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越碎稚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鱼阙是谁。
毕竟在不久之前,晏氏烛玉京骚乱的消息才到达他手中,其混乱程度令人焦心。
那个据说被钩夫人俘获的孩子突然出现令越碎稚很意外, 出于私心,他最后还是将她留了下来。
自鱼阙入草台峰开始, 他便开始着手教育她什么是善恶、礼义道德, 尽可能地淡化晏氏带来的影响。
经过二十年的洗礼,原本以为她已经向善, 没想到依旧是劣性难改!
“你自拜上草台峰时, 本座便应该知晓,作为钩夫人养大的你, 就是无药可救!”
越碎稚看着面前对自己举剑的鱼阙, 实在是为她自甘堕落而心痛,扯了扯嘴角被气笑了, 盯着她的眼睛说:
“本座早就告知过你, 你心魔太重, 容易沦落为他人的傀儡, 为什么就是不信?你难道就这样想和行为污秽的魔修混迹在一起么?”
“你真是——你真是叫本座失望!”
鱼阙不以为然,说:“师尊,不要在我身上寄托任何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这是我要的道义,或许我一开始就不会成为师尊所想的模样。”
“难道成为这副魔修, 便是你所追求的道义?”
“我所追求的道义即是我心。”
见她一副冥顽不灵油盐不进的模样, 越碎稚手上出现灵草如意, 冷声道:
“你既然投靠了魔修, 那便是天下正道之敌, 何况你不顾手足情深,灭却同门,又擅盗玉金山——鱼阙啊鱼阙,你可知罪?”
“不必再说,师尊,若要降我,便来战吧!”
越碎稚听她这样一说,扬手让追随而来的道童退下,心中虽有对鱼阙大胆妄为到居然敢对他挑衅的疑虑,又确实想看看这个堕入魔修的弟子到底在魔族这里学到了什么。
鱼阙将手里的剑横举到跟前,另一只手搭在剑柄处,寒光凌冽的剑身上折射她的眼神。
“师尊,以卵击石固然可笑,但尚且天人都会有弱点……你可要小心。”
说罢,她的手缓缓地朝左延展,剑柄渗出许多的红色煞气,像是流淌的浓稠鲜血,又像是红色的眼泪。
越来越多的煞气从剑上溢了出来,向四处淌去,越碎稚倒是不怎么惧怕一个只有金丹的魔修铺展的领域,但却是对她那把剑产生了兴趣。
他没有见过鱼阙的这把剑……不对,也许是见过的,这把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剑,居然这么妖邪?
红色的煞气缠绕着鱼阙,像是扭曲的触手,她单手持剑,煞气又像是不断下落的鲜血。
如此诡异。
一场由徒弟对师尊发起的争斗一触即发。
鱼阙不断地朝越碎稚进攻,像是一条偷吃饵料的鱼,并不着急且撤离的速度很快,这样绵软无力的攻击在雪浪道君面前,压根连挠痒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那把剑每一次挥起,都会带起猩红的残影,在越碎稚的眼中变得格外奇怪,它们像是一条条毒蛇,已然昂起它的獠牙发起进攻。
“这把剑,是古海国秘铁打制的么?”越碎稚喃喃自语,随着红色的残影越来越多,终于抬手用灵草如意防御鱼阙意义不明的攻击。
“这就是你的本命剑?”
鱼阙再一次朝越碎稚挥剑又迅速远离,在距离他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依旧是单手握剑,承认道:
“是,这是古海国秘铁打造的剑,师尊,这也是我的本命剑。”
越碎稚已经被红色的毒蛇完全包围,那是他曾经亲手教会鱼阙的草台峰五毒之一的术法,她学得很好,融会贯通,将它融在别的术法里变作了全然不同的杀机。
“还是晏氏的工艺……果然,你还是与那晏氏断不了联系,你就那么依恋过去么?”
“是。”
鱼阙冷笑,“现在的我不就是无数个过去的我组成的么?我没有理由抛下过去。”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一直在使用过去的术法,甚至也承认这把剑就是晏琼池送她的,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把越碎稚气得够呛。
谈话间,红色的煞气四处散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寂静,时间仿佛在此凝结了。
这里不再是景色宜人的山谷,而是突兀地变做了星河,光的轨道都能在此被捕捉。
越碎稚沉默一瞬,说:
“没想到你的修为进步得如此之快。也难怪你有想本座发起进攻的勇气。”
雪浪道君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无能之辈,很快突破了鱼阙设下的毒法陷阱,手中的灵草如意化剑,一剑劈在鱼阙面前,剑气化墙,阻断她近前。
“你和我阿娘到底有什么交易,又是因何会收留我上草台峰?”
鱼阙无视他的剑气,还是继续发起进攻,“因为你也想要御海腾蛟之术,也想要我的命,去换回白意蝉的命么?”
