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饭后。

高夫人因觉得腹中积食,便带着仆妇去了后园散步。

傅家原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否则当初也不至于无力资助高士奇将父亲棺椁运回南方老家安葬,只能就近埋在京郊。

粗算起来,也就是高士奇贯通神念中了进士,按规矩在户部观政的时候,傅家才开始渐渐广有家资。

两家人的关系也正是在那几年变了味儿,从安贫乐道时的亲如一家,渐渐有了上下尊卑之分——越是富贵,哥哥嫂子越是对着妹夫妹妹毕恭毕敬谨小慎微。

想着这些陈年旧事,再对照着现如今的光景,高夫人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好像从始至终都在随波逐流,高士奇在世时,自己的命运受其主导;如今丈夫死了,又莫名其妙……

“妹妹原来在这儿呢!”

这时傅太太忽然寻了过来,亲热的挽住小姑子的手臂,夸张道:“可叫我一通好找!”

面对嫂子这亲热的举动,高夫人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隐带警惕的问:“嫂子找我作甚?”

“自然是有好事找你!”

傅太太一面笑着,一面感受着臂弯处沉甸甸的触觉,心下暗暗含酸,都是生养过的妇人,怎么就能差出这许多斤两?

不过更让她嫉妒的,还是这小姑子的运气,先前捡个穷书生嫁了,没几年就成了进士娘子官家太太;现如今守了寡,又有个什么赵举人、关神童,一文一武名动京城!

说来真是令人窝火。

本来还以为能趁机狠狠报复,当初被那高士奇压榨的仇呢,谁成想才两三天她就翻了身!

心下这么想着,傅太太面上可不敢表露分毫,讨好的笑道:“你哥哥虽然学文不成,却也爱附庸风雅,今儿出门应酬时听说丰芑园出了位技压群雄的大才,细一扫听才知道竟是妹夫的弟子!”

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她故意拿手肘拱了拱,半真半假的埋怨道:“有这一层关系,你怎么也不早说?”

高夫人忙横臂阻住波涛,淡然道:“容若虽是高江村的弟子,但师徒情分前后也才不过月余,说是有名无实也不为过。”

“月余又怎得?”

傅太太一听她这话登时急了:“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瞧这师徒之间也差不离!再说了,往后走动的勤些不就亲近了?正好他和那赵举人住在一处,这一走动就是两家,着实方便的紧!”

高夫人这才明白她的来意,当即蹙眉道:“上月底不是才去过……”

“那都过去多少天了!”

傅太太打断了她的推辞,笑道:“正巧赶上重阳节,他家又漂泊在外寄人篱下,这时候去了才最见人情冷暖!”

说完,她见小姑子面带排斥之色,忙又道:“你哥哥的意思,这回去的时候带上咱们家醇哥儿,让这一文一武好生帮着掌掌眼,看咱们家醇哥儿是练武有前途,还是学文更好!”

为了掌握赵峥的动向,傅老爷专门派人每天过去盯梢,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高夫人听了不由暗暗摇头。

傅醇如今已经十四岁了,人虽然不蠢,性子却惫懒,从不肯吃苦下功夫,若想他在文武上有进展,只怕难如登天。

但兄嫂都主动请托了,高夫人也不好拒绝。

又想着有侄子在场,舆哥儿应该也不敢在赵峥面前胡言乱语,于是便勉为其难的应了。

“好好好!”

傅太太大喜,当即笑道:“我这就去给你准备礼物,一文一武一人一份!”

说完,立刻一溜儿邪风似的跑回了后院。

边翻箱倒柜的预备礼物,边问自家老爷:“醇哥儿又去哪儿游手好闲了?老爷还是趁早喊回来好生叮嘱叮嘱,明儿千万巴结好了那一文一武才是正经!”

