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校长和周家父子这一番谈话,和其余三家村里先生说的言语,当然是两样。在这两个月之后,小牛子用了周计春的名字,就插进小学六年级的班次来读书。

因为这个刘校长和全村子里的庄稼人,都来往得很好,所以刘校长说的话,总可以引起多数人的注意。这时,刘校长特意收了周计春做免费生,而且一来就把他放在第六年级,读一年书,小学就可以毕业了。乡下人见校长如此器重周计春,又是一年抵人家读六年书,大家莫名其所以,就互相传言着说:周世良的儿子了不得,是一个神童!将来一定要做大官。

周世良虽是经刘校长说过,读书人是不必一定要做官的,然而同村子里的人是这样说过了,他就格外地高兴。每日在田坂上工作,也就格外有劲。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着:现在大家都看得起我了。假使儿子把书真读成功了,将来乡下人又要怎样来恭维我呢。因之他每在田里工作的时候,总要比别人回去得早一些,为的是烧好了午饭,等儿子回来吃。儿子回来了就吃饭,吃完了饭就走,免得耽误了读书的时候。至于晚上这一餐饭呢,学校里散学的时间,那总比田坂上人回家的时候早。周计春回得家来,照例是烧开了半锅水,抓一把茶叶末子,跟父亲冲上一大瓦壶茶,然后煮菜做饭。一切都做好了,将菜碗放在饭锅里,用盖子盖上,静等父亲回来吃饭。

他们永远是这样,父亲做午饭,儿子做晚饭,至于早上一餐饭,那情形又不同:父亲起来要去做庄稼,儿子起来要去读书,就没有人做饭。有时不等天亮起来,烧一把柴草,热一些剩饭吃,有时来不及烧火,只好吃些冷的罢了。

时光容易,不觉到了深秋,慢慢日短夜长起来,窗子外面,淅淅沥沥飘着几点风里头的雨,打着在树枝上,或者在屋瓦上,那种响声,似乎增加了屋子里无限的凄凉。

矮桌子上,点了一盏瓦檠瓦碟的清油灯,两根灯草,漂在油碟子里,浮了起来,碟子沿上,一点豆大的火焰,只管飘动着。计春在灯光下摊着算术本子在那里列算式,周世良捧了一件破旧的白褂子,在那里用针线缝托肩,三个指头捏了一根针,横挑直刺,总做得不顺手。计春两手一伸,打了个呵欠道:“爹!睡罢。冰冰凉的。”

周世良道:“我不能睡,我要把这件衣服补起来才行呢。”计春道:“你哪里缝得来?有道是拿锄头的手,不能捏针;捏针的手不能拿锄头。明天送给王大妈去替你缝一缝罢。”周世良道:“她的事情也很忙,怎好常常找她呢?你先睡罢,你还打着赤脚呢。坐在这里不动,那是很凉的。”计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盛饭的瓦钵子,看了一看,见里面剩了不多的饭,就走回房来对父亲道:“明天早上的饭也不够,又该起早了。”周世良道:“为了省事起见,明天加一瓢水,把剩饭煮了汤饭吃就是了。”计春道:“一点菜汤没有,一点油盐没有,怎么煮汤饭吃呢?”周世良缝着衣服笑道:“我们用手抓了白饭吃,一边抓了吃,一边向田坂上去,又省事,又痛快。”

计春铺着被褥,放好枕头,又找了一把蒲扇来,跪在床褥上,向帐子犄角里,四处打扫蚊子。打扫干净了,放下帐子来,对父亲道:“你睡罢。我来和你缝起这块补丁来。”周世良身子一偏,将手上的衣服,藏到一边去,笑道:“你不要动手,我自己快缝起来了。”

计春又坐下来了,望了他父亲的脸,只管笑着。周世良瞅了他一眼道:“你笑些什么?”计春道:“爹!我看你也太苦了……”说到这里,用手搔了几搔头发,又微微地笑道:“人家许多人要和我找个继妈,你为什么不答应呢?有了继妈,煮饭,做衣服,看家,都有了人了,那就好了。”他说着话,又只管不住地搔着头发,望了周世良的脸,只管笑着。

