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一切:

房产证、股东证、存折、公司产权书、国库券、美元现金、保单---我从来不知道九信还买了保险: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从房产证到产权书到存折,每一件都写着我们两人的名字: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他将他的一切均与我平分。

存折上最后一次存入款项,是六天前。

我终于嚎啕大哭。原来他竟是真的爱我。

不论他身边有没有其他的女人,他仍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我,我是他今生今世的妻。

而我,却想到了如果他死……为这一刻的念头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十八个小时的手术,我一直站在手术室外,不肯坐下休息,在最疲倦的时候我靠向冰冷的墙壁---墙里有九信,在生死的边缘。听见寂静的墙里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用自己整个的身体贴紧墙壁---我只能如此靠近九信。

对面的手术室里,是她。我亦为她付了手术费。死神执戈而来的时候,没有人是任何人的敌人,我没有时间来想她与九信的关系。

我只想着九信。

我低低地哼歌:";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许多年前,当我们刚刚相遇,在我们最单纯的青春年华,下晚自习的时候,一起走过校园里幽静的小路,九信常常唱歌给我听。十三岁豆蔻枝头的女孩,为自己听到了歌外的东西而悄悄脸红。

我哼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听得见。

他们给九信输了大量的血,我是如此渴望我的血可以流淌在他体内,我的生命将藉此在他生命里生存,自此永难割舍,永不分离。

但是却不能。

他是O型,我是截然相反的AB型。

晚上八点,大门无声地开启,九信被推出,犹自昏睡,白布下他的身体单薄渺小,我踉跄上前,紧张地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点头:";手术很成功。如果恢复得好,可能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这才觉得我如此疲劳。

然而不能倒下,因我还要护理九信。

我守着他,守他一床的呼吸声。有多久多久,他不曾在我身边如此沉睡,我握住他软弱无力的手,从夜到昼,又到沉沉的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啊---";九信发出痛楚模糊的低音,从麻醉中朦胧醒来。我急切地俯身:";九信,九信,你怎么样?怎么样?";九信的眼睛渐渐转向我,仿佛对不准焦距,又仿佛认不出我是谁,他喉中发出";嗯嗯";的声音,半天才喃喃地说:";叶---青。";忽然眉头一皱,叫了出来:";疼---";我笑中带了泪。

我彻夜陪护着他,不眠不休,为他拭汗,安慰他,照顾他的大小便,抚摸他正在做牵引、高高吊起的腿,轻轻搂抱他,他在我怀中渐渐安静。

从事发当天就有许多听说消息的人纷纷前来,络绎不绝,手中大包小包,我叫诺诺接待,一个也不许进病房。自己就靠在九信床边,倒头就着,睡得异常安稳。

那段日子我和诺诺轮班照顾九信,陪他康复,完全没有想过她。但是大半个月后,我到护士值班室里去取温在炉子上的汤---护士们皆对九信照顾备至,一位小护士忽然问我:";叶小姐,那个跟你老公一起出车祸送进来的女病人,是你们家什么人啊?";

我一愣:";怎么?";

";她天天在问你老公的情况,问他怎么样,急得不得了,谁去了都问,搞得我们都烦。现在才好了一点,就闹着要下床,要去看他,急得哭呢……";

我心中一沉,只淡淡道:";哎,我老公的表妹,今年大学毕业,托我老公找工作呢。现在时间快来不及了,所以急得这样。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也不看她表哥都什么样了。";她会信吗?谁知道。

午后的医院,寂无人声,院里一片葱茏,花木无序地开着,没有一点生老病死的迹象。除了病人,这儿少有人来,我在长廊里,抱臂,久久站立。恍恍惚惚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来。

有脚步声传来,是诺诺,我不回头。

他静静开口:";姐,她,你准备怎么办?";

";我能怎么样?";我听得出自己的酸楚。

";但是---可以让她走!";

我蓦地转身:";她怎么会肯?";

诺诺的眼光坚定:";所以要你让她走。";

