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计春见令仪突然而去,一点也不考虑,好像是真要告状,心中大吃一惊,立刻由后面追着。追到大门口,一伸手将令仪拉住,就问她道:“我的大小姐!你难道真打算去告状吗?”令仪横了眼光道:“我为什么不去真告状,他一个做先生的人,可以随便地侮辱我,我就可以随便地告他。”

计春道:“你这样一闹不要紧,叫我夹在中间的人,那怎样办?我自然不能得罪你,但是我也不愿意得罪冯先生。而且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愿意我父亲知道;你若是和我表示同情的话,自然你也不忍让我为难的吧?”他说话时,那一只手依然扯住了令仪的衣袖不放。

令仪根本就不知道状要怎样的告法,受状的衙门,也不知道在哪里。这时,既是被计春牵扯住了,也就不再向前奔。却望了他道:“你拉住我怎么办,打算还让我去受他的教训吗?”计春道:“我不是拉你去见他,我不愿你去告状。”

令仪道:“为了你起见,我就不告状罢,但是我让他骂过了一顿,就这样的罢了不成?”计春这却没有话可说,因微笑道:“凡事都看破一些罢,你叫我有什么法子呢?”

令仪昂头想了一想,点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今天暂时罢休,教他知道我的手段,我先回家去休息休息。”计春看她那情形,虽然不至于真告状了,可是也不敢完全放心,一直望着她上了汽车。

才要转身进去,却听到令仪在身后乱叫他,回转身来看时,她由车窗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向这里乱招着,计春看到,只好走上车边去。令仪笑道:“你若是愿意听我的话,今天下午,就在家里呆着,不许走开。我不定在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约你去玩儿呢!”计春待要和她订定一准的时间时,可是她已经用手向车夫一挥,车夫手将机盘一转,就开走了。

计春心里想着,这位姑娘美是美极了,可是手段也相当地厉害。怎么捉住了冯先生一句话,就要闹得人家不能下台呢?现在去见了冯先生,却叫自己去说些什么?老实说,离开了他,那简直不好意思再去见他了。

自己低了头,正是这样沉吟地要向房子里去,对面有人叫了一声道:“计春!你自己就这样的甘心堕落下去吗?”看时,冯子云板住了面孔,在走廊正中站着,这让计春无可藏躲,不能不向着他谈话了。于是微低了头红着脸道:“我原打算今天搬出这公寓去的。”

冯子云连连地摇了几下头,笑道:“你不要将话来骗我了。我今天来了,你就是今天要打算搬出去,我若是今天不来呢?你今天也就不想搬了。”计春还有什么可说,只管是低了头,而且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靠了一根廊柱站着。

冯子云走近一步道:“并不是我做先生的人,要多你的事,老实说,我的学生,没有三千,也有二千几;若是我都像这个样子,一一地去管他,我还会来不及吃饭穿衣呢。我因为你是那样的出身,自己不曾埋没自己的天才,很是可取。再说你的父亲,为了想把你造就一个人才出来,他肯把田地都卖了,到省城里去开豆腐店,这种牺牲精神,那就伟大极了。我在我服务教育界这一点上说来,我不能不帮他一点忙。若是照你现在这种情形看着,把你造就成功了,不过为社会上添一只害马,大家费那一番力气做什么?唉!据我看来,中国人是没有希望,绝对没有希望!”他说这话时,深深地皱起了他一双眉毛,而且用脚重重地在地上一顿。看他这一种神情,知道他是忿恨极了。计春不敢说什么了,只管低了头。

冯子云道:“孔令仪她不是说要去告我吗?我不管,让她去告我得了。现在我要再最后问你一句话,你自己打算怎么样了?”计春觉得怎样子说,这话也不能让冯子云满意的,于是微低了头很踌躇地道:“我自然是愿意读书。”

冯子云望了他的脸,许久许久,就微笑着点了几点头道:“好的。你愿意读书,有这句话就成,不过我现在还有些别的事,来不及和你说多的话。晚上,你到我家里去谈谈,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计春也不敢说别的,就答应了两声是。冯子云对他周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开步子走了。

计春回到房来,脸上倒泛了红色,心里也就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私下里可就想着:总算幸事,冯先生约我晚上去谈话,并没有约我下午去谈话;若是约在下午,这又要和令仪约的时间冲突了。等到下午,我和令仪好好地商量一番,得了结果之后,再去和冯先生谈话。那样对于两方面,那就都可以顾全得到。

