道:“打两晚牌有什么要紧?你不是说过,你们姨太太一打牌就是三四天吗?”佩珠道:“我怎能和她比?她是我爸爸宠爱的人,而且她打牌也是真打牌。”计春道:“你老太爷要说你的时候,你不会把话去堵他吗?姨太太可以在外面打三宿四宿的,袁小姐在外面打一宿两宿的牌,那也不要紧呀。”佩珠道:“为了你倒要我得罪我的父亲吗?”计春笑着道:“你不肯答应,我也就不敢勉强了。”佩珠道:“得啦,得啦!我就依了你的话罢。”
令仪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只管抖颤。但是他们说了在原地方相见,但不知这原地方,是什么地方?且不惊动他们,把这话继续地听了下去。隔壁两个人咿咿唔唔地说着,又混了许久,最后听到计春说:“那间房子很好,也清静,你不该退了。”佩珠道:“这有什么难?打个电话,告诉茶房,把房间留下来就是了。”说到这里,就听到叫茶房声。
茶房进去了,佩珠道:“你给我打个电话到安乐饭店二层楼,找姓方的茶房说话。叫通了,我自己去接话。”茶房答应去了。一会子茶房复来,引着佩珠去了。一会子佩珠笑着进来,会了饭账,和计春一同走了。
令仪坐在屋子里,不由得笑着自言自语地道:“袁佩珠呀!袁佩珠!不怕你诡计多端,这一下子,你在我的手心里了吧?”说毕,又狂笑了一阵,那个得钱的茶房,这时进来了。向令仪笑着一鞠躬道:“隔壁两位走了。”
令仪道:“他们打电话到安乐饭店,你听见吗?”茶房笑道:“我特意去听的。那位胡小姐说:让茶房把十八号房间还留下。”
令仪笑道:“哦!她又改了姓胡了。你听清楚了,是十八号房间吗?”茶房道:“那没有错。”令仪笑道:“你很会办事,我再赏你一块钱。”于是打开钱袋,又赏了他一块钱。
她出得饭馆来,不住地想着心事。由市场后门出去,雇了一乘人力车,先到安乐饭店来,她先到账房里打听,二层楼有没有房间?账房说:“还有几间,你自己去看罢。”令仪听说,脸上带着几分微笑,就向账房道:“好!你叫茶房引我去罢。”茶房看她是个摩登姑娘,当然,住旅馆是在行的事。这就引着她上二层楼。
令仪故意地一直向前走,到了十八号房间门口一看,原来是在一条夹道的尽头,微向里弯的房间,自然是清静的了。便笑道:“这房间很好,就是这里罢。”说着,就伸手去推门,茶房抢着拦住道:“你另找一间罢。这间房,人家定下了。”令仪道:“你瞎说的,什么人定下了?”茶房道:“是定下了。刚打电话来,我们还没有在牌上写下呢。是一位姓胡的先生定下的,昨天他就住在这间房里。”
令仪听说笑了一笑,因问道:“那么,十七号空不空呢?”茶房道:“十七号不空。这对过的三十六号,倒是空着。房间一样大。”令仪笑道:“好罢!就是三十六号了。”茶房开着房门让她进去看时,她就在钱口袋里掏出二张五元钞票来,交给茶房道:“你拿去存柜。我姓王,是西山女子中学来的。”茶房心想:这位小姐也太急,没有问价钱,先付了存款,没有拿号簿来,她先报上姓名来,只好接了钱连说几声是。令仪道:“这样子说,这房间可就是我的了。”茶房笑道:“那可没有错,你放心得了。”
令仪交代清楚了,一面在手皮包里抽手绢,一面走着路,洋洋得意而去。手绢带出两张名片,落在楼板上,也不曾介意。
