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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你真的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我和江若鱼手牵手走在桥上,晴空万里的空间转瞬间阴雨绵绵,墨色天际沉沉地压在我头上,我拉着江若鱼躲雨,跑了两步却发现他还站在桥上,雨水冲掉了他的色彩,眼珠的黑色垂挂下来,像两条长长的泪痕,他仿佛要融化在那墨色中,嗓音悲伤而愤怒:“我没病。”随即身子一歪掉下了桥。

“轰——”惊雷乍响。

我醒过来,T恤胸口已经被汗水湿透,空调定时关闭了,窗外鼓噪的妖风吹得窗框咚咚响,快要下大雨了,我手边开着电子书,屏幕上红笔重点划出“我国目前每年约有28.7万人死于自杀,精神病患者就诊率仅10%……”崩溃地撸了一把头发,再这么下去,江若鱼不疯我都得先疯,我起身打开窗户,呼啸的风猛然灌了进来,灌进T恤领口,燥热的毛孔里陡然有了一丝凉意。

雷越响,闪越亮,白色树杈状的闪电划破黑幕,在远方层叠的楼宇上张牙舞爪,就连我这个不怕打雷的人也被贯耳的轰鸣声闹得心慌。

开灯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十五,那个从小怕打雷的人不知道有没有被吵醒,我试着发了条消息:

——打雷了

两三秒后,江若鱼那头竟然显示‘对方在输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话框,他却迟迟没有发出,好半晌连输入提示也没了,他悄无声息地装作无事发生,而我却抓心挠肝地等待着,也许是我这句不好回复?

我:

——你醒了吗?还是又睡过去了?关窗户了没?打雷了,挺响的,你要是害怕就喊一下你妈妈。

江若鱼这次回得倒快:

——我妈不在家

——我不怕!

我不禁嗤地一笑,狗屁,江若鱼又在讲大话了,我抓着手机翻了个身,窗外已经狂风大作,穿过窗户缝隙发出妖异的风声,像极了野兽嘶吼,雷声也越来越紧,从远方滚滚而来。

我:

——要来我家吗?「坏笑」

江若鱼:

——不

——太晚了

我再给他发消息他就不回了,不知道方才一道雷劈到了什么,震耳欲聋,连玻璃都震得颤动,我心说:江若鱼要吓死了吧,还嘴硬。他不来,那我去吧。

我:

——我去你家?

我抓起枕头蹑手蹑脚地出门,做贼似的在黑漆漆的楼道给江若鱼发消息。

我:

——到了

——开门

——亲,在吗?

——你没事吧……

他没反应,而最尴尬的是我家门已经关上了……深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凄凄惨惨的我险些要在楼道过夜。忽然想起他家一直会留备用钥匙在门口地毯下,我摸到钥匙的刹那激动得跳起来,赶忙拧开门锁。

一进门我就低声喊他名字,把客厅灯打开,好家伙,江若鱼把房门关起来了,看吧,他就是个胆小鬼,多亏了我来了。我猜想他一定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于是大步流星去开他房门,颇有些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豪情。

门开了,**空空如也。

我:????

随即,一个人从门后跳出来拿着枕头狂打我的头,给我一把拍到门上,我伸着胳膊护住头连连求饶:“是我!别打了……江若鱼!!!”

枕头动作一顿,我睁开眼,江若鱼瞪着我,他吓得脸色发白,眼泪都快下来了,我有些尴尬:“嗨……晚上好……”

江若鱼又拿枕头砸我一下,恼怒中夹杂着难为情:“你干嘛啊……”

“嘿嘿……”我察觉到他扫视我枕头的目光,于是一只胳膊夹住枕头,摆出休闲插兜的pose:“没事,我就是来看看。”我抬手往空中挥了挥,和他讨论天气:“今晚这雷不错,挺带劲的。”

江若鱼半转过身,耸起胳膊迅速揩了一把眼角,嗓音虽然克制却仍带着一些哭腔:“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进贼了,准备报警呢。”

我哈哈干笑,心说失策,不该带枕头来的,万一他不留我,我死皮赖脸留下?那多丢人啊……墨绿色窗帘被闪电映得一亮,江若鱼反应迅速,盯着窗户,我仿佛能看见他手臂和小腿肌肉绷紧,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雷声,果不其然,雷打下来的时候,他肩膀轻微一抖,雷声过去,又胯拉下来。

“好可怕啊。”我微笑:“怎么这么响?太吓人了,你说是吧?”

江若鱼:……

我持续插兜:“你这窗户怎么还没关啊?雨水都要打进来了,你快去关下。”

江若鱼一动不动。

我快要憋不住笑了,此刻要是有镜子,我一定憋得五官扭曲:“要不然…我帮你关?”