他如此想着,就在公寓里安安静静地坐了几个钟头,并没有出门,可是令仪说了下午来的,一直等过了下午四点钟,连电话还不曾来一个。据着自己心里头想,她若是不来,最好今天就不来罢;不但是今天不必来,便是从此以后不来,那也是自己所欢迎的。因为如此,自己就解掉了一方面的纠缠,可以听了冯子云的话,专心去读书了。

他坦然自得地在屋子里坐到了下午五点钟,可是孔令仪的电话就来了。她在电话里先笑起来道:“对不住!我让你在家里,困等了好几个钟头了。”计春听了她的笑声,人就先软化了,便笑道:“我反正没有事,等也在家里坐着,不等也是在家里坐着,没有关系。”

令仪笑道:“你这样说,我就更是放心了,那么你索性等我一等,咱们一块出去吃晚饭罢。”计春还想加一种什么考虑之词的时候,令仪那一方面,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计春想着,既然和她说得妥当了,这是不能够推诿着走出门去的,要不然,她跑来扑一个空,那就会和我翻了。照说翻脸就翻脸罢,无非彼此不做朋友而已,有什么关系?可是自己真要和她翻了脸的话,用人家许多钱,得人家许多好处,有些说不过去。重一点说,那也是忘恩负义;叫自己做个忘恩负义的人,这是不愿干的事。自然,定做的那两套西装,也要牺牲了。

他这样踌躇了以后,在屋子里一把软椅子上坐着,静静地把前后的事,颠倒着一想。觉得走开是无不可,不走开,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妨碍。约莫想了两三小时,却不曾得一个结论。自己起初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时候,后来屋子里的电灯亮上了,才觉得天色业已晚了。

为什么把这个问题这样郑重地研究着呢?不必等她了,冯先生约着晚上到他家里去谈谈,这就到冯先生家里去罢。不过冯先生虽是叫我去,并没有指着一定的时间,自己就是马上去了,也许冯先生不在家,那就在寓所里再等一回罢。

抬起手表来一看,是七点钟,自己想着,等到八点钟好了,她既来邀我去吃饭的,决不会迟于八点钟。他想着是对了,现在并不瞎想心事,捧了一本书,到电灯下面去看。但是不时地检查手表,一直到八点半钟,她还不曾来。

站起身来,待要出门,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又犹豫着道:既是等到了八点半钟了,索性再等十分钟;这样子久,都等过去了,十分钟的时候,不能不展长一下;要不然她来了,自己是刚刚走开,那才是有些对不住人呢。他有了这一番转念,在屋子里又闷坐了十分钟,但是令仪的芳踪,依然不见。

计春为了她有话,一路去吃晚饭,所以公寓里的饭,已吩咐茶房不必开来。如今她不曾来,少不得还要出去买点东西吃了,于是穿上了一件干净些的长衫,戴上帽子,向房外走,手扶了门向外面带着。

正要叫茶房来锁门时,就听到的咯的咯,一阵皮鞋声响,远远看到令仪来了,于是开了房门,复又进去。

令仪走进来,微笑着,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便笑道:“对不住!我来迟了一步,累你久等了。你打算到冯子云家去吗?”计春伸手取下了头上戴的帽子,向她笑道:“因为我老等着你不来,肚子实在有些饿了,我打算出去买点东西吃。”

令仪微笑道:“绝对不是去看你唯一尊敬的冯先生吗?我想你不敢毅然决然地和他脱离关系吧!”计春笑道:“一个学生和先生,有什么关系可言呢?”

令仪点了头笑道:“你倒说得很干净。那么,我相信你是我的一个信徒了,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馆子瞧电影罢。”说着,在桌上拿了那顶帽子,交到计春手上,于是两个人一同走出公寓的门,坐上汽车去了。

计春既然是做了孔小姐的信徒,当然就不能分身去做冯先生的信徒。这天晚上,冯子云先生的约会,他竟是误了。

晚上看过电影,虽有孔小姐的汽车相送,到了公寓里,也就是十二点钟了。这还有什么可踌躇的,当然是铺床就寝。心里也曾自付着:今日不曾到冯先生家里去,冯先生一定是大为失望,明天上午,他不是自己来呢,一定就打电话给我,到了那个时候,这却叫我怎样地去答复呢?有了,我就装病罢。我说我晚上临时头痛,走不了。无论他说是真是假,反正在我自己这一方面,那总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了。自觉这个办法不坏,也就安然地入梦。

