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衣衫褴褛, 看上去不比乞丐好到哪里去,周灵看不出他的年龄,只能看到他面上因为长久的苦厄深深陷下去的皱纹。
男子大喝一声, 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消瘦到几乎是一副骨架上贴着一些皮肉, 因此在他狠狠地扇了老者身旁一位健壮男子耳光时, 周灵有些担心他的骨头会因此折断。
男子一边痛击因为周灵在而不敢还手的健壮男子,一边如野兽一般嚎啕大哭着。
他反复不断地说着:“我媳妇儿、我儿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呢, 你是怎样作为家中最后一个人活下来的呢,周灵听着男子的哭嚎,出神地想着。
有了第一人, 很快就有了第二人、第三人,在周灵地注视之下,他们第一次站了出来,开始反抗原本压迫着他们的那些人。
周灵发现站出来的都是男性,似乎都是家中最后一个成员。
那些健壮男子们完全有着将他们全数击倒的能力,但在他们心中的神的视线内,健壮男子们失去了反击的意识,他们被曾经踩在脚下的弱者用拳头打、用脚踹、用牙咬。
弱小凡人的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他们的身上,不一会,这些人便满脸鲜血的软倒在地。
他们会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吧, 周灵心想, 不过下一秒她马上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恐怕他们只会觉得时运不济, 为何周灵会出现在这个小镇,他们本来可以在小镇上逍遥快活到老。
或许到不了老的时候, 随着小镇上仙门的变换,又会产生新的利益阶层。
周灵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凡人明明这样弱小,却还要在族群内部互相倾轧。
即使这些人已经失去了力量,可站起来攻击他们的弱小男子们仍旧不愿意放弃,他们双目赤红,面色狰狞,乍一看竟不能分清谁才是弱小者,眼见着行为变质,周灵出声道:“好了,我没有让你们在我眼前把人打死的意思,你们之间的恩怨,等我走了以后你们自行解决吧。”
周灵看着因为自己的言语而停下来的人们,忽而产生了一个认识——他们其实并不是这个镇上最弱小的存在,他们的妻子、儿女才是。
她倏地感到一阵烦躁,不知不觉说出有些刻薄的话语。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每一次你们在殿前对着凌云的泥塑祈求他保佑你们不受魔物侵扰时,后院里,那些你们畏惧的魔物正在吞噬你们供奉上的家人,这些魔物被玄清观饲养,被你们饲养,你如今孑然一身,因为你的妻子你的孩子,都已经被你自己亲手送给了恶魔。”
周灵高高在上,面色晦暗难明。
瘦弱的男子们愣在原地,抬头痴痴地看向周灵,似乎终于想起来了什么,捂着脸无力地瘫坐在地。
“我们没有办法,仙人,我真的不想,可是当时我的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直到今天你来了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自己做了什么。”第一个站出来的瘦弱男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像是什么孤苦伶仃的野兽。
他们的妻子、孩子是最可怜的人,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周灵被绝望的哭喊声所围绕,心中那莫名的厌恶渐渐消失,她茫然地想着,我为何要谴责一群可怜人中不那么可怜的那一个,明明导致这结果的不是他们,是玄清门,是仙人,是这个可怕的血淋淋的世界,当我拥有了力量之后,竟然能这样轻易的对弱者多加要求,他们不就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我自己吗。
我也渐渐被这个世界同化,变成仙人、神仙了吗?
周灵感受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她不愿在就这个问题往下思考,把所有令人胆寒的想法抛之脑后,周灵向小镇上的人们宣布,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小镇上的魔物祛除。
在所有人期待的眼神中,周灵走到魔物所在的结界之上,轻轻一指,便划开了魔物从虚实之间来到此界的通道。
周灵能感到一股如有实质的恶念从那头传来。
而后。
密密麻麻地魔物顷刻之间喷涌而出,比昨晚看到的更多,他们疯狂又无序,在结界消失后的一瞬便朝着周灵的面上扑来。
那些该死的玄清观道士们!他们究竟在这小小的道观中饲养了多少魔物!这些低端魔物孳生了庞大的自身复制体,此刻这里的魔物比周灵预想的要多太多了,她无法瞬间将所有的魔物清楚,一些魔气便伺机从另一边溢了出来。
在场见证此刻的凡人几乎立刻丧失了神志,他们看不到魔物的实体,却能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之物在召唤他们。
或许再多一霎,整个小镇便要坠入深渊,无法返程。
没有办法,周灵迎着这阴冷的、黏腻的、疯狂的气息,唤醒了阿离。
起来了懒鬼,吃饭了,她在意识的深处轻轻叩响了那扇可能存在的门。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瞬,有什么更为难以描述的存在,在虚妄之间睁开了一只眼。
那凌驾于世界规则之上的眼睛,于周灵意识最深处,朝外漫不经心地一瞥。
无数疯狂又混沌的魔物,在这轻轻滑过的视线中化为最原始的力量,那些仿佛来自原始之初的恶念,也在这视线中消失不见。
尘归尘,土归土,力量归力量。
它挑挑拣拣地随意吃了几口,剩余的力量,逸散在这世界中。
而在又缩回沉睡之处时,它温柔地对周灵表示了责备,仿佛在谴责她总是这样随意地将它唤醒。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阿离又陷入沉睡之后,周灵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寄居在她意识深处的那条龙,第一次真正的向这个世界伸出了自己的触须。
呯呯呯,周灵耳边鼓噪着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她的心情难以言表。
龙在成长,或许有一日,它能亲自告诉周灵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揭示这个世界那风平浪静的海面下,隐隐可见巨大山峦的真貌。
她在此界的旅程,似乎已经能看到一个遥远的终点。
魔物如来时一般,在眨眼间消失不见,小镇的人们在坠入疯狂之前,将将被周灵拉起,笼罩在此地的阴影一朝散去,人们面面相觑,感到了许久未能感受到的真实的世界。
一点点希望,在这里升起。
等到周灵离开了道观的废墟,原来聚在废墟前的人们便转头互相小声沟通起来。
这个小镇位于偏远的十万大山边缘,他们其实天生便更擅长歌舞,在道观倒塌的这一日,他们决定在废墟上点燃篝火,拿出家中最后的珍酿,从白日开始喝到第二天清晨,他们让被周灵救下的少女对她发出邀请,周灵拒绝了他们善意的邀请,悄悄地与白狰一块儿,在这其实颇为古朴可爱的镇上闲逛着。
周灵走在青石板路上,看着两旁白砖黑瓦的房子,褪去了那终年萦绕在上面的可怖气息,它们显出了原本清秀的面容来。
她好似漫不经心般随意开口问道:“白狰,刚刚除了魔气,你还感觉到别的什么了吗?”
