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噔!”

或许没人知道当看到下方那辆金色马车的时候费舍尔在想一些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脑海中恐怕会浮现出这样危险逼近的警告声。

但恐怕现在并不是焦急忙慌的时候,他也并非是恐惧伊丽莎白,因为这次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决定好要面对她兑现离开前的承诺的,他只是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现在就见她,在海尔森老师的葬礼之前。

诚然,以伊丽莎白会为特蕾莎连续几年的看望来说,如果费舍尔真的坦诚地与她说“至少一切都应该放在海尔森的葬礼之后来解决”,她大概会同意。

只是不知为何,当看到下方那辆白色马车的时候费舍尔此刻的内心却凭空生了一种他从未在伊丽莎白身上发现过的心悸感,这种感觉并非来自于阶位强度上的,而是来源于心理。

他总有一种心理上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曾经在圣域里被压在七位天使长的目光之下那样不自然。

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埃姆哈特,却发现他浑身都颤抖起来,身上也不自觉地冒出了金色的光芒,让费舍尔不由得小声问道,

“怎么了?”

“……下面的那个遗物,好像变得有点可怕,我不敢找她搭话,也不敢让她发现我。费舍尔,我们要不……要不先走?”

费舍尔挑了挑眉,要知道当时在纳黎湖那么危险的时候埃姆哈特都敢偷偷和潘多拉的义眼交谈,而现在却被吓得连声都不敢出,这不禁让费舍尔感到诧异,似乎从中窥见了归来时伊丽莎白愈多的不对。

他沉默片刻,果断作出了抉择,于是他快步走到了那位名为“艾丽西亚”的小姑娘面前,对着她轻声开口道,

“艾丽西亚,海尔森老师留给我的东西在哪里?”

艾丽西亚闻言嘴角翘起了一些,她看向了旁边海尔森躺着的水晶棺,眼神中明显带着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空灵,

“果然,大哥哥你也不想让那个大姐姐破坏爷爷的葬礼吧……跟我来,这边有传送的魔法,我带大哥哥去拿爷爷留给你的东西。”

抱着玩偶的艾丽西亚如此说,而望着她娇小的背影,耳边下方的交谈声也愈发抵近,先开口的是维莱利丈夫那富有施瓦利特色口音的纳黎语,

“陛下,感谢您不远万里从圣纳黎来此慰问,我们实在是不胜感激……维莱利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还望见谅脸色不太好。”

“可以理解,不过我听说海尔森老师还领养了另外一位孙女?”

“别提她!?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爷爷!”

“亲爱的,你……抱歉陛下,这些天她没有休息好,实在是抱歉。快,带维莱利回去休息。”

“陛下,真的是她!自从她来了之后,爷爷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您应该知道的,不让他就不会这么早退休的!就是她……呜呜,她把我的爷爷夺走了……”

“小姐,冷静一下,您的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放开我……呜呜,爷爷……”

维莱利的声音渐渐远去,而她丈夫讪讪的道歉来得有些迟钝,显然是对这其中未来里与艾丽西亚的事情有所了解,但他并未多说,只是和伊丽莎白解释道,

“抱歉陛下,她们之间有一点小小的问题。那个孩子的确很奇怪,不过无妨,陛下,请往这边,我让仆人来为你斟茶……”

“不必了,有个问题……这里,先前来过什么客人吗?”

“客人,什么客人?这里都被您安排的卫兵保护着呢,根本没有什么人进来。”

“这样……那再让我看看海尔森老师吧,明天仪式太多,我想和海尔森老师单独说一些话,可以吗?”

