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水码头上,住到三十天之后,丁古云带的几百元钞票,已经花光了。而在这三十天之内,他虽昼夜的想着解救之法,也正和他收着的钞票一般,越想越少,因为在报上看到,朋友已经在重庆和他开过追悼会了。在他用到最后五十元钞票的时候,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就离开了这水码头,走到邻近一座大县城去。那时,拍卖行之开设,已传染到外县,他把身上这件大衣,现价卖给拍卖行,按着当年的行市,得了八百元。拿了这八百元,再离开了这个县城。因为这里到重庆太近,下江人太多,识出本来面目,是老大的不便。但这时生活程度,已经在逐日的增涨,八百元的旅费,在一个月后,又用光了。他身上作的那套西服,还不破烂,又向所到的城市拍卖行里,将西装卖掉,买了一件青布夹袍子穿着。而身上残留下的,却只有二百元了。他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式的小客店里,吃着最简单的两顿饭,加上旅店费和坐茶馆费,每天还要十五元开销。他终日想着,这二百元又能用几时呢?用完了,就不能再向拍卖行想法了。这一日,他徒步到河边,在一家小茶馆的茶座上,独捧了一碗茶,向着河岸上出神。他看到码头上的运夫,光着肩膀,流着汗,抗抬着货担来去。其中有两个年老的,头发一半白了。他忽然想着,赚钱不一定要资本,智慧可以换到钱,劳力也可以换到钱。那种年老的运夫,还在把他将尽的气力去为生活而奋斗。我不是那样老,气力虽没有,智慧是有的,我不能拿出我的智慧来换钱吗?丁古云死了,我只是一个穿青布夹袍的流浪者,已没有了缙绅身份。没有了缙绅身份,什么赚钱的事不能干?以前穿了那套西装,深受它的累,蒙人家叫一声先生。既为先生,作那下层阶级的营生,就会引起人家惊奇,只得罢了。于今人家客气相称,在这件青布夹袍上,至多叫一声老板。开银行的是老板,挑破铜烂铁担子的也是老板。既是老板,干任何下层营生,也不会引人注意,那就放手去作吧。十分钟的工夫,他把两三个月来所未能解决的问题,突然解决了。于是回到小客店里,向老板商量了,包住了他一间屋子。拿出几十元资本来,买了一些竹箩削刀颜料之类。在野田里选择了一块好泥地,搬了一箩黄泥回店,关起房门来,将黄泥用水调和得合宜,大大小小,做了几十个泥偶像胚子,放在窗户边,让它们阴干。另外做些飞机坦克车的小模型。然后就用简单的颜料,涂抹着,分出了衣冠面目,与翅膀车轮。在一个星期之后,第一批偶像,完全成功,就在十字街头,找个隙地,把来陈列了。为了是内地的县城,怕没有识货者。每个偶像下,用纸条标着价钱,至多是五元钱一具。少的却只要一元钱。自己买了顶草帽子戴在头上,席地坐在人家墙阴下,守着这堆偶像与模型。事有出乎意料,第一日的生意就很好,所有做的飞机坦克车,一元一具,被小孩子买光。其次是做的几个摩登女子像,五元钱一具的高价,被首先经过的几个西装朋友买去。此外是空军偶像,与将官偶像,也被人买去了四五具。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收拾偶像回家,就卖得了七八十元。这一种情形,给予了他莫大的鼓励,连夜点起油灯,就加工做起飞机坦克车模型来。这样作了两三天生意,索性带了黄土坯子和颜料,就一面陈设摊子卖偶像,一面坐在墙阴下工作。引着好奇的人,成群的围了他看。只要有人看,就不愁没生意。又这样继续有十天上下,生意慢慢平淡下来,他就学得了小贩赶场的办法,用竹箩挑着偶像,四处赶场。把近处的场赶完,再走远些。好在黄土是随处可得的东西,而配合的材料,如颜料彩纸竹片之类,也不难在城市里买得,就索兴以此为业,游历着内地大小城镇,生意好,一个城镇多住几天,生意不好,再走一处。倒也自由。为了生意经,自己也起了个字号,用条白布作了长旗,写着偶像专家邓万发七个字,在陈设偶像的地摊前,用一根竹竿挑起。这种生意,虽不能有大发展,每天总可卖三四十元,除了每日的房饭,还可略有剩余,作为阴雨天不能摆摊子的补救。这样混过了十四个月,熬过了一个夏天,又到了秋深。先是由重庆慢慢的走远了去,现在却又慢慢的走了回来。
