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的家庙可不是谁想建能建的。
一应手续都要经官府详加审核,还要时不时接受抽查,不过这一切,对于曾经主政北镇抚司的吴三桂而言,自然都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吴家的家庙建在城西一角,占地面积比普通官庙还要大些,里面的牌位倒是不少,真正有塑像的却只有吴三桂的父亲吴襄。
倒不是吴三桂偏心自家老子,而是只有吴襄身上有朝廷追封的阴爵。
因是家庙,所以除了逢年过节初十一五之外,一向都安静的紧。
柳如是的突然到访,也并没有打破这份宁静,反而添了三分沉寂。
因为就在临出门之前,柳如是突然又收到消息,钱谦益这次外出公干,乃是准备先行招抚几个化形大妖作为师范,以印证张相的正确。
得知这个消息后,柳如是想起钱谦益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声嘶力竭痛陈利弊,极言此事切不可行,否则国将不国人将非人的嘴脸,就觉得恶心反胃。
若不是当时已经备好了车架,她只怕连出门的心情都没有了。
即便是到了陈圆圆这里,也一时没有说话的心情。
陈圆圆年轻时艳冠群芳,现如今守着青灯祖庙,却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尊长模样。
见柳如是默然无语,她提起紫砂壶给柳如是斟满了茶水,又推过来一盘绑成粽子模样的果子,笑道:“姐姐突然到访,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唯有九月里结的飘飘果还余下几枚,姐姐不妨尝尝。”
柳如是捻起一枚果子,见那细线上还缀着些碎玉,便随手解去,将之托在掌心观瞧。
那果子先是在她莹洁如玉的掌心,‘跳’了几下,然后便飘飘悠悠的往半空中飞去。
柳如是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一拂袖卷起门帘,将这果子放生到了院内。
陈圆圆静静看着她施为,直到那果子飘飘悠悠的飞远了,这才叹道:“姐姐虽然放它自由,可这天寒地冻哪里有它的栖身之所,到最后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腐朽罢了。”
柳如是闻言强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着相了。”
陈圆圆缓缓摇头:“这果子是我们的映照,却独独不是姐……”
正说着,忽见一人不打招呼便闯将进来,大声招呼:“姨娘,快瞧瞧我给你捎了什么……”
说到半截,冷不丁瞧见还有个外人在,急忙又换了副面孔道:“原来姨娘这里有客,那我过会儿再将父亲赐下的东西给你。”
说着,便又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因以前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所以他仓促间也没能认出柳如是来;但柳如是却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吴三桂那不成器的儿子吴应熊。
等吴应熊退出去之后,柳如是忍不住狐疑的看向陈圆圆,方才那冒失轻佻的举动,可不像是在面对的小妾,而更像是……
陈圆圆苦笑一声,摇头道:“我本以为人老珠黄,又躲在这家庙里,就能避开将军府的是是非非,谁成想……唉,他已经连续搅闹了月余,昨儿我刻意说了些重话,原以为他该见好就收了,不曾想还是唬不住他。”
“真是逆子!”
柳如是恼道:“他既然冥顽不灵,你索性捅到平西将军面前,让他求仁得仁就是!”陈圆圆笑容愈发苦涩,摇头道:“将军早年虽对我宠爱有加,可现如今……即便一时因此恼了少将军,父子之间又哪有隔夜仇?到那时,只怕……”
说着,她转头望向门外。
柳如是知道她看的不是门外的吴应熊,而是那飘飘****而去,注定要腐烂在外面的果子。
陈圆圆的姿色身段固然不如从前,可放在外面那也是让人垂涎欲滴肥肉,一旦失了将军府的庇佑,只怕下场……
“唉~”
柳如是无奈叹道:“可惜当年冒辟疆因守孝失约,若不然……”
说到半截,又觉得这番设想有些对不起董小宛。
当年陈圆圆和冒襄谈婚论嫁,还在董小宛之前,只可惜恰逢冒襄的父亲去世,让冒襄难以履行诺言,陈圆圆就此流落京城,最后成了吴三桂的宠妾。
陈圆圆再次摇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柳如是沉默半晌,又问:“要不要我去帮你教训他一顿?”
听了这话,陈圆圆忽然笑颜如花:“所以我才说,那果子的境遇映出了我、映出了顾姐姐、甚至映出了小宛的际遇,却独独映不出姐姐,姐姐自己便有一飞冲天不惧风雪之能,又何苦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般,困在方寸之间惶惶难安?”
约莫早不是头一次设想了,她的情绪不自觉激动起来:“我若有姐姐这等本事,必要恣意活出个人样来!他们想让我做的,我偏不去做;他们不想让我做的,我偏要去做,却看他们能奈我何!兴致来时,携三五知己纵情宇内;兴致去时,便闭门高卧天呼不应!如此,方不负这一身非凡艺业!”
听罢这番言论,柳如是不由讶然。
先前来时,见陈圆圆静坐在神龛前,面若银盆慈眉善目,仿似传闻中的观音大士临凡一般,还当她早已抛开了凡尘俗世的种种,却不料突然竟说出这般慷慨激昂的言语来。
半晌,柳如是才失笑道:“要照妹妹这般说,我岂不是还应当仿效武后,养几个年轻面首恣意的快活?”
“便养了又如何?!”
这本是打趣戏谑之言,谁知陈圆圆掷地有声道:“若是我等做出这样的事情,在家有家法伺候,即便逃出去,二尺长的条子递到衙门,就得落个生不如死——但换成姐姐,除非是钱大人亲自动手,否则谁能奈何的了你?然而那些男人最是要面子,断不会当面锣对面鼓的把事情闹大!”
柳如是再次愣住了。
她着实没有想到,看起来最清静自守的陈圆圆,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陈圆圆见她面露惊诧之色,又忍不住唉声道:“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似咱们这等出身,便再怎么谨言慎行三贞九烈,在别人眼里依旧是娼妇粉头之流——既然他们本就瞧不起我,我若有了本事,又何须在意他们?!”
这话却如利箭一般正中柳如是的心坎。
想到钱谦益撕下伪装后,对自己**裸的猜忌怀疑;想到钱谦益自己做出那样卑劣的事情,却还口口声声告诫自己,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她的胸膛里就仿佛有一把火在烧,脑海里反复回**着陈圆圆先前说的那句:他们想让我做的,我偏不去做;他们不想让我做的,我偏要去做,却看他们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