周世良放下了衣服,用手摸着下巴,露了牙向他嘻嘻地笑着。许久才道:“你这孩子,倒有心……”说到这里,立刻叹了一口气道:“孩子!我还不是为着你吗?人生在世,要女人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做衣,煮饭,传宗接后吗?我现在有了儿子,饭自己会煮,衣服自己也会补;再说,我又是这样一大把年纪,要女人做什么?还有一个大原因,我要和你找个继母,不知道她喜欢你不喜欢你,也不知你肯不肯听她的话?若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说得不对头,家里就会闹得不安宁。我们父子两个,现在虽然是冷清一点,总也过得平平安安的,又何必去再费那些事?有那讨亲的钱,我还拿来给你念书哩。话越说就越远了,睡觉罢。”说着,拉着计春的手,让他上床去。计春道:“你为什么不睡?”周世良道:“你不要闹,让我把这件衣服的托肩,缝了起来罢。”

说话时,一阵雨点,打着瓦上,清脆之极。窗子外的北瓜藤,被风刮着,唆唆作响。计春道:“天气多凉呀!秋蚊子也叮得厉害。”他躺在**,两手抄了帐子,伸出一个头来。周世良道:“我实在不要睡。”计春笑道:“你再不睡,我就要吹灯了。”说着,呼的一声,将桌上那盏油灯吹灭了,立刻屋子里漆黑。周世良不觉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也是淘气。”说毕,他也只好上床睡觉去了。

半夜里鸡一叫着,计春就爬下了床,摸索着走到了厨房里去,在灶头上摸着了火柴,坐到灶门口,擦了一根,点着柴草就向灶里烧起火来。就了灶里的柴草火光,也不必点灯,就洗米煮起饭来。等饭煮得熟了,天色也就发了白。

周世良在**打了一个翻身,伸手一摸,没有了儿子,口里便叫起来道:“人哪里去了?”计春道:“爹!我把饭煮熟了,你来吃了饭再上田里去罢。”世良道:“你这孩子做事,也太用心,不告诉我一声儿,就起来做饭吃了,我这大的力气,还要没有成人的儿子煮饭我吃吗?你洗洗脸罢,菜就交给我来弄了。”说着话,他开了厨房门,走到菜园子里去。

在天色昏暗的当中,半看半摸,在北瓜藤架上,摸下了七八条大小北瓜,带到厨房里面来。计春道:“你还费这些事做什么?屋子里还不大看见,不弄菜了,到腌菜缸里,摸些腌菜来吃,也就算了。”世良道:“你用心血读书的人,不像我这样出蛮力的人,应当吃点合胃口的东西,调剂调剂。”他说着话,毕竟是到菜园子里去了。一会子工夫,他摸着两个嫩茄子和七八个青椒来了,笑道:“家里还有点佛灯的清油,我来炒茄丝给你吃罢。”他说着,也就动起手来。

菜炒好了,父子二人,各盛了一碗饭,饭上各堆着一些茄丝,捧着碗,在门外来吃。眼见田里的秋荞麦,经过昨夜的雨,开了一片粉红色的花。金黄色的太阳,由山嘴子里升出来,照着那荞麦秆上的露水珠子,也是亮晶晶地在荞麦秆子上。

计春用筷子指着荞麦道:“爹!你看,这荞麦有一大半是我种的,长得也很好。”世良道:“念书的人,只管念书,就别管种田的事了。”计春道:“我要念出了书,爹!你也就不用种田了,像东家凤大老爹一样,好好地供养你老太爷。”

正说着话,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拖了一条毛辫子,手上挽了一个菜篮子由面前经过,站住了脚,望着他们道:“你们的早饭真早。小牛子!吃的什么好菜呀?”世良道:“小菊子!你不要叫他的小名了。他是一个学生哇。”小菊子笑道:“是哇。我妈说,还要做一双鞋送他呢。”

计春望了小菊子,扒着碗里的饭,只管是笑。因为小菊子妈说过,要把小菊子许配自己做老婆,因之自己在同村子里的女孩子中间,对于她却是另眼相看。

世良道:“你娘早就许了一双鞋了,到如今没有见着。”说时,向小菊子笑了一笑道:“你娘许下的愿心,也就多了,光是嘴响。”小菊子道:“还许了什么呢?”她虽是个乡下姑娘,倒也略知一点人事。说着话时,跳下田去,掐了一小茎荞麦花,插在鬓发上,搭讪着由田里走过去了。世良道:“喂!这小孩子不懂事,怎么戴荞麦花。戴了荞麦花,将来老公不喜欢的。”小菊子跑上那边田埂,啐了一声,跑着走了。世良哈哈大笑一阵,随后又低声笑道:“小菊子娘有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就拿俏的了不得。我的儿子,还不希罕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呢。”