到了晚上九点钟,令仪第二次到这旅馆来。这次来,她的装束有些改变了。身上穿了一件高领子夹大衣,将领子完全提了起来,几乎是挡住了半边脸,鼻子上又架着一副大框子墨晶眼镜。她一直地走上二层楼,向三十六号走来。但是她的目光,并不注意到三十六号,却注意在十八号,见那门框上,一个活动玻璃格扇,放出灯光来,这分明是里面有人了。鼻子里哼了两声,冷笑着,茶房打开房门,让她进去。
她脱下大衣,取下眼镜,靠在沙发上坐了。
茶房泡了一壶茶,送将进来。令仪笑道:“茶!我倒不要喝,你去拿一瓶酒来。”茶房道:“什么酒?”令仪道:“威士忌罢。白兰地也好。”茶房望了她道:“你一个人喝吗?”令仪道:“可不是一个人喝吗?”茶房笑道:“那可不行。你未必有那样大的量。”令仪沉思了一会子,便笑道:“那么给我来一瓶葡萄酒罢。”茶房见她一定要喝酒,她有钱,茶房没有拦阻的道理。只得答应着,和同伴商量了一阵,取了一瓶平常的葡萄酒来。
令仪一想,不要太兴奋了,茶房看到我失常的样子,会疑心我是来借地自杀的人了,于是让茶房打开瓶子,当面斟上两杯喝了,用手一挥道:“我的酒够了,你拿去罢。”茶房一看她这情形,又不是来泄愤的,乃是来糟钱的,不过这女人的行动可怪,要略加注意而已。
令仪两杯酒下肚,便觉有一股热气,向脸上冲了上来,于是在沙发椅子上静静地再坐了一会,她有了主意了。开着房门,对了那十八号的门,呆呆地望了一阵,心里这就想着:袁佩珠和周计春两个人,这个时候,必是相偎相抱地坐在屋子里,我猛然推门冲了进去,他们看到我,看她还有什么话说?这样一来,周计春绝对是和我不能合作的了;袁佩珠和我一定也要变为仇人;我是不是应该和他结下仇冤,这样地做了下去呢?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还是退让一点罢。事后,我给他们一个消息,他们就知道我是知而不较了。
她这样的想着,心肠一软,胆子也就小了起来,于是向后退了一步,将房门掩上了。但是掩上了房门,自己还不肯坐下,扶了桌子,静静地想着:这件事,我就罢了不成?那也显着我未免太柔懦了。不!我决定撞了过去看看,我见了他们,什么话也不说,打个照面就走。只要他们明白我是糊弄不过的也就行了。
如此想着,二次将门打开,身子一挺,就拉开了冲将出来。手扶着那十八号的房门,却是虚掩的,向里一推,人又跟着冲将进去。
她正想冷笑一声,说是你们在这里开心啦!可是她定睛一看,不但是冷笑不出了,而且呆了。
这里没有摩登姑娘袁佩珠,也没有摩登少爷周计春,有一个连腮胡子的人,穿了一件黑袍子,蓬着一头长发,睁了一双圆眼坐在椅子上望着人。另外一个穿灰色制服的大兵,斜躺在床铺上,床边搁了一把木椅子。他将紧裹着腿布的两只脚,高高地放在椅子背上。
令仪正愣住着,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个大兵跳了起来,笑道:“啊!我们可等久了,你是班子里来的吗?”令仪也不答话,扭转身躯就走。那大兵抢了过来,拉着她手臂,笑道:“我们叫茶房打电话,到处找人,好容易来了一个,怎么来了就走?”