但是次日睡到上午十一点钟醒的时候,冯子云本人,自然是不曾来,可是也没有电话打来。装病也只得装到这个时候,再睡,就真会感到不舒适了,于是把这层疑虑除掉,径自披衣下床。果然,太平无事地到了下午,也没有一点意外。

两点半钟的时候,孔小姐花枝招展地由外面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对了计春站定,就微微地笑着,露出了她的白牙;红嘴唇里露出了白牙,这自然是一种令人销魂失魄的事。可是她这回笑,似乎带了勉强的样子,那两只嘴角向上翘着,不像是往日那样自然。再说她那两腮上的胭脂圆晕而外,还由皮肤里面,透出一层红色来。当然,这不是化妆的力量。

她进了屋之后,将手上提的那柄花绸伞,轻轻地放下,靠了椅子边的墙,那轻缓的程度,很是异乎寻常,分明她是故意这样地做作出来的。她坐下来,两手放在怀里,又向着计春笑道:“你为什么很注意地看着我?”计春因为她来了,正用一方干净的手绢,擦着茶杯,预备倒茶给她喝呢,便笑道:“没有哇!我并没有注意到你呀!”

令仪的胸口,伸张了一下,好像深深地嘘出了一口气,便笑道:“你没有注意着我,那就很好。我以为你应当注意着我呢。”计春斟了一杯热茶,两手递给了她,她含笑接着,胸口又像是伸张了一下,呷了一口,就放在茶几上。刚放在茶几上,她又端起来呷着。

呷完了半杯茶,她似乎有一句话忍不住了,非说不可,就笑着向计春道:“在这半小时之内,冯子云没有打电话给你吗?”说时,她的脸越发的红了。

计春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重要之处,倒要闹得她不好意思起来。便很率直地答道:“我也以为今天他必定要来找我的,可是他并没有来,我也没有接着他的电话。”令仪听了这话,似乎得到一种安慰似的,便笑道:“他虽没有找你,可是找了我了。哼!我怕什么?”于是冷笑了一声道:“叫他冯子云提防着,将来瞧瞧我的手段罢。”她说这话时,眼睛向他身上一溜,见计春脸上,带了那些惊慌不定之色。于是一手挽了计春的手笑道:“你先别着急,我有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意思是不让冯子云来管束你,并不是对你生什么气,天气不早了,你也饿够了,我们吃饭去罢。”

计春站定了脚,向令仪脸上望着,微笑道:“究竟怎么回事?把你逼得生这样大的气,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心里难受。这顿饭,就吃不下去了。”令仪见他还执著犹疑的样子,且不理会他,先叫了一声茶房。人来了,身上掏出两张毛票,教他去买一盒烟卷,自己倒安然地在椅子上坐将下来了。计春倒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也只好默然地坐在一边。

茶房买了烟来了,她就燃了一根,两个指头夹了放在嘴唇边,深深地吸着,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冯子云这个风潮闹大了。”计春听了这话,心里不由扑扑跳了几下,望了她不敢做声。

令仪道:“我不找他,他倒找起我来了。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表叔,将我痛骂了一顿,我就打电话告诉他,问他什么资格,干涉我交朋友?他说是你父亲托他的。我也不和他废话,我就到他家里去,问他有什么证据?他说不管有证据没证据,一定把你拖出公寓,送进学校。他说他是先生,他对一个心爱的学生,禁止他和女朋友来往,有这种权力,并用不着你父亲拜托他。你要明白,他这样一来,一定会借着要你读书为名,把你拘禁起来。”计春心想,她居然到冯家去大闹了一顿,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如此想着,对了令仪望了一下,淡淡地道:“对于我个人呢,我倒无所谓。”

令仪微笑道:“对于你个人,倒无所谓,可是他对于我的手段,那就太厉害了。他居然打了电报给我父亲,说我在北平引诱你。冯子云在北平,那算不了什么。在安庆省城里,他可是在教育界坐头一把椅子的人,我父亲接了这一封电报,还有个不着慌的吗?可是……”说到这里,她笑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那不要紧,我也打电报回去了。”计春道:“你也打电报回去了?你们有钱的大小姐,真不在乎,把打电报当写信一样办。”

令仪继续地喷着烟,直把那支烟卷都抽完了,才笑着站了起来,向他微微点了一个头道:“我和你告一个罪。”计春对于她这种话倒真有些莫名其妙,就向她笑道:“为什么突然和我客气起来?”