越碎稚挡下她的进攻,说:“为何要纠结此事?你只消知道,过去已经过去,你现在还活着,尚且有回头的生机可言。”
“鱼阙,你不要太固执。”
“这不是固执。”
鱼阙分化出另一个自己,出现在越碎稚的身后,朝他举剑,在被爆发的威压杀灭分身后,更多的鱼阙被制造出来。
阴城杂术,十分之一分身。
“别人在谋划如何害我性命,我有权利知道其中缘故,师尊,我今日必须得到合理的解释,不然,只能请你去死了——”
以死谢罪,过往再不必追究。
鱼阙举剑,其他的分身也举剑。
如今使用阴城杂术,神魂再也不会受到影响了。
这也曾经是越碎稚最忧心她的地方,他不允许鱼阙总是使用这种并不光明磊落的术法,也担心她的神魂被侵害。
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些诡谲的术法,又这样不痛不痒的发起进攻,就是想一点点瓦解小圆满道君的防御。
随着打斗的不断升级,越碎稚终于知道了眼前徒弟的修为已经不再是此前的水平,终于认真对待。
两人剧烈的打斗,各种各样缭乱的剑法在此时已经失去效用,在争斗之中,粗暴且有效的砍杀才是正理。
在一次十字兵刃交接时,鱼阙因杀戮带来的快感使得她的竖瞳爆出,还有那珊瑚似的泛着贝壳那样莹白的角,但很快在漫天的煞气里被掩盖过去。
越碎稚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看着鱼阙,突然想起来很多往事。
“鱼斗雪……确实是个天才。”
他喃喃道:“你居然是……这种东西么?”
不给他多想的机会,由红色的煞气形成的蛇再次如同荆棘之牢似的,将越碎稚困住。
没有得到任何有效消息的鱼阙也不想再跟面前的越碎稚多费口舌,举剑,星河之中的分身也跟着举剑。
所有看似无用的攻击此刻都化作了蓄力的一击,在星河之下炸开了花,每一个分身都手执长剑,朝挣扎爆炸的中心奋力将剑送入。
鱼阙的指令是杀死越碎稚,然而她现在的修为其实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得先令他被困在此处。
在她转身之际,看似被困住的越碎稚突然来到她的身后,抓住了她。
“这是魔修教给你的术法么?”
越碎稚持续的伤害里脱身,抓住了正要离去的鱼阙,说:“本座不曾交于你的术法,你已经学会了,很好,也来看看为师的术法如何?”
鱼阙回头想摆脱,但是星河突然裂开,两人一同跌入更深的深渊之中。
*
鱼阙握着剑,一身血污地走在涂山的阶梯之上,两旁不知名的花树依旧开得热烈。
花树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盖住了她身后留下的血迹,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真的值得么?”
她听见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话,抬头看去,看见头顶上方坐着一个人,正是边知夜。
边知夜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她。
“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
鱼阙低头,不知像是对谁说。
边知夜在她面前落地,狐狸眼中并没有别的情绪,冷漠地就像被辜负了十世幡然醒悟的浪子。
他说:“你可真厉害,真的打算不再同师门和解,不再回头了么?”
“我……绝不回头。”
她也冷冷地说话,想绕开他,但是被抓住了衣角,又听边知夜说:“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叫你倔驴,确实,有够倔的。”
“不但倔,还狠。如何?与恩师交战的感觉还好吧?这般大胆弑师,你真的是越来越有魔修的风范了。”
“不必冷嘲热讽,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找你,就一定要有理由?”边知夜说,“其他人来找你,甚至与你亲密,也需要理由么?”
“……”
受伤严重的鱼阙连挣脱的力气也没有。
“……到底什么事?”
“魔洲来战表,涂山要向人世发起入侵。”边知夜说,“我将作为小妖主,率领狐兵去攻打仙门,你也要随行。”
“我知道了。”
鱼阙点点头,说:“我疗养一番很快便能随行。边公子,可以松手了。”
“你牵制住了雪浪道君,表现很好。”边知夜还是不肯松手,说:“既然没有雪浪道君对我们构成威胁,晚些出发也无妨。”
“是么……知道了。放手。”
边知夜还是不放。
他正在气头上,没想到这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那么冷漠,连哄一句都不肯,还是这种态度?
他看不惯她对那个黑衣老女人言听计从,那黑衣老女人用心多险恶啊,指使她亲手摧毁自己的后路。
值得吗。
僵持之中,再没什么力气的鱼阙双膝一软,被边知夜扶住。
越碎稚不愧是小圆满的雪浪道君,光是从那深渊里逃出,也要消耗不少灵力。
现在的鱼阙,已经是强弩之末,急需修养。
“你……你这家伙,既然受了伤,停下来歇息又如何?”
边知夜抱着她,看着她疼得微微皱起的眉,轻声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怎么样,也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啊……难道你,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活下来么?”