这日到了一个县城,看到一家像馆,猛然想起,自己在下层社会里混了这样久,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那门口正有一块镜子,且去看看。于是自己走向前,对了镜子一看,却见一个穿破蓝布夹袍的白发老人,瞪了一双大眼向人望着。他脸腮向下瘦削着,围绕了下巴,毛茸茸地,长了大半圈白胡子,左边脸上,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顽癣,右边脸上,夏天长了两个疖子,兀自留着两个大疮疤。究因为这十个月来,住的始终是下等客店,一切起居饮食,都讲不到卫生,把一张脸,弄成这个样子。这头发和胡鬓,却不成问题,是忧虑的成绩。他对这镜子出了一会神,叹着一口气,挑了他身后的担子,便走去了。原来他在流浪的一年中,也治了些私产。一条竹子扁担,配了两个竹篓子。竹篓子,一头放了小铺盖卷儿。也有两只碗和一把壶,另是几件衣裤,一头放着了偶像和一些制造偶像的材料。他一路走着,他一路暗想。假使我这个样子,向重庆走去,也不会有人认识我的,谁会在须发皓然的小贩里面,去找艺术界权威丁古云呢?这样的想着,他也就坦然的在这个县城里混下去。究竟这是离首都较近的一个大县。他这些小偶像拿出来在地摊上陈列的时候,颇能得着识货的。这事传到教育界的耳朵里去了,竟有人找到他摊上来,向他买偶像的。丁古云也因偶像销路太好,便在这城市滞留住了不曾走开。约在一个月之后,却有个穿西装的人,找到这地摊子上来。丁古云一抬头,便认识他,乃是自己一个得意的学生。他得了丁先生一些师传,已经在中学里当美术教员。在这个县城,中学不少,他必然是在这里当先生了。丁古云心虚,便将头来低了,不去正眼看他。那人将地面上陈列的偶像,轮流的拿起来看着,因点点头道:“这些东西,果然不错,你在哪里学来的这项手艺?”丁古云手揉着眼睛向他微笑了一笑。那人把小偶像仔细的在手上看了一看。笑道:“形像做得可以,比例也很合,只是有一个毛病,缺少书卷气。做手艺买卖人和雕塑家的出品,有着大不同之处,原因就在这里。假使你们把这些匠气去掉,那就可以走进艺术之宫了。”丁古云听了这话,他怎样禁得住大笑?然而他能够开口来,只说出了一个哈字,立刻将声音来止住。弯下腰去,咳嗽了一阵。那人见他这样子,如何不知道他是嘲笑自己。便正色道:“你手艺做到这样子,当然你很自负。可是你仔细想想,假使你这副手艺,没有可以批评的地方,你还会挑了个担子,在街上摆摊子吗?你不妨到重庆去看一个塑像展览会。那都是塑像大家丁古云先生的遗作。他儿子丁执戈和他举办的。你看过这个展览会之后,保证你的手艺有进步。实不相瞒,我也是个学塑像的。丁古云就是我的老师。我正是站在艺术的立场上,才肯和你说这些话。”丁古云颇也能说几个地方的方言。他就操了湖南音问道:“我也知道丁古云这个人的。有人要替他的遗作开展览会,怎么报上还没有登广告呢?”那人道:“快要登广告了。他的儿子还在华北,等他的儿子回到重庆来了,才可以决定日期。”丁古云自言自语的道:“他又要来?”那人拿起一只偶像,放在一边,在身上掏着钞票,正要照着他标的定价来给钱。听了这话,忽然省悟。因道:“这样说来,你倒是很注意丁先生的事,你都知他的儿子来过了?”