令仪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手一摔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走错了房间。”她这一摔,用力很大,果然是把那大兵的手摔脱开了,如漏网之鱼一般,忙奔到自己屋子里去,将门一关,用背来撑住了,那一颗心,像乒乓球一般乱跳,几乎要由口里跳将出来。同时,却听到对过十八号房间里呵呵大笑;靠着门约莫站有十分钟之久,这才把神定了。
于是将小铜闩一锁,然后倒在沙发椅子上坐下。心里这就想着:这件事可有些奇怪了,分明是袁佩珠的房间,怎么变了两个野男子在里面?就算是我听错了,怎么定这房间的人,也姓胡?和大菜馆茶房所报的一样,不能碰巧碰得这样好呀。慢着,这件事恐怕有诈,我得叫茶房来问一问。
于是坐定了,定了一定神,拔了门闩,按着电铃,把一个茶房叫了进来,因带着笑容道:“这对过,不是胡小姐定的房间吗?她是我的朋友,怎么没有来呢?”茶房笑道:“我们哪里说得上!”说着,抬了两抬肩膀。
令仪一看那情形,分明知道是茶房串通一气的,便是要发脾气,那也枉然。三十六号房间的客人,怎能过问十八号房间客人的事呢?便笑了一笑,向茶房道:“告诉你罢,那位胡先生不姓胡;胡小姐也不姓胡,他们是有意和我开玩笑的。你告诉我,他们什么时候把房间让给人了?我赏你五块钱。”说着,在钱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当着茶房的眼光就是一晃。
茶房回头看了一看房门,微笑道:“你们是闹着玩吗?”令仪道:“我们赌了一席酒的东道呢!谁查出了谁的行动,就算赢了。东道是小,面子是大,所以我非查出来不可!”茶房看了那五元钞票,就管不着她那话是真是假,便笑道:“那胡小姐今天晚上,根本没有来。”令仪道:“白天什么时候来的呢?”茶房道:“她在五六点钟来的。”令仪道:“是一个人呢?是两个人呢?”茶房笑道:“是一位小姐,和一位年纪轻的先生。”
令仪鼻子里哼着一声道:“那就是了。来了怎么又走了呢?”茶房笑道:“这得怪你自不小心,你有一张名片,落在他们房门口,让那位小姐捡着了,立刻脸上变了色,找着我们伙计,只管追问这名片是哪里来的。我们伙计说,也不知道,以为是来拜会胡先生的留下了片子,所以给塞在门缝里。那胡小姐听说,就盘问可有你这样一个人,什么样的脸,什么样的身材,什么样的衣服,我们伙计一说,她就完全明白了,没有耽搁多大一会子,她就走了。八点钟的时候,那位先生没来,胡小姐就带着一个大兵,一个穿黑袍子的,送到房间里去,会了房钱,给了小账,笑着走了,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
令仪这才知道捉贼不曾捉到,让贼倒抓了一把。看起来这件事一半误在自己身上,一半误在茶房口里。将来也许还有利用茶房的时候,这五块钱不能不给他,于是将钞票交到茶房手上,向他笑道:“这一回东道,算我失败了,可是我不能这样算了,总要报这一笔仇。她二回来了,无论是和谁一道,你得给我一个电话。我重重有赏。”说着,索性在皮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来,交给了茶房道:“我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都在上面,你可记清楚了,我也没有事情了。”说着,自己穿上了大衣,就向外面走去。
走到下楼梯的地方,却听到后面有一种笑声。心里想着:莫不是茶房笑我?我装成大方一点,不让他们笑我无用,于是站定了脚,回头看一看,又故意用两只手整了一整领子,这才慢慢地走下楼,出得旅馆门,回家而去。
她走是走了,但是她心里头这一股难平之气,越是在无人看见的所在,越是心焚如火。心里想着:我和袁佩珠虽然算不得知己之交,但是彼此往来,比较一般朋友,总亲密得多;我和周计春闹了这种大风潮,你在交情上说,应当帮我一个大忙,和我圆转过来,才是道理。你不管我们的事,也就罢了;明的,倒反要在我们面前卖好,叫我和计春离婚,暗中可就和计春勾搭上了,双飞双宿,这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倒戈奸细。