*
烛玉京。
“少主,有仙门上的简讯。”
有侍从递呈上来了信。
姜雨善果然把近来在西洲西京发生的事情都告知了青鸾阙,西京的修士还收到了西京皇室的控告,其中还有负责追查西洲的青鸾阙将此事告知了问寒道君白复止,也告知了训诫堂。
训诫堂那群老头早就想对纵容晏龙庭作恶的晏氏发难,这回更是借着由头说要好好审查一番晏琼池。
作为一名仙门弟子,知道自己即将要被训诫堂审问,那必然得担忧即将到来的惩罚,不料歪在椅子上的晏琼池看完了讯息,只是不甚在意地将它散去,说:
“天师封印已破,人世乱做一团,训诫堂眼下不知道拉拢各方势力,先对付魔族大军,却先要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分神么?”
“未免太蠢。”
一旁的侍从也应和道,“如今乱世,我们也不必再瞧那训诫堂的脸色,我们要做什么,他们管不着,杀鸡儆猴但不该拿晏氏开刀。”
晏琼池抚掌,笑,“说得不错。”
确实不该。
训诫堂此刻不应该最大程度的拉拢联系每一个势力,团结人心?
这种时刻还打算揪无关紧要事项的小辫子,未免太蠢,晏琼池是真的不喜欢那群老头。
视线回转堂中,堂中乌泱泱聚集着的晏氏子弟。
他们都是被从各地召集的晏龙庭的精锐,在多年前的斩龙之乱里被驱逐,又被训诫堂连同青鸾阙黑晏氏下通牒,勒令被流放的他们不准回到烛玉京。
在外历练一番后的精锐们现在正是残暴戾气积郁胸中之时,晏琼池很是满意:
“诸位,隐忍多年,此刻无需再忍,向我献上你们的忠诚。”
“盛赞,烛玉京不朽!”
晏龙庭的精锐们沉默地站起身,向高位上的烛玉京实际掌权人作揖,而后各自散去。
他们早已得到了命令。
现在,是时候让六洲的人重温晏氏豢养的疯子——晏龙庭的疯狂。
……
东洲的曲海大阵是由先祖留下来的最厉害的防御阵法,在东洲四个方位放置的来自祖洲时代的灵石。
晏琼池踱步至站在海崖边上停住,远眺海天相交之处。
微咸的海风拂面,吹起的确实风雨欲来的肃杀之感。笼罩在海之上的,始终是翻滚着暴雷的乌云,真叫人心忧。
“少主。”
有人从身后而来,抱拳。
“进展如何了?”
“回禀少主,先前安插的人手,现已就位。”侍卫说:“只消您一句命令,便能腐蚀曲海大阵。”
“很好。”
晏琼池笑笑,依旧是看着远方,“那么,在曲海大阵覆灭之时,打开烛玉京的屏障,告诉即将涌入城中的难民,烛玉京的矢海之牢……啊不,矢海秘境,原意为他们开放。”
那可是烛玉京最毫无人性的囚牢。
里面可都是能将人长久困于梦中的梦魇。
“是。”
才退下一个,又有人近前说,“少主,诡海之下的封印,如今也开解得差不多,只需要少主亲自前去观望,确认无恙过后,我们便能将祸蛇放出来。”
“不急,”晏琼池的视线落在海上,说:“最重要的澄心露还没有到手……看好祸蛇就是,可别让那些棘手的家伙察觉。”
现下局势正乱,青鸾阙也无暇监视这片海上的动静,正是趁乱放出祸蛇的时机。
“是。”
“啊,天气好糟糕。”晏琼池瞧瞧雷云翻滚就要下雨的模样,反倒担忧起来了:“若是落了雨,烛玉京的阵法会反转,不知道这么久没有回到烛玉京,她还记不记得……话说,她怎么还没有到来?”
“这……”
侍从才要回答,而后便有一个身穿银白劲装的女子从路的尽头走来。
“怎么,是在等我?”
女子声音冷漠但是坚定,不失当年风范。
“太姑姑。”
晏琼池回头看她,露出一个谦和的笑,很恭敬地向前去,迎接来人,热切得不得了:“终于将您给盼回来了。欢迎回到烛玉京。”
晏静休无言地看着晏琼池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最后不得不承认:“你和你父亲长得越发的像了。”
晏琼池估计没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一个爹,“是么?我以为我长得其实更像主母林氏。”
“……不。”
晏静休也站在此处,眺望远方。
她曾经便是被自己一手教导的学生追杀到此处,而后坠崖假死逃生。
如今又重新站在此处,物是人非,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想必太姑姑也知道天师封印已被毁坏吧?”晏琼池站在她身后,说:
“九霄界下世之路被堵死,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下来干预,想必在这段时间里,魔洲会把六洲都搅入漩涡之中,连蓬莱洲也不能幸免。”
“你想说什么?”
晏静休瞥了这毒蛇似的的少年人一眼。
少年微微一笑,睁开眼睛:
“太姑姑想要的,我都能给,只是不知道太姑姑有没有那个本事,能助我达成目标?”
【作者有话说】
赶几波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