丁古云道:“也无非因我懂得这一点手艺的原故。”那人笑着将钞票交给他。丁古云摇了手没有接受,笑道:“我的东西,怎么敢卖艺术家的钱,你先生愿意要那个玩意儿,你拿去就是了。有不好的地方,请多多指教。”那人听了,很是欢喜,丢了钞票在地上,把那一尊小泥人拿走了。丁古云望着他的后影子走了,呆了很久,心想这就是我得意的学生。我的作品放在地摊上,他就认为不是艺术,那罢了,老师坐在街头摆小偶像摊子,也就不是老师了。这样看来,也许我这个人是太不像以前的我了。经过这番试验,倒解除了我的忧虑。自今以后,尽管在外面当小贩子,大概就是自己儿子看到了,也不会相识的。他如此想着了,越发大胆的在这县城里摆下摊子去。过了几天,那人又带了别人来买泥人,顺便交了一张报纸给他。因道:“这是今天到的重庆报纸,你看,这上面已经登着展览会的广告了。”丁古云向他道谢了一声,接过报来一看,果然登了双行大字广告:丁古云先生塑像遗作展览会预告。日期是这个星期五起,至星期日止。另有几行小字是:“丁先生塑像。冠绝一时,其艺术精妙,不让唐代杨惠之;且兼取西洋雕塑技巧,于筋肉眉宇之间,象征各种情绪,实为含有时代性之艺术结晶。先生在日,原拟制造大批作品,送欧美展览出售,以其所得,作劳军之用。不幸壮志未成,身罹火难。今其哲嗣丁执戈师长,欲完成乃翁遗志,除将先生遗留作品,大小八十余件,胥以展览外,并得各友好之赞助,将先生送赠各校及机关团体或私人之作品,一律随同展览,藉增赏鉴者之兴趣。此项展览,在国中尚属鲜见。爱好艺术诸公,幸勿失之交臂。”下面是王美今十几个朋友出名同启。丁古云心想,原来我的儿子当了师长,现在不是带游击队,是正式军官了。且不问他是在哪种部队里服役。可是像他这样年轻轻的,作到这个阶级,这实在是我丁古云一种荣耀。少年人总是好面子的。他自己作了一个民族英雄还嫌不够,又要把他已死的父亲拉了出来,捧成一位艺术大家。才觉得父是英雄儿好汉。那么,他要完成我的未竟之志,我也必须顾全到他十分风光的颜面。我这个人更只有永远地活着死下去,不要再露面了。他拿着报在手上,这样的出神了一会,才想到面前还站着一个送报的人。然而抬头看时,那个得意门生已经走去了。他又将报看了一遍,心想,果然把我的作品,开了展览会,我倒要去看。反正我这副面目,已经没有人认得的,何妨去试上一次。倘若借了这个机会,能把我儿子看到,却不是好?这样想了,自这日起,就开始准备到重庆去。除了他那满头白发,满腮白胡须,已帮着他一个大忙,把面目改换了以外。而他左脸颊上一块顽癣,右颊两个疖疤,也掩饰了他不少的原来面目。他自己是个塑像圣手,他自然会化妆。因之买了一些枯荷叶熬出汁水来,将脸涂抹过几次。让脸上发着惨黄色。再剪一块大橡皮膏药,横贴在鼻梁上,借得街头百货摊贩的小镜子照过两次,他绝对相信自己不认识自己。到了星期五,他买了一张轮船票,便回到了重庆。这次来,他没有挑着那个出卖小偶像的担子。身穿一件短平膝盖青布旧棉衣。下面是长筒粗布袜子,套了一双麻鞋。他肩上背着一只大的蓝布的旅行袋。随着登岸的旅客,一齐爬上坡来,这样让他发生了一个欣慰而又凄惨的感想,不料今生今世,居然还有到重庆来的一日。他首先找到一家小客店,安顿了背着的那个大旅行袋。又在附近公共食堂吃了一顿便宜饭,街上的电灯,便发着光亮了。但时间并不晚,看看人家店铺里陈设的时钟,方才只交四点。