令仪道:“你想,冯子云的手段太辣了。在北平呢,把你拘禁起来;在家乡呢,通知家里,这至少会让我的经济要受一层限制。我到了现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可以干涉我们做朋友,总不能干涉我们……”说着,她顿了一顿,脸红着,眼珠在长的睫毛里一转。笑道:“你要知道,我的个性是很强的,我决不愿意在人家面前宣告失败。我除了比你大几岁而外,无论哪一层,总可以和你平等。从来只有男子向女子求婚的,没有女子向男子求婚的,依我想,你对于我,或者有那样一天。我若是端起大小姐的身份来,当然装着糊涂,静等你来进行;可是现在要讲求一种政治手腕,把冯子云压下去,我就顾不得许多了。并不是我把家产夸耀人,只要我们两个人合作,慢说北平这个地方,我们要进什么学校,都可以如意。老实说,我还不屑于在这里读书呢。有了伴,我们不会出洋去留学吗?我的话,你懂了吗?”说着,她的眼珠又向计春一转。

计春不但是脸上红,心里跳,而且他全身的肌肉,都有些抖颤了。他真料想不到在这样极短的期间,她会亲口说出这种话来。不过,叫自己这个时候,向她去求婚,自己还是没有这种勇气。第一,自己没有这种经验,虽然和菊芬已经订过婚了,彼此只是像兄妹一般地在一处过着,不知道什么叫恋爱,自然地也就恋爱成熟了。第二,她虽是如此地说了,可是她真意何在,还是不知道;设若她是闹着玩的呢,自己真的向人家求婚,那倒会让她笑掉大牙了。再说,我对于倪家这头亲事,该怎样地对付呢?我最好是装着不大了解她的用意,把我的家境对她说一说。

他想着,就取下了头上的帽子,两手在怀里抚弄着,低了头道:“你的话我很明白,但是……但是我的家境不好。”令仪摇了头道:“没关系!慢说你家是乡下一个土财主,就是安庆六属,也找不出来有几个人可以和我比家产的。有个十万八万的人家,到了我面前,也只好说一声家境不好,这何足为奇!你要知道,我并不和你比家财,只要我父亲一欢喜,他一句话,你就可以发财了。我何必希望你有家财呢?”

计春的心里,刚刚是安静一点,这又扑扑地跳了起来。令仪原来抽的那根烟卷,已经是抽完了,这又取出一根,将两个指头夹住,放在嘴唇下带着。她一口连住了一口向外喷去,不曾间断着。两只眼睛,望了计春,却不做声。

许久许久,她哼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做声?难道说,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地方吗?”计春颤动着他的声带,发出很微细的声音来道:“我同意的……”

令仪笑道:“你真是傻子!要答应,立刻答应出来就是了。我的聪明不会下于你,我看你对我欲进又退的样子,我就很明白你是觉得彼此之间贫富悬殊了,所以没有法子开口。现在冯子云苦苦相迫,倒给了你一个机会了。现在,你有什么话?你说呀!你难道还要我教给你一句,你才会说一句吗?”她如此一说,计春更是没有话可说了,只是涨红了脸,向了令仪微笑。

令仪站了起来,将烟头向房门外一丢,伸着手一撅计春的脸腮道:“你真是个傻子!走罢,我们一块儿吃饭去。”她说着,一手拿起帽子,向计春头上盖着,一手就挽了他一只手臂,脚步一齐地走出房门去。计春到了这时,已是身不由己,只好一切都听着她的指挥了。这餐晚饭之后,接连着自然又是一场电影。计春回来,又是十二点钟了。

那公寓茶房迎着他道:“周先生今天晚上出去得忙一点,房门也不曾叫我锁,还有那位小姐的伞,丢在这里,也不曾拿了去。”计春笑道:“哦!是的,伞丢在家里,那不要紧。我们是一家人。”他说到一家人这三个字,脸上自然带了一番可喜的笑容。

茶房道:“你们是姊弟吗?”计春笑道:“你看她像我姐姐吗?”茶房道:“对了。我看也不大像,莫不是你没有过门子的太太吧?”计春微笑着,脸上表示着一种得色出来,而将头微微地摆了几下。

茶房笑道:“嘿!感情好,你太太真美!”计春道:“她家是我们安庆最有名的财主,家财有一两百万呢。”茶房原是站在门边的,听了这话,虽觉得还没有什么法子去恭维他,可也走近了两步。这时,让他看到了桌上的茶壶,他忽然计上心来了,于是用手摸了一摸茶壶,觉得冰凉的,赶紧跑了出去,替他沏上了一壶茶,又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放到计春身边来。笑问道:“你没有什么事吗?该安歇了。”说毕,退出门去,给他向外反带上了房门。