世良也是太高兴了。一碗饭都吃完了,他依然拿了空碗,在荞麦田边下站着。就在这个时候,吹了两阵凉风,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计春一看太阳,已经出土几尺高,不敢再耽误,放下饭碗,上学去了。

乡村学校里,绝对是没有女学生的,这里不会发生小同学的小情人那种事情。但是同学们如有姊妹,大些的学生,常是拿着别个同学的姊妹来开玩笑。小菊子有个弟弟王小海,也在这学校里念书,当然的,大家也就谈到小菊子头上去,为了谈小菊子,也就连带着谈起计春来。因为小菊子妈,要把女儿许配给计春,也是人人知道的事情了。

计春今天到了学校里,想起了父亲的话,未免情不自禁的,向王小海表示好感起来。下了课的时候,王小海跑到后院上毛厕,计春也跟了来,悄悄地道:“小海!我家里有许多米头子,回头送到你家去磨粉,晚上我们做籼米粑吃。”小海笑道:“好的。粑做好了,多给两个我吃。我妈说了,要把我姊姊嫁给你做老婆呢。”计春道:“呔!不要胡说,同学们听到,会笑我们的。”

小海听说晚上有粑吃,非常之喜欢。下学之后,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来,在大门口就跳着叫起来道:“妈!小牛子说了,要到我们家来磨粉做粑吃呢。”他的母亲王大妈,本来很怜惜周世良父子的,自从计春开始读书了,再觉得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自己是很乐于和他们联亲。不过周世良这老头子,总是淡淡地,不肯表示着态度出来。将女儿许配人,总也不能太迁就了,所以自己也就不说什么。今天听说计春要送米来磨粉做粑,这倒是个接近的机会,自己立刻就跑到周世良家来,兜揽这笔买卖。

当她走到周家时,先伸头在窗子外向里一望,并不曾看到厨房里有人,冷灶无烟,当然是不曾做得午饭。难道他父子都不在家?于是悄悄地走了进来。伸头向屋子里看,只见一张旧竹**,棉被是堆得高高的,被里伸出一只黑腿来,计春伏在床边,不住地捶打。

王大妈道:“你父子两个怎么了?”计春回头一看,皱了眉道:“今天早上,我爹在屋子外头吃饭,招了凉风,受了感冒了。他只喊着腿酸,要我和他捶腿。”王大妈道:“你不会冲些姜汤给他喝吗?”计春道:“我家里没有糖,要到乡店里去买糖,把父亲丢下来了,我又不放心。”王大妈笑道:“你爹也不过受了一口凉风,身上发些烧热,又何至于闹得让你寸步不离呢?你若是真个不放心的话,我在这里和你替代一会子,你赶快去买些胡椒红糖来,让他喝下去,盖着被出一身汗,病就好了。”计春伸着头到床边去问道:“爹!我去给你买些红糖来冲水喝,你在这里等上一等,好吗?”世良道:“你去弄饭吃,吃了上学去罢。不要紧的,我睡一会子就好了。”计春也不征求父亲的同意,家里是没有现金,找了一个小口袋,量了二升稻,背在肩上走出去,到乡店里换红糖胡椒去了。

王大妈坐在房门口一张竹椅上,就向世良道:“你父子两个,真是好!谁也离不开谁。”世良哼着道:“嫂子!不瞒你说,我要是没有这个儿子,我就活着没有意思了。这个儿子,自小没有了娘,我一手将他抚养大了,我不能看着他受一点子委屈。”王大妈道:“你父子两个这样离不开,将来他要是在乡下毕了业,到省里去读书的时候,你打算怎么样子办呢?”世良道:“我就跟了他去。”王大妈道:“你乡下的庄稼呢?”这句话算是把世良问住了。他许久没有做声,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点田产,算得什么!丢了就丢了罢。”王大妈道:“你不做庄稼,哪里来的进项呢?”世良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无论怎样吃苦,我也不让儿子再停学的。”他说着话时,将被头按下去一些,伸出头来,红红的脸,红红的眼睛,向王大妈看着。她点点头道:“难得,你病到这样子,还忘不了儿子的书。”世良道:“你哪里知道,我父子两个,就是一条命呀!”