原来今天的阴雾特别浓厚,仿佛是遮上了夜幕。他的计划,原来也就是如此,越是阴暗的天气越好,这又可以代他脸上装了一层暗影。他将荒货摊上买来的一副接脚眼镜,自衣袋里取出。向眼上罩着,自己鼓了十二分的勇气,向那塑像展览会走来。远远看到那高耸的楼房之外,有一幅长可两三丈的红布。横列广场的上空。上面写着白字:丁古云先生遗作展览会。会场门口,交叉着国旗。其下又横了一幅红布,写着展览会场四个字。也不知是丁古云号召的力量,也不知道是丁执戈号召的力量,那进会场去的人,正是三三两两,牵连不断。他走到门口,见拦门廊放了一张长桌子,上面放了笔砚和签名簿。两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散坐在旁边椅子上,正照料入场的人。丁古云悄悄地由椅子边擦过去。偏是一个年轻人看到,用了很粗暴的声音问道:“干什么的?”丁古云看他时,站起来瞪了两只眼,颇不客气。因道:“我要到会场里去参观参观,要入场券的吗?”那人翻了眼向他周身望着,因道:“你也要参观?”丁古云笑道:“先生,你不要看我穿这一身破旧,我也是个艺术信徒。”正说到这里,出来一位黑胖面庞的青年,穿着一套青呢中山服。在毕挺的腰干上,透着壮健,丁古云虽罩在黑眼镜里,然而会场里,四处电灯通明,他已看出了那是他儿子丁执戈。他不觉得周身麻木一阵,像触了电似的,立刻把头一低。丁执戈笑问那人道:“什么事有了争执?”那人笑道:“这个白胡老头子,他也要进去参观。他自己还说是艺术的信徒呢?你看他脸上,又是疤,又是癣,又是橡皮膏药,弄得怕死人的。”丁执戈笑道:“那倒不然,好艺术的人,也不一定每个人的脸上都擦着雪花膏。”便向丁古云点个头道:“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丁古云依然不敢抬头,右手伸出大拇指,中指,食指,分了叉伸着,比着一比。丁执戈道:“呵!七十岁了。难得难得!请进请进。”说着,便在前面引路,将他引进会场来。丁古云看时,这展览场在一个极大的礼堂里,布置的人,却也煞费匠心,用了许多高低方圆的桌案茶几,在四周间杂的陈列着。每一张桌子和茶几,都陈列着一项作品,作品旁边,或配上一个小盆景,或配上一小瓶花,使每个这作品,陈列得不至单调。在那正中的礼堂台上,正摆了一张长桌子,用雪白的桌布将桌面罩了,上面大小陈设了两尊偶像。这偶像便是丁古云得意之作,塑着自己的半身像。那一尊大的,是放在自己工作室里的。旁边配着一只大瓷盘子,里面放了六七个大佛手,那一尊小的,是自己送给某大学陈列的,也是那几位不满意自己的学生,演了一幕迎神喜剧,送回寄宿舍的。旁边配了个瓷瓶子,里面插了一束红梅花。丁先生对于这种香花供奉的待遇,一见之下,心里实在受着极大的冲动,在丁执戈的引导后,身子耸了两耸,更向后退了而走。丁执戈一回头,看到他更退得远些,便点了个头道:“老人家,你过来看,这两尊偶像,就是这位丁老先生自己的塑像,是多么慈祥,是多么庄严?又是多么静穆?”丁古云在他这每一句夸张中,都觉得身子颤动一下。但他极不愿这种震动,在形态上表现出来。因之在脸上极力的放出一种钦敬那偶像的微笑。但他相距着丁执戈,总还有五六步路。丁执戈很可怜这位老头的畏缩情绪,近前一步,向他点了头道:“老人家,我告诉你,这偶像就是我的……”这话未曾说完,忽见一个穿西服的人,老远的走了过来,昂着头道:“丁先生,丁先生,这里有人要和你谈话。”这一句丁先生已是吓得丁古云心里乱跳。而偏偏这个人,却向自己面前直奔过来,这更让他心慌意乱,不知道怎样是好。随在这个西装之后的,乃是一个艳装少妇。这天气还不算十分冷,她已穿了一件海勃龙的大衣。在那大衣下面,露出一截桃红色的绸袍子,用白色的漏花辫子滚了边,头发前半截,蓬松了个螺峰,后半截烫了几绺长的螺旋纽披在肩上。她手上提了一只朱漆皮的大手提包,镀银锁口与镀银链子,明晃晃地。那鹅蛋脸上的胭脂,抹得很浓,越衬出一双睫毛簇拥的点漆眼珠。丁老先生虽然已变为了活死人,然而他的记忆力,还依然存在。在展览室的灯光下,他认得这个女人,正是骗去自己三十余万元公款的蓝田玉小姐。