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让赵峥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撞进了五彩斑斓的黑,又仿似正肉身穿梭在光影间隙当中。

等到周边景色骤然定格时,他已经稳稳站在了东城门的残垣断壁上。

赵峥定了定神,正要观察一下周遭的情况,视线忽然就被身前不远处的一具尸体给吸引住了。

那尸体头戴官帽、赤着上身,看上去没有一处伤口,但胸腔腹腔全都诡异的塌陷着,里面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已经不翼而飞。

这一幕固然诡异,但真正让赵峥移不开视线的,却是这具尸体的身份。

刑名通判陈澄!

眼见刚刚还在忌惮警惕的大敌,此时静悄悄的横尸在身前,赵峥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庆幸和欣喜。

默默注视了那尸体片刻,他这才四面张望,就见这废墟附近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首,有官有兵,还有穿着常服的百姓。

“峥哥儿,我在这儿呢!”

这时一出乱石旁传出了李德柱中气十足的喊声。

赵峥闻言,也顾不得身旁‘少女’,急忙飞奔过去查看舅舅的情况。

只见李德柱额头豁开一条狰狞的口子,鲜血涂满了大半张脸,但看他稳稳的站在碎石当中,显然并无什么大碍。

赵峥松了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李德柱脚下正躺着赵百户半残的尸身,一时又忍不住怔在了当场。

“大人、大人使不得!”

“大人,你的伤……”

甥舅两个正相顾无言,废墟一角忽又传来几声惊呼。

赵峥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从地上歪歪斜斜爬起个人来,身上的衣服虽仿佛破布一般,依稀仍能分辨出是件湛蓝官袍。

“闪开!”

那人涩声低吼着,努力从坐姿改为半跪,褴褛的官袍里竟就滚出一截血淋淋的肠子。

他一面将那肠子胡乱往肚子里塞,一面努力双膝跪地,仰头向天上拱手道:“可是昙阳真人当面?!真定府同知高士奇,恳求真人施展道法神通,莫使城中百姓再有死伤!”

说着,勉强以头触地。

竟然是同知高士奇!

看他那凄惨模样,只怕也已经离死不远了。

附近残存的百姓见他这时候还在为民请命,不由都是大为感动。

但赵峥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时半空中降下女子清冷的嗓音:“尔等先前的所作所为,本座已尽知矣!如今死到临头,竟还敢用百姓胁迫本座——哼,那本座就依你所请,救治这城中的百姓,但却独独不救你!”

这位得道高人……

听起来似乎还是个小心眼。

赵峥正暗暗吐槽,忽见点点星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重伤员身上,然后那人的状态就肉眼可见的好转了许多,再无性命之忧。

举目望去,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

不过仅限于重伤垂死之人,伤势不重的,譬如李德柱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这下你满意了吧?!”

那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旋即又招呼道:“愣着做什么,走了!”

听到这声招呼,赵峥下意识看向自己先前站立的地方,恰巧看到了那‘少女’消失的瞬间。

“哈、哈哈哈……”

这时高士奇就势一滚躺回了地上,捂着肠穿肚烂的小腹,惨笑道:“不想我高士奇竟会死在今日,会死在自作聪明上!”

赵峥闻言心中一动。

忙凑上去接茬道:“大人说的,可是那蜘蛛精受人诬陷一事?!”

高士奇的目光在他脸上定格片刻,旋即露出了然之色,竭力扬声道:“本官也是才刚知晓,原来那蜘蛛精化形时,恰巧被昙阳子前辈撞见,昙阳子前辈恐她为祸地方,于是将其……咳咳咳!于是将其降服,勒令其不得随意骚扰百姓,所以蜘蛛精入城大开杀戒云云,完全是……咳咳、完全是子虚乌有凭空杜撰!”

说到这里,他又悄声叹道:“若早知道昙阳子前辈也在真定府,陈澄也不敢打那蜘蛛精的主意。”

最后这句显然才是真心话。

至此,赵峥总算是还原了事情的全貌。

那昙阳子出面约束蜘蛛精的事情,真定府的高层应该是早就知情的,所以陈澄压根不担心主动攻击蜘蛛精,会惹得蜘蛛精大开杀戒。

而高士奇也是因此,才选择了作壁上观。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一直云游四方行踪不定的昙阳子,此时竟然也在凤凰山上。

更万万想不到的是,七月半屠城的事情弄假成真,陈澄惨死当场,高士奇命悬一线,而唯一能救下高士奇的昙阳子,却又因为他们先前的所作所为,而选择了袖手旁观。

啧~

今日种种果,皆是昨日因!

这时又听高士奇道:“替我转告我的夫人,她…咳咳…她大好年华不可…咳…不可浪掷,我死后当早……寻良人改嫁——我的尸骨,也无需送返江南,埋在京郊父亲的…咳咳…父亲的坟茔旁…咳咳…即可。”

说话间,他已是气若游丝。

他方才分明是有意帮赵峥澄清事实,如今只拜托这么简单一件事,赵峥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点头道:“大人所言,我必会当面转告尊夫人。”

高士奇勉强一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赵峥以为他就此再无声息时,他忽又圆睁双目大喝一声:“壮志未酬,奈何死矣?!”

喊罢,死不瞑目。

赵峥看着他的尸首无奈摇头,听那昙阳真人的口吻,若是高士奇没有自作聪明,习惯性的拿城中百姓说事儿,而是直接向昙阳子乞求活命,也或许就不会死了。

不过他这等用惯了大义名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放弃道德高地?

“唉~”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赵峥回头看去,却是面色惨白的粮谷通判许知行,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旁。

见赵峥扭头,许知行冲他苦笑道:“陈通判是受镇物反噬而死,那东西凶邪的很,催使之人必无幸理,他明知必死,为了满城百姓依旧站出来主动请缨。”

赵峥默然。

这一刻他深深感受到了人性的复杂。

对于莫名丢了性命的赵奎,对于被无端催逼着出城送死的官员们,说陈澄是心狠手辣并不为过。

那天在马车上的对话,更是让赵峥一度忍不住怀疑,陈澄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只顾一己之私的伪君子。

但如今看来,陈澄虽然心狠手辣,又喜欢拿大帽子压人,但依旧称得起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官。

半晌,赵峥才对许知行道:“大人放心,陈大人是为百姓而死,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自然不会再有人听信。”

许知行之所以降尊纡贵,主动跟赵峥解释陈澄的死因,就是担心他把陈澄的所作所为挑明,影响陈澄死后的声誉。

如今见这少年人如此通透,他不由好感顿生,抬手拍了拍赵峥的肩膀。

旋即看向高士奇的尸身,提议道:“既然高大人死前托你给家人传话,那就由你将尸身送回他的府邸吧。”

赵峥想到家人都平安无事,暂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伙同两个巡丁将尸身抬出废墟,一路朝着高府行去。

沿途只见残垣断壁、哭声震天。

赵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场同样天崩地裂的大乱当中。

直到他下意识停在一大片废墟前,这才突然惊醒过来。

高府呢?!

那么大的一座高府去哪儿了?!

赵峥愣神半晌,急忙道:“快、快去找找看,看高家上下还有没有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