“可以可以,请往这边,爷爷的棺椁就在上方。医生来了确定状况之后我们也不敢挪动爷爷的遗体,等待着教会和陛下的人前来……”

楼上,听着的费舍尔忽而挑了挑眉,下方的脚步声慢悠悠地沿着楼梯向上,他便连忙将手上握着的书本放回了海尔森老师的办公桌上,转过头去,那俏生生的、脸上重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艾丽西亚已经站在了身后。

她指了指办公室的一间侧门,费舍尔便跟着她走入了其中,很快在里面发现了一道展开的隐秘魔法传送门。

这个魔法传送门的水平高深,显然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镌刻出来的,只有可能是海尔森老师所为。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艾丽西亚,却见她轻轻对着自己伸出了手,他挑了挑眉,还未开口,艾丽西亚便仰起了头,对着他说道,

“牵手,大哥哥。”

“魔法已经发动了,海尔森老师的传送魔法很精准,不会产生颠簸的,放心好了。”

艾丽西亚一动不动,只是一两秒之后腮帮子微微鼓起,随后,她才又闷闷地补充了一句,

“爷爷在的时候都是牵着我的。”

“……”

费舍尔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之后,他才缓缓抬起手牵住了艾丽西亚小小的右手,

“是吗?”

“哎呀,费舍尔你快点,我感觉她越来越近了,很有可能就要发现我们了!”

埃姆哈特的催促在后,费舍尔却已经先一步带着艾丽西亚进入了传送门之中,连带着侧门内的法阵瞬间消失。而很快,便不只是那法阵,是法阵之外的狭小空间与整个办公室的侧门都被隐藏了起来,将他们在此的痕迹全部都带走了。

魔法塔很高,前面带路的维莱利丈夫都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了,而身后的伊丽莎白却依旧脸色平静如常,就像是只是简单的散步而已。

她一身金色的礼服,在来到顶端的瞬间,那一双锐利的眼眸就快速地扫过了这里的全部,宛如鹰隼那样锁定着里面可能存在的猎物。

但遗憾的是,这一层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海尔森遗留的办公室以及他如今置身的狭小棺椁。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空洞的眸子里闪过了一点微光,随后她挥了挥手,对着维莱利丈夫说道,

“你去吧,我与海尔森老师说一说话。”

“好的,陛下,那您有什么事尽管与我说,我就在下面。”

伊丽莎白看也不看他,只是走上了这安静的空间,看向了那棺椁之中安静的海尔森,她白皙的手指似乎是要抬起,却又被心中的一点点歉意拖下,最后,她只能说道,

“抱歉,海尔森老师……我也不想打扰你的沉眠,要利用你在人世间最后的葬礼。只是我等得实在是太久了,自他离开,我已经等了四年半了。这期间我一直都在忍耐,在改变。但换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向我宣示主权的女人。是啊,那些可能都是他过去犯下的错,我一开始也可能这么想……但是,他人在哪里?”

海尔森已经死去,而伊丽莎白那被权力浸染的、富有威严的美丽脸庞也变得格外冰冷起来,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给我留下的信就是缓兵之计。他压根没打算回来娶我,他压根没打算放弃其他女人。他要么是在等,等我在时间蹉跎之前向他认输求饶,要我低三下四地接受他那些不舍得割舍的女人;要么,他就是已经将我抛弃,将他过去的一切都抛弃,跑到了其他地方去逍遥自在……

“而这两种可能,我都不会接受。”

说到此处,伊丽莎白口中那锋芒毕露的话语却突然有所收敛,或许是她意识到不能在海尔森的面前说这些,停顿片刻,她又转了话锋,说道,

“不过,海尔森老师也应该不希望费舍尔抛舍掉过去的一切吧?他必然会回来,而回来就必然要面对我,因为我不会放弃他……所以,这次,海尔森老师,在你的葬礼上,如果他来了,那么或许我可以采取更温和一点的办法,至少这意味着他还没忘记您……但如果他连您的葬礼都不来,我便不得不采用更加极端的方法了……”

“……”

海尔森的尸体没有回复,而伊丽莎白却已经说完了全部。已经成为女皇的她不再需要无时无刻不伪装成一位虔诚的母神信徒,要在母神像之前做告解自己罪过的行为。

但此时此刻她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种告解,就像是纳黎每一位被羁押上法庭的杀人犯,他们在犯罪之前也经常心理安慰似的去教堂之中同神父对话。