王大妈心里想着:这个人这样疼爱儿子,有了女儿许给他做媳妇,那是一点也不会吃亏的了。她这样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谈着闲话,就提到了姻事上头来。笑道:“你这个儿子,不但你自己喜欢他,就是我们同村子的人,哪个又不喜欢他。有些人叫我收他做干儿子,我想,那不太好。你老只有这一个大相公,我怎好一定说认做干儿子呢?有道是刘备招亲,认假成真,……”这底下一句,还不曾说出来,早有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外,接着有人叫了一声道:“爹!好些了吗?”王大妈这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等计春进来了,帮着他将姜汤做好,计春爬上床去,将世良扶了起来,卷了个铺盖卷,放在他身后靠着,然后下得床来,两手捧了姜汤,让世良来喝。等他喝完了,又从从容容将他放下去睡着。

王大妈和周家虽是邻居,可是计春如此孝顺他的父亲,还是今天第一次看见。当日就遍村子一番告诉:说是周家孩子了不得,他是一个孝子。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没有什么新闻可谈的。乡下有人生儿嫁女,以及打架吵嘴,这都是大家乐于讨论的新闻。像周计春这个异乎寻常的孩子,本来就是大家一种新闻材料,于今王大妈又宣传他是个孝子,就闹得无人不谈起来。

计春究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是虚荣?什么是真理?只是乡下人异口同声地,称赞他是神童,又称赞他是孝子,无人不对他客气三分,就是他所钦慕的大老爹,见着了,也远远地站住了点上一个头。这样一来,倒让计春受了一种拘束,怕人说他孝心是假的,倒处处要谨慎起来。因之他这个孝子的名称,也就始终和神童两个字紧密地联结着。王大妈见满乡满村,无一人不谈着周计春,越是想结这一门子好亲。周家有什么事,常是来照料着。

世良那一次感冒,虽是只闹了两三天就好了,但是得了一个咳嗽的毛病,整个月不能出力。

光阴容易,转瞬到了初冬,稻子都打收清楚了,省城里收稻的小车子,不断地来收买稻谷,行情也就渐渐地向上涨着。

世良除了自己的田产而外,还种有人家的田,当稻子割了捆成堆放在稻场上的时候,就曾去请田东家来收租稻。但是东家约一个日期,又改约一个日期,始终是不曾来。因为这个东家的庄子,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实行收租稻回家去上仓,人工上太不合算,请一个工,只好挑回一担稻去,所以他来收租,总是将稻折了现钱带着走。不过将稻折价,还是一个讲究;若是八九月间,稻一上场就来,这时候的稻价,叫刀口上的价钱,一石稻只好折两块多钱,不值什么;必等过了十一月,卖稻的旺月已到,稻价涨到三四块钱,才来收租。眼见一石租稻,至少也可多收块儿八角的了。世良何尝不知道这个缘故?只是东家老推有事,不肯前来。自己咳嗽着,计春又再三地说,不要跑路,直等到十一月中旬,东家周高才才坐了一辆人力小车,带了一卷账簿子前来取租。

照着乡下的规矩,东家来了,是必要酒肉相待的。世良招呼周高才和车夫坐了,立刻把王大妈母女请来,请她们代为烧茶,炒北瓜子,杀鸡,打米煮饭;又量了二斗稻,请隔壁唐麻子去乡店里买猪肉和豆腐干,还叫他带一个信到小学里去请刘校长来陪东家老爹吃午饭。

诸事办妥帖了,计春也就由学校里回来,一走进门,便看到堆稻的那间屋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位老先生,灰布羊皮袍之外,罩着青布羊皮马褂,真是个有福的样子。他头顶瓜皮绒帽,足登绒面大棉窝,这还不算,父亲私有的那个泥火笼子,也放在他脚下烘脚。他虽是三年前见过东家一次,现在有些不清楚了。但是一看之下,他就知道是东家来了。走向前去,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东家老爹!”