她心里想着难受的时候,不免用高跟皮鞋,连连地在车踏板上顿着。车夫以为她催着快拉车子呢,拉起来飞跑。令仪到了家门口,掏了几张毛钱票,扔在车踏板上,扭转身躯,就向家里面跑。
到了家里,一直就向自己卧室里面跑。到了屋子里,将皮包扔在**,脱下大衣来向沙发椅子上一扔,一下没有扔得准,倒有大半截衣服拖在地上,这都不去管它,拖了两个枕头,放在床中间,自己向枕头上伏着。那两眼眶子眼泪,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的女仆跟在她的后面进来,看了她这种受着大冤屈,突然发泄出来的情形,也大吃一惊,就站在床面前,低声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肚子痛吗?”令仪满肚子忧愁,很不容易吐了出来,吐了出来之后,如何肯停住,依然伏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地继续向下哭着。
女仆站在这里,初以为她哭了一会子,也就会好的,所以就站在一边,呆看着令仪以下的变态。不料她越哭越厉害,好像十分伤心的样子。女仆一看,自己虽是专门伺候孔小姐的,可是余太太说了,她是个年轻姑娘,遇事得照应着她一点,照现在这情形看起来,该是照应着她的事了。于是俯了身子向令仪道:“小姐,你说罢,究竟有什么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无论如何,我一定可以和你帮忙。”令仪哭着道:“你呀!你帮不了我的忙。”她只将头略微昂了一昂,说到这里,又伏在枕上,哭将起来了。
女仆觉得这事非同等闲,于是赶快跑到余太太屋子里去,把她找来了。这余太太虽是令仪的表婶母,但是和丈夫犯了一样的毛病,只能恭维令仪,不敢拂逆了令仪。这时听说令仪受了屈,在屋子里哭,这是非同小可,也就俯着身子,一手抱了令仪肩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脊梁道:“孔小姐!你有什么事?你对我说。我做不了主,还有你表叔,大小也可以和你拿一个主意呢!你别哭,有话尽管说。”
令仪哭了这样久,心里头那股抑郁之气,也就吐出了不少,于是坐起来,掏出手绢,揉擦了一阵眼睛,才道:“表婶!你有所不知,这话说了出来,真可以哭出三缸眼泪水呢!我这委屈,可就受大了。”嘴一撇,又哭起来。
余太太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很从容地道:“你别急。有话只管慢慢地说。”说着,又回转头来向老妈子道:“给孔小姐拧把热毛巾来,先让孔小姐擦把脸。”老妈子对于令仪的哭不哭,倒无甚关心,只是她为什么一回家来,就哭得那样泪人儿似的?这是自己极愿意打听的一件事。于是赶快地打了热水来,拧一把手巾,交给令仪,也不用余太太吩咐,斟了一杯热茶,两手拿着,送到令仪面前去。
令仪擦过了脸,又呷了一口茶,神志算安定了一些,眼圈儿红红的,望着余太太,先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呢,也是我自作自受。”于是把袁佩珠自告奋勇来做调人,以及今天一天所经过的事都说完了。因道:“那周计春罢了。那姓袁的丫头,实在是下流,太对不住我了。”
余太太道:“说起来也实在可气,但是你性子太急了,你若是白天回来的时候,给我们有个商量,我想多少可以让她吃一点眼前亏。”令仪道:“难道我就这样罢了不成?表婶请你给我想一个主意,报这个仇。花钱我不在乎,我马上打电报回家去要,我和袁佩珠这贱货,势不两立!”说时,瞪了眼睛,咬了牙,两只脚连连在地板上跺了一阵。
余太太咬了嘴唇,扬着眉毛,昂头想了一想,微笑道:“要对付她,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表叔出去了,还不曾回来,等他回来之后,我一定和你想一条主意出来。”令仪道:“就是有人肯拿手枪去打她,我也愿意出这一笔钱。”说时,站了起来,又连连顿了一阵脚。
余太太笑道:“那何至于!要是那样办,那个主意也就太笨了。”令仪看余太太的神气,好像倒真有绝妙主意似的,心里先就舒畅一下。然而余太太的法子,却又不是她心意中所想得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