她长出了一口气,随后百无聊赖地走到了海尔森的办公桌前面,与费舍尔极具默契的是,伊丽莎白几乎也是瞬间就被桌子上摆放整齐的《魔法理论全解》给吸引了注意力。

她缓缓伸手取来书本,似乎是想要随意翻动一下海尔森的传世之作,不过毕竟她并非专业魔法学科的学生,当然不会从学术专业的角度上去评判这本书的价值。

所以,她此刻首先翻开的,就是这本书的扉页。

她再次看到了海尔森在著作这本书时的浓厚情感与智慧,看到了他思念自己逝去的情人,看到了他对自己两位孙女未来的期望。

当然,还有对那位流亡在外的唯一弟子的担忧。

可伊丽莎白却看到了一点额外的内容,她空洞的眼睛微微一闪,敏锐地在这张纸上发现了一点轻微的褶皱。

她将这本书一点点抬起与自己的视线平行,再三比对之后,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微微缩小了一些。

沉默片刻之后,她又突然想到了刚刚进入这间魔法塔时眼睛内涌出的一点不适感,那时眼睛似乎就在提醒着她,这里似乎有什么人正在上面作客。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宛如海水之中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那样,其空洞的眼瞳之中也亮起了一点亢奋又寒冷的光芒,她揉搓了一下那书页褶皱的位置,轻声喃喃道,

“你回来了啊,费舍尔……”

下一秒,那被她注视着的书页瞬间就随着她此刻难以掩饰的心情发生了诡异的变化,无端一寸一寸地变为了冰冷的石头。

……

……

“呼,还好我们跑得快……费舍尔,和伊丽莎白和好的事情你可能还真得掂量掂量,我的‘危险雷达’一般而言可是很管用的。嗯……就连上次你被拉法埃尔领着去见茉莉之前我都觉得没什么,但这次……”

肩膀上的埃姆哈特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说道。虽然费舍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的这什么“危险雷达”,但刚才他的确也感觉到了那种危险的感觉,倒也不算是他虚张声势。

他只是看向了前面那娇小的小娃娃,开口问道,

“你叫艾丽西亚?”

此刻,被传送门带着瞬间从魔法塔中来到了奇特尔市郊外的费舍尔正位于一处浓密的森林之中,越往这个方向靠近,就离施瓦利的边境越来越近,因而显得人迹罕至。

费舍尔也不知道海尔森老师为眼前这个娇小的姑娘镌刻这个传送魔法到底意欲何为,但看她在前面带路熟稔的模样便能知道她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了。

听到了费舍尔的疑问,前面的艾丽西亚点了点头,一边抱着怀里的玩偶,一边抓住了树枝作为搀扶,走上了小溪上的小木桥,而旁边的费舍尔则一跃而过,比她还要更早来到对岸。

“嗯,听说是爷爷给我取的名字,很好听吧。”

费舍尔眯着眼睛看向她,点了点头后说道,

“是啊,‘至宝’,这是一个很有寓意的名字。”

艾丽西亚的发音在纳黎语之中与“至宝”同音,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美妙的巧合还是海尔森老师有意而为之。

毕竟赫莱尔才说过海尔森收养的这个孩子可能与生命补完手册的线索有关,结果就在几年前他离开纳黎的时候,海尔森老师竟然就直接用“至宝”为她取了名字……

这让费舍尔眼中的海尔森老师的形象更笼罩上了一层迷雾,他只是不知道海尔森老师作为一个人类为何能提前知晓赫莱尔那个层次才会了解的秘密。

先前海尔森老师研发出触及神话阶位的双环首魔法时费舍尔便已经这样想过了,越是走到后面知道得更多,海尔森老师在费舍尔内心之中的地位就愈发不可动摇,颇有一种“你老师就是你老师”的意味在。

听到费舍尔如此说,前面走着走着的艾丽西亚突然停下了脚步,费舍尔看去,却见她抱紧了一些怀中的玩偶,他便不由得问道,

“怎么了?”

“……唔,没什么,我们快要到了,大哥哥。”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我平时住的地方。”

艾丽西亚又接着往前面走,但这个回答却让费舍尔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没有住在法师塔里面吗?”