江若鱼皮肤很白,脸皮却薄,我一作弄他他便耳朵尖发红,闷不吭声地任由我去关了窗,我伸个懒腰,把自己的枕头正大光明摆上床。

“江同学,别罚站了,过来一起睡吧。”我跃身上床,躺下拍拍枕头:“来吧,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江若鱼嘴笨,说也说不过我,每每憋得满脸通红,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磨磨蹭蹭躺下,我熟门熟路摸到开关,我说:“关灯了啊。”也不等他回答,啪的关了灯。

江若鱼背对我,我原本也并不打算多话了,但他却率先和我聊起天,也许关了灯,黑暗能帮他掩盖一些情绪。分别多年,一躺下儿时的回忆便如窗户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地奔涌而来,从四肢百骸冲刷到大脑,熟悉又陌生。

“其实我已经不怎么怕打雷了。”他正正经经地说。

我不置可否:“嗯。”

“你不信?”

“没有。”

“你就是不信,”他语气带着一些急切:“我在温城的时候,好几次打雷我都一个人在家的。”他顿了顿,又泄气道:“算了,不跟你说了。”

“我没说不信啊……”怎么火气这么大,我抓了抓头发:“今天要不是我过来,你不是又得一个人在家听响了吗?我信的,真的。”

“不是,”他不知怎的,忽然犟起来:“我是说我不怕打雷,你不信。”

那我确实不信,硬挨过去不等于不怕,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而且,怕打雷就像不爱吃苹果一样,没什么可难为情的,我虽然常常为此调侃他,心里却并不当回事。其实人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坚强,大多时候只是伪装自己、欺骗自己,让自己在苦难中好过一些。我多么希望江若鱼能像小时候一样,打雷的时候不假思索地冲到我家,抢我的被子,大声嚷嚷:弟弟,不要怕!我来陪你了!

我喜欢那个鲜活生动的江若鱼,回想旧事总是不自觉发笑,我故意夸张地调侃:“哥哥,是我怕打雷,要你陪。”

江若鱼“嗯?”了一下,反应过来,莞尔一笑,轻声说:“弟弟,不要怕。”

恰是一道闷雷滚过,是他的声音太温柔,我竟眼眶一热,几乎滚下泪来,一股难以克制的不舍从胸口涌了上来,哽在嗓子眼里,逼得我不由自主翻身搂住他,我把脑袋顶在他背部。

江若鱼下意识回头:“阿柏?”

我说:“别动!”

他僵硬了一瞬,慢慢躺回枕头里,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一定听出来了,只是他不像我会立刻活跃气氛,他最擅长的便是体谅和陪伴,我很少流泪,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乐天派,从不做“肉麻”事,也不说“肉麻”话,是个没什么情趣的人。

“江若鱼,”我眼眶湿润,用微微发涩的嗓音尽可能平淡地叙述:“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溺水的事吗?”

“记得。”

“你跳下来救我。”

“嗯,”他笑了笑:“你一点也不听话。”

我紧了紧手臂,要把他抱得足够紧才能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要是现在我溺水,你还会跳下来救我吗?”

“会啊。”他不假思索,说完后静默了一瞬,又笑道:“你不会溺水了,又不是以前,小孩子的时候……”

“那我明天去溺一下。”

他吓了一跳,有些着急地扒开我的手臂,转过身:“阿柏?你怎么啦……我刚刚不是故意打你的。”

黑暗中他的面孔并不清晰,只有那双眼睛十年如一日的真挚,我用力勒紧他,紧到他发出痛呼,我说:“那你多打我几下,多欠我一点,以后慢慢还。”

“什么呀?”他被我弄糊涂了,用手摸我脑门:“打坏了吗?”

“坏了,你要对我负责了。”我发誓我从来没这么腻歪过,且是无师自通,像猪拱白菜一样用毛刺的头发拱他下巴:“十年,不对,五十年,一百年,慢慢还债吧。”

江若鱼扭来扭去地躲闪,咯咯直笑:“什么债啊,你碰瓷吧。”

我停下脑门攻击,抬头和他面对面贴到鼻尖,正儿八经地说:“情债。”

江若鱼的一只手正抓着我的头发,傻愣住,鼻子里一直在吸气,连嘴唇也张开一条缝,我可算见识到什么叫“大气都不敢出”了,人要是一直憋气会憋死吗?我哭笑不得地搂紧他,闭上眼亲吻他微微翘起的上唇。

江若鱼试探着回应了我,揪头发的手指也松了开来,缓慢摩挲着……我的心融成一波秋水,天际的雷声渐渐远去,雨点节奏舒缓,我们互相摸索着对方的身体,并不急色,只是做尽了温柔,连指尖也不可名状地颤动,不知吻了多久,江若鱼的呼吸不再凌乱,和他接吻让我上瘾,分开短暂的一个瞬间又食髓知味地贴上,在这寻常的雨夜,隐秘的空间里,心无挂碍地享受着亲密,俗世规矩都暂且抛到了脑后,我和江若鱼心照不宣地维持着难得的独处时光,谁也不舍得脱离出去。

……

“其实我刚刚梦见你了,你掉进水里,我还没来得及救你就醒了。”

江若鱼侧躺着,和我牵着手昏昏欲睡,勉强打起精神搭话:“我才不会像你那么皮,臭弟弟。”他抓住我的耳朵,指腹轻轻揉捏,近似呓语:“弟弟听话。”

“我最近总失眠,还焦虑,我们一起去看心理医生吧。”

他好像已经睡了过去,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我用手指顶住他的鼻尖,顶成个猪头鼻,自顾自说:“不反对就当你答应了。”