周高才也是一个不第的老童生,未免斯文一脉,早听说计春是个孝神童,在孔夫子面上,不便怎样端出东家的威严来,就站起来点了一点头,笑道:“两年不见,快成人了。听说你书念得很好。”世良站在一边,不由得嘻嘻地笑了。因道:“也没有什么好,不过校长看得起他罢了。”

计春正想说两句话,只见小菊子提了一壶茶,由厨房里走了出来。她今天不但把辫子梳得溜光,而且前面还梳了一道刘海发,身上穿了一件毛蓝布褂子,还滚了红辫条,脸上也不知是抹了什么粉,倒雪白的一层。她低着头将茶壶送到了桌上,回头来看道:“小……”她望了世良一下,突然把下面“牛子”两个字顿住,笑向计春道:“你和我到菜园子里去,掐几片青蒜叶来。”计春笑着跟了她去。

到了菜园里,她正一弯腰,掐青蒜的叶子,却将鬓发上的一朵绒草花摔落下来了。计春一上前捡起花来,就要向她鬓发上来插,还笑道:“你听我爹说了,就不戴荞麦花吗?”小菊子道:“不要胡说了,寒冬腊月,哪有花戴?你爹刚才和我妈说,东家的口很紧,恐怕没有什么推让,你爹都在发愁呢,你倒会寻开心。”计春听了这话,倒勾起了一点心事,父亲总是说,插人家田没有意思,只是和东家出力,自己的田,又不够吃的,只有卖了田,到省城里卖苦力去,也省得受人家的气。他想着,不免呆了一呆。小菊子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笑着走了。

这菜园就在厨房后面,听到父亲和王大妈在那里谈话。父亲说:“大嫂子!请你替我算算这盘账,东家这田,是十五租,插他一石五斗种,要归他二十担稻。但是我今年实实在在只打了三十二担稻,除了东家的,我只有十二担稻。牛粪,种子,人工,都在这十二担稻里刨销,白忙了,恐怕还是不够。我的好处,就是种一季大麦,可以打个六七石,现在我气力不行了,孩子又念书,教我请工来和东家种田,我更不上算了。”说着,咳嗽了一阵,就听到王大妈道:“小菊子!你那朵花呢?那是人家做喜事送的,你也留到过年戴呀。”小菊子道:“计春哥拿去了。”王大妈笑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害羞罢了。计春是学生,也不明白吗?全村子里人,常是拿你两人开心,你们还是一点都不躲避。周大!我这个孩子,真给你了,你到底是要不要呢?”世良道:“难道以前说的,都不是真给吗?”哈哈大笑一阵。计春站在菜园里,却听得有趣,正想父亲跟着再说下去,但是只这一个哈哈,父亲就走开了。

接着父亲就在屋子里大叫:“计春呢?”计春走了来,却看到校长和东家在那里坐着。东家却向世良笑道:“你现在很快活了,有这样一个好儿子。”

世良口里啣了旱烟袋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东家老爹的夸奖,但是我又发愁了,明年这孩子热天毕了业,就要送进中学去,校长说县里中学不好,让我送到省里去,我今年苦省苦作,也只多下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卖得了多少钱?明年春季的麦,现在又看不定,叫我明年下半年,把什么钱送他去念书哩?”

周高才道:“我不是说句扫兴的话,念书呢,一边是青云路,一边是陷人坑,就是照你这种算法,一年可以多二十石粮食,这就很不错,二十多石粮食,总可以卖五六十块钱,每年连本带利地滚起来,十年工夫,你可以混上一千多块钱家私了。你把孩子送去念书,十年之后,未必有这种把握。而且这十年之间,你得拿多少钱去盘好他的书?所以依着我的意思,你孩子在小学毕了业,也就不必向前追了。功名爵禄,这是命里所定,强求不得,即以我而论,也曾用过十几年的苦功,县考还考过前十名。唉!文章憎命达……”他念了这句诗,两脚摇曳着,看了刘校长;刘校长听说周世良请他来陪东家,早就不愿意,但是想到他会受东家的压迫,不能不出头来和他讲情,所以只好来了,对于这种人,不必和他去说什么,只是点头而已。

世良也看到他们是话不投机,不敢多让刘校长停留,马上和儿子端出酒菜,供奉东家,等东家吃喝得醉饱了,就斟了一遍茶,斜着向东家坐了,抓着下巴颏,笑道:“东家!今年田里又歉收,请你推让一点吧?”