她虽是个刻薄吝啬的,却也知道自家若想要长久,必须得有官面上的贵人帮扶。

傅老爷品着茶,慢条斯理的道:“我让他去找舆哥儿了,咱们再怎么巴结也隔了一层,最要紧的还是舆哥儿和傅畹——打从上次回来,我瞧舆哥儿就有些不对劲,所以特地让醇哥儿去瞧瞧,别明儿闹出什么差池。”

傅太太听了,忽然两眼放光的凑到丈夫跟前,欲要开口又停住了,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捶腿的丫鬟退下,然后才悄声道:“老爷,你说那赵举人莫名长了舆哥儿一辈儿,真就只是个尊称?”

傅老爷斜了她一眼:“不然呢?”

说完,又重重补了句:“就算有什么别的,那也不是咱们该探究声张的!”

“我懂、我懂!”傅太太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旋即却忍不住泛酸:“倒也便宜她了,听说那赵举人生的丰神俊朗,连千户家的小姐都要上赶着倒贴呢!”

傅老爷听了有些不乐意,掐了妻子心尖一把,瞪眼道:“我妹妹又差到哪去了?”

“哎呦~”

傅太太娇呼一声,气咻咻拍开丈夫的手:“再好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寡妇?身边还带了个拖油瓶,再怎么人家也不可能娶她!”

“你懂什么?”

傅老爷嗤鼻:“岂不闻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

傅老爷这话还只是形容,高舆却真的在考虑偷还是不偷的问题。

打从发现是自己闹了乌龙,亲手挑起了赵峥对母亲的邪念,他晚上就总是梦到父亲,梦里的高士奇也不开口,就是面沉似水的盯着他看,每次都把高舆吓的汗流浃背。

所以他一度曾想过就此收手,断了这不孝不忠的荒唐事。

但在小胖子傅醇找过来,说明天要和自己一起见赵峥、关成德的时候,高舆就又开始动摇了。

若不让赵叔叔满意,他当着表哥的面让自己下不来台,那自己先前吹嘘的那些岂不都成了笑话?

说实话,高舆现在早悔的肠子都青了。

若是知道关成德也要来京城,还在那丰芑园一战成名,自己合该咬咬牙多忍耐几天,去央求这位师哥帮忙的。

那样也不会稀里糊涂多了个赵叔叔,还成了不忠不孝卖母求荣之人。

可现在后悔也晚了。

若是关成德和赵峥并无瓜葛还罢了,但两个人既是姻亲又是发小,比之徒有师兄弟名分的自己,人家不知要亲近多少倍。

自己要是抛下赵叔叔,转而去抱关师兄的大腿,只怕最后反而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个都要得罪。

“舆哥儿、舆哥儿?”

这时高舆眼前出现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他这才想起表哥傅醇还在屋里。

傅醇见这小表弟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忍不住又试探道:“真没什么?要是有事你跟表哥说,我替你想辙,就算我不行,那不还有我爹吗。”

兹显着你有个爹是吧?

高舆不满的横了小胖子一眼,心说老子做的事情,连母亲都不敢告诉,何况是表哥和舅舅?

傅醇不知道自己又戳了表弟的肺管子,怕他执意使小性子,于是苦口婆心的劝道:“要单只是赵举人倒还罢了,如今这可是一文一武双保险,以后就算折了一个也不怕!这稳赚不赔的关系,你可千万别给弄夹生了!”

“我知道!”

高舆烦躁的起身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和赵叔叔好着呢!”

小胖子见他恼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陪笑道:“那好、那好,明儿你可得替我美言几句,上回见面我都没捞着跟赵举人说话。”

“你还有别的事没?”

高舆不耐烦的瞪起眼睛,没等傅醇回话,就直接走到门前挑起了门帘。

傅醇心中不爽,却也不敢招惹赵举人的‘好大侄儿’,只能讪讪的退了出去。

他走后,高舆独自在屋里,翻来覆去始终踏不下心来,最后一咬牙脱下鞋来,念念有词的道:“正面不去,反面就去!”

说着,将那鞋子高高抛起。

就见那鞋子落在地上先是反面朝上,然后就是一滚成了正面。

高舆瞪着眼睛屏息凝神,静等着那鞋再次翻身,谁知那鞋晃了晃,就这么正面朝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