他一见之下,心里头一股股怒火,由体腔直奔上了脑门子。两只被眼镜挡住了的眼珠,几乎由眼眶里突出来。遍身的肌肉,都在发抖,他有一句话,在胸口里要碰出来,暗下喊着,这就是女骗子蓝田玉呀!然而他同时看到自己的儿子正站在那里和她说话。若把她的真面目揭破了,自己的真面目,也必然揭破。一个挂有民族英雄名誉的师长,就在他老子的遗作展览会上,也就在那庄严慈祥的偶像下,发现了他老子还活着,而且是个伪君子,这给予这军人神圣的荣誉上,要涂上一层腥臭的黑墨。这个遗作展览会,也必然成了笑话制造所。正想到了这里,抬头见对面白粉壁上,有两张偶像的标语。一副上写着: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一副上写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继续的想着,这个展览会,是丁执戈要完成他父亲之志,卖了这些作品,作劳军献金之用的。把自己当个死人,由负着声誉的师长来举行,这成绩一定很好的。若是戳穿了这个纸老虎,丁古云的作品会不值一文,那就是把这个很有意义的展览会,也根本取消,而伤透丁执戈的心。为公为私,那是都不许自己和蓝田玉一拼的。在这样几分钟的工夫,他心里翻来覆去,转了好些个念头。而丁执戈已引着那个西装少年和蓝田玉走到偶像台前来。他指了那偶像道:“这就是丁老先生的塑像,他在这像上,表现出了他内心的思想。”那个西装汉子问道:“这两尊偶像,原来是非卖品。但有哪个看得中意,愿出一万元的时候,我就让一尊给他。为了献金的数目,可以更多一点,我是可以牺牲成见的。柴经理,你可以……”蓝田玉插嘴道:“可以的,我们愿意出一万元买那一尊大的偶像。既帮助了丁师长,我们也得着一项超等的艺术品。”丁执戈笑着向她点了个头道:“柴夫人这样慷慨,我感激之至。”那西装汉子笑道:“我原来没有这个力量。但是我太太这样说了,那我就勉力从事。我身上没有许多现款,开一张支票,可以吗?”丁执戈道:“当然可以,就是柴经理先付一些定钱,也可以。”柴经理笑道:“反正迟早两三日就付清的,又何必费两次手脚,我就来开支票给你。”说着,他就走向定作品的桌案边去。他和蓝田玉由丁古云身边,绕了路走向那边,丁古云将身子退后了一步,不敢去看她,把头低了。但觉得一阵浓厚的香气留在身子周围。丁执戈对这个凑成义举的柴夫人,是不能不跟了去敷衍一下,也随着走了去。走时,还向丁古云点个头道:“老人家,你自由的参观吧。”丁古云是什么也不能说,只睁眼遥遥的看了他们在那边签支票。心想,这个家伙,支票带在身上跑,真有钱。就在这时,只见田艺夫陈东圃王美今三个人,由旁边休息室里走出来。田艺夫先呵哟了一声道:“蓝小姐,蓝小姐,久违啊!”于是他们在那桌子边一一的握着手。田艺夫笑道:“我听说有人出一万元定了这尊偶像,特意出来看看,原来是你。好吗?”蓝田玉笑道:“托福!我们在仰光,有所颇好的房子,外子他要买些艺术品去点缀点缀。啊!田先生,我正在昆明看到夏小姐的。我们结婚,她还是来宾呢。”田艺夫摇着头笑道:“不必提她了。我们一个穷画匠,她早已忘了我了,应该结了婚吧!”蓝田玉道:“听说和一个汽车公司的经理很好。”说着,她向陈王两人望着笑道:“陈先生王先生好?”陈东圃淡笑了一笑。王美今道:“总算没有像丁先生一样饮恨千古。”蓝田玉笑道:“客气客气。”她扭过头去向丁执戈道:“我们也许明天一早要飞昆明。假如我们走了的话,闭会以后,就请把作品送到航空公司,我们会收到的。”丁执戈答应了一声好。她向在面前的人,点头说了一声再见,挽着那西装汉子的手臂就走出去了。田艺夫叫起来道:“她嫁了这个有钱的。门口那辆漂亮的蓝色汽车,是她的了。她有这样的好结果,也就怪不得姓夏的那个女人和汽车公司经理很好了。”