我咬唇,低头:";是他的事,应该由他来决定。";百感交集,";如果他要她走……我不想干涉。";

";姐---";诺诺大喝一声:";你到这会儿还装什么大方?不要以为姐夫现在对你好就够了,他现在是生病,等他病好了呢?";

我呆了半天。

我考虑转院。

医生答得干脆:";还不容易,往担架上一放,想去多远都可以。";

我赶紧问:";可是他的腿……他不会痛苦吧?";

他漫不经心:";像他这样的病人搬上搬下,哪有不痛苦的?";看我一眼,稍稍改口:";不过可以先给他打一针麻醉。";他犹豫一下,";他现在是康复期,应该以静养为主,何苦兴师动众这里那里地跑。你有什么理由非要转院呢?";

我仓促地笑,";啊啊";两声。

我对医院提了个要求,不要把九信的情况告诉那个女人,实在那个女人问紧了,就说九信病情严重,生死未卜。

她的反应起初是坚决的不信,但是人人如此说,她终究不得不信,痛哭流涕,甚至多次趁人不备,拖着一条打了石膏的腿,艰难地下床来找九信,多半走不了几步,就被护士们叫回去。只有一次,她居然一路摸到了病房门口,被诺诺挡住。

对美丽的女子,诺诺像与他同年的所有男孩一样,温柔而耐心---却又多了一份自己的坚持。把她一路送回自己的病房,又陪她坐了许久,叫她不要哭,安抚她,可是,绝对不答应她和九信见面。

她终于放弃了,日日夜夜,她切切哭泣,幽咽无声,整个人迅速地苍白憔悴。

九信恢复良好,但是天气大热,此地最著名的高温咄咄而来,蒸蒸逼人。这种热,可以连续40天,天天40℃。

医生告诉我:那个女人已接近痊愈,可以出院。

八月酷暑,病房里却永远是弥漫着药水气息的秋。她看到我,一惊,不能掩饰的敌意和慌乱:";你来干什么?";

我示意诺诺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

她穿着病人的宽袍大袖,面孔苍白而且带点惊恐,却仍有着细致的眉眼和娟秀的肤色。

她很焦灼,声音颤抖:";问怎么样?他没事吧。";

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支票,摊开让她看清上面的数额,然后放在她眼前。

她怔怔看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道:";要你离开,离开这个城市。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为什么?";她整个身子弹起,如受惊的鹿。

";因为九信快死了。";我不动声色地说,";他一生,都是好儿子,好公民,好男人,好丈夫,我不希望有你的存在,让他死后还要被人指指点点,我爱他,我要维护他一生的名誉,所以你必须走。";

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无论多少人告诉她九信伤势危重,她总是心存侥幸,然而连我都这么说,她在顷刻间,信到不能再信,绝望到死心塌地,眼圈马上红了起来:";不,我要陪他到最后。我不走。";

我答:";他,有我陪,你不能不走。你的医药费是我付的,我已与医院结帐,你马上会收到出院通知单;另外,九信为你租的房子,我已退租;还有,他为你找的工作我也帮你辞了。";

她完全傻住,半晌不可置信地看我,嗫嚅道:";你为什么这么赶尽杀绝?";

我反问:";你说呢?";

她不说,只是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

我放缓声音:";走吧。你还年轻,回到自己家里,养足精神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天下。你留在这里,误人误己。";

她霍地抬头,满脸的破釜沉舟:";如果我不走,你又能怎么样?";

";说得好。";我喝彩,";我正想问你:如果你不走,你又能怎么样?没有栖身之所,没有职业,没有钱,没有亲人,你不过是附在树上的一根藤,树都倒了,你还要靠谁?";我冷笑,";你以为,你留下来,还能得到什么,还有什么理由?";

她哭了。并非嚎啕,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

我微微欠身,从皮包里取出笔,欲在尾数加0,想一想,还是将支票递过去。

她悸动,不肯伸手。

我并不坚持,将支票静静搁下,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