计春看了茶房都是如此,自己也是得意之至。这天晚上,虽然头一着了枕,就不免想心事;然而今晚上所想的,不是以先的事情,如考学校是什么题目,及冯先生要干涉自己住公寓等问题。现在所想的,却是一百万家产的十分之一是十万,五分之一是二十万,买田,开店,一切都可以替父亲安排。出洋,取得学位,一切也都可以替自己安排。想过了之后,不像往常,只是踌躇,如今是只有一味快活兴奋了。

他十二时上床,精神过于兴奋,直到三点钟方始睡着,可是次日起来得很早,八点钟他就出门去了。

约莫四五十分钟,他就回来了。他在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纸盒子,打开来,在里面取出一只金戒指。那戒指仅仅是个圆箍,里外都不曾雕刻什么字样,他托在手掌心里,偏着头看了一阵子,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出来一句话道:“可惜也真是可惜。时间太匆忙了,没有法子在这上面刻字。”他一个人将戒指把玩了一会,依然收好,放在袋里。

今天是过分地高兴,不时地带着微笑,叫茶房沏好了一壶香茶,又把迦南香燃了两根,插在小铜炉里,放在窗户台上。自己掩了房门,捧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他手上虽是捧着一本书,可是他一双眼睛,却是老向着窗子外,而且两只耳朵,也同时在那里注意,有高跟鞋子响着没有?等了许久的时候,并不见她来,很无聊地,也就翻着书看了几页。茶是凉了,香也点完了,令仪还不曾来。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钟了。

据自己看来,今天这个约会,是二十四分贵重的,然而她竟是像平常一样,又误约两小时了。大概她昨晚回家去,想了一遍,有些悔约了。自己是个老实孩子,居然把金戒指一早去买了来,真是痴汉等丫头了。一晚没有睡得好,又起来得太早,这个时候,便觉得眼睛有些疲涩,而且脑子也是昏沉沉的,头有些抬不起来,于是将书本一推,伏在桌子上,暂时地休息一会。

他不伏在桌上,那还罢了;他一伏下来,就忘却了一切,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仿佛是在豆腐店房里,同父亲推着磨豆腐的磨子,又仿佛在破窗下看书,菊芬却伏在自己的肩上,问书上的字呢。这种过去的旧梦,让他一一重温起来,感到有些不对,立刻睁开眼来一看,却是令仪站在身边,只管推了他的手臂笑道:“怎样就这个样子睡着了呢?”计春笑着站了起来道:“我等久了,怕是希望断了,所以心里万分地……”

令仪靠住了他,将头枕在他的臂膀上。笑道:“对不起!又让你等久了。”计春经过她昨晚在酒馆子里与电影院里一番陶熔,胆子已经是大得多了,于是两只手握住了令仪的两只手,向她笑道:“你怎么和我说起这些客气话来呢?”

令仪笑道:“我今天实在应该按着时候前来的,可是我表婶缠住了我,让我走不了。”计春道:“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吗?”

令仪眼珠一转,微笑道:“我们?我们的什么事?”计春是面朝里的,这时看看令仪那脸上的皮肤,仅仅是薄薄地抹上一层脂粉,越显得人是水葱儿似的,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向她笑着。令仪将嘴对门外连连地努上了两下,计春回转头看时,原来房门是向外开着的,就是上次计春隔了窗户看到和女友并坐谈心那个男子,他在走廊上呢。于是放了手,故意走出房来看了一看天色,再进房去,就把门关上了。

那个男子恰是多事,也悄悄地走近来听着,只听到里面人说道:“以后你叫我姐姐罢。”“不!你还应当叫我哥哥呢。”“小兄弟!你今天比那一天更快活吗?”“姐姐!我一辈子算是今天最快活了。”那人在门外听了许久,抬着头,笑着走了。茶房远远看到,也向着他微笑。

约莫有半小时之久,计春在屋子里叫茶房。茶房先答应着,然后推门进房去。只见孔小姐靠了桌子坐着,一只手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却用两个指头去摸弄无名指上一个金戒指。这是周先生一早出去买回来的,曾见他回公寓来,就拿了只管看。原来这大半天工夫,他是和没过门的太太,戴上戴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