丁执戈道:“她是什么人?”陈东圃道:“不相干,是王先生一个穷学生罢了。”丁执戈笑道:“作晚辈的要说一句老气横秋的话了。有道是‘各有因缘莫羡人’。各位的精神,寄托在艺术上,纯洁高尚,比寄托在女人身上,那就好的多。有钱算什么,人死了钱都是人家的。只有建功立业的人,可以千秋。先父一生,他就是把精神寄托在艺术上,有许多人欣慕他呢。”丁古云在屋子那边听了这些话,他又觉得心里有一阵酸痛。正因为陈东圃几个人都把眼光看了自己,不敢再留恋了,低了头,悄悄的由出场门溜了出去。他一路想着,是啊!“各有因缘莫羡人”。我恨她干什么?我又欣慕干什么?她死了,不过是一堆黄土。我死了,我是个大艺术家,这展览会就是个老大证据。我儿子是个抗战英雄,我是抗战军人之父。我虽完了,我成就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那样年轻光明的前途,正不可限量呢。我也许还不至于名随人亡。我儿子呢?他有那个志气,他可以千秋。我的举动没有错!他照此想着,心里坦然了,走到街上,觉得所见的东西比来的时候,都分外的有生气。越发是坦然的看看重庆之夜。转了两个弯,走到一所新开的大酒家门首,有两个穷老儿在争吵,一推一让,碰了他一下,他一个不留神,向后倒坐着,落在水泥路面上,只听到哗啦一声,站起来看时,那件旧棉袍下半截,横短了一条大缝。丁古云不曾开口,第一个老儿叫道:“好,你把人家衣服撕烂了。你要赔人家。”第二个老儿道:“管我什么事!是他自己跌烂的。”丁古云扯过衣后襟,抖了两抖,惨笑道:“听你二位说话,都是下江口音,那境遇也和我差不多。我自认倒霉,不必吵了。”第一个老儿道:“你不吵,我还要和他吵呢,我们要打官司。”正说着,一辆蓝色汽车停在面前,车门开了,柴经理牵着蓝田玉的手走下车来。柴经理站着望了道:“三个穷老头子吵什么?”第一个老儿指了第二个老儿道:“我捡了一张十元的钞票,这个穷疯了的老家伙眼红,要分我的。”指了丁古云道:“他自己跌破了衣服。这个老家伙叫我赔他。”蓝田玉笑道:“十块钱,小事一件,吵什么呢。说着,将手提包由胁下取出,刷的一声,扯开皮包口上的银锁链。取了几张十元钞票在手。向第二个老头子问道:“钞票分了没有?”他道:“我捡的钱,分什么?”她笑道:“就算你的。你拿去吧。”向第一个老头子道:“各有各的命运,你不必分他的。我送你十块钱。”说着,掀了一张钞票交给他。又指了丁古云道:“这个白胡子老头,满脸是伤,衣服又破了,怪可怜的。喂!老头,我送你二十元。”在一阵香风中,走向了丁古云面前,她左手夹了皮包,右手将拿着的钞票,向丁古云的手里一塞。笑道:“这老头子发楞干什么?”丁老先生垂了两手站着,正是呆了作不得声,钞票塞在他手上,他始而还没有感觉到。及至蓝田玉转身走了,他才醒悟过来。望了她时,她正挽着那柴经理的手,笑嘻嘻地,同走进大酒家。他拿了钞票在手上看了一看,自言自语的笑道:“她很慷慨,也很慈悲。”正说着,街上哄然一声,原来是停了电,街上人一阵喧嚷。满街正不曾预备其他灯烛,立刻眼前一片漆黑。他就在这黑暗中,摸索的走回了旅馆。第二日在鸡叫声中,他提着小包裹离开了小旅馆。走到江边,天色已经微明,上下游的山影,在薄雾中露出了几带黑影。抬头看时,一架巨型邮航机,飞入天空,钻入山头上的云雾丛里。心想,这是蓝田玉和她新的丈夫回仰光去了吧!再看看江滩码头边,停着一只小轮船,离开重庆的人,纷纷向那船上走。便向天空点个头道:“再见吧,蓝小姐!我也有我的出路。仰光不一定是天堂,我去的城市,也不一定是地狱。”说毕,他提了包裹,一步一步,走向水边,去登那走上水的轮船,到他所要到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