周高才手捧了自家带来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了许久,闭着眼默了一会神,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俗言说杀鸡杀的东家,你已经杀鸡我吃了,我怎好不推让一点。照理,你应该归我二十担零八斗,把零头抹去就是了。你刚才自己说了,今年多着二十担粮食呢。你既然有多,何必要我让租?”这句话真有力量,抵得世良无法可说,不住地用手去摸下巴。

刘校长笑道:“周先生你这话错了。他多着粮食,是他苦省下来的,并不是府上田里丰收出来的。刚才周先生也说了,他过了十年,就有一千多家私了,到了那个时候,果然有颗粒不收的日子,总也不能说他家里富足,要他照数纳租吧?”周高才道:“这话不是那样说。”只说了这句,挣着通红的脸。

周世良怕东家生了气,不能再让步,倒是从中赔着笑脸,拱着手说好说歹。刘校长因为要上课,不能多说,和计春先走了。

这里世良客客气气和东家商量,东家怎样也不松口。看看到了夕阳西下,东家回家有许多路,如何能走,索性留在这里过宿,又把王大妈母女请来做饭。

直到吃过了晚饭,东家才许推让一担五斗稻。稻照市价折算,三块五角一担。世良一想,多留东家住一天,多要一天的花销,推让也是有限,只得都答应了。

次日早起,恰有一班收稻的小车经过,世良趁着东家在这里把稻卖了,那一班小贩,这个腰包里掏五块,这个腰包里掏三块,凑成一大截洋钱,交给了世良,把他屋子中间,那个屯稻的大屯子,挑了个一粒无存,剩了一张篾席,卷起来放在墙角。那截洋钱,世良也不曾揣到袋里一秒钟,双手捧着,交给了东家。于是东家将洋钱呛啷啷一阵响,放进褡裢内,吃过早饭,坐着小车走了。

世良两手抱了膝盖,坐在门槛上,望了那卷篾席子,不觉发了呆。心想:由正月浸种,四月撒秧,忙到了现在,稻是推下省去了,钱是东家带回家了,庄稼人有什么可靠?看看隔壁屋子里,虽有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可是一年的辛苦,去了一大半了,这一半东西,最好是一粒不动,真像东家说的话,逐年向上滚,滚上千儿八百去。不过这些东西要接上麦季,还有半年工夫,这半年之内,要不动这些粮食,非另找生财之道不可。然而数九寒天,又向哪里找生财之道去呢?

他这样想着,口里含了旱烟袋,就不住地在屋子里走着。直等计春散学回来,他还在屋子里走。

计春首先看到屋中间的稻屯取消了,地方空阔了许多,其次便是父亲一双愁眉深锁,非常不高兴。他一见之下,就知道父亲是心痛这一屯子稻不见了,因道:“稻都卖了吗?”世良道:“稻都卖了。钱让东家拿去了。种人家的田,有什么意思?我心里原总想,每年除吃喝之外,多少剩些钱,一来我留副棺材本,二来也预备些钱给你娶亲,但是连年年成不好,总没有剩。今年剩些稻,你要念书,我又害病,十来担稻和高粱,吃到明年四月,大麦出来,也就不多了。我想着这不行,总得另想法。有道:人无混财不富,不如另外找一条出路吧。昨天王大妈告诉我,她的大母舅店里,生意非常之好,原来有两个伙计,管杀猪吊酒打豆腐三件事,现在有一个下手要走,还没找着替工,我想不如我去抵缺吧。”

计春道:“只要够吃到明年四月的粮食,也就行了。何必去帮工?店里帮工,一年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现在到年边了,能支人家多少工钱?”世良道:“傻话!难道家里存着多少粮食,就要吃完多少粮食不成!我一年苦到头,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着多剩一点吗?”

计春道:“若是你这样苦做,我就不念书了。”世良一手扶了旱烟袋,一手抚摸着他的头道:“你不要体恤我,你自己好好地念书就是了。我不光为着你要这样卖力,我也预备着我的晚年,一点都不能动的时候呀!”计春听了这话,对于他的父亲也无话可以安慰,只有不做声。可是周世良的计划,就更为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