“小的时候好像住过一段时间,但长大之后就没有了。姐姐好像不喜欢我,所以爷爷就为我在郊外的这里建了一栋小木屋,我可以通过传送法阵去见爷爷。”

回想了一下刚刚维莱利在下面有些失控的声音,他不禁问道,

“你姐姐为什么不喜欢你,按理说海尔森老师收养你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不应该对你如此苛刻才对。”

“……”

艾丽西亚没有立刻回复,因为此刻,她已经带着费舍尔和他肩膀上的埃姆哈特来到了林间的一处偏僻之地。费舍尔敏锐地察觉到了眼前有魔法的存在,而艾丽西亚也在下一刻举起了手中的玩偶。

“嗡嗡嗡!”

随着一道世界回响的波动闪过,从地面之下突然突兀地升起了一座小小的木屋,对着费舍尔他们敞开了大门。

“大哥哥,请进。”

待得树屋显现,艾丽西亚又将那玩偶乖巧地抱入了怀中,领着身后的客人走入了她日日生活的地方。

里面的环境简陋却十分温馨,除了基础的床铺与桌子等生活用具之外,放得最多的就是各类书籍与布质玩偶,艾丽西亚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抱着的玩偶放在了她睡觉的**,她便费劲地挤着自己娇小的身子钻进了那放在地面上的书堆之中,一边寻找着什么一边对费舍尔解释起了刚才他问的问题,

“姐姐说我很奇怪,我也觉得我自己很奇怪……我经常会梦游,每当我做梦的时候我就会梦游,梦游的时候我经常自说自话,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比如拿着刀子差点把我的手给割下来,还把爷爷的身体给弄伤了……

“但我做梦的时候,我也会经常梦到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人和事。就像是大哥哥你一样,我好像就在梦里见过你,我觉得你很熟悉,但我记得不是很深了……啊,找到了,大哥哥,就是这个。”

艾丽西亚撅着屁股在书堆里面找了半天,随后终于在书堆的深处找到了一本灰色的笔记,这本笔记的年岁已经很大了,封面上什么都没写,似乎是海尔森老师的私人笔记。

她端着笔记走回了费舍尔身前,一边将笔记放在他手中,一边又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

“所以,姐姐不喜欢我其实我是可以理解的,我自己也不喜欢我自己,现在爷爷也因为我走了,我也很愧疚,很难过……”

接过笔记的费舍尔微微一愣,随后,他皱起了眉头,看向了眼前低着头,有一些自责的艾丽西亚连忙问道,

“你说,海尔森老师是因为你走的……为什么?”

艾丽西亚一动不动,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我做梦和梦游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时候不仅仅是能看到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另外一片大陆上的人和事,还有……还有,我似乎能和什么东西在梦里说话,祂自称【被篡的载体】……在梦里,我不叫‘艾丽西亚’,而被祂叫做……‘基座’。

“祂在梦里教会了我很多,而每次我在梦里感受到祂的时候,我就会梦游,伤害爷爷,伤害姐姐,伤害我自己……我……我一点都不想这样……爷爷就是这样,因为帮助我而越来越虚弱的……到最后……呜呜……”

艾丽西亚越说,她完美无瑕的脸庞就越是动容,幼小的灵魂好像都在名为“自责”的概念之中受到煎熬,

“但……但是,大哥哥,因为我经常能听到祂的声音,所以……我知道了,大哥哥,你现在正在寻求一样能帮助你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所谓的【至宝】,对吗?”

埃姆哈特已经彻底目瞪口呆,但听着眼前小姑娘的话语,费舍尔的内心却突然凭空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艾丽西亚,你……”

“大哥哥……其实,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至宝’。祂不希望我与你见面,而这段时间我的梦游和梦境越来越严重……我一直都克制着自己不睡觉,但还是……还是让爷爷……”

艾丽西亚犹豫着、煎熬着,最终还是用稚嫩的声音开了口,她对着费舍尔请求道,

“所以,我一直都在等你,大哥哥……我一直都在等你过来把我吃掉,等你取走你想要的【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