白狰轻笑道:“你指的是什么,某种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的生灵,睁开了眼,看了一眼吗?”
周灵猛地转过头看向白狰,惊讶道:“你能感受到?我以为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些许的差别,或许很难被人察觉”
或许是一种保护机制,龙卵寄居在周灵身体内以后,除非将神识深入到她的意识深处,它几乎是无法被人所感知的,周灵几乎认为,只有自己能轻易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白狰收起笑容,对上周灵的视线,忽然一字一句地慢慢道:“当然能,我们妖物与这个世界一同诞生,或许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超出了你的想象,我们对世界本来的面貌更为熟悉,这样程度的异状,对妖物来说是容易分辨的。”
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周灵若有所思。
小镇本就不大,他们这样随意地走着,不经意间便来到了小镇入口,这里竖着一座久经风霜的牌坊,上面写着贤和镇三个大字。
周灵仰头看着,跟白狰感慨道:“这个小镇,恐怕许久以前也像他们的名字一样吧。”
白狰回想了一会儿,肯定道:“两百年前,我似乎曾经经过这里,那时镇上颇为繁华。”
忘了身边这位是妖,几百年前的事情他张口就来,周灵笑了笑,觉得有些奇妙。
此时似乎也没有什么留在小镇上的理由了,原本作为玄清观的代言人,在镇中横行霸道惯了的镇长家族,被终于摆脱噩梦的人们群起攻之,带着家小被赶出了贤和镇,这里似乎恢复了久违的宁静。
他们站定在镇前的牌坊下,白狰道:“你觉得这里的人,能一直像今天一样平静地过下去吗?”
周灵诚实地摇摇头道:“不知道,或许镇长会带回来新的灾祸,或许又会有新的仙门找上他们,但此刻,他们拥有了片刻的宁静吧。”
“这个小镇被你拯救。”白狰顿了一下,谨慎地组织了自己的言辞,“首先声明我接下来的话并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在别人那里找一找答案,周灵,你救了他们,会觉得自己从此应该承担起什么责任吗?他们会不会变成你的任务?”
这是个周灵不愿意细想的问题,她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我并不认为是我主观地救了他们,我只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做了我想做的事情,我不愿在我有能力的时候,看到无辜的人在我面前丧命,所有我救了那个孩子,我不愿意看到魔物在小镇中继续存在,所以我除去了它们。”
“但肩负他人的命运,超出了我的能力,人不能强行对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负责,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周灵说着,发现白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眉头微蹙,十分认真,便有些赧然地住了口,佯装轻描淡写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倒也不必这样认真听。”
白狰笑道:“周灵,你自谦了。”
他们并肩站着,吹着山间的微风,惬意地沉默了一会儿。
白狰看着小镇旁的大山,说道:“回去吧,已经离开了这么久,荣宝恐怕要生气了。”
周灵点点头,正打算离开时,白狰又开口道:“对了,你当时在前面耍威风时——”他见周灵一脸谁在耍威风的不悦表情,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修辞,“你在前面救苦救难时,我去了后面,找到那两个小道士,恰巧他们住的那间房正是之前长须老道住过的那间,长须老道消失的突然,未曾收拾什么行李,我就从他们那里得了一些那人的贴身衣物。”
“所以?”
“若是你还想继续追查那人的下落,我们妖物有秘术,可以由此找到他的下落。”
周灵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来这小镇本就是为了追查长须老道,只是她忙着耍威风,却忘了正事,倒多亏了白狰心思细腻。
她连忙道谢。
白狰却像不好意思一般,率先走进了山里。
周灵追了上去,她自来到小镇后就颇为低落的心情,终于轻松的一些。
在他们二人离开这小镇后,大概过了几日,一位骑着骡子、挎着药箱的俊美男子来到了这里。
他自称是个行走的游医,到处给人看些病,在给因长久被魔物侵扰而无法安眠的人们诊脉时,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你们这里,之前是不是来过一个女子,她高鼻深目,十分美丽,见之难忘。”
“哦,她不是什么仙人啊,只是一个有些神异的凡人罢了,我是她的夫君,她与我闹了些变扭,便离了家。”
“是吗,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另外的男子?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
“不